把花、星星和光埋在你的臉上,埋在你的睡夢裡
天亮了,睜開眼睛吧,讓清晨在你的臉上跳舞
星星活在你的眼睛裡,光流動在你的皮膚上,花綻放在你的微笑裡
散發著香氣。黑暗中,你伸了個懶腰
世上果然存在這個叫時機的東西。
在不到九秒就會結束的百米短跑中,運動員奉獻自己的全部青春,只為了把紀錄縮短0.01秒,而在數十年的人生中,有可能只是喪失了一個月,甚至幾天的時機,整個人生就變得一塌糊塗。在現實生活中,由發現病因的早晚決定生死的情況出乎意料地多。吳雨舒的情況雖然沒有危及生命,但她的眼睛因為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機而最終失明了,兩隻眼睛相隔十一天依次失明。
當事者和旁觀者都覺得難以置信和不知所措,但這樣的事情確實發生了。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根本不可能啊!是夢吧?就在人們這樣嘀咕著的時候,事情像離弦的箭一樣穿透身體飛走了,就像一個扒手偷了東西後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張口結舌的人們。
表面看起來,現實生活似乎完美無缺,人們無比健康幸福,但突然之間就發生了一件這麼悲慘的事,而整個世界卻依然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瞭解情況之後才明白,原來悲慘的命運距每個人都不遙遠。
雨舒花了兩天時間去了四家專業眼科醫院,得到的診斷結果幾乎完全相同。
儘管已經遲了,最終雨舒還是回到第一次去的漢江邊的峨山財團綜合醫院眼科主任那裡接受了治療,因為後來知道他是這方面最權威的專家。
這是雨後送傘式的治療。
雨舒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院,眼科主任為了治療她那以驚人速度擴張的角膜炎症,同時集中使用了好幾種方法:200毫升的抗生素Urekacin;肌肉注射Tricef;在角膜上塗抹紅黴素軟膏,同時滴用泰利必妥眼藥水;另外還進行紫外線治療,殺滅細菌。
但問題是雨舒的黑眼球先天比一般人脆弱敏感,難以承受這些治療的刺激。在藥物的作用下,雨舒的眼睛出現了惡性藥物反應,病毒像白色蜘蛛網一樣在雨舒的角膜上蔓延開來,眼球像發霉了一樣蒙上一層白膜。
眼科主任看著雨舒的雙眼也感到束手無策。他幾乎每天都跟日本東京、美國密歇根州綜合醫院的眼科專家長時間通話,在互聯網的眼科醫學網站上搜索求助,在最新醫學期刊上尋找新的治療辦法,但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大勢已去,雨舒眼睛裡的太陽真的像隨時間流逝西斜的太陽一樣慢慢沉了下去。
住院十幾天之後,從2月中旬開始,雨舒眼睛的情況迅速惡化,看到的東西越來越模糊。2月28日,診斷表明左邊的眼睛徹底失明了。從前一天開始,左眼裡的物體和顏色就全部消失了,只能看得見醫生開開關關的射燈的強光,那燈光對雨舒來說就像暗夜航行時渴望的燈塔光一樣。醫生一關上燈,她的眼前馬上落下重重黑幕,只有用燈直接照射眼睛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像星星閃爍一樣微弱的光芒。
眼科主任用裂隙燈檢查雨舒的角膜,清楚地看到她的角膜像一片廢墟,微細的神經全部被破壞了,眼表很乾燥,坑坑窪窪,留下一些火傷般的痕跡,白膜如同白色花朵盛開,佔據了整個眼球。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3月11日,雨舒接到最後宣告:右眼也失明了。
所有的事情都來得太快了、太突然了,雨舒甚至還沒有理清頭緒。人生的這種厄運到底隱藏在什麼地方呢?激湧的黑色波濤轉眼間就把雨舒從明亮的世界捲入一片漆黑之中,這是雨舒沒有預料到的,也是周圍任何人都沒能預料到的。雨舒沒有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也沒有人警告過她。
但是,這能怪誰呢?
當生活中發生了一些瑣碎的、看起來極其平常的事的時候,人們總是心存僥倖,以為遲早會變好的,正是因為這種漫不經心,才令這種致命的噩夢般的情況在現實中累積起來,而這是雨舒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眼前的一切,形體逐漸變得單薄,色彩逐漸消失,雨舒用自己的眼睛一步步地確認著這些變化,卻束手無策,她整個人彷彿在不停地向下墜落,落入漆黑一片的萬丈深淵中。
哭泣能解決問題嗎?大發脾氣,揪著醫生的脖子能解決問題嗎?如此看來,一旦生活中隱藏的決定性的東西開始發揮作用,醫生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只能等待,等待好運的降臨,等待神靈睜開眼睛伸出救治的手,只能這樣茫然地等待。
……
雨舒知道光線正在遠離自己的世界和生命,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自己的一切被奪走,心中悲慘的感覺無以言表,好像一枚巨斧在不停地砍著自己的脖子,好像一個人孤零零地被世界拋棄了似的。
那黏糊糊甩也甩不開的黑暗吞沒了脖子,慢慢吞沒了雙眼,心中的恐懼越過現實的界限蔓延到夢中,不是陷入夢魘難以掙脫,就是在噩夢中尖叫驚醒。啊!那難以言表的恐懼、絕望和委屈!
這些心驚肉跳的日子,雨舒都是一個人咬牙堅持下來的。
這可信嗎?
儘管不是眨眼之間,但短短一個多月,四十幾天的工夫,工作突出、事業有成、跟男性站在一個起跑線上依然輕鬆超越的雨舒,竟同時失去了她的人生和世界。
雨舒本人也覺得難以置信,但是,正如一步走錯就會全盤皆輸一樣,她犯了一個大錯誤,結果就失去了自己。儘管這個快速旋轉的世界時刻都在催促她,但她還是不應該對比什麼都重要的眼睛漠不關心。正是她的這個錯誤,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後果,永遠失去了跟這個世界和人們溝通的通道。
可能因為過去她面對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工作時過於自信了吧。
左眼失明後,雨舒經歷了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激烈的心理鬥爭和感情衝擊。第二天,她撥通了在瑞典的媽媽的電話。
「媽!」
「誰呀?是我的女兒——雨舒啊!最近過得好嗎?」
「……嗯。媽媽你呢?」
「我呀,還是那麼快樂啊!你不知道吧?從下個週末開始我要跟你繼父一起開二人音樂會,叫爵士鋼琴和爵士小提琴的約會,哈哈……是不是聽起來有點土?但我就是喜歡這個名字!演出在伯爾尼劇場,相當於漢城的世宗文化會館,是這裡最好的音樂廳。就算你不來電話我也正打算這兩天打給你呢,你來不來?」
「不!去不了!」
「哎呀,我聽你說『去不了』都聽得煩死了!好吧,工作很忙吧?我猜也是,沒關係,別放在心上了!可是,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怪,很累嗎?」
「有點兒累。」
「什麼?」
「……呵呵……愛情!」
「噢,上帝呀!你終於遇到你的男人了!哎呀,這件事可怎麼辦呢?我心裡好激動啊,真想看看那個男人,怎麼樣?長得怎麼樣?嗯?快說說!」
「眼睛很漂亮,手也很漂亮。」
「啊,太好了!看來我的女兒是徹底墜入情網了啊!聽到這個消息,媽媽高興死了!好女兒,他是做什麼的?」
「看星星的男人!天文台台長!」
雨舒憂傷地想起了永泰。
「好酷的工作啊!他肯定非常浪漫吧?」
「猜對了,是的。」
「可是,為什麼你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憂傷呢?是那個男人欺負你了嗎?不喜歡你嗎?」
「呵呵……怎麼可能呢?我是誰啊!可是,因為是第一次戀愛,快樂的時候也忍不住歎氣,幸福的時候也像這樣哀傷。」
「哈哈……」
「媽……現在,你爽朗的笑聲,真好聽!」
「女兒,你現在站在愛情的頂點上啊!強烈的愛情就是深沉的悲哀,媽媽是過來人,儘管相信我吧!你們經常見面嗎?」
「偶爾。」
「那個人要是太忙的話,你就去找他。開著車深夜離開城市,向著那個男人靠近的心情……光是想想就覺得美妙極了!果然是我的女兒啊!可是,那個男人,什麼時候才帶給媽媽看呢?」
「順利的話……」
「還有可能不順利嗎?這可是吳雨舒選中的男人啊!」
「媽……」
「嗯?」
「媽……我也真的長大了,會想念男人了。那個男人來的時候,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乾脆結婚吧,我和你繼父帶著滿飛機的結婚禮物飛去看你們。」
「不,結婚暫時不談,同居倒是時候了。」
「死丫頭!是怕別人不相信我們是母女嗎?你幹嗎非要重蹈媽媽的覆轍?不過,無論如何,媽媽都會給你很多很多祝福,你知道媽媽每天都在想你嗎?」
「是啊,可憐天下父母心!我一個月都不一定想起媽媽一次來呢,最近我滿腦子都是那個男人。」
「沒良心的傢伙!」
「媽,我掛了,祝你快樂!」
「祝賀你找到了愛情!會好的,肯定!」
「嗯,謝謝!」
「也祝你快樂!我親愛的女兒!」
「快快樂樂的媽媽!」
電話掛斷了。
雨舒放下話筒的時候,真的想輕描淡寫地問一句:媽媽,我們家有沒有眼睛不好的人?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有信心在問了這個問題之後還不讓媽媽覺察自己的心情,而且,無論媽媽回答說有或沒有,對現在的自己又有什麼用呢?是耍賴發脾氣呢,還是氣急敗壞地哭泣?即使害得幾萬里之外遠隔重洋、生活幸福的媽媽心碎,害得媽媽二人音樂會開不成,最終又能換來誰的好心情呢?
通過媽媽的電話,雨舒獲得了一股力量。
「想見他就去找他!」
為什麼自己沒想到呢?
雨舒用視線模糊的右眼看了一下手錶,手錶的指針在她眼裡像虛線一樣一段一段的,表盤白濛濛的,現在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
她匆忙脫下病號服,換上便裝,大概地梳了一下頭髮,看了看鏡子,沒有在嘴唇上塗平時塗的綠色唇彩,換了粉紅色的。自己好像在慢慢變成一個透明人,臉慢慢變得模糊,臉部線條也變得不清楚了,醒著也像在做什麼噩夢一樣。該死的!這個樣子還跑出去幹什麼啊,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哪兒也不去了。
冷靜,冷靜!吳雨舒,你一定會做好的!如果今天,現在不去看他,可能就永遠看不見他的樣子了,剩下的一隻眼睛也隨時可能會失明,所以,你要做這個世界上最有意義的事情,必須咬牙堅持。
塗唇彩的手顫抖著,嘴唇也在顫抖。
眼科主任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來,但顯然剩下那隻眼睛的失明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通過醫生沉重的步伐,還有他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的幾句話就能猜得出來。無論什麼東西,一旦走上下坡路,任憑什麼都攔不住了,而且,自己也感覺到從早晨到傍晚眼睛所感受到的光線在急劇減少,粗粗的線在變細,物體變得模糊,細細的線斷開了,整個世界都在慢慢離開,向著濃霧裡遠去,消失,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在黑暗完全佔據自己之前,雨舒想最後看金永泰一眼。
不管他愛不愛自己,都沒關係,這是給愛著他的自己,給慢慢失明的自己的雙眼,給慢慢陷入黑暗中的自己的人生的一份禮物,無論什麼都不能替代的禮物。
雨舒叫了輛出租車,朝著驪州疾馳而去。
出租車穿過冬夜的寒風快速向前奔馳著,風中隱含著春的氣息。雨舒閉著眼睛,似乎擔心風吹到眼睛裡會吹滅那裡的蠟燭。
雨舒對著自己冷笑了一聲。
吳雨舒……想來想去,你確實運氣不好!怎麼會這樣啊?愛情還沒正式開始,居然就要這樣子去看著它消失嗎?該死的!喂!你不會哭吧?即使看到他,你也不會讓眼淚嘩嘩流下來吧?不過……想起那個人,心情好了一點兒。去看他真好。這麼看來,也並不是一點好運都沒有啊,畢竟還可以去見他,把他的樣子記在心裡,永不忘記,即使所有的一切都離開我,只要他的樣子刻在我心裡,像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心就不會死掉。
……
吳雨舒!想想這些事,你不覺得好笑嗎?怎麼老有這種想法,關於陰差陽錯的。就是決定愛他的那一天發現了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不是嗎?是那個男人太耀眼了嗎?還是我對他的愛開始得太耀眼了?或者是世上的愛本身太耀眼了?不管怎麼說,真奇妙啊,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睛的燈絲開始斷了!可是,又不能因此就向他興師問罪。
……
該死的!雨舒啊,你哭了嗎?你,現在終於哭了嗎?好吧,那就把車掉個頭吧,跟司機說一下,重新回漢城去吧。別哭了!哭這種事你以後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要是你願意,可以用淚水淹沒整個黑暗世界,但是,這不是吳雨舒你的風格啊,你做什麼事都是很有風度的。不是說好生好死嘛,你現在只要若無其事地跟他見個面回去就可以了,他的臉,他的體態,他的衣著,他的一舉一動……但是,他美麗的眼睛和雙手,他臉上綻開的憂愁和微笑等細微敏感的表情,恐怕你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要是能看到的話,該多好啊……
……
呵!吳雨舒,你確實變了,心變得脆弱了。
是啊,可這不是我的錯,我所面臨的情況變得這麼可怕!
那麼,要不是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會怎樣呢?
要是原來的我,要是認定了他是我的目標,我肯定已經去到他面前,氣勢洶洶地說:永泰!我來聽你的回答了,是要傳統地交往呢,還是現在就跟我睡一覺試試?只能二選一!如果他拒絕,我當然會讓他結結實實地嘗嘗我的拳腳的味道,穿著足以踢斷他的小腿的硬梆梆的皮鞋怒視著他,臉上還要帶著溫柔的微笑。
該死的!本來可以那麼做的,而現在,在決定性的時間到來之前,在做出決定之前,我就把自己除掉了,像拆卸了雷管一樣。哎呀!真氣死人了!真委屈啊!這簡直令人惱火得發瘋。哼!
「哼,他媽的!」
雨舒無意識地從嘴裡吐出一句罵人的話。
「嗯?什麼?」
「啊,沒什麼,師傅,一出驪州收費口馬上就要向右轉。到收費口還有多遠?」
「……嗯,大概十五分鐘吧,可是,小姐!你怎麼像是去見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呢?氣氛……有點兒恐怖啊。」
「是啊,我會把他打個半死的。」
「這麼說,他是交了別的女朋友吧?」
「是啊,乾脆殺了得了,兩個人一起。」
「哎呀……那可不成……最好別做這種日後後悔的事……」
為什麼這麼說呢?
沒頭沒腦蹦出來的那句罵人的話怎麼就變成他變心了呢?
是因為現在真的覺得跟他的愛情就要結束了嗎?
雨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真的是自己跟金永泰交往後他變心了,現在自己咬牙切齒地去找他的話,似乎很恐怖啊。當然,即使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雨舒也絕不是那種會找上門去大吵大鬧的人,一定會灑脫地說「你們儘管過你們的好日子去吧」。可是,該死的!自己到底為什麼突然污蔑這個叫金永泰的美男子變心了呢?是不是……為最終自己耐不住悲傷而在車裡大哭一場事先預備盾牌呢?
「師傅!」
「嗯?」
「外面能看得見星星嗎?」
「多得不得了。」
「真的嗎?」
「呵,你自己伸出頭去看一眼不就得了。」
「是啊,真的很多。」
其實雨舒根本看不見,在她眼裡,星星和夜空融為一體,只能感覺到白濛濛的一片。真可怕!即使天上的星星都墜落下來,會有這麼可怕嗎?
「師傅!」
「嗯?」
「對不起,我只哭一分鐘!拜託了!」
「呵……拜託這樣的事,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呢……沒關係,要是這樣能讓你的心情放鬆一點的話。」
「謝謝。」
雨舒像是突然把心裡的喇叭開到了最大音量,猛地號啕大哭起來。她擔心這麼大的聲音嚇著司機,索性把臉從飛馳的車子的車窗探出去,盡情地痛哭起來,哭聲中的悲傷痛徹心肺。
五十多歲胖乎乎的司機嚇了一大跳。
幾乎剛滿一分鐘,所有的哭聲像被她猛地吞了下去一樣,戛然而止。雨舒把臉從車窗外收回來,用相當愉快的語氣對坐在前面的司機說:
「我,這樣的話應該算是很遵守時間的吧?」
司機通過反光鏡,看到雨舒笑嘻嘻地露出白色的牙齒。真是的,看來因為男朋友受的刺激不小啊!
「……呃……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