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向植物求婚

    「載佑,你覺得怎麼樣?」
    「……」
    載佑驚訝地瞪著喻寧,沒有回答。
    3月28日,喻寧和載佑在餐廳裡吃了晚飯,正在喝咖啡,時間是晚上8點40分。
    喻寧剛才說要跟貞美一起生活。雖然這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載佑並非未曾想過,但真的聽到還是讓他心頭一震,彷彿觸電一般。
    「這是不是善美的想法?」
    載佑把身體深埋進了沙發裡。金校長去世後,善美曾經無意間流露過這樣的想法,當時她覺得妹妹和自己的生活太辛苦,自己已經身心交瘁了。
    「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從再次見到貞美的那天起,不,從我聽你說貞美還是單身的時候就已經這樣想了。」
    聽到喻寧毫不猶豫的回答,載佑的心裡百感交集。
    啊!的確,喻寧就是比我強!我以為他只是一時的感情衝動,我錯了。
    愛……喻寧的愛是我完全不能比的,我現在才知道。如果我現在說他的想法是愚蠢的、沒有意義的、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他一定會火冒三丈。20多歲的時候,貞美已經瞭解喻寧是這樣的人了吧?現在像是在刮颱風,很多人的心將會因此受到震撼!
    5天前,3月24日。
    喻寧跟善美在外面見了面。那天下午,出乎喻寧意料之外,善美給他打來了電話。
    「我是貞美的姐姐,今天您有時間嗎?」
    「今天?今天在學校附近有教授聚會……不過,9點多我可以抽出時間,要是您覺得太晚或地點不方便,明天見面也……」
    「沒關係,我可以來。」
    他們定好了見面的地點。
    是什麼事呢?應該跟貞美有關吧?
    教授聚會還沒結束,喻寧就先告退了。參加聚會的都是喻寧熟悉的建築學界人士,氣氛相當輕鬆融洽,但喻寧滴酒未沾,心中一直想著晚上的約會。
    約定的地點距聚會場所一百多米,是個叫「巴素」的高級咖啡館,很少有學生光臨。
    喻寧推開裝飾著羅馬式花紋的門走進去的時候,瓦格納歌劇《威森東克的五封信》的旋律在羊毛地毯上低聲迴盪。咖啡館老闆認出了鄭教授,引領他來到窗前的位子旁,那裡看得見外面的梧桐樹。
    善美已經坐在那裡了,看到喻寧點了點頭。
    茶端上來之前,他們寒暄了幾句。善美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兒僵硬,眼神黯淡,沒有神采,或許這是因為她既要照顧兩個孩子,還要照顧妹妹,疲倦日積月累的緣故吧。
    「對不起,前幾次在家裡沒能好好招待您!」
    檸檬茶的熱氣裊裊升起。
    「哪裡哪裡,該說『對不起』的其實是我,冒冒失失闖上門去,很失禮!」
    「不管怎麼說,謝謝您!我妹妹的心情顯然開朗了許多,那麼歡快的笑聲真的很久都沒聽到了。」
    「我也很高興……是的,很高興。」
    「哦……」
    善美不知道目光應該停在哪裡好,游移不定地躲閃著,一隻手扶著茶杯,一隻手不停地撫摸著杯子柄,猶猶豫豫的,像是有話要說,卻又難於啟口。
    看著善美心神不寧的樣子,一種怪異的緊張感鉗著喻寧的脖子,他連忙端起熱氣騰騰的杯子放到嘴邊,定了定神,主動打破了沉默。
    「您有話要跟我說?是關於貞美的事嗎?」
    「……的確是。」
    「請儘管說出來吧!」
    善美似乎被愧疚感包圍了,突如其來地自責起來:
    「或許我太無禮,太厚臉皮了……」她深吸了幾口氣,誠惶誠恐地接著說下去,「是的,的確,只是因為鄭教授曾經跟我妹妹貞美交往過一段時間,就這麼莽撞地找來了,怎麼說都不禮貌。對不起!是我……一時糊塗。」
    善美抓起手提包,猛地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喻寧一時不知所措,本能地伸出手去攔住了她。
    「只要是跟貞美有關的事,您儘管說吧!真的沒關係,我也想聽聽。」
    聽了他的話,善美的雙腿似乎頓時失去力量,重新坐回位子上。她半晌低頭不語,上身偶爾抖動,似乎手在桌子下面折著紙巾之類的東西。
    「說……真的……說了也……沒關係嗎?」
    善美小心地抬起眼睛,仍然猶猶豫豫地問。
    「當然!」
    「那……我就顧不上禮貌了,先說說我的情況吧,我們家……下個月末要去英國了,4月29日。或許您也聽載佑說過,我丈夫是外務部的公務員,一年前就被派去英國了,這次我們全家都要跟著一起去。」
    情況很明白了,善美要說的是什麼已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喻寧的心反而平靜了。
    「是這樣的啊,要做不少準備吧?還要置辦東西,一定很忙吧?」
    「搬家的準備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要不是我也得跟著一起去,就不會跟鄭教授商量這樣的事了,真的。」
    「……」
    既然已經開了頭,就說下去吧。善美這麼想著,緊咬了一下嘴唇,聲音已經平靜了很多。
    「我父親很堅強,鄭教授也知道,他真是個好人,本應活得更久,更幸福,但為了分擔小女兒的不幸,他過早地離開了人世,能有什麼辦法呢?我雖然結婚了,卻是貞美惟一的親人,父親去世後,我不顧婆家和丈夫的臉色,把貞美接回家裡照顧……」
    「是的,我都知道。」
    「是嗎?」
    一絲苦笑浮現在善美的嘴角上,雖然不像冷笑那麼刺眼,但言外之意已十分明顯——你怎麼可能都知道呢?
    「請不要誤會,我是說,您非常辛苦,這我的確想像得到。」
    「啊,請原諒!這段時間,我的生活的確變得很艱難……」
    誰說不是呢?自從妹妹遭遇不幸,善美幾乎沒有開懷大笑過,即使面對丈夫和孩子的時候露出笑容,但一轉過身,心情就變得很沉重。
    有時候,看到妹妹的樣子,善美心中會對妹妹的生活、父親的人生和自己的生活產生一股無名怒火,難受得恨不得跟誰打一架,恨不得張開嘴咬誰一口。
    這種怒火發洩的對象,善美能想起來的只有鄭喻寧,因為她一直認為,要不是喻寧打電話,貞美很可能就不會遭遇不幸。
    現在的鄭喻寧,而立之年當上教授,廣受媒體關注,過著快活的日子,而貞美卻只能孤獨無奈地靜臥在床上,因此善美感到說不出的冤屈和氣憤,以至於晚上睡不著覺。
    父親去世後,善美好幾次決心去找喻寧,但每次都被貞美勸止了。
    「別去,姐姐!你想幹什麼啊?」
    「幹什麼?你不知道嗎?」
    「就算那麼做了,會有什麼變化呢?而且……那也違背了爸爸的意思。喻寧沒做錯什麼,給我打個電話祝賀生日有什麼錯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姐姐,無論如何別去找他!有一個人什麼都不知道,能幸福地生活不是很好嗎?」
    仔細考慮一下,她也明白妹妹的話一點兒也沒錯。妹妹和自己已經每天生活在不幸中,黑暗重重疊疊,無邊無際。這樣的黑暗本來就是無法分擔的,何必非要把好好生活在光明中的人拉進來不可呢?
    兩個月前,已經忍耐了很久的丈夫打來電話,對善美下了最後通牒,要她三個月之內到英國去。他渴望享受天倫之樂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貞美怎麼辦?」
    「帶到這裡來不就行了。」
    丈夫確實生氣了。
    善美被一片混亂包圍了。自己要帶兩個孩子去丈夫工作的倫敦,當然要帶妹妹一起去,可是,這不是件簡單的事,首先得說服貞美。
    善美小心翼翼地對妹妹說起這件事。
    情況已經這樣了,是不是反而更好?英國是發達國家,整個社會體系非常完善,身體不便的人在那裡生活更舒適,福利中心的職員或志願者還定期上門帶行動不便的人去公園呢……
    貞美從一開始就搖頭。
    「不如……死了呢。」
    貞美低聲說出這句話,緊緊閉上了眼睛。
    走出妹妹的房間,善美的腿開始發抖。車禍後父親全心全意照顧貞美,喚起了她對生活的熱情。除了車禍後頭兩個月,迄今為止,妹妹一次也沒講過死這個字,現在她居然說了!善美受到很大震撼,感到無比恐懼,似乎心都要碎了。這樣的時候,如果母親還在多好!如果父親繼續留在她們身邊該多好!
    那以後,貞美的話明顯少了很多,善美面對貞美的時候,心情沉重,連呼吸也變得困難。如果有誰能幫忙就好了,不,哪怕只是面前有個人能痛痛快快把心裡的事說給他聽也好。
    喻寧恰好是在這時候出現的。最近在貞美的問題上,善美想找人商量的時候,總是先想起喻寧,而不是載佑,因為她知道,貞美直到現在還愛著喻寧。
    過去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一看到喻寧出現在電視上,妹妹的臉色就明顯晴朗了很多,一整天都心情很好,有時候還哼起歌來。喻寧出乎意料之外地找上門來那天之後,妹妹的聲音也有了活力,臉上也有了神采。
    出國的日子只剩一個多月了,善美著急了,萬般無奈,她抱著豁出去了的心情下決心來找喻寧。
    「……嗯,希望您能幫個忙。」
    說完這句話,善美低下了頭。
    「哦……」
    善美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陷入沉思中的喻寧,那眼神中包含著千言萬語。
    喻寧!真的很慚愧,但現在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了,所以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你一定覺得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了吧?是的,我也知道,可是,這段時間為了照看貞美,我有多麼對不起丈夫和孩子們,希望您能理解,哪怕只是一點點兒。這麼長時間,我們家從來沒有週末或假期帶著食物去野餐或旅行,沒去過劇場,沒聽過音樂會,沒看過演出,也沒有出去吃過一頓飯,都是因為我得守在貞美身邊的緣故。當然,貞美是我妹妹,是流著相同的血的妹妹,無論如何,我都該對貞美負責到底,可是……我害怕自己,有時候發現自己無意識地產生很壞的想法……非常慚愧,的確是這樣,有時候我真想跟貞美一起去找爸爸媽媽,但一看到丈夫和孩子們,只好打消這樣的念頭……
    善美無聲地向喻寧傾訴著,這些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喻寧已經猜到了善美的來意,從感情上,他願意斬釘截鐵地說:別擔心!但話一出口就是必須遵守的諾言,他現在得一步一步來,首先整理自己的情況和貞美的情況,然後設計兩個人的未來。
    果真能挺過去嗎?只要自己努力,貞美就會過得幸福嗎?我也會因為跟她在一起而感到幸福嗎?喻寧想了又想。
    善美讀懂了掠過他表情的各種想法和感情。想到他因為一個女人要受的苦,善美覺得滿懷歉意,但還是再次鼓起勇氣,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了下去:
    「我本意並不想給你增加負擔……也絲毫沒有轉嫁責任的意思,但是,有句話我一定要告訴你,貞美雖然從來都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她還在喜歡你……同樣都是女人,我能看得出來。貞美只是一直忍著不說而已,她也想結束一切,放棄一切,她心裡的苦,我能感覺得到……是,我也聽載佑說過了……你已經訂婚了,馬上就要結婚了,因此我也猶豫了很久,我並非不知羞恥……可是……如果你能陪貞美一段時間,哪怕只是很短的時間,她該多高興啊!我作為她的姐姐,又該是多高興啊!因為我知道她連做夢都想見你的心情。貞美不想離開這片土地……一定是因為你也在這片土地上……在漢城的天空下。見過你以後,她更是這樣了,希望能近距離感覺你在漢城的某個地方活動、說話、微笑。相信你也明白我妹妹的這種心情,是不是?」
    善美幾乎哽咽了。
    喻寧朝她深深點了點頭。
    「好,您希望我做什麼呢?」
    「啊……」
    「什麼事我都願意做,也應該做。您說出來吧!」
    他這麼一說,善美又猶豫了,似乎想要否認,後來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我拜託這件事確實不容易……但就我的處境來說……希望你能暫時照顧一下貞美!」
    「哦……」
    「啊,當然不是很長時間,一個月就足夠了,我去英國想想辦法,跟丈夫也商量一下,這段時間,希望你能說服貞美。就貞美現在的情況來看,英國的環境確實更好。我的話貞美不聽,但你的話她會聽的,她一定會主動提出跟我去那裡的,因為她一天也不願意給你添麻煩。明明知道你的處境,我還提出這樣的要求,真的很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善美似乎覺得沒臉面對喻寧,低垂著頭。
    哪怕喻寧臉上有一絲不情願,善美也就不會提出這樣的請求。事情已經過去7年了,而且面前這個男人今年夏天就要結婚了,自己卻要把一個全身癱瘓的女人托付給他,無論如何都說不通,只要自己還有點兒羞恥心,但善美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顧不上什麼臉面了。
    載佑長歎一口氣。
    「所以,你就答應了?」
    「當然了。」
    咖啡涼了。載佑點燃一枝煙。
    「貞美會同意嗎?她自尊心那麼強……而且,在曦怎麼辦?在曦知道了,恐怕不會理解吧?你們家裡也是一樣。有沒有別的辦法呢?」
    「別的辦法?」
    喻寧聽了他的話,撲哧笑了,顯然載佑還沒明白自己的真實心意。
    「這個辦法怎麼樣?找一間單身公寓,讓貞美住在裡面,再找兩個看護,輪流照看她,費用我們倆分擔,行不行?」
    載佑提出了一個比較現實的解決方案。
    「你是說我們兩個人只負責出錢?」
    「只能這樣了,偶爾我們也可以去看看,但我們兩個人都不可能守在貞美身邊照顧她啊!」
    「不,我能!」喻寧斬釘截鐵地說。
    「怎……怎麼?你是說要跟她一起生活?你的工作,你的生活,全都拋到一邊去?」
    「沒什麼不可能的,除了客座教授,其他的事情都是私事,而客座教授的位置,想坐的人也很多嘛,至於建築設計,在家裡也能做,只不過慢一點兒而已。」
    載佑一下子張大了嘴。喻寧這傢伙精神不正常吧!要知道,貞美可是個沒出嫁的女孩子啊,而且,照顧一個全身癱瘓的女人,這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絕不能等閒視之。可是,要具體地把這些話說出來,載佑又難以出口。
    「即便如此……喻寧,你說善美請你照顧貞美一個月?這段時間,還是找個看護比較好。無論怎麼說,你根本不可能守在貞美身邊!那樣的話得同吃同睡,共同生活才行吧?貞美也不會同意的,她會覺得不方便的。」
    「所以,我,就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即使貞美的姐姐打算接走她,我也不願意把她送到異國他鄉去。我,要跟她在一起,一起生活。不是說受誰的囑托,其實,在善美來找我之前,我就想去找她請求她同意呢。你難道也不理解我的心嗎?這絕對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愛,我依然愛著貞美!」
    喻寧的眼裡寫滿真誠。
    但還是太草率了吧?日常生活包括幾萬件小事,從早上伸懶腰、刷牙開始……到重新回到家裡,回到床上,關了檯燈鑽進被子裡為止,那才是生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共同的生活,而日常生活中這幾萬件小事大部分都是需要移動身體,用手洗刷,用腳走路才能做的。
    貞美完全不能做這些事,這是確鑿無疑的。開始可以用愛來彼此安慰,勉強過下去,但歲月是由無數的日日夜夜密密麻麻構成的,流動得異常緩慢無窮無盡的時間,有著狠毒險惡的一面,會把人、把人和人的關係變得一團糟。造成那種情況將不是因為喻寧和貞美兩個人中任何一個人的錯誤,也不是因為任何一個人沒有付出足夠的努力。
    載佑有婚後生活的體驗,所以對這些情況非常清楚,所以,他認為無論如何也要攔住喻寧。
    「那樣的話,在曦呢?你的婚事呢?你媽媽呢?別忘了,你還是獨子!這場遊戲的障礙太多了,對你是這樣,對貞美也一樣。」
    「雖然對不起在曦和恩師,但婚事……只能取消了,媽媽我會慢慢說服的。」
    「取消?喻寧你現在這樣說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關係到你周圍好幾個人的人生!你這麼想,難道……」
    「是的,我要跟貞美結婚!」
    「……終……終於!」載佑緩緩搖了搖頭,忽有所悟,「……哦——因為貞美救過你嗎?」
    聽了他的話,喻寧不出聲地笑了。
    「是啊,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跟貞美待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開心,我發現自己依然愛著她,絕對的愛,因此,我發現自己雖然跟在曦訂婚了,其實並沒有愛。」
    樸載佑感到一陣頭暈。
    現在喻寧不是十幾歲,也不是二十幾歲,無論如何都不是感情用事的年紀了,可是,他還是堅持要跟貞美一起生活。
    兩個人如果能得到幸福,即使全世界都反對,載佑也會一個人為他們鼓掌,但那怎麼可能呢?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偏見,但這分明是不正常的,夢想靠這種不正常來獲取正常的生活和幸福,難道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嗎?一起生活反而有可能破壞兩個人原來那份美好的感情,也很可能彼此折磨,最終兩個人一起掉進生活的泥潭裡。
    就是對貞美個人來說,這也未必是件好事。跟一個男人一起生活,隨時都會意識到自己無法對面前這個男人盡到做妻子的責任,那種內心的悲慘和絕望具有極強的破壞力。
    這些情況難道不是可想而知的嗎?
    「喻寧,我們……再慎重考慮一下好不好?」
    「什麼?」
    「我覺得你太草率了,這不像你的為人。」
    「不,這麼長時間,我們已經分開得太久了。」
    他的這種信心到底是怎麼來的?載佑簡直無法理解。
    「我的意思是說,光照顧病人這件事就比你想像的更累、更困難、更複雜,一起生活就更複雜了。你先不要匆忙決定,我覺得還是不要做得太過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你和我分擔貞美的生活費和護理費,再慢慢考慮別的問題,這樣比較好。就照我說的做吧!作為朋友,我求你了!」
    「載佑,我打算這個週末跟在曦見面,告訴她我的想法。」
    「喻寧!你……真是!」
    對這個最親近的朋友,載佑第一次感覺無法理解。
    「我知道你的心意。」喻寧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你擔心的事情我又怎麼不知道呢?我不是不害怕,我也有沒把握,也有擔憂的一面,貞美也許會拒絕到底,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她。人的生活,人的愛情,不是沒有什麼一定之規的嗎?你也知道,貞美和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一樣。身體上的問題,是啊,我相信在我們兩個人的世界裡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其實,在善美約我見面前,我已經好幾次向貞美表示過我的心意。」
    第一次拜訪善美家的4天後,喻寧又去了,然後過了5天,再然後過了4天,喻寧一再去看貞美。
    從第一次重見貞美後,她的影子總在喻寧眼前晃動。下班開車往自己家的方向走著走著,或吃著吃著飯,或喝著喝著茶,或在設計師事務所抽著煙看著窗外的夕陽,喻寧突然就抑制不住地想見貞美。
    他第三次去看貞美。
    「……怎麼又來了?上次我不是說了嘛,快忘了的時候再來一次,那樣就足夠了。」
    貞美冷冷地說。
    「我記性不好啊,老記不住別人的臉,所以又來了。」
    「撒謊!」
    「對了,哈哈,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嘛。男女之間的事本來就是不由自主的,我也就隨心所欲了。」
    「男女?你想什麼呢?」貞美格格格笑了,「喻寧,到此為止!這個玩笑我可承受不了,我們不要否認明明白白的東西,這樣你和我才都能避開破壞性的混亂。」
    「貞美……」
    「嗯?」
    喻寧看著她的眼睛,似乎很快活地笑了起來。
    「我真的喜歡你。」
    「又像個孩子似的,從30多歲的人嘴裡說出來怎麼聽都不合適。」
    貞美雖然把他的話當作玩笑,但還是正色說:
    「別這樣!警告你!上次你就隱隱約約露出那種意思,怎麼又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說一次我聽著高興,說兩次就感覺被耍弄了。小心我真的發火!」
    喻寧一副「你試試看」的表情,笑瞇瞇地低頭看著貞美。
    「真是的,我的話你沒聽明白?」
    「喻寧,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拜託你了!我跟過去不一樣了,現在不能像以前那樣輕鬆地隨你怎麼說了。我真不理解你為什麼做事不加考慮,你過去不是這樣的啊。我不喜歡你這樣,要是繼續下去,可能會討厭你,所以,到此為止!」
    喻寧冷靜地聽貞美說完。
    「你是說不願意受傷害吧?你我都一樣,可是,我們不是彼此喜歡彼此相愛的嗎?跟以前一樣,這一點你也不能否認吧?」
    「……」
    「我不讓你受傷害不就行了嗎?我能做好,貞美,相信我!別折磨我,給我一次機會吧!」
    「你,你越來越……」
    喻寧保持鎮靜,絲毫不動搖。
    貞美一下子喘不過氣來,頭暈目眩。
    終於,出現了自己一直那麼擔心的情況,可是,或許這也正是自己長久以來夢想的吧?可是,不行就是不行,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啊!
    「喻寧,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這些話有沒有好好用腦想想?我怕受傷害?再大的傷害還能大過死嗎?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可是,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如果你真的變成那樣,對我來說就是無法忍受的折磨。你明白我的話嗎?所以,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吧!下次再來的時候,一定不要再帶著這樣的心思來!我不喜歡拖泥帶水,明白了嗎?那種愚蠢的行為,對誰都沒有好處。」
    「不管你怎麼說,我不會放棄你的,因為……我愛你!」
    「……愛?你說的是愛嗎?那到底是什麼?現在世界上還有那種東西嗎?」
    「那有什麼稀奇的嗎?不就是兩個人一起生活嘛,用一把水壺燒開水,沏兩杯咖啡一起喝,聽一樣的音樂,看一樣的電視節目,想見面的時候就能見面,想觸摸的時候就能觸摸得到,一個人煩惱的時候,得到另一個人或明或暗的支持,就是這樣的。」
    喻寧努力維持笑容,故意顯出輕鬆的樣子。
    他說的都是自己的心裡話。要是跟別的女人自然是想都不會想,但跟貞美一起,他有信心過那樣的生活。
    貞美卻無論如何都不明白,不明白喻寧怎麼會這麼幼稚,也不明白自己真心希望的是什麼。
    她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後挪開視線,幽幽地說:
    「喻寧,你呀,居然是個浪漫主義者!我本來還以為愛情至上的浪漫主義者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滅絕了呢,居然就在眼前!呵呵,你以為我會被你這些話打動嗎?不得不承受生活的一切不便的我,很對不起,是個現實主義者,因為從早上一睜開眼,我就得一樣一樣硬生生地承受殘酷的生活給我的一切痛苦,直到晚上閉上眼睛睡著,第二天又是一個新的輪迴。」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突然高起來,「唉——連這些話都要我說得這麼明白,真是氣死我了!為什麼你非要搞得我這麼煩呢?如果你現在相信可以跟已經支離破碎的我一起創造什麼幸福,什麼愛情,那你就是瘋了,是一輩子都不肯長大、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該知道你現在對我做的這些事有多殘忍吧?」
    ……
    過了4天,喻寧又去看貞美。
    「貞美,心情怎麼樣?」
    「你乾脆來這裡住吧!」
    迎接喻寧的是貞美冷淡的反應。
    「真的嗎?說的也是,我們已經分開得太久了,現在也該守在一起了。我搬到你這兒來住?」
    「喻寧,別說了!」
    「貞美,你試著接受我吧!」
    難道是耍賴的孩子嗎?喻寧不該是拿這種問題開玩笑的人啊!那樣的話……貞美感覺到內心被觸動了,但那觸動讓她覺得虛無飄渺。
    她突然發火了:
    「你到底怎麼回事?你非得顯示自己什麼都有嗎?因為你有手有腳,就非要給動都不能動的我設置點燃怒火的炸彈嗎?你為什麼越來越輕率了?為什麼越來越喜歡說這些不負責任的話,讓人不舒服了?到底為什麼這樣?」
    喻寧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鎮靜,我絲毫也沒有想激怒你的意思,只是坦白地說出我的想法、我的希望而已。可是,為什麼不行呢?你拿出具體的理由說服我吧!」
    「你不明白才這麼問的嗎?嗯?你非要我說出具體理由,這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大傷害!現在你明白你反覆跟我說的話意味著什麼嗎?是求婚之類的吧?」
    「是,就是,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跟全身癱瘓的我?」
    「是啊!」
    「我簡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謝謝!我太感動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既然如此,理由是什麼呢?因為過去我是你的女朋友嗎?還是因為我偶然間救了你?」
    「不是。」
    「那是什麼?」
    「因為跟你一起生活,我會幸福。」
    貞美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蒼白得像是泛著藍光。
    「你瘋了,喻寧!那不可能。我連一碗麵也不能煮給你吃,連一個擁抱也不能給你,除了你,所有的人都明白。」
    「那都沒關係,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比誰都幸福!我相信!」
    「你神志不清!」
    鐵一般的沉默。
    良久,喻寧含著一絲怒意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我不想被當成瘋子對待,說實話,至少不希望你這麼想。是啊,你反正也沒什麼可失去的,那為什麼要害怕呢?我們一起賭一把!也就是說,我們先住到一起好了。你該知道,我不是個傻瓜,說這些話之前,我又何嘗沒有掂量來掂量去思前想後深思熟慮過呢?」
    「……」
    「跟別的女人相比,我更喜歡你,跟你在一起,我的心情很舒暢,這都是因為你的力量啊!因為有你,這一切才可能,你知道嗎?我其實是個非常自私的人,這麼做絕不是為了你,我不會那麼傻的,也許你不相信,但我的確是因為自己的需要才選擇你的。」
    「別說了。」
    貞美掉過頭,索性閉上了眼睛。
    「貞美!你這麼想吧,有些人命中注定要一起生活。我們已經分開很久了,現在我雖然努力維持一種淡淡的語氣,你一定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激動。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我是個成年人,能對自己說的話負責的男人!」
    貞美回頭看著他,眼神彷彿萬箭齊發。
    「我蔑視你,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太感情用事了。下面這些話我本不願說,太傷自尊了,可是,你現在把愛情和同情混為一談,喪失了基本的判斷力。你知道我到現在為止最害怕什麼事嗎?就是這件事!我的心不情願,可是我也許會在無意識中利用你的同情心。你知道了我的情況後,這麼不管不顧怎麼行呢?我怕的就是這個。當然那也是我夢想的,可是至少我知道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不知什麼時候,貞美的眼睛佈滿了血絲。
    「喻寧,這件事不是固執就能辦成的。我不希望最後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不想被愛情迷惑,貪心到連友情都失去。你不知道嗎?我不想失去平靜!你不知道我要費多大勁才能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吧?別人能喝酒抽煙,能去旅行,見朋友,能去游泳或聽音樂會放鬆自己,消除疲勞,我卻只能躺在這裡解決一切問題。很多想法……大多數都是沒有用的,卻像雜草一樣茂盛,生長迅速,每天給心除草,多麼耗心耗力,你知道嗎?稍一疏忽,我的心就會變成一座廢棄的屋子,不想再住下去,也無法再住下去,沒必要繼續活下去……你知道嗎?我不想陷入那種無法控制的狀態裡,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經有了活下去的價值。好吧,就到這裡吧!我不想再……跟你就這個問題爭吵。你走吧!」
    「好,今天我先回去。」
    喻寧慢慢站起身。
    「最近別來了,啊,不,以後別來了!你跟樸前輩不一樣,你太不馴服了,又沒有分辨力,以後絕對不要來了!」
    貞美的語調冷冷的,透著寒意。
    「不,我會來的。」
    喻寧淡淡回答,實際上他對貞美的冷淡心急如焚。
    為什麼說不行呢?連你也這樣,跟別人一起說不行,說我們不能一起生活。即使所有人都搖頭,我還是要走那條路,走進那個世界,貞美,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正是因為你……你在那裡啊!因為我愛的你獨自待在那個世界裡,我才想去的啊!
    「一定!」
    咬緊牙關的那種語調,那種無法解釋的固執激怒了貞美。她猛地掉過頭來,看著喻寧,眼睛裡跳動著火花。
    「是嗎?你說還要來?既然如此,喻寧,你就好好聽著!聽清楚!」
    「……」
    「好,你再這樣我就什麼都不管了,索性跟你一起生活,你要對你所說的一切負責,一輩子!直到我死的時候!所以,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深思熟慮,再決定是否還要出現。明白了嗎?我真心希望你改變主意,不然的話,我就跟你一起生活,讓你嘗嘗什麼叫慘痛!像地獄一樣!」
    「真的會那樣嗎?」
    貞美陰沉著臉說:
    「慾望……是我最害怕的,沉睡著的、好不容易才馴服了的我的慾望一旦甦醒,一定會像猛獸一樣狂蹦亂跳,到那時候,你也好,我也好,都會無能為力的。你現在不停地慫恿我叫醒它,它一旦醒過來會變成什麼樣呢?我每次看到你都會感到絕望,而你每次面對我,同樣也會絕望的!這是明擺著的。」
    喻寧的眼神依然沒有絲毫動搖。
    傻瓜!
    貞美的眼角不知不覺濕潤了。
    「貞美,我……」
    「別說那樣的話!」
    「……」
    「哈哈,好啊,不管怎麼想,我也的確沒什麼可失去的了,可是,你跟我不一樣,喻寧,你不得不放棄你美好的生活!本可以活得有情調、幸福、美好的,擁有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週末去海邊,吃生魚片,笑著鬧著,散步,下班就能看到妻子準備的美味的晚餐,能穿上妻子熨好的西裝和襯衫,妻子洗的內衣和襪子,所有這一切,你全都得放棄,一輩子……又何止這些呢?還要給我洗澡、穿衣服、喂東西吃。一句話,我就緊緊趴在你背上了,沉重得像活鬼,不,比那還要嚴重。」
    「……」
    「我一樣事情也不能做。慚愧的是,我連自己都無法照顧,半植物,不,幾乎就是一株植物,而且還不是那種澆點兒水曬曬太陽就能悄悄長大開花結果的聽話的植物,而是壞透了的會吐出污言穢語和大喊大叫的植物。你別忘了,你現在輕率地提出要一起生活的就是這樣一株植物!」
    傷口,這是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的深深的傷口。
    喻寧又何嘗不知道呢?他慢慢轉過身。
    「我走了。」
    「嗯,走吧!」
    「我還會來的。」
    「別來了!算我求你。」
    「我要來!」
    貞美突然大笑起來,露出牙齒,笑得喻寧心裡一驚。
    「別覺得於心不忍,喻寧,我沒事兒,忘了我吧!以後你不來我也不會怨你的,反而會感激你,直到永遠!只要你別再管我,我就把你的好意折疊起來存放在我心裡。不過,要是你……再這樣來煩我的話,你記住,我,真的會裝瘋賣傻,跟你住到一起的!像使喚下人和奴隸一樣使喚你,像個躺在床上不起來的公主一樣過一輩子。聽懂了嗎?你這個傻瓜!我就附在你身上吸乾你的血!」
    「值得期待啊!」
    「瘋子!你瘋了?你被鬼附身了?你真夠不走運的,沒福氣,再過幾個月就結婚了,卻鬼使神差地出現在我面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毀掉。可憐的傢伙,趁現在還不晚,快醒醒吧!沒腦子的傢伙!」貞美像載佑過去常做的那樣對喻寧咆哮著。
    「再見,可愛的貪心鬼姑娘!」
    喻寧和載佑走出餐廳,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兩個人各喝了一杯雞尾酒,喻寧的表情很柔和,載佑卻很嚴肅。
    「載佑!」
    「怎麼了?」
    「你必須站在我這邊,自始至終!」
    「我……不知道,怎麼也搞不清楚。」
    「沒信仰的傢伙!」
    「瘋子!」
    他們像過去一樣嘻嘻哈哈地說著,但心情卻無法恢復往日的輕鬆。喻寧把胳膊搭在載佑肩上,跟著他的步子慢慢抬著腳。在生活的過程中,一切都變得越來越複雜,傷口、疲倦、苦惱、悲傷、淒涼、人際關係,無一例外。沿著越來越複雜的路,喻寧和載佑無言地走著。
    春天走了,趴在春夜的背上,不聲不響地走了。
    喻寧把嘴貼在默默低頭走路的朋友載佑的耳朵邊。
    「在一起,顯然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
    「尤其是……嗯,感謝上帝,她並沒有結婚,而且一直想著我,真是太好了!我從第一眼看見她到現在,一直愛著她,以後也要繼續愛她,這是忠於我們的命運。」
    載佑感覺喻寧的眼睛裡有一抹光,奇異地閃爍著。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