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那所房子裡吧?」
喻寧問面前的孩子。
他說的那所房子就在不遠處兩個山坡夾著的谷地裡,看上去破舊不堪、搖搖欲墜。屋頂混合著石棉瓦、白鐵和松木板,似乎有什麼地方漏水,蓋著厚厚的塑料布,用石頭壓著。喻寧開車來回經過海邊時曾見過這個孩子,總是跟在一個老婆婆身後。婆婆整個夏天要麼扛著鋤頭去山坡上的地裡除草,要麼掰包米,祖孫二人相依為命。
舊房子位於喻寧的房子和村子之間,獨門獨戶,被起伏不定的山坡和鬱鬱蔥蔥的櫟樹擋住了,在村子裡幾乎看不到。
10月27日,秋日的午後,樹木從夏日陽光中提取的紅色染紅了樹葉。
喻寧步行到村子裡的超市和藥店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孩子看到塑料袋裡透出來的麵包,笑嘻嘻地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孩子患有蒙古種型症,天生智力遲鈍,個頭矮小,才到喻寧的腰部。身體像是躺在地上被壓路機壓平了似的,面部扁平、眼睛狹長、鼻樑較寬、嘴唇很厚,看起來憨憨的。
麵包是一大袋密封的,不方便給他,於是喻寧在大塑料袋裡摸索著,取出一個冰激凌。
「你幾歲啊?」
那孩子自信地伸出4個手指頭,但他看上去至少有10歲了。
「4歲?那你的身體是爆米花呀,長大後得有4米吧?」
孩子天真地咧開嘴笑了,把手往前伸了伸。
「小傢伙,早晚是你的!不過,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只是看著空中的冰激凌,伸著手。
「告訴我你的名字!不說就不給。」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
喻寧說著把冰激凌遞了過去,孩子一把抓住,慢慢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從後面看真像個熊寶寶。
他跟老婆婆一起住,應該是她的孫子吧。可能老婆婆的孩子中有誰生下了低能兒,就送到這裡丟給母親,自己則逃到大城市去了。
「老奶奶,您的玉米賣嗎?」
夏末的一天,喻寧開車經過這裡時,看到老婆婆在田里掰玉米,曾這樣問。結果老婆婆狠狠瞪了他一眼,隨後對他不理不睬。從那孩子的穿著和髒兮兮的臉來看,老婆婆對他的照顧並不細緻,但孩子卻總是笑嘻嘻的,似乎無憂無慮,從不羨慕別人。
孩子舔著尖尖的錐形冰激凌,回頭看到喻寧對他揮手,就停下腳步,大聲喊道:
「叔叔,崩!」
「什麼?」
「叔叔,崩!」
崩?崩是什麼意思?是開槍打我的聲音嗎?不應該啊,沒有理由啊。啊哈,棒!是說我好,誇我的意思啊……想了半天才明白什麼意思的喻寧對他伸出了大拇指。
「你也崩!」
「嘻嘻,叔叔崩!」
「哈哈,你也崩!」
「叔叔,崩!崩!」
哎呀,這樣下去沒完沒了了,糟糕,我在幹什麼啊?
喻寧對孩子揮了揮手,快步朝貞美所在的房子走去。
溪澗流水潺潺,溪邊曾盛開著黃色的雞爪草和野草莓,現在都凋謝了,蝴蝶花也謝了,纏繞在寬翅衛矛樹上的絡石和籐的葉子也幾乎掉光了。
夏天先離開了大海,夏日餘韻藏在山裡,像游擊隊一樣一小股一小股地後退。樹葉上處處留著紅色的印記,彷彿是夏天跟太陽大戰一場留下的傷痕。不知不覺中秋天已經控制了山的大部分。
夏末的8月30日,下午4點左右。
喻寧給貞美連衣裙下面露出的一動不動的雙腳畫了一張素描,邊喝西瓜汁邊畫的。
那些腳趾仔細看看非常可愛,像把從土豆地裡挖出來的最小最可愛的10個土豆按大小順序排列起來粘在腳掌上似的。
喻寧把自己的這種心情畫進素描裡,自信十足地把素描簿遞給貞美看。
「怎麼樣?畫得好吧?」
「幹嗎畫人家的腳啊?上次是手,上上次是下巴和脖子,還畫過耳朵……到底為什麼把我分解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畫?」
「哎,別往什麼可怕的方向想!明明是你叫我畫你的肚臍的嘛。對了,你知道嗎?你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地方就是10個腳趾,我畫了以後才知道。奇怪的是,畫你的腳趾時,我一直忍不住興奮,連手指都發抖呢!」
「天氣太熱了,你都變得不正常了。」貞美「嘖嘖」咂著嘴說。
「嗯,總得給個評價吧?」
「可愛。」
「是吧?」
「不是,我說的是愛慕我的腳趾的你的手指。」
「這樣的話,讓你的腳趾和我的手指集體結婚怎麼樣?」
喻寧像彈鋼琴一樣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貞美的腳趾。
「別玩了!喻寧,你忘了一件事吧?」
「午後的吻?」
「錯!」
「啊,對了,差點兒忘了。嗯,時間正合適,現在也過了最熱的時候了,正好去。」
他畫畫前給貞美穿上了休閒服。這時,他左手舉著連體泳衣,右手舉著比基尼。
「今天穿哪件呢?」
「你說呢?」
「我還是喜歡這件!」
他晃了晃右手裡藍色的比基尼。
「你說呢?」
「我也喜歡比基尼。我的身材多好啊!」
「同感。」
喻寧和貞美已經去過海水浴場四五次了。
一次是跟從漢城來度假的樸載佑全家一起。載佑的妻子雲卿第一次見到貞美——丈夫和鄭教授的初戀,對貞美的第一印象是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白淨。貞美無憂無慮愉快的聲音、妙語連珠的嘴和兩隻閃爍著聰慧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都給雲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從載佑一直幫助貞美,雲卿卻以為他有婚外情鬧著要離婚的事談起,談笑風生,聊了很長時間。
時間像波濤一樣流走了。
載佑一家是下午1點左右抵達的,在喻寧的院子裡烤了魚吃,又去海邊玩了兩三個小時,吃了生魚片。傍晚時分去了束草,那裡有一家專供大學教職員使用的度假村,據說看得見雪岳山頂峰。
載佑不想離開,喻寧和貞美也戀戀不捨,但家裡不方便。如果貞美身體正常,至少可以留載佑一家住上兩三天,但要喂貞美吃飯,給她洗澡以及處理大小便,外人在這裡過夜彼此都不方便。
8月的天氣酷熱難當,貞美又是多汗體質,身上總覺得黏糊糊的。屋子裡雖然有空調,但他們兩個人都受不了空調的冷風,開上5分鐘就覺得冷颼颼的,像是要感冒,喻寧索性把電源插頭拔了。他們主要用淋浴和洗海澡的方式對抗酷熱,今天一大早就決定下午去海水浴場了。
喻寧把躺在輪床上的貞美和氣床搬到車上,駕車來到安仁海邊。
面積不大的沙灘上撐著4把遮陽傘,幾輛掛著漢城車牌的小客車和旅行車停在沙灘邊上。這片沙灘的海水浴場人不多,距離又近,而且海邊岩石上能找到小螃蟹和海螺,海水也不深,可以放心玩水。
喻寧先在海邊撐開一把遮陽傘,鋪好大毛巾,然後把氣床拖到水邊,把穿著比基尼的貞美從車裡抱出來,走過十幾米的沙灘。
一個六七歲穿著泳衣的孩子手裡拿著一個裝海螺的塑料瓶,迷惑不解地盯著貞美,亦步亦趨地跟在喻寧身後。
「阿姨不能走嗎?」
「是啊。」
貞美下巴對著空中,仰臉看著孩子回答。
「為什麼?」
「因為她是公主啊。」喻寧笑瞇瞇地看了那孩子一眼。
「公主?」
「是啊,高高在上的公主,連手指也不動一下。」
「這麼說,叔叔是伺候公主的下人了?」
「哈哈!對,你真聰明。」
但那孩子還是不相信,繼續跟著他們。
貞美躺在氣床上問他:
「怎麼?我不像公主嗎?」
「嗯。」
「那像什麼?」
「阿姨,你得了公主病吧?好像很嚴重哦!」
「什麼?你這個小傢伙!」
孩子嘻嘻笑了,向他們吐了下舌頭,朝坐在遮陽傘下啃煮玉米的父母跑過去。
「天哪,現在的孩子太聰明了,大人都說不過他們。」
那些坐在遮陽傘下曬太陽的、半浸在海水裡撿海螺的人們紛紛把目光投向貞美和喻寧,有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幹嗎帶著全身癱瘓的女人到海邊來啊?簡直不堪入目!這樣的嘲笑含在他們的目光裡。那些人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行為對別人來說是一種傷害。
喻寧和貞美對他們的目光視而不見,在海水裡玩起來。喻寧時而把海水潑到躺在氣床上的貞美身上,時而把她抱起來全身浸進水裡。
「哈哈哈!感覺怎麼樣?」
「呸呸呸!我,我嗆水了。」
「小意思。這次我要把你整個人扔進水裡啦!」
「等會兒!等一下,我喘口氣。」
「好,一,二,三!」
喻寧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抱起貞美,用力把她扔到水面上。
撲通!
「媽呀!」
喻寧快手快腳地把貞美的頭和上身扶了起來,幫助她找到平衡。
「刺激吧?」
「噗!既然要扔就扔得高點兒遠點兒!」
「呵,這次照顧你,你居然不領情!嘿呦!」
「媽呀!」
兩個人撲通撲通開心地玩著笑著。
沙灘和附近岩石上的那些人時不時把目光投向他們,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明明是身體不方便的女人,怎麼能毫無顧忌地玩得那麼開心?真是兩個怪人。
喻寧把貞美平放在水面上。
「深吸一口氣,憋住!」
貞美已經做得很熟練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身體就平平地浮在了水面上。人的肺相當於兩個籃球的容積,把氣憋在肺裡就能起到魚鰾的作用,可以漂浮著不沉下去。喻寧在旁邊偶爾托一下她的身體,她就能充分享受海水浴的樂趣。
貞美的身體在水裡似乎可以輕柔地動彈,胳膊和腿像水草一樣、像長長的魚一樣順著波浪起伏游動。
「好舒服……」
貞美躺在海面上,閉著眼睛,露出微笑。
她只要把後腦勺浸在水裡,抬起下巴輕輕呼吸,就能使全身在水面上維持平衡。
熾熱的太陽把陽光灑在臉上,藍色透明的海水把灑在身上的陽光洗淨,陽光又灑下來,波浪又把陽光留下的熱氣帶走……藍色、紅色、黃色在貞美閉著的眼皮上明滅,留下清爽愉快的感覺。
活著……真是件美好的事!
喻寧則趁她可以自己調節呼吸浮在水面上的這段時間潛水玩。
上岸以後,他們又在遮陽傘下玩沙子埋人的遊戲。喻寧還去附近商店買來冰激凌和生魚片,兩個人津津有味地吃完後,又去海裡快活地玩到太陽西斜。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防波堤上有個戴太陽鏡的女人雙手抱在胸前,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已經半個多小時了。那是從漢城來的在曦。在曦問過載佑喻寧的地址,但載佑沒有告訴她。昨天,她跟喻寧的妹妹惠媛見了一面,拿到了這個地方的略圖。找到喻寧他們住的地方並不難,因為寫著安仁的牌子非常顯眼,而安仁村裡的人全都知道那個漢城來的年輕男人和全身癱瘓的女人住的地方。在曦先去了山坡上的房子,發現屋門緊鎖空無一人,就在院子裡等了近一個小時。見他們一直沒回來,她想趁等的這段時間看看海,於是開車來到了有防波堤的海邊。
令她吃驚的是,他們居然在享受海水浴。
雖然夏天已經開始打點行裝了,白晝依然很長。
喻寧準備回家的時候,貞美眼瞅著在水裡的岩石上低頭找什麼的那些人,問:
「那邊真的有很多海螺嗎?」
「是啊,上面的幾乎都被人撿光了,但水底下還有很多死死吸在岩石上的。怎麼?想吃嗎?」
「聽說海螺有美容效果?」
「哦,也許吧,本地人說那東西有滋補作用。」
「好啊,我在這兒躺會兒,你去撿一些來吧!車裡不是有塑料袋嗎?待會兒回家煮著吃。」
「OK!那你等我一會兒,最多20分鐘,我就能撿一鍋回來。」
喻寧拿著塑料袋,連蹦帶跳地朝露出海面的大大小小的岩石衝過去。沒必要擔心他的安全,岩石內側的海水也就齊腰深,外側可能有一丈深,但風平浪靜,喻寧又是個游泳好手。
貞美用毛巾墊著頭,躺在遮陽傘下。
這時,在曦走到貞美身後,跟她打招呼:
「您好!」
「啊……您好!」
貞美吃了一驚,回頭一看,是個成熟美麗的女人。
「我在您旁邊坐會兒可以嗎?我一個人來的,想跟您聊聊。」
「請便。您從哪兒來?」
「漢城。」
「哦……看起來也是那樣。」
兩個女人轉頭看著喻寧消失在一塊岩石後面,大約五六十米外,他似乎一心在岩石後面找海螺,半天都不露面。
「您是第一次來嗎?」貞美問道。
「是。」
「一個人來有點兒那個。」
「哦?」
「這麼說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兒失禮,但跟男士一起來更好,似乎更適合您。應該有不少人追您吧?您可是個大美人兒。」
「是嗎?謝謝!」
在曦嘴角微微牽動,心底掠過一絲冷笑,很快恢復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抽枝煙可以嗎?」
「沒關係。」
在曦長長地吁出一口煙。
到此時為止,貞美一點兒都沒覺得面前這個女人異常。獨自到海邊旅行的人也很多,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常常會到陸地盡頭的海邊拋掉苦惱,尋找自己的解決方法,整理心情。貞美猜想身邊的這個女人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曾有過男朋友……一天,他離開我去找別的女人了。」
在曦低聲說,像是說給大海聽。
「哦……」
「我們已經訂婚了……」
「真的啊!您一定很傷心吧?不過,打起精神來,把他忘掉吧!您真的很有魅力,要是我是男人,一定會馬上開始追您的,就連我這個女人也情不自禁地喜歡您呢!」
「不,那個男人比我更優秀……我去找過那個男人,想看看他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哎呀,是嗎?見到了嗎?」
「沒有,遠遠看到了,似乎……過得很快活。」
「哦……您心裡不怎麼舒服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您。」
在曦掐滅手裡的煙,回頭看著貞美,笑了,是乾巴巴的冷笑。
「不必了!」
「哦?」
「我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一年?兩年?三年?只要在三年以內,我就可以原諒他,而且我相信,他一定會很快回到我身邊的,一定!」
「您為什麼這麼確定呢?要是他過得很快活,也許不會那麼做吧?我有點兒不理解,像您這樣的女人何必等一個跟了別的女人在一起的男人……」
「我的思想並不保守,就連『離開的男人』這個詞也不符合我對待感情的風格,我並不是消極等待,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斷,旁觀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不會長久的,決不會!因為他們的關係不正常。」
不正常?不倫之戀?這個女人的男人是有婦之夫?還是跟這個女人的男人一起生活的女人是有夫之婦?要是都不是的話,那麼……
「不正常的關係」這個詞讓貞美感覺莫名的不安。雖然不能確定,但她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這個女人也許跟喻寧有關係。貞美曾經聽喻寧說過,自己曾跟大學恩師的女兒訂過婚,那個女人的名字……啊……是叫李在曦。
剎那間,她的心沉了下去,渾身發冷,恨不得大吼一聲。她帶著吃驚的神色抬起頭。
「您……您怎麼稱呼?」
「哎呀,我得走了,得去江陵機場趕夜班飛機了。」
在曦看了一眼手錶,匆忙站了起來。
「是……嗎?」
「您的身體似乎不太好,請保重!」
「哦,謝謝!可是……」
遠處,喻寧提著黑色的塑料袋,正往這邊走。
在曦轉頭盯著貞美看了一會兒,她的眼睛裡……似乎包含著輕蔑、同情、憐憫、憤怒、憎惡、冷笑和驚異,她笑著的眼睛,短短一瞬間似乎說了很多很多話。
「我走了!」
「哦……再見!」
在曦背對著喻寧,朝防波堤走去。貞美掉過頭,看著她的背影眨眼之間消失在長堤後面。
喻寧舉著半袋海螺,渾身滴著水珠,笑逐顏開地來到貞美身邊。
「撿了這麼多!夠好好吃一頓的了。」
「哎呀,住在海邊真好!」
「對了,剛才那是誰啊?你好像在跟一個女人說話。」
「不認識,第一次見到。」
那個叫在曦的女孩長的什麼樣?是不是有寬寬的額頭、好看的單眼皮、薄薄的嘴唇和挺直的鼻樑?下巴輪廓是不是跟哪個女明星有點兒像?很多問題湧到貞美嘴邊,但她沒有問出口,她已經確信無疑了,那個女人一定是在曦,那個曾經跟喻寧訂過婚的女人。
在回家的車上,貞美心裡亂糟糟的,似乎有無數的蟲子在爬來爬去。
在那個女人說的話當中,「他一定會回到我身邊」那句話最讓貞美覺得難以忍受。她怎麼說的來著?三年的時間一邊跟別的男人戀愛,一邊努力工作,旁觀那個男人的生活。這些話像毒素一樣在貞美心裡擴散,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是在曦!
她是悠然自得的,看起來充滿自信。看到喻寧和貞美在海邊快活玩耍的樣子,應該心情壞得控制不住才對,她卻滿不在乎地走到情敵身邊,若無其事地留下幾句話後走開了,可見她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女人。況且,她美麗的面孔和細長的腿以及身體的曲線,即使同為女人,也不得不承認是魅力十足的。
那健康的身體!充滿彈力,充滿生氣!
越想那個在沙灘上消失的女人,貞美那種咽喉被人扼住的感覺就越強烈,絕望不由分說地包圍了她。
那天,貞美一隻海螺也沒吃,儘管喻寧煮熟放涼後把肉挑出來送到她嘴邊,她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
「怎麼了?是不是今天活動得太多了?」
「不是,胃裡有點兒不舒服。你吃吧!」
「我一個人吃?我可是為了給你吃才那麼辛苦地扎猛子進去找的啊。」
「我知道。」
「那你至少吃一個啊,來!」
他不停地勸說,貞美突然冒上一陣無名之火,猛地轉過頭去,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不想吃,不吃!我不是說不想吃了嘛!」
喻寧嚇了一跳,因為貞美提高聲音發火的情況非常少見。
「你吃吧!」
「真是的,搞不懂你。好啦,我一個人吃。」
「去那邊,到你床上吃!要不去你的書桌那邊吃!」
喻寧歪了歪腦袋。
「今天是特殊時期嗎?不是啊。」
「別在那兒嘀嘀咕咕的了,快走啊!我不是開玩笑。」
喻寧慢慢騰騰拿起鍋,像避開一頭凶狠的母獅一樣走到房間中央的桌子旁,放下鍋,把挑出來的海螺肉放進嘴裡,故意出聲地嚼著說:
「味道太美了!」
「嗯。你就吃個夠吧!」
「真是不能理解,今天明明玩得很開心嘛。」
「你覺得我裝腔作勢,是這個意思吧?」
聽到貞美的話,喻寧也開始生氣了。
「你怎麼這麼說話啊?為什麼老是找茬兒?別不分青紅皂白髮神經,你倒是好好說話啊!到底有什麼問題?先把話說清楚了,說明白再發脾氣也來得及。」
「是不是覺得我不可理喻?」
「什麼?現在你這個樣子,我當然覺得不可理喻了,莫名其妙。」
「好吧,我的確不可理喻,你這麼優秀的男人跟我一起生活,我居然不知道感激,膽敢找你的麻煩。是啊,要是換了我也一定會覺得不可理喻的,你的反應無可挑剔。」
喻寧猛地站起身,氣沖沖地走到貞美面前。
「你,別說了!」
「什麼?」
「別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是我的真心話!白癡!」
剎那間,喻寧感到天旋地轉。
為什麼她突然變得不講道理?為什麼她對自己這麼凶?喻寧的表情似乎無法理解這一切。沉默在屋子裡瀰漫。很快,喻寧定了定神,打破僵局:
「呵呵,白癡?我為什麼是白癡?」
「跟我一起生活,當然是白癡、缺心眼,不然還能是什麼?這個村子裡的人一定也都這麼想,認為我是有錢人家的女兒,你是貪圖錢財照顧我的吃軟飯的男人。」
「……」
我……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那個女人,在曦!是因為對她的嫉妒吧?是因為她充滿自信的冷笑嗎?或者是因為對離開那樣的女人來到我身邊的他的怒火?如果不是這些原因,那是因為對我自己,對自己在那個女人面前只能四肢癱軟地躺在那裡的樣子感到幻滅嗎?因為遇到了強敵?因為意識到跟對方比起來我簡直不成樣子?因為此時才發現這場比試是場力量懸殊的比試?貞美無法確切地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但內心沸騰的情緒她控制不了。
喻寧的目光充滿憤怒,但他還是竭力忍耐。
「哦,算了!」
「什麼算了?啊哈,算了,不要一起生活了?這段時間你忍得多苦啊!能堅持到現在才說這句話也夠了不起的!」
「你到底為什麼這個樣子?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種意思,我是說別說這樣的話了!」
「別管我!」
「什麼?」
「別管我!你,快消失!從我眼前消失!」
喻寧好不容易才把一團灼熱的怒火強嚥下去。
「幹嗎瞪著我?你想怎麼樣?」
「你再不閉嘴,我就給你一個耳光,說真的!」
「哼!要用暴力嗎?真是個壞傢伙啊!想幹的事都幹了,現在索性痛痛快快地砸爛,是這意思吧?好啊,你打啊!傻子!變態!」
臉紅到脖子根的喻寧一下子舉起了手。
「嗯,打啊!你這個蠢貨!小氣鬼!你倒是打啊!快打,膽小鬼!」
喻寧的手哆嗦著,這一瞬間,面對突然變得不講道理的貞美,他恨不得砸毀一切。
但是……怎麼能下得了手呢?儘管自己理解不了,但她顯然是受了什麼刺激,處於亢奮狀態,無法控制內心的跳動。
「喂,你去哪兒?去哪兒啊,壞蛋!嚇得逃走了嗎?笨蛋!」
轉身離開的喻寧像沒聽到貞美的話一樣,拿起桌子上的香煙打開門走了出去。
砰!
我……我到底幹了些什麼?天哪!
貞美哭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如果身體是健全的,如果能回到從前,她完全有信心跟在曦一決勝負,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是一樣。
但是,但是,那是不可能的,這讓貞美悲傷、痛苦。那個叫在曦的女人壓根兒就沒把我當成對手,根本就沒把我當成女人,只是把我當作暫時擋在她和喻寧之間的一陣灰暗的濃霧而已。貞美無法忍受的是對自己的憤怒,那種無奈的悲傷幾乎要把她逼瘋了。人……植物……女人,她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個,不能成為其中的任何一個,結果竟是這樣!她感覺內心已經全線崩潰了,勢不可擋。
洗澡的時候,喻寧往自己身上灑水時,貞美覺得自己像一棵含羞草,一棵種在花盆裡被澆水的植物。然而,含羞草對水滴、對手的觸摸會作出熱烈的反應,自己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貞美掉過頭,看著玻璃牆外。
外面就是大海,碧波蕩漾,幾點星光落在海面上,遠處的地平線上漂浮著掛滿集魚燈正在作業的孤獨的捕魚船隊,還有……自己躺著的樣子映在玻璃窗上。
貞美幽幽地看著這一切。
心中的颱風過去了,悔恨和歉疚滲入滿窗的黑暗中。何苦要傷喻寧的心呢?
他為什麼還不回來?是不是去村裡喝酒了?還是真的回漢城去了?那不可能!但是,喻寧是不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丟下自己回漢城去了呢?哪怕一丁點兒,哪怕只是極小極小的一點兒……是不是有可能呢?因為這種想法,貞美嚇得渾身發抖,不是害怕他離開後沒人照顧自己,而是因為無法忍受思念的痛苦折磨。通過這段日子的共同生活,他們的關係已經超越了彼此熟悉的階段,像慢性毒藥一樣漸漸滲透到彼此的血液裡了,貞美感覺自己已經把生命的根挪進喻寧胸中了,一旦他離開,自己就像被連根拔起的樹,會慢慢枯死。
因為思念,一直憋在心裡的淚水會全部奔湧出來,血肉、骨頭、心臟全都會化為淚水,不停流出來,最後自己將變成一棵乾枯的樹,伸著乾枯的枝幹,掛著乾枯的葉子,就那麼死去。
喻寧晚上11點多才回來。
貞美笑臉相迎:
「去哪兒了?」
「就……在外面。」
「我叫你了啊,沒聽見嗎?」
「我嚇壞了,躲起來了唄。哈哈哈!你的脾氣都發完了嗎?」
「是啊,4個月了,這是第一次,接下來的4個月應該平安無事。」
「還好,比一個季度一次好點兒。」
喻寧笑瞇瞇地坐在貞美床邊。貞美臉上有淚痕,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淚。喻寧伸出手去,撫摸著她的臉,似乎要拂掉她的淚的粉末。
「喻寧!」
「嗯?」
「我,看起來是什麼呢?」
「是什麼?當然是金貞美啦,一個漂亮的女人。」
「真的?」
「是啊,你不是女人,難道是男人嗎?不相信我的話,現在給載佑那傢伙打個電話,問問他我的話對不對?我給你撥?」
「不用了!嗯……今天,你看起來是個男人,在我眼裡。」
「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貞美一直看進他的眼睛裡,像是要把他的目光吸走。
今天是十五嗎?喻寧把視線轉向玻璃牆一角升起的金色圓月。
「喻寧……」
「嗯?」
「我們能行嗎?」
「什麼?」
「我們能互相擁抱嗎?」
「什麼?」他的眼裡滿是驚異。
在此之前,除了親吻,貞美一直拒絕其他性的接觸。
喂,這傢伙想幹什麼啊?快把手拿開!
洗完澡的貞美常常美得驚人,他吻著她,手不由自主地就撫摸起她的身體來。每到這種時候,貞美就會掉過頭,大聲喊叫。
嗯,我不該這麼做!喻寧責備自己。她的身體沒有感覺,這種行為只能滿足自己一個人的情慾,這對貞美、對自己都是一種恥辱。想清楚這一點後,喻寧也努力不做出親吻以外的性要求。
但現在貞美卻用滿懷深情的目光看著自己,問:「我是不是能像大海一樣深深擁抱你?」
真的,如果可以,我想擁抱你,因為,我愛你。即使我的身體感覺不到,也許我的心能感覺到你的擁抱,也許我的確可以擁抱進入我身體深處的你。為什麼之前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那種想法呢?為什麼我不願意瞭解你成熟的身體呢?是因為害怕嗎?到底害怕什麼呢?只要能離你更近些,只要能讓你更靠近我些,我難道不應該照亮身體的路途,敞開雙臂迎接你嗎?我為什麼認為自己不能做你的女人?我太傻了,我居然會那麼傻!既然愛了,就該擁抱;如果失去了身體,就該用心;如果沒有心,就該用靈魂緊緊抱住你,感覺你!
我愛你……喻寧,我想抱著你,打開我的心,感覺你的靈魂的進入!
貞美用眼神向喻寧傳達著這樣的心意,喻寧讀懂了貞美寫在眼睛裡的話。
慢慢地,他伏向她,他的唇印在她的額頭上。
別怕,貞美!濕潤的唇往下移動,來到微微凹陷的眼眶處,她的眼睛輕輕閉著。
把這當成一場美麗的夢吧!像一片樹葉飄落,他的唇輕輕降落在她的唇上。打開你的心吧!我會非常小心地袒露我的心,進入你體內。他的唇沿著她的頸往下,如同沿著銀杉樹枝滑落,輕如一片落葉。你裡面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我總是像少年一樣焦急地在門口徘徊,你知道嗎?你體內有雪飄落、有花綻放、有風吹拂、有陽光燦爛嗎?
溫暖,濕潤,柔軟。
玻璃牆退掉了黑色的外套,大海閃爍著光芒。
貞美躺在大海上,喻寧背上滿載著金光,小心地伏向海面。
水平線……以那條線為界,夜空和大海疊在了一起。
這是夢嗎?還是美麗的幻覺?水波蕩漾,海浪搖晃……魚的銀色鱗片,被星光染成銀色的沙子,隨著粼粼的波光閃爍起伏;青色蓴菜柔到極點的身軀,在水中飄搖;海草隨著波浪伸展手臂,翩翩起舞;一切都化為玻璃牆上的色彩,如夢如幻。
海水表面為何閃亮?此時此刻,生活在海底深處的大群海蜇全部浮上水面散發著光芒在交流它們的愛情嗎?
貞美眨了幾下眼睛,又緊緊閉上了。如果睜著眼睛,他白皙的額頭,他的眼睛,撫摸著自己的頭髮的他的手,無論哪一樣都讓她承受不了,忍不住發抖。
他紅色的唇燃燒著她的頸,一點一點地,他的舌從她的下巴順著脖子一路滑下去。她仰起頭,盡力抬起下巴。他的氣息拂著她的臉,像陽光化成的水蒸氣,在她體內點起一團火。
怎麼樣?感覺到了嗎,貞美?
我們現在正在融為一體,心與心相連。我是多麼想擁抱你啊!我在這無上的喜悅中顫抖,希望你的胳膊、你的腿和你的胸膛也能感覺到,跟你滾燙的唇一起。你聽得到我的心急促的跳動聲嗎?別害怕!我把我的心交給你,接過你的心,希望你感覺得到。
你是多麼美麗,你體內花瓣的狂風捲起漩渦,有了你,我進入了大海深處,沒有盡頭,這個夜晚似乎永遠不會結束。波浪,夜色的湧動,光與影交匯,輕輕的泡沫轉瞬即逝,化為海浪的起伏,水平線和水面晃動著……
喻寧化成一個巨浪,直立起來。
我愛你!喻寧!
貞美不停地在嘴裡重複這句話。
她越來越深地陷入大海深處,無數只白色的鳥爭先恐後鑽入自己體內,像大群白色鸕茲同時潛入水底。
啊!
哦!貞美閉著眼睛,向天空張開嘴唇。
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像花朵綻放,身心融為一體,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通過耳邊他炙熱的呼吸,貞美感覺到從他起伏的肩上落下的羽毛、從他心裡落下的白色羽毛像白色花瓣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在體內最深處沉積……
秋,10月27日。
喻寧走過一輛汽車勉強可以通過的山路,越過陡坡,走進憑海臨風的坡頂上的房子裡。
他把從超市買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放進冰箱。
「冰激凌呢?」
「一大桶!」
喻寧舉起冰激凌桶給貞美看。
「怎麼不買單個的啊?那種蛋筒冰激凌。」
「那種也買了一個,回來的路上被那個孩子搶走了。他笑得太可愛了,我沒法不給啊!」
「可我也想吃那種的。」
「是嗎?奇怪!你整個夏天都沒說過想吃冰激凌啊。先吃這種吧!」
貞美的月經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了,為她處理一切的喻寧對此很清楚。
懷孕?我?哎呀,你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想法啊?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怎麼可能懷孕!
貞美一笑置之。
但最近貞美的食慾變得很奇怪。一般來說她感覺不到食慾,就算肚子餓了也感覺不到,可是上周,她說了一句前所未聞的話:
「我想吃黃瓜,就吃半根!」
「嗯?你說這種話?還是第一次聽你說想吃什麼呢,聽著真讓人開心啊。」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腦子裡像閃電一樣閃現出黃瓜,感覺非要吃上半根脆生生的黃瓜才舒服。」
這是舌頭的食慾嗎?
「可是為什麼只吃半根呢?叫去買的人提不起興致來。」
「我也不知道。那你就買兩三根來吧,可以蘸辣椒醬吃,要不剩下的半根給我做黃瓜面膜。」
「看來你是肚子餓了。要不要先給你烤根香腸吃?」
「不用,肚子一點兒都不餓,你明明知道的嘛。」
「就是想吃黃瓜?」
「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你不願意去買就算了。」
喻寧不得不去買回了黃瓜。
就這樣,貞美每過兩天就會說出一樣想吃的東西,雜七雜八,有燒餅、雞蛋羹、塗了蛋黃醬的西芹、大醬湯、蒸糕……給她做了雞蛋羹,也最多吃一個,吃的量跟以前沒什麼差別,只是種類更豐富了,很多時候簡直是突發奇想。
昨天晚上,貞美說想吃檸檬,這時喻寧才把貞美的月經停了跟孕婦喜歡吃酸聯繫到了一起,貞美聽了他的猜想哈哈大笑。
「《龍飛御天歌》裡倒是說過,蒸過的土豆會發芽,炒過的芝麻會開花。可是,我怎麼會懷上孩子呢?還不如盼著煮過的雞蛋裡跳出小雞來更現實呢。」
「為什麼不可能?你又沒被煮熟,又沒在鍋裡炒過!」
「你說話之前先經大腦想想好不好?現在說什麼懷孕呀,孩子呀,是不是你開始為離開我做鋪墊了?好吧,你只管收拾你的包袱吧!等真的變心了就可以一溜煙跑掉,讓我抓不到。」
「別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
貞美雖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其實心裡跟喻寧一樣七上八下的。的確,她只是感覺和運動神經有問題,內臟器官也好,子宮也好,都很正常,就像皮膚細胞自然新陳代謝毫無問題一樣。如果每月都來的月經停了,如果的確是那樣,也還是有一絲可能性的。
但是,貞美寧可相信枯木逢春,也不相信自己身體裡會發芽。
喻寧建議不管是不是懷孕了,先買早孕試紙試一下。
「好吧,你想試也可以,但如果沒有懷孕,往後十個月你算是被我抓住把柄了,要不,往後一個月,你每天都得放一個手指在我嘴裡讓我嘬!如果你還是堅持,那就試吧!」
「好!」
「我會很用力地嘬的哦!」
「那也沒關係。」
「好吧,去買吧!藥店裡應該有,順便買點兒菜,還有冰激凌。」
喻寧穿上衣服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貞美的表情很嚴肅。她覺得懷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很擔心喻寧知道她沒有懷孕那一瞬間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因此心裡沉甸甸的。萬一真的懷孕了,也是一樣擔心。喻寧畢竟是獨子,貞美並不期望喻寧跟自己一起生活一輩子。
正如像夏末一陣風一樣吹來又吹走的李在曦說的那樣,貞美自己也認為自己跟喻寧同居的時間短則一年,長則三年。她覺得,作為一個女人生在這個世界上,跟相愛的男人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已經足夠了。她打算到時候讓喻寧給在倫敦的姐姐打電話接自己走,如果他拒絕,自己就絕食對抗,那他也會束手無策,只好給姐姐打電話了。雖然不是很清晰,但貞美覺得那就是她和他的幸福的結束。從這個角度來看,李在曦的想法跟貞美的想法不謀而合。一回想起這件事,貞美就有說不出的難受,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心裡像有傷口在流血。也許事情真的會照李在曦說的那樣發展,李在曦可能會重新接納喻寧,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承認喻寧跟全身癱瘓的女人的愛情,反而將其當作對舊日戀人的獻身、努力和犧牲,從而給喻寧的為人打一個更高的分數。每當想起這些,貞美就感覺到一種絕望,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開始逆流。
喻寧把早孕試紙放進一個小瓶子裡,放在貞美兩腿之間。
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貞美突然撲哧笑了,似乎在說:這到底是幹什麼啊?喻寧和我真的清醒嗎?
「哇!看啊,貞美!」
喻寧高興得跳起來,把試紙舉到貞美面前,兩邊都有藍色的線,是陽性反應。
「對吧?沒錯吧?看看!是真的啊!」
「……」
貞美突然感覺眼前一片昏黃,快樂、悲傷,所有的感覺都蒸發了,頭腦中一片空白。
「等等……」
喻寧展開早孕試紙盒子裡的使用說明書,手微微顫抖。他似乎在看關於陽性反應的說明和誤差範圍,然後他極度興奮起來,喜悅在他臉上爆炸開來。
「……也有可能誤診吧?」
「不會的,不會的,正確率是98.9%,錯誤的幾率才1.1%!哈哈哈哈哈!」
98.9%?那……那……那傢伙,怎麼能那麼高興啊!萬一是真的……怎麼辦啊?
「那……要是真的,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我們就登記結婚,舉行婚禮唄,這些都是因為你反對才一直拖著的,現在有了孩子,你還能說不結婚嗎?你不覺得快活極了嗎?不覺得高興極了嗎?我們之間……就要有孩子了!貞美,你和我的孩子呀!」
喻寧高興得歡蹦亂跳。這……這樣的時候該笑還是該哭啊?我……我要生孩子了?天……天吶!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貞美,你不高興嗎?啊呀,對了,我光顧高興了,快去醫院!」
喻寧匆忙拿出貞美的衣服。
「等一下!」
「嗯?」
「我們想一下!鎮靜點兒!」
「想?想什麼?」
「你和我之間有了孩子的話……我,就真的成了你的妻子了,你的老婆,一輩子!你真的不害怕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這些不是都已經說定了的事嘛,從我們一起生活的那一刻開始。」
「同居和結婚可不一樣!尤其是……孩子!」
「什麼?」
「我們冷靜地考慮一下吧!我……我生孩子,你覺得這可能嗎?你覺得全身癱瘓的我能生出一個正常的孩子嗎?」
「這個嘛……所以說,我們還是先去婦產科看看,醫生是這方面的專家啊!」
喻寧的心提了起來,很怕貞美會說出「我絕不生孩子」之類的話。剛才,喻寧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母親,守寡的母親反對貞美的最重要原因不就是她不能生孩子嗎?母親以為從脖子往下都跟植物差不多的身體裡根本不會生出孩子來,那是做夢也不可能的事,害怕從他這一代斷了香火,自己死後沒臉去見喻寧的父親和祖輩。
喻寧相信,母親知道貞美懷孕後,一定會接受她做兒媳婦的,因為母親是通情達理的,尤其是對兒子愛的女人,母親也會欣然接受、倍加疼愛的。
這樣的話,自己身邊人的生活就會步入正軌。雖然說不上侍奉母親,但無論如何,母親能跟孫子、兒子和媳婦一起生活了。喻寧自己去外面上班時,母親就可以照看孩子,安排請的看護照顧貞美。在喻寧看來,這是最理想的前景了,而這幅美好前景的全部希望就在貞美的身體裡。
經不住喻寧再三催促,貞美終於躺到了江陵醫院婦產科的床上。
長相和藹的高個子男大夫正準備下班,白大褂都已經脫下了。看到興奮的喻寧和護士把孕婦放在床上推過來時,他吃驚得瞪大眼睛,又重新穿上了白大褂。
「脖子以下全身癱瘓……好像懷孕了?哦……」
醫生沒有急著判斷,開始給貞美做檢查。
「祝賀你們!懷孕兩個月了!」
「真的嗎,大夫?」
「是的。」
「貞美呀,你也聽到大夫的話了吧?說你懷孕了!有孩子了!」
喻寧喜不自禁。醫生又重重地點了點頭,進一步確認了他的話。
依然滿懷不安的貞美轉頭看著醫生。
「大夫!這,這可能嗎?」
「這種情況很多。我認識一個下半身癱瘓的夫人生了兩個孩子,都很正常,兩個孩子都是我接生的。」
「我……我是全身癱瘓啊?」
「哦……其實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您的這種情況,但我聽學校的同事說過好幾例,都是跟您情況相同,最終平安生下了孩子的。當然,像您這樣的情況,是不能自然分娩的,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在合適的時候通過手術把胎兒取出來。無論怎麼樣,夫人不必擔心,因為懷孕這樣的事都是身體能自主運行的,不是條件反射,而是非條件反射,這就如同生命的自然循環。」
醫生的表情也有點兒興奮,因為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孕婦。
「您是說……我能生出健康的孩子來?」
「是的,能!當然,像您這種情況,比起一般的孕婦來更得多加小心,最好兩個星期到醫院來檢查一次,看看是否有什麼異常。」
「可……可能?」
「哈哈!我說到別處去了,對不起!不管怎麼說,一句話,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夫人您和一般的孕婦沒什麼區別。當然,您這種情況並不常見,就我檢查的結果來看,夫人子宮裡的孩子跟一般的孩子發育情況完全相同,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有。以後呢,無論是我還是別的醫生都不可能擔保百分之百不出問題,但我們的態度還是比較樂觀的。作為您,只要合理飲食,多加小心就行了,還有,定期到醫院來做檢查。」
醫生的白大褂左胸前的口袋上用藍色的線繡著宋宗民三個字,他看上去40歲左右,目光溫和,聲音冷靜而溫暖,讓人產生信任感。
「大夫您不必擔心,要是您叫每天來,我們就每天來。」一直擔心醫生作出相反診斷的喻寧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喜形於色地嚷道。
「哈哈!那倒沒必要,要是必須得那樣,我就索性勸說您住院了。」
醫生心裡也替他們高興,自己在婦產科干了10年了,已經很久沒見到因為妻子懷孕而高興成這個樣子的丈夫了,而且孕婦是個全身癱瘓的女人,這種情況更是難得一見。雖然他心裡也有點兒拿不準,但畢竟是件好事。他從事的工作就是迎接新生命的誕生,每次見到像面前這對夫婦一樣歡迎新生命的人,他都非常高興。
無論人際關係多麼複雜,外部條件如何,生命依然會孕育、會誕生,他們有充分的快樂和幸福的權利。
醫生特意把喻寧叫到一邊,詢問了孕婦的飲食、排便的顏色和稠度以及睡眠、平時的呼吸等情況。聽了喻寧的回答後,醫生下了一個鼓舞人心的結論,說以後還要走著瞧,但看起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喻寧像對待盛滿高級葡萄酒的水晶瓶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輪床從車上推下來,慢慢推著走進屋。
他抱起貞美,輕輕放在屋裡的床上,低頭看著她,目不轉睛,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和她的小腹,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裡面有孩子了?貞美,你……真的懷上孩子了?
「貞美,你……真了不起!」
「哎呀,快別說這樣的話了!」
喻寧開始輕輕地給貞美按摩起肩膀和胳膊來,一遍一遍地揉著她的胳膊和手掌。
「我想在你臉上印一萬個吻,吻你一晚上!」
「真的那麼高興嗎?真的嗎?」
「當然高興啦!簡直說不出來的高興。你不高興嗎?」
「我……有點兒搞不清楚狀況,忽而眼前發黑,忽而心沉了下去,又有點兒害怕,又像是很高興,反正心情奇怪得很。」
「有什麼好奇怪的啊?對了,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不管想吃什麼儘管說!你好像不害喜啊,真幸運。你說有時候就像一道閃電劃過一樣突然想吃某種東西是不是?那其實是我們的孩子想吃的東西,別忘了隨時告訴我啊!記住了嗎?」
「我還是迷迷糊糊的,生活中居然有這樣的事!」
「呀哈,這有什麼啊,都是理所當然的。女人懷上孩子,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貞美你是個完整的女人,都是因為你自己沒有自信,我才一直裝做不知道的。」
哼,說謊!
嗯……的確,我以為自己不是女人了,不能做真正的女人了,失去做女人的資格了,沒想到我千真萬確還是個女人。其實,這個世界上,不能懷孕生子的女人也是不計其數的。現在,似乎整個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已經不是昨天的我了,突然間變成了別的什麼。喜悅的火花在遠方閃爍,儘管還很遙遠,前方還是一片黑暗,看不真切,可是,真的……我可以高興嗎?像那個男人一樣滿心只有喜悅也可以嗎?但我為什麼這麼害怕,全身發抖呢?我居然……要當媽媽了!居然可能成為媽媽!要是出了問題怎麼辦?這件事會給我們的未來帶來什麼呢?
貞美心亂如麻。
她盯著喻寧的臉看了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玻璃牆一角的含羞草。曾幾何時,看到喻寧逗含羞草玩的時候,她曾羨慕那棵能自由伸縮葉片的植物,也曾發過牢騷,說:「含羞草有那麼多手,為什麼不給我一隻呢?」但是現在,她不再有那種想法了。
她的嘴角浮現出淺淺的笑容,自言自語道:
「呵呵,看來……我的確比那棵含羞草要強些。」
「貞美,祝賀你!」
「哎呀,是樸前輩!」
「哈哈!快進來!」
樸載佑左手提著碩大的蛋糕盒子,右手提著果籃,笑呵呵地走了進來。
11月5日,在電話中得知貞美懷孕後,載佑專程來祝賀。
喻寧正坐在床邊給貞美做指壓,貞美的頭擱在他的腿上。
「怎麼回事?」
「偏頭痛。」
「很疼嗎?」
「嗯,就像腦袋裡有只啄木鳥在啄蟲子一樣。不過,喻寧按摩一會兒,啄木鳥的喙就不那麼尖利了。」
貞美的偏頭痛一星期發作一次,以前吃止痛片就能控制,現在因為懷孕,不能隨便吃頭痛藥,只好通過按摩減輕疼痛。
喻寧用拇指輕輕摁著貞美的太陽穴,抬頭看了一眼拖了把椅子過來坐在床前的載佑。
「喂,我給你打電話都多久了,怎麼現在才來?聽說嫂子懷孕了,還不立刻飛過來?」
「別提了!最近因為大學教授的工資實行能力制還是年薪制的事,搞得人心惶惶,你以為離開漢城那麼容易啊?說真的,比逃離人猿星球還難!現在能來也是因為你們倆的臉老在我眼前晃,實在受不了了才放下一切趕來的。」
「幾天不見,你越發會說話了啊!今晚別走了,我心情不錯,允許你躺在貞美身邊。」
「是啊,樸前輩,別走了!」
「呵呵!怎麼感覺像到了愛斯基摩人的世界啊?你這傢伙不是說我親貞美一下也會沒命的嗎?你們的盛情我心領了,但今天一定得回去。」
「這麼來去一陣風似的,又何必來這一趟?啊,喻寧,用力揪頭髮!嗯……好多了。」
「聽說你懷孕了,我能不來嗎?這是人類的勝利啊!就算不能來採訪,漢城至少也要派我做特使來問候一下吧。」
載佑習慣性地掏出煙,忽然看見喻寧的眼神,恍然大悟,把煙盒放回口袋,說:
「知道了。臭小子,你這個爸爸當得還不賴啊!」
「我叫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當然了,你催得那麼急,我能不帶來嗎?沒結婚的傢伙性子真夠急的,孩子都有了,申請表還說要就要,這麼超速,真該讓警察好好管管你。」
「申請表?什麼申請表?」
「哦,我叫載佑把結婚登記申請表捎來,我們倆的根據地都在漢城,我又沒法回去。」
「原來是這樣啊!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叫樸前輩來的呀。哎,真拿你沒辦法!」
「貞美你說得太對了,我也說這件事不必著急,可喻寧那傢伙一刻也不肯等。」
「小子!這是對孩子的基本禮儀。孩子也是有感覺的,它知道我和貞美是未婚同居,在裡面一定很焦急,又不能說話。而且,這個問題解決了我才有臉繼續面對貞美呀!」
「哎呀,瞧這傢伙嘴咧成什麼樣了!貞美,到你生孩子的時候,這傢伙一定會變成青蛙嘴的,要麼就是河馬嘴。」
「你呀,怎麼還是那麼貧?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當教授的。」
他們很久沒見了,一見面就開起玩笑來,嘴一時也閒不住。
喻寧去廚房煮咖啡。
「貞美!」載佑伸出手,替貞美把掉下來的一綹頭髮攏好。
「嗯?樸前輩。」
他把嘴湊到貞美耳邊。
「喻寧那傢伙有什麼地方對你不好嗎?快告訴我,小聲點兒。」
「有啊。」
「嗯!是嗎?」
「他差點兒殺了我。」
載佑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
「什麼!怎麼回事?那傢伙對你很凶暴嗎?」
「嗯。」
「不管是什麼,快告訴我!我會讓那傢伙徹底改掉壞毛病的!」
「吻!」
「吻?」
載佑回頭看著正在做咖啡的喻寧,大聲喊道:
「你用吻折磨貞美了嗎?還差點兒害死她!你這個壞傢伙!」
「是啊,小子!」
「你,你,無恥的傢伙!貞美,到底怎麼回事?」
「喻寧他太……嗯,用他的嘴唇緊緊壓著我的,我簡直沒法呼吸,差點兒被憋死。這不是開玩笑,是真的!」
「居然有這樣的事!該怎麼處置那傢伙的豬嘴呢?又不能捆在柱子上,又不能割下來。」
喻寧端著咖啡走回來。
「樸前輩!什麼時候你帶喻寧去趟整形外科吧!光把嘴唇整薄點兒就行了,他的嘴唇太厚太大了,感覺像鍋蓋。」
「啊……的確,看來貞美你真的不好受啊!」
「是啊,一吻就至少一個小時,我的嘴唇哪兒受得了啊?看,是不是腫了?」
「等一下……我怎麼越聽越不是滋味了,貞美,你是在向我炫耀你們夫妻倆的甜蜜生活嗎?事實上,我一個星期都未必吻老婆一次,就算有也連一分鐘都不到。」
「呵呵,你才多大年紀啊,怎麼那麼沒有激情?」
「對啊,樸前輩,怎麼會那樣?」
「你們……你們兩個壞傢伙!」
他們捧腹大笑起來。
載佑看著喻寧和貞美,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沒想到他們兩個人竟然能把生活過得這麼有滋有味,而且,連孩子都快有了。晶瑩閃亮的目光和明朗快活的神色充滿他們兩個人的臉龐,這就是愛。是因為在蔚藍的大海、清新的空氣、翠綠的樹林裡營造出一個小小的世界,過著自己的生活,他們的臉上才有這樣的表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