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山毛櫸樹下的婚禮

    「早上好,新娘!」
    「早上好,新郎!」
    11月20日,他們結婚的日子,早上6點50分。
    貞美和喻寧醒了,互道早安。
    「早上好,寶貝兒!」
    喻寧把手在唇上印了一下,放在貞美肚子上。多長時間後孩子才會用腳踢媽媽的肚皮呢?媽媽的肚子是我的,把你的手拿開!感覺到孩子用腳踢爸爸手的胎動時,一定興奮極了。
    像往常一樣,喻寧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解開貞美的紙尿片,用濕紙巾輕輕擦拭,抹上爽身粉,再換上新的紙尿片,放下柔軟的裙子,然後把平躺了整晚的貞美的身體側過來,為她按摩跟床墊接觸的後背和腿,幫助血液循環。
    「怎麼樣,你的心情?」
    「新娘應該藏起來,保持神秘感才對。喻寧你怎麼樣?」
    「我很好。」
    「今天天氣怎麼樣?拉開窗簾吧!」
    「昨天不是看了天氣預報了嘛,是個大晴天。」
    喻寧刷一下把玻璃牆的簾子拉到一邊,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臉蛋紅彤彤的,是剛吃過很辣的泡菜湯泡飯吧?天空中,比泡菜湯更美麗的粉紅、大紅和碧藍像水彩一樣渲染開來。
    日出看上去總是像塗抹著美麗非凡的眼影的女神的眼睛,那溫暖的目光令萬物都受到生命的洗禮。
    「看,很晴朗吧!」
    「真好!我老怕天氣預報不准。」
    「貞美,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晚都沒睡著?我夢裡還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貞美的臉的確有點兒浮腫。
    「第二天就舉行婚禮了,誰能像你那樣打著呼嚕睡得那麼香啊?我一晚上都在考慮日後怎麼當你的賢內助,計劃把你培養成大人物呢。」
    「哈哈,我果然娶對人了。喝牛奶?」
    「嗯。其實我更想喝咖啡,不過還是忍著吧。」
    喻寧輕聲哼著歌,走進廚房。
    貞美看著太陽的眼影慢慢變淺。
    昨晚真的想了很多,想爸爸媽媽,想姐姐,想著想著眼眶就濕了,感覺自己像個獨自坐在大海孤島上等待的小女孩,突然很害怕。
    不期盼很多,只希望自己真的能有那個小女孩那樣能四處走動的腳和能用貝殼和沙子做飯的手。法律學習和司法考試能夠徹底放棄,這種希望卻無法輕易丟掉,曾無數次夢見:一覺醒來發生了奇跡,上身猛地坐了起來,雙手抬起來把頭髮攏到腦後,伸直雙腿下床,去廚房煮咖啡。
    也曾無數次夢到自己向喻寧伸出雙手,撫摸他的頭髮、臉、肩膀和胸膛。
    媽媽,爸爸,我——您的小女兒,今天要結婚了。媽媽,爸爸,從今往後,你們再也不必替我擔心了,也不必揮淚成雨了。從今以後,我也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了。過去,我曾對這樣的事嗤之以鼻,那是因為,那時的我躊躇滿志,不瞭解這是多麼可貴。
    愛情是非常重要的,愛人是什麼都換不到的無價之寶,我現在才明白這一點。現在,如果有人問我:貞美,現在恢復你健康的身體,讓你通過司法考試,但要把鄭喻寧永遠從你身邊帶走,交給別的人,你會怎麼辦呢?我想,起初,我可能高興得又蹦又跳,甚至昏過去,但很快,我就會無精打采地把自己的雙臂和雙手交給提議的人,求他讓我保持現狀。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真要把我愛的人徹底從我身邊奪走,永遠藏起來,那我寧可放棄我的夢想,甚至是我的胳膊和腿。這可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但我真的會那麼做的,因為我現在明白了,那個人就像是我的生命,不,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貴。
    今天,這個日子,媽媽,爸爸,我幸福極了,尤其是他的孩子正在我身體裡慢慢長大。呵呵,其實我……最近有點兒想不明白,像植物一樣的我的身體裡居然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在成長,真的很令人吃驚吧?一想到這裡,我心中就充滿對上蒼的感謝,心滿意足。可是,想到未來的時候,我也同樣不安、害怕。當然,我也很清楚,沒有比提前擔憂未來的事情更愚蠢的了。
    姐姐的腿受傷了,在公園裡跟孩子們玩的時候被摩托車撞了,小腿骨折,正打著石膏,沒法來參加我的婚禮。她抓著電話又哭又笑,又覺得對不起我,又為我的幸福高興。在英國那樣的國家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在公園裡也可以開著摩托車橫衝直撞嗎?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媽媽!爸爸!我結婚的那一刻,請在天上替我走幾步吧,在雲中輕輕漫步。以後,再也不必擔心我這個小女兒了,您二位就在天上漫遊四方、安享幸福吧!
    媽媽,爸爸,看到那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人了吧?相貌很英俊吧?其實,他的心和靈魂,比面孔、個頭和知識更強百倍,這一點爸爸媽媽也很清楚吧?您二位也為我嫁了個好丈夫高興吧?我們就要結婚了,請從天上灑下燦爛的陽光祝福我們!
    喻寧嘗了嘗熱好的牛奶,涼到合適的溫度後拿到斜靠在床上的貞美嘴邊。
    「剛才你去哪兒了?」
    「去找適合種樹的地方了。」
    作為結婚的紀念,他們決定把含羞草移種到地裡,現在大花盆也已經盛不下那棵含羞草了。把含羞草種到山坡上後,它就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往泥土裡扎根了。
    「找到了嗎?」
    「嗯。」
    「氣溫怎麼樣?」
    「有點兒涼,下午應該會暖和點兒。」
    貞美喝光了一杯牛奶。
    「好孩子,胃口不錯啊!」
    「是說我嗎?」
    「不是。」
    「孩子?」
    「不是。」
    「那是什麼?」
    「你和孩子。」
    喻寧端著咖啡走到自己的書桌前,上面並排放著昨天去江陵租來的男裝小禮服和白色婚紗。
    喻寧啜著咖啡,一隻手指著平攤在桌子上的禮服,轉向貞美。
    「它們也該醒了吧?主人都已經起床了。」
    「別管它們,它們還有時間。」
    婚禮定在下午3點。
    「那倒是。」
    「對了,飛機幾點到?」
    「11點。」
    昨天晚上,喻寧跟母親通了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我去。」
    母親似乎想了很多,短短的一句話中包含了很多內容。
    「謝謝媽媽!真的很感謝!」
    「來機場接我吧,11點到。」
    「是,我一定去。惠媛也一起來嗎?」
    「不,那孩子堅決不去,我怎麼勸都沒用,她一時轉不過彎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是……」
    「我掛了。轉告孩子,做個好夢。」
    「是,我會轉告的。」
    孩子……喻寧的母親是那麼說的。
    「孩子?我?」
    「當然啦,媽認你當兒媳婦了,這是愛稱啊!」
    「是嗎?也許……媽媽說的是肚子裡的孩子吧?單單把我晾在一邊,一定是這樣。」
    「瞧你,非要胡思亂想。」
    當然,貞美也知道自己是太幸福了,故意那麼說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想一想,如果自己沒懷上孩子,喻寧的母親還會接納自己嗎?這種想法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
    幸虧過去的兩個星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去了一次醫院,檢查胎兒和孕婦的健康情況。當時,喻寧請宋宗民大夫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宋大夫說如果醫院沒有緊急情況一定參加,還提前祝福了他們。
    那天,貞美突然說想吃豆芽解酒湯,喻寧就去了趟江陵老市場的湯飯店。傍晚又去了趟比薩餅店,半夜裡貞美說想吃烤香蕉,又出去買了趟香蕉。
    喻寧把煤氣爐火擰小,把香蕉連皮放在上面,回頭看著貞美。
    「可是,香蕉為什麼要烤著吃呢?」
    「沒什麼啊,蘋果也可以烤著吃的。」
    「是嗎?聽起來挺奇怪的。什麼味道啊?」
    「塗了果醬的鬆軟的麵包的味道。」
    「你吃過?」
    「嗯,在濟州島吃過一次。」
    喻寧用粗木筷子夾起香蕉,香蕉已經變了顏色,看上去像鱍魚或沙丁魚。
    在火上烤過的香蕉味道很特別,咬上去比生的更酥,有一種特殊的甜味。
    又有一天,那個有蒙古種型症的孩子來他們家玩,確切地說,是來要冰激凌的。
    那孩子一見到喻寧就伸出手。
    「什麼呀,小傢伙,你有什麼東西存在我這兒嗎?」
    「冰激凌!」
    「冰激凌?哈,瞧這孩子,給他吃了幾次就以為我是開冰激凌店的了。」
    貞美抬起頭,問:
    「誰呀?」
    「離我們最近的鄰居家的孩子,名字叫『崩』。」
    「哈哈哈,崩!」
    貞美聽出了這個名字的意思,輕輕笑了。無論如何,這孩子想起吃的東西,走了足足300多米來到家裡,不能讓他空手離開。喻寧打開冰箱,找能給他吃的東西。沒有冰激凌,有一塊冷藏的巧克力,喻寧拿出巧克力遞給孩子。
    那孩子搖了搖頭。
    「冰激凌!」
    「沒有冰激凌,這個更好吃。」
    「冰激凌!」
    怎麼都說不通。
    喻寧撕開巧克力的包裝,掰下一小塊放進那孩子嘴裡。他閉著嘴嚼了嚼,咂吧著嘴笑了,然後一把搶過巧克力,慢慢騰騰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連句謝謝都沒有。喻寧對著他的背影喊了好幾聲「崩」,但這次他似乎沉醉在巧克力的美味中,頭也不回慢慢走遠了。
    喻寧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回頭看著貞美攤開雙手。
    「不管怎麼說,你不是那孩子的對手。」貞美嘻嘻笑著說。
    「是啊,輸了一招,這小傢伙可真是個勁敵。」
    貞美突然覺得心裡憋得慌。
    低能兒,如果我生了有問題的孩子怎麼辦?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剛才那個孩子突然提醒了她這種可能性,她猛地感覺吸入的空氣減少了一半,氧氣嚴重不足。
    「喻……喻寧!」
    看到貞美的臉瞬間變得像紙一樣慘白,喻寧連忙跑過來。
    「怎麼了,怎麼回事?貞美,怎麼了?」
    「胸……胸口!」
    遇到這種情況,有節奏地按壓胸部中央,症狀會有所緩解,過會兒情緒穩定下來就好了,這是婦產科醫生告訴喻寧的。這跟把溺水昏迷的人平放在地上,雙手疊放有節奏地按壓他的胸部是同樣的原理。沒必要進行人工呼吸,這種簡單的心肺復甦法對貞美非常有效。喻寧已經經歷過幾次了。
    之前,貞美也曾喊過幾次胸口發悶,雖然沒有像這次這麼嚴重,同樣是感覺有東西重重地壓在胸口上。這種情況多是出於心理原因,因為貞美感覺不到肌肉的運動,肌肉運動和意識之間無法交流、無法聯繫而產生的問題。呼氣和吸氣自然地在肺裡進出,是呼吸肌作用的結果,但在貞美的情況下,感覺不到呼吸肌的運動,只能想當然地認為心臟在撲通撲通跳動,呼吸在有節奏地進行。情緒上的緊張突然降臨的時候,恐懼讓她感覺自己心跳停止了,儘管這不是事實,但因為完全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和胸膛的活動,她會懷疑自己窒息了,越發恐懼,以至陷入輕微的亢奮狀態中,甚至懷疑自己會束手無策地死去。
    喻寧每按壓一下貞美的胸部,她就自然而然地長舒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
    「好點了嗎?」
    「嗯。」
    「這真讓人擔心。」
    「沒什麼呀,你壓幾次水泵馬上就好了。」
    「據說這是由於心理原因,你別老胡思亂想!瞧,我的心都提起來了。」
    「偶爾讓你緊張一下也不錯嘛。」
    「這種玩笑開不得!」
    那天就這麼過去了。
    早飯後,喻寧用熱水給貞美洗了個澡,沒洗頭髮,然後給她穿上新內衣和紙尿片,還有薄薄的襯裙。
    9點50分了,得給貞美化化妝,然後去機場接母親,讓母親來看了也讚歎兒媳婦漂亮。
    「雲卿早點兒來就好了,趕在媽媽前面。」
    「是啊,我也這麼說。載佑這傢伙,就該讓弟妹先來才對,現在倒好,全晚了。」
    載佑一行原定上午10點到,但剛才他打來電話,說出了點兒問題,得下午1點鐘才能到。
    貞美化不了妝,喻寧心裡有點兒擔心。昨天他問貞美要不要請專門的化妝師來,貞美拒絕了,說不喜歡那種濃妝艷抹,只要化點兒自然的淡妝就行了,不需要專門人士,等雲卿來了簡單化一下就足夠了。但現在!要是早點兒知道他們要遲到,總能找到其他辦法讓貞美在母親來之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現在卻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喻寧給貞美穿上婚紗。
    「啊哈,簡直美得像夢裡的新娘。」
    「是嗎?給我鏡子看看。」
    他取下掛在牆上的鏡子,靠在自己身上,端到躺在床上的貞美面前。
    「嗯,我也覺得挺合身的,是吧?」
    「那是!只要稍微化點兒妝,哪個電影明星能比得上我老婆啊?要不……我給你化?」
    「算了吧,你也不想讓我帶著一個大黑眼圈和一張像剛吃過老鼠的嘴見人吧?」
    「化妝跟畫畫異曲同工吧?」
    「這個嘛,沒必要著急吧?等下午雲卿來了再化也不遲。」
    既然貞美這麼說就沒問題了,喻寧其實也是擔心她著急。
    他看了眼手錶,在屋裡匆忙轉了一圈,看還有什麼要準備的。盛食物的碗碟、紅酒杯、刀叉、筷子全都洗乾淨了,放在桌子上,也許他們還會從漢城帶一些來。
    10點15分,喻寧親了一下貞美的臉,走到門邊,回頭看著她。
    「鎖上門行嗎?」
    「怎麼突然要鎖門?」
    「你這麼漂亮,誰突然跑來把你背走了怎麼辦?別的東西被偷了都沒關係,你被偷了我可就活不成了。」
    「哎呀,誰會做這種事啊?嚇得逃跑倒是有可能。」
    「我鎖門了。」
    「不用鎖,去吧!」
    婆婆就要來了,貞美雖然不能去為她開門,也不願意讓她看到自己躺在鎖著的屋子裡的樣子。喻寧理解她的這種心情嗎?他輕輕帶上門走了。
    「歡迎媽媽!」
    「哦……」
    母親微笑著朝貞美點了點頭,走過來坐在貞美床前的椅子上。
    她穿一身藍色韓服,跟和藹、高尚的氣質相得益彰,坐下的時候折起長裙,發出沙沙的聲音。看著已經穿好婚紗躺在床上的貞美,母親說:
    「婚紗很適合你,很漂亮!」
    「謝謝媽媽!」
    「身體怎麼樣?累嗎?」
    母親問的既是貞美的健康情況,也是懷孕情況。
    「挺好的。」
    「哦,看起來也是,表情也挺開朗的。」
    「都是托媽媽關心的福。」
    母親伸出手拍了拍貞美的手背,輕輕握住她的手。如果貞美有感覺,一定會感覺非常溫暖。
    貞美輕輕點了點頭,微笑著表示感謝。
    「唉,我呀,這段時間讓你不太好過,我也知道。」
    「沒有,媽媽!」
    「嗯,真正過起日子來,慢慢會互相理解的。對了,你是不是該化化妝啊?今天可是新娘子。」
    正好喻寧提著母親帶來的東西打開門走進來,母親看著他。
    「喻寧,你不讓新娘化妝嗎?」
    「哈哈哈!貞美不化妝的時候更漂亮,清新自然。」
    「你呀,總是能說出點兒道理來,不過,還是化點兒吧!我就知道會這樣,已經準備好了。把我的包拿過來!」
    「媽媽要給貞美化妝?」
    「怎麼?信不過我?怕我搞砸了?」
    「沒有沒有,我是太感激了。其實載佑的妻子說要給化的,她肯定沒媽媽水平高,幸虧她來得比較晚。」
    母親從手提包裡掏出化妝包,在喻寧搬過來的桌子上打開,把東西擺了出來。
    「是我的兒媳婦,當然我來化。」
    「謝……謝謝,媽媽!」
    淚水一下子湧上來擋住了視線,貞美眼前一片迷濛。這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老人,經歷了風霜的老人的懷抱竟是如此溫暖,像能讓任何人舒舒服服休息的港灣,在這樣的懷抱裡,連眼淚也變得很自然了。
    「別隨便掉眼淚!」
    「是……」
    母親親手擦去貞美面頰上的兩行淚水。
    「皮膚真不錯,白淨、有彈性,沒必要打粉底和粉了。」
    「是吧,媽媽,貞美的皮膚好得不得了吧?」
    「你這傢伙,別囉嗦了,快去準備吧!去洗個澡,剪剪頭髮,然後……你就沒必要在皮膚上下功夫了。」
    「為什麼?」
    「你像你爸爸,天生皮膚黑黢黢的,不管抹什麼也變不白,反而顯得油光光的,還弄它幹什麼?」
    「媽媽你也真是的,說這些話貶低我,我的皮膚顏色多性感啊!好多人這麼稱讚過我呢。」
    母親用紙巾擦拭著貞美的臉,問她:
    「孩子,你也那麼想嗎?」
    「是。」
    貞美微微一笑,喻寧眉開眼笑。
    「聽到了吧?您瞧瞧!」
    「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知道你爸爸惹我生氣的時候看他像什麼嗎?像蜂窩煤,黑漆漆的九孔蜂窩煤!」
    「哎呀,媽媽怎麼這麼厲害呀!」
    「好了,你媳婦這兒有我,你就放心去辦你的事吧!新郎也不能邋裡邋遢的吧?」
    喻寧出去後,母親看著貞美的臉。
    「嘴唇和眼睛要化妝。其實,你只要塗點兒口紅,整張臉馬上就有了生氣,漂亮好多。」
    「是,我也喜歡這樣。」
    母親給貞美塗上酒紅色口紅。其實,因為想到這一層,母親昨晚特意去化妝品商店挑了最近年輕人喜歡的顏色,還學了幾樣化妝技術。
    用眉筆畫好眉毛,睫毛上稍微塗了一點兒黑色睫毛膏。
    「前段日子不好過吧?」
    「沒有,媽媽。」
    「我也心裡亂糟糟的。本來,做母親的理應愛護兒子喜歡的女人,但做起來卻不容易。不過,就是那會兒,我也隱隱約約明白,跟自己的孩子慪氣哪裡有勝負可言呢?早晚我會承認你。」
    「是……」
    塗上酒紅色口紅後,貞美的嘴唇就有了光彩,濕濕地含著水氣,母親又在上面輕輕塗了一層螢光,然後在臉頰上薄薄施了層胭脂。
    當初真是何必……現在想那些也沒用了。
    母親的眼睛裡有悔恨和歎息留下的痕跡。
    「聽說你懷了我兒子的孩子,我想,也許我和你命中注定在這個世界上做婆媳吧。」
    「……謝謝,媽媽!」
    「是我該謝你,對一個女人來說最重要的事你做得很好。好了,妝化完了,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
    母親在貞美蒼白的臉上加了點兒血色,放下工具,把小鏡子舉到貞美面前,鏡子裡映著一個女人清新美麗的臉。
    「很漂亮。」
    「喜歡嗎?」
    「喜歡。」
    「嗯,我看也不錯。」
    母親從手提包裡又掏出一個小包。
    「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希望你喜歡。」
    是珍珠項鏈和珍珠耳環。
    「媽媽,我……我什麼都沒為您做!」
    「你不是已經給了我世界上最珍貴的禮物了嘛。本來我還要準備戒指,載佑說他準備了,來……」
    母親替貞美戴上珍珠項鏈和珍珠耳環。
    「好了。怎麼樣?」
    喻寧母親舉起的鏡子裡,一個端莊優雅的新娘在微笑。
    「謝謝!」
    「希望你們好好過日子。」
    「……是,媽媽。」
    母親點了點頭,撫摸著貞美的臉頰。
    可憐的孩子,長得漂亮,聽說學習也很好,一下子變成這樣,她父母該多心疼啊!不管怎麼說,她跟兒子連孩子都要有了,老邁的自己除了愛惜她、包容她、為她著想,還能做什麼呢?
    本來該給媽媽做飯、時常問候、提著菜籃子去市場或超市、陪媽媽去看電影、為媽媽泡茶、按摩、撓癢癢、一起去洗澡的……這些都做不到,真的很對不起,媽媽……
    您把兒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金貴,辛辛苦苦拉扯大,送他登上了生命和事業的高峰……我卻不能給你磕個頭,真的對不起!我多想盤起頭髮穿上漂亮的韓服給你磕一千個一萬個頭啊!多想給寬宏大量地包容一切的您磕頭啊!因為做不到這些,我心中滿是對您的歉意。
    貞美咬著嘴唇,忍住淚,淚水一旦流出來,婆婆辛辛苦苦化的妝就全毀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現在敞開心扉面對你,覺得你真漂亮啊!我似乎明白我兒子為什麼千方百計要跟你在一起了。
    「可愛的孩子!」
    「媽……」
    好了好了,我們雖然是不被看好的婆媳關係,還是和睦相處,互相愛護吧!
    喻寧的母親彎下腰,把靠在床上的貞美輕輕抱在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
    婚禮推遲半個小時,下午3點35分開始了。
    主婚的是大鬍子神父,他是個性格非常樂觀的人,口才很好。雖然客人不多,但在室外舉行的婚禮熱熱鬧鬧、快快樂樂。
    載佑以一句「終於當上了這個夢想已久的司儀無比激動」開頭,說了諸如「我大學時初戀的女孩,卻被今天的新郎搶走了,他是奪走了朋友姻緣的可惡的敵人」等等的話,直到看到妻子雲卿箭一般的目光才有所收斂,作勢擦著額頭上其實沒有的汗,正式宣佈婚禮開始。
    以大海為背景,新郎站著,新娘斜靠在輪椅上。
    「連海裡的魚兒也全部游來祝賀你們結婚。」神父的祝詞使不大的空間充滿了恰如其分的幽默。院子中央擺著兩張桌子,並在一起,鋪上桌布,放滿食物。載佑認識的一個絃樂四重奏樂隊自始至終演奏著諸如《愛情的問候》等優美的旋律。後來才知道,載佑之所以遲到就是為了等這個絃樂四重奏樂隊。
    新郎身邊的椅子上坐著喻寧母親,新娘身邊的椅子上坐著江陵醫院婦產科的宋大夫,儘管他再三推辭,還是難拒喻寧的堅請,快活地坐到了那個位子上。
    攝影師以天空和大海為背景,為喻寧和貞美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載佑的妻子雲卿把杯子和葡萄酒在桌子上擺好,照應著婚禮的方方面面。
    一切都那麼美好。這場婚禮似乎讓人一下子明白了世人為什麼那麼渴求愛情、四處尋找愛情。他們的愛情就是並肩站立、並排坐著,如果有一方在社會上或身體上位置較高,就會主動降低高度,跟對方並肩。貞美的態度始終很自然,沒有人覺得她身體上的弱點低人一等或引人同情,不卑不亢的內心從她的微笑和風趣的談吐中顯現出來。
    現場有一個不速之客,是李在曦。
    她從喻寧的妹妹惠媛那裡聽說喻寧要結婚以及貞美懷孕的消息時,彷彿聽到一聲晴天霹靂,半晌沉默不語。
    11月20日下午3點?在海邊?
    在曦說她要去參加,惠媛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為什麼去呢?你不生氣嗎?去了也不見得受歡迎。」
    「我有我的理由。」
    在曦輕輕歎了口氣。
    「是要去打哥哥一個耳光嗎?還是要把婚禮搞砸?要是打算那麼做,還是別去了,那樣不好看,也不適合你。」
    在曦面無表情地看著惠媛。
    她是下午2點40左右開車到的,認識她的人全嚇了一跳,包括喻寧、貞美、載佑和喻寧的母親。
    她先向喻寧母親問好,然後提著帶來的玫瑰花籃走到貞美身邊,把花籃輕輕放在貞美膝蓋上。
    「祝賀你!」
    兩個女人的目光中都包含了複雜的內容。
    「……謝謝!」
    「你真漂亮!」
    「謝謝!」
    貞美心裡稍微有點兒緊張,擔心在曦會大喊大叫。
    在曦對載佑點了點頭,走向穿著小禮服正跟宋大夫談話的喻寧。
    「喻寧!」
    「啊……在曦!大老遠的,你也來了!怎麼知道消息的?」
    「沒什麼……真的,你穿小禮服很合適啊,跟這裡的山和海也很協調。」
    「哈哈,是嗎?」
    「新娘很漂亮。」
    「是……當然。既然來了,就祝賀我們吧!」
    「那當然,這正是我來的目的。」
    儀式結束後,為數不多的客人和樂隊成員站到貞美和喻寧身邊照相,在曦也跟他們一起。開始她推辭了一下,但載佑說本來客人就沒幾個,貞美也盛情邀請,她就爽快地站了過去。
    有趣的是大鬍子神父的提議。他先走到在場的惟一的長輩喻寧母親的身邊,低語幾句,徵得了她的同意。
    附近有很多合抱粗的山毛櫸,傘狀的樹冠水平伸展開去。在大鬍子神父的指揮下,樹下面鋪上毯子,喻寧和貞美並排躺在上面,手挽著手。
    大鬍子神父爬到樹枝上,攝影師也爬到樹上,卡嚓卡嚓地按動快門。
    於是,這最重要的時刻,不是新娘貞美坐在輪椅上或斜靠在輪床上,而是新郎喻寧跟她一起平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喻寧和貞美都很高興。
    大鬍子神父揚揚得意地說,自己早就希望能有機會爬到樹上主婚,處在上帝代言人的位置,新郎新娘以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更便於上帝見證他們的愛情、管轄他們的婚禮。這一番話博得了在場所有人的點頭稱是。
    然後他們把含羞草移種到了山坡上山毛櫸之間覆蓋著落葉的平地上,也算是把含羞草嫁給了那片樹林,以此紀念貞美嫁給喻寧、喻寧娶了貞美。
    儘管只有十幾個人,他們在山與海之間,在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享受了音樂和美食。
    載佑目送喻寧母親進了屋,感覺總算找到了機會,回頭看著正在咕嘟咕嘟喝啤酒的大鬍子神父。
    「神父!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聖徒彼得?」
    載佑伸手指著喻寧。
    「那傢伙,破壞了戒律!還沒有在神面前許下諾言,就……分明是順序顛倒!不應該受到處罰嗎?」
    「絕對不受處罰。」
    「啊!為什麼?」
    「如果心中有愛,就不應當痛苦忍耐,而應長久做下去。」
    長久做下去?難道……
    「神父!是不是我聽錯了?要是我沒聽錯,您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大鬍子神父豪爽地大笑幾聲,跺跺腳,故意沉吟不語,嘩嘩倒滿一杯酒才開口:
    「那麼,聖徒彼得認為愛應當是剎那的事了?年紀輕輕,精力那麼差啊?呵呵!」
    「神父!」
    喻寧插了進來。
    「嗯,新郎官?」
    「關於這個問題嘛,沒必要問那個總喜歡刨根問底的法利賽人,還是直接問弟妹比較簡捷吧?」
    「天哪,鄭教授!」
    載佑的妻子雲卿明白了他的意思後,羞得滿面通紅,連連擺手。
    「看弟妹的表情,恐怕真的糟糕得說不出口吧?」
    「啊,不是的!哎呀,您說什麼啊,老公!快說話啊!瞧你挑起這個話頭,自己都收拾不了了!」
    「哈哈哈!說你收拾不了了呢!」
    「哎呀,鄭教授,得了個漂亮媳婦,氣勢逼人啊!」
    「是啊,渾身都是勁兒,呼呼地,直往上冒。」
    「怎麼可能不那樣呢?他要是現在開始向神父懺悔,恐怕要講到明天早上。」
    大鬍子神父露出充分理解的表情,點了點頭。
    「是啊,鄭教授的愛的確深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神父,您還是第一次不站在我這邊。請不要拋棄迷途的羔羊!」
    「羔羊我為什麼要拋棄呢?我可是很喜歡羊肉的,絕對不會拋棄你,你只管好好把你信仰的肉養肥了就行。」
    大鬍子神父咂吧咂吧嘴,做出垂涎欲滴的樣子。
    載佑徹底失敗了。
    雖然是開玩笑,但面對穿神父長袍的人誰也不能亂來,似乎沒有人能勝得過豪爽的大鬍子神父。
    貞美轉向坐在自己左邊的在曦。
    「能幫我推一下輪椅嗎?」
    「沒問題。」
    她們離開喧鬧的人群,在高高的懸崖邊上停下輪椅。貞美斜靠在輪椅上,遠眺著大海。
    在曦先開了口。
    「對不起!」
    「啊……你說什麼?」
    「上次在海邊……」
    「啊,是……」
    「是我無禮了。你也猜出我是誰了吧?」
    「是,談到後來。」貞美點了點頭。
    「當時你的心情一定很糟糕吧?回漢城後,我心裡一直沉甸甸的,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要懷著那種惡意接近你……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慚愧。」
    「那也可以理解。」
    「但你當時一定很不高興吧?」
    「是,有點兒……記得那天我故意找喻寧的茬兒,對他大喊大叫。不過,最讓我受不了的不是你的那些話,而是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其實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
    「這麼說……」
    「是啊,被你說中了,我自己當時也認為跟喻寧在一起的時間短則一年,長則三年,然後就要主動離開他。我當時真傻,簡直叫人臉紅。」
    在曦點了點頭。
    如果那天在曦不走到自己身邊來,事情會是什麼樣的呢?也許根本不會出現現在的這種情形,也許當時自己依然不會讓喻寧擁抱自己的身體,也不會伸出心靈的臂膀擁抱他。但是,這樣的話,這豈不是令自己更加羞愧?珍貴的愛的擁抱,其契機竟然是看到在曦後的絕望和嫉妒。不,不,其實自己從一開始就想擁抱喻寧,只是因為莫名的害怕,才不允許他擁抱自己的,那次見面反而令自己掏出了心中的嫉妒和絕望,還有恐懼,把它們徹底拋掉。
    無論如何,對貞美來說,能有今天,在曦顯然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貞美轉頭看著坐在身邊草地上的在曦。
    「謝謝,在曦!」
    「什麼?因為我來這兒?」
    「既謝謝你來這裡祝福我們,也謝謝你看透了我當時的心思。」
    「雖然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的心情輕鬆多了,也很高興。」
    「……」
    在曦的視線追隨著在碧空中縱橫的白色海鷗。
    「……因為在今天的世界上,還有愛得如此美麗的人,儘管並不多見,但就在我眼前。知道這一點,我感覺以後的生活會更幸福,對將來的愛情也更認真、更真誠。怎麼說呢?喻寧是懂得愛的人,貞美則是能正確感受這種愛的人,讓看的人也舒服,而且羨慕。」
    「……」
    在曦感激的是某種領悟。
    一開始,從惠媛那裡得知這件事的時候,自己是什麼感覺呢?
    生活,在這物慾橫流、利益至上的生活中,也有真實存在,有愛情存在!她的心像被這種念頭猛撞了一下。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一切,諸如把既有的偏見當作智慧,傲慢得以為可以用一個尺度衡量全世界,拘泥於個人得失的利己之心,一旦遭遇挫折就控制不住地輕蔑和憤怒,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沒有意義。
    人生是很小的事堆積起來的,一點一點慢慢治癒彼此的傷口,彼此拯救,創造出一個小小的天堂。
    戰勝了極度的心理混亂後,在曦領悟到了這些。真正的愛情是比什麼都強大、美麗、溫暖、健康的,這億萬年化石般的真理,這最平凡的真理,重新在她的心裡生根發芽,長葉開花。
    如果一個人遠離了心、精神和靈魂,那麼這個人就只能成為被虛榮、偽善、憎惡和物慾驅使的行屍走肉。
    在曦一直不瞭解這一點,或者說,不願意承認這一點。要把一個真正優秀的男人拱手讓給別的女人,這的確難以承受,但那個女人完全有擁有那樣的男人的資格,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女人。發現了這一事實後,在曦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
    在曦的眼裡染滿了大海的顏色。
    「真心真意祝福你們!」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