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121號投幣保管箱

    紅色手機響了,在抽屜裡。
    知秀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響?啊……是那個手機呀,本來想送到失物招領處的,又忘了。
    但就在她拉開抽屜的一剎那,手機鈴聲戛然而止。
    鈴聲消失的瞬間,整個房間似乎變得一片蒼白,剛才那種迫不及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知秀只能聽憑紅色手機幽靈般地待在那裡,直到它重新響起來。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呢?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知秀打開手機蓋,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液晶屏綠光熒熒。她摁下通話鍵,信號立刻傳往某個遙遠的地方,久久沒有回應,彷彿與世隔絕,周圍的空氣中瀰漫的全是孤獨和沉寂。
    知秀合上手機蓋,舉到檯燈的燈光裡,仔細端詳著。那種如血欲滴、如心跳動、如花怒放般無遮攔的紅色刺著她的心,令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這紅色手機中似乎潛藏著什麼,似乎女主人的靈魂和買發卡的那個20出頭的男孩的心藏在或鎖在某個角落裡。
    知秀看著紅色手機,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用這個手機撥個電話,也許能連接到另一個世界。
    5月23日,凌晨3點零9分。
    真是的,這算怎麼回事啊!簡直叫人想起日本電影《午夜凶鈴》,似乎這個手機被人詛咒或施了魔法。
    那個男人的東西還沒能處理掉,其中12件已經分別裝進大大小小的箱子放在角落裡了。收信地址和收信人都是大海,這似乎很難讓送快遞的人接受。快遞服務行業的這種態度恐怕也是源於獨裁文化背景的。在歐洲各國,政府下屬的郵政機構不見得好到哪兒去,但私營配送公司和快遞公司的業務的彈性簡直令人驚歎,只要支付相應報酬,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什麼人都能正確送達,只要送的東西不是殺手、定時炸彈或人頭。他們可以每週一次給死了主人的狗送一次優質的肉和骨頭,也可以每個週末給委託人或其愛人的墓地送上各種鮮花,一送就是50年。收件人是樹木也好,是某個公園的某個地點或湖泊也好,都不成問題。他們接受預付,也可以在把東西送達指定地點、指定位置拍下照片寄給委託人之後再收取費用。
    人家的做法難道不是很值得傚法和讚揚的嗎?那種認為人的一切行為都必須以人為對象的想法,難道不是過於死板的思考方式嗎?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利己主義嗎?
    她在網上也收到了幾封回信,都是不明身份、不明所屬的人寫來的,滿篇都是惡作劇甚至下流的語言。有人要求她先把錢寄過去,語氣卻沒有絲毫誠意,還有人問她是不是瘋了,要跟她見面再決定。
    知秀長歎一口氣,在幾個論壇上重新發了同樣內容的帖子。
    還沒有包裝起來的只有蘭花了,那是一株嘉德麗亞蘭,開花時那種艷麗的粉紅彷彿鴨趾草和三色堇的顏色混合在一起,儘管現在盆裡只有綠色的葉子。
    那個男人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才把這盆蘭花帶到知秀家裡來的呢?他明明知道知秀不喜歡在自己的空間裡擺放花草。
    跟那個男人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知秀幾乎沒有體驗過劇烈的感情波動。起初他只是蟄居在玄關旁邊的屋子裡,偶爾兩個人也會一起吃吃飯,喝喝茶,但還是各顧各的時候多。
    知秀幾乎沒有感覺到跟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有多大差別,他偶爾提著裝拳擊手套的黑色提包出去,絕大多數時間則是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連大氣也不出一聲。他一般帶著耳機聽音樂、翻來覆去讀一本書、睡上一整天,或在白紙上重重疊疊地寫字,直到把一張紙完全塗成黑色或藍色。知秀常常搞不清楚他是否在家,要去玄關看看他的皮鞋在不在才知道。
    在一個屋簷下住的第一年冬天。
    「不去!」
    從他的房間裡突然傳出一聲怒吼,正在為木洞一家顧客挑選放在客廳落地長窗前的大型花木的知秀吃了一驚,這還是第一次有說話聲從他的房間裡傳出來,看來這個人的確是氣得控制不住自己了,知秀也因此知道他有手機,之前她一直不能確定。
    「嗯,我已經說過不回去了!……已經結束了!我跟你!好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討厭你!你問為什麼,哈哈哈!是啊!煩你了,討厭你……知道了……就這樣吧……」
    再也沒有聲音傳出來。知秀感覺那是他的前妻打來的電話。
    第二天,他進門的時候買回一盆蘭花。
    「送您的禮物。」
    「……什麼意思?」
    知秀惡狠狠地瞪著眼睛,因為他觸動了她心中最敏感的角落。
    知秀把自己當做花草樹木的殺手,雖然不是在深山老林裡風餐露宿地採集蘑菇和野菜來食用,但是她覺得有組織地為城市提供大量的花草樹木,把它們的根埋在小小的花壇或花盆中,就如同把無辜的人關進監獄一樣。
    如果花草樹木能表達自己的感情,恐怕一看到知秀就會發出慘叫,流出綠色的眼淚了。對花卉極為敏感的知秀能感覺到這一點,因此在自己的私人空間裡她不帶進任何自然生命。雖然兩個人沒有談過這個問題,但男人看到知秀家裡連一棵三色堇都沒有的家居陳設,應該能猜得出她的這種心理。
    男人露出不解的表情,一臉無辜地問她:
    「您怎麼這麼說話啊?難道我送您蘭花有什麼錯嗎?」
    「快處理掉,馬上!」
    「哎呀!真搞不明白,以花卉為業的知秀小姐居然見了蘭花會這樣!」
    「你是在找茬嗎?」
    「呵呵,您怎麼這麼多心啊?」
    知秀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直覺他剛才見過什麼人,他的微笑、一舉一動和衣著沒有什麼變化,但他內心正在拚命抵擋某種巨大的衝擊。
    「謝謝你的禮物,這份心意我領了,蘭花還是放在你屋裡吧。」
    「非得這樣嗎?」
    「是的,要是那東西放在我眼前,我一定不會放過它的。」
    這是實話,如果他把手裡的蘭花放在知秀的桌子上,她一定會把花放到外面去的,蘭花會在天亮之前凍死。
    他的表情不置可否,一抹淺淺的微笑浮上嘴角,很快消失了。
    知秀匆忙把頭轉向電腦畫面,臉紅了一下。自己曾把耳朵貼在他的房門上傾聽裡面的動靜,曾躡手躡腳地走過他的門前猜測著他的行動,曾在下雨的日子裡試圖擰開他的門,雖然最終放棄了,這一切似乎他全都知道。
    很久以後,知秀意識到,他故意買來一盆蘭花放在房間裡,是為了阻止自己隨便進他的房間。
    男人抱著花盆回自己房間去了。
    那天夜裡,秋雨瀟瀟,知秀整夜在床上輾轉反側,玄關旁他的房間裡傳出極力壓抑著的哭聲。外面雨聲淅淅瀝瀝,知秀的屋裡似乎也飄著清冷的雨,她想起放在他房間裡某處的蘭花。
    蘭花沒有土根,吸收水分不是從土壤中,而是從空氣中,需求量極少。對於蘭花來說,男人的眼淚足夠供應它需要的水分,不知不覺就喝飽了。至於那個男人,或許他正想把自己的悲哀藏到蘭花中去,把令自己束手無策的生活和心藏到花草中吧。
    知秀很清楚,這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從本質上來說,植物自成一體,比人和其他動物更完整,因此,無論是在沉默面前還是死亡面前,植物都表現得更堅強,甚至有些冷酷。
    男人的房間恢復了安靜。他睡著了嗎?還是閉上嘴唇、帶上耳機在心底哭泣著呢?
    令他不堪重負的到底是什麼?
    知秀將心比心,相信那既不是貧窮,也不是失業,不是沒有戀人的孤獨,而只是生活中的細碎波浪。
    那波浪的根源在風,風無時無刻不在吹著樹,晃動樹幹、枝條和葉子,最終晃動了樹根,晃動了大地,晃動了天空。
    知秀認為這也完全適用於身為動物的人。
    風的本質是時間,那碎片拼湊起來的時間把活著的一切拉向自己,穿越自己,人對此無力抵抗。
    知秀突然想喝一杯,從冰箱裡取出酒來。
    很想叫他出來一起喝,但還是忍住了。
    她發現自己的根似乎馬上就要露出地面了。
    知秀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撐著低垂的頭,陷入往事的回憶中,直到瞥見「掌中庭院」的咨詢室傳出問話。
    ……一直沒有回答,看來您不在啊,那我留言了。
    我在。
    哦。?
    我敲了三次門了。
    對不起。
    您的店很漂亮,是您本人設計的嗎?
    是的,怎麼了?
    我看了您的帖子,本想給您發郵件的,結果還是直接來拜訪了。
    怎麼?
    嗯,我是快遞員。
    噢。!?
    哈哈!
    笑什麼?
    我也認為把13件東西送到13處海裡是非常酷的一件事啊。
    非常酷?嗯,聽起來不像是無所事事的男人的調侃。
    知秀潔白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您打算接嗎?
    是的,只要條件合適。
    您請說!
    您先說。
    每件10萬韓幣。
    哈哈哈!?
    我不同意。我們物物交換行嗎?
    嗯?
    魔術的草葉!
    您是說「香草」嗎?
    是的。聽說香草的種類很多啊,您能列舉幾種嗎?
    薄荷、馬郁蘭、迷迭香、羅勒、檸檬草、尤加利、野甘菊、咖喱草、蘋果天竺葵、松香天竺葵、斑葉鳳梨薄荷、玫瑰天竺葵、百里香、綿杉菊、奧勒岡、銀斑百里香……
    呵,這麼多啊,有沒有適合偶爾會得憂鬱症的人的?
    百里香。
    有什麼好處?
    百里香散發出的獨特香氣可以消除頭痛、憂鬱症,對神經性疾患和貧血、疲勞等都有效果,還可以用作香料。
    哈哈,我還沒到疾患的程度。至於憂鬱,可以說是人類具有的幾種「香氣」之一。
    ……
    這樣吧,我每送走一樣東西,您就送我一盆香草,每次不同的品種。當然,第一盆就要百里香,可以嗎?
    這對您似乎不公平啊?
    沒有。
    那好。
    就這麼定了。
    具體怎麼做呢?
    請告訴我您的住址。
    不,還是用投幣保管箱吧,就是那種保管小件物品的地方。新寺站121號保管箱,從明天開始,我會把鑰匙放在右後箱腿兒的下面。對了,香草也會放在箱裡。

《你愛香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