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我明白,但停不下來

    「師傅,您騎過那車嗎?」
    戴著油污手套的手舉著扳手指向TOURING1,那台車體寬大的美式摩托車有著銀色的引擎和車座,現在正蓋著塑料布站在陳列台上。
    6月6日,下午6點21分38秒。
    「沒有。」
    由於保時捷的追擊,玄宰的「隼」也受了傷,排氣管噹啷噹啷響,輪胎也得換了。17歲的學徒工君泰能修理一般的外傷,換零件也不在話下。他皮膚黝黑,嘴唇很厚,自稱昆塔2。
    「我的夢想就是騎著那傢伙狂奔,後面帶著貞賢。」
    「貞賢?」
    「是在對面那間啤酒屋裡打工的女孩,又苗條又性感。」
    「你運氣不錯啊,已經追到了嗎?」
    「正在努力,整天纏著她。」
    「哈哈哈!」
    玄宰正在摩托銷售維修中心。
    「可是,昆塔,你現在的身板兒也就能騎踏板車,怎麼騎TOURING呢?」
    「體重算什麼問題啊!要是那車是我的,馬上就可以騎上出發,只要貞賢在後面抱著我的腰!」
    跟這個男孩談話總是很愉快。是啊,TOURING雖然是重量級的,但性格比較溫順,所以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確,只要是熟悉摩托車的人,一看到TOURING,難免就會感覺到旅行的誘惑,因為TOURING具有旅行所需的一切設施——能盛下足夠的旅行裝備和物品的收納空間、可以坐在上面欣賞音樂和沿途風景的舒適座椅,配置跟四輪汽車不相上下。玄宰察看之下發現車上還配有導航系統、CD機、自動車窗和取暖設備等,設施應有盡有。
    「這車現在多少錢?」
    「2800萬韓幣!不得了吧?」
    「因為是用於觀光的。」
    「對了,您昨天飆車了嗎?」
    「嗯?」
    「消音器也噹啷噹啷的……」
    「必須重新矯正,手把也磨損了。」
    「看起來真的跑得很過癮啊,師傅的車都這樣了,那傢伙肯定散了架躺在醫院裡吧?」
    「……」
    「我的夢想就是像師傅一樣,您知道嗎?」
    「哈哈,怎麼一下子把標準降低了?」
    聽了玄宰的話,君泰撲哧一笑,開始換前輪輪胎。
    摩托維修中心房頂上君泰住的屋子牆壁上貼著幾張摩托戰士們的大幅照片,有以風馳電掣的賽車車技橫掃世界的意大利高手麥克斯·比亞喬(MaxBiaggi),有亞洲最了不起的車手阿部典史,有通過不屈不撓的努力登上世界冠軍寶座的西班牙車手艾米利奧·阿爾查莫拉(EmilioAlzamora)。
    據君泰說,有一天,他正在看摩托比賽,突然接到神的啟示,如同醍醐灌頂,於是進入了這一行。對年紀尚小的他來說,能修理巡航車之驕子「隼」已經是無比幸福的事了。儘管他天性善良,但再過兩年,等他肩膀上的肌肉結實起來,白天的摩托維修工晚上一定會搖身變成暴走族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把汝矣島、江南大路、大學路和機場路變成一片廢墟。
    一旦對花式駕駛產生了興趣,無論誰都會衝向仁川市富平區深山路一帶和燕山洞濱海路一帶,練習飛越障礙、跳躍、接力,猛衝向障礙物在最後一刻避開的膽量,這些動作稍出差錯就會危及生命,但無人能勸阻,因為一旦瞭解了摩托車內隱藏的速度,摩托車就變成了毒品,憑十幾歲的耐力和節制力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那種誘惑的。如果從一開始就不瞭解摩托車的世界也就罷了,但對於瞭解的人來說,這是無法超越的必經階段。玄宰自己不也曾經歷過嗎?任何勸阻都聽不進耳朵裡去,只有一兩次徹骨疼痛折磨靈魂的事故才能真正教會他們一些東西。
    「對了,聽說你最近常常跟團隊出遊?」
    「是啊,踏板車也不是鬧著玩的。」
    君泰的話沒錯兒,踏板車車體雖小,一旦加速到140,因為小而敏感,從中體驗到的快樂也是令人心顫的。也正因為如此,喜歡意大利產踏板車「偉士帕(Vea)」的人們每週日都會風雨無阻地在紐約曼哈頓集會,像信奉基督教的人一樣。
    「絕對不要去南漢山城那邊。」
    「為什麼?」
    「對於踏板車來說,那裡的坡太陡了,下坡路也很多,速度快的時候很容易翻跟頭,而且車道比較窄,深夜車也很多,拐彎稍一疏忽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麼說那是條黃泉路啦?那您給我們推薦幾條路線吧。」
    「要說近的,從議政府到退溪院比較安全,一出隧道,就有一個標示漢城和龜裡市的路牌,兩邊的路都還可以,車不多,有8條車道,彎道比較緩和,路面也很平整。」
    「對了,我們過兩天要遠征江原道,去兩天一夜。」
    「哦,很好啊,江原道的路最適合練習彎道了,比如寒溪嶺、彌矢嶺、佛影溪谷。不過,對你們騎踏板車的來說,濱海的7號國道是最棒的,就算不能帶上女朋友,獨自沿海邊奔馳的感覺也絕對爽極了。」
    「怎麼能用踏板車帶性感美女呢?丟死人了!」
    玄宰向君泰詢問他們的隊長的性格。
    「啊,我們老大啊,是個送貨的,他一騎上摩托車,什麼張國榮,什麼周星馳全都一邊去吧。他最讓人讚歎的不是速度,而是風度,無論生死,風度相隨!」
    「這對你們這些傢伙來說可夠走運的。」
    「哈哈哈!」
    群體出行時決定成敗關鍵的是帶頭人的性格。摩托這種東西,一群人騎比一個人騎安全多了,因為獨自一個人很難抵制速度的誘惑,而群體出行時有隊長在前面調節。但也有一些隊長一旦遇到筆直延伸的道路和美麗流暢的彎路,就陶醉在興奮中,允許成員飆車,而一旦開始競爭,必然會發生事故,10台車中至少有三四台會報廢。
    玄宰認識君泰是半年前,在這個摩托維修中心。那傢伙趁老闆不在,反扣著棒球帽騎到客人放在這裡的摩托車上發動了引擎,雖然還是絕對新手,但憑他的一腔熱情,恐怕不出幾天就會把摩托車開到路上去了,而且是他的體格和實力根本無法控制的韓國產HSRC等比賽用摩托車。那樣的話,他一定非死即傷,至少會在路上斷送幾根肋骨,因此玄宰勸他先騎適合自身體力的踏板車。
    「那種東西怎麼騎啊?難道我是送牛奶的阿姨嗎?」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從那種東西開始騎的,你不知道吧,踏板車最適合用於培養路感和車感了。」
    「哎呀,丟死人了!」
    「要是你答應我從現在開始騎一年踏板車,我就教你基礎技術。」
    君泰聽維修中心的老闆說過玄宰是來這個維修中心的摩托車手中數一數二的高手,雖然嘴裡還嘟嘟囔囔的,但顯然已經被玄宰的話說動了。
    玄宰之所以答應教給他基礎技術,是因為他知道摩托車這種東西,開始學時的習慣最終會決定生死,眼前這個小子既然已經下決心踏入摩托車世界,如果基礎沒有打好,即使熟練掌握了枝節技術,也總有一天會遭到道路或車本身的拒絕,從而釀成事故的。無論什麼事,基礎都是最重要的。
    玄宰首先教給君泰的是駕駛的正確姿勢和轉向技術。
    眼睛不能死盯著一點,要縱觀全局;肩膀不要用力,姿勢要自然;手握在手把上距內側一指的地方,手腕保持120度,胳膊肘稍彎曲,不要用力,要像彈簧一樣靈活;腰部不能前傾也不能向後彎,要放鬆,把重心放在中央;雙腿不要張開,膝蓋輕輕夾住油箱;腳尖朝前,隨意張開。
    「這樣嗎?」
    「是啊。」
    君泰挺機靈,馬上就學會了。
    「基本姿勢沒問題了,好,看我怎麼做!拐彎有三種姿勢。」
    第一種是車手的身體與摩托成同樣角度傾斜(LeanWith),拐彎時自然平穩,易於保持平衡;第二種是車手上身挺直不動,只有摩托車向內側傾斜(LeanOut);第三種是車手的上身向內側傾斜得比摩托車更厲害(LeanIn),由於此時摩托車的傾斜角度比較小,輪胎與地面的接觸比較好,適用於下雨或路滑的時候。
    玄宰分別示範了三種姿勢之後把踏板車停在了君泰面前。
    「你說作為一個初學者,應該從哪種姿勢開始學呢?」
    「第二種。」
    「對了。」
    「但要說風度,還是第三種最酷啊,第二種次之。」
    「是啊,要想達到那種水平,至少需要騎一年到三年才行。等三種姿勢都練熟了,你就可以換大型車了。」
    「這麼說我要想騎大型車先要通過師傅這一關啦?」
    「當然。比摩托車執照考試更重要的是摩托車手的考核,技術必須得到車手們的承認,在此之前你只能騎踏板車,別無選擇。作為一個前輩,我可不想看到你脊椎受傷在床上躺一輩子,明白嗎?」
    聽到玄宰這樣的高手說是自己的「前輩」,君泰感動極了,所以他一直遵守當時的約定,當然,也可以說他現在被踏板車迷住了,暫時不去追求速度。
    玄宰的「隼」已經修得差不多了,君泰把車架起來檢查空轉狀態,突然,他瞪著門外張大了嘴:
    「啊——美女!」
    看來是他所說的那個在啤酒店工作的叫貞賢的女孩出現了。那女孩正在搬放在門口的罐裝啤酒箱子,看到君泰向她做手勢,似乎哼了一聲,關上玻璃門進去了。君泰吧嗒吧嗒嘴,不好意思地看著玄宰。
    「怎麼樣?棒極了吧?」
    「什麼?」
    「她簡直就是天生的摩托姑娘,您想想看,在風中飛舞的長髮,緊壓著我背部的胸部,還有貼在我屁股和大腿外側的長腿!」
    「哈哈哈!」
    油門正常,離合器正常。玄宰一一檢查了加速的油門、風門、半離合、使後輪空轉的輪軸,付了維修費用,跨上「隼」,戴上頭盔。
    「師傅,16年後見!」
    「16年?為什麼?」
    「今天我一定要追到貞賢,然後就像那個德國人一樣把美女帶在車後面飛起來,您知道嗎?那樣的話我們就只能16年後見了。」
    德國人?哈哈!他說的是那個叫海因裡希·波恩的人吧,在摩托雜誌上曾經看過他的經歷,據說他無意中騎上了摩托車,這一走就是16年,遊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後來出了書,辦了攝影展,賺了很多錢,不久前又用這筆錢帶上新的女人重新踏上了旅程。
    「哈哈哈!我看你要追上貞賢恐怕也得用16年,小子!別得意忘形了,好好去江原道吧。」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跟師傅說16年後再見,您畢竟是我師傅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既然你是我的得意門生,我會去監獄看你的。」
    「嗯?監獄?」
    「你,不是說要騎走那輛TOURING嗎?」
    君泰咧著厚厚的嘴唇笑了,依那個像斗犬一樣的老闆的性格,一旦發現價值2800萬韓幣的TOURING不見了,一定會動員所有熟悉的車手,在他到達仁川港之前就把他抓回來的。
    玄宰的「隼」向著江南區新寺站疾馳。跟君泰聊天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心裡一陣發酸,瞭解摩托車的人為什麼都有相同的願望呢?君泰那傢伙一旦騎上了有相當重量的摩托車,那個叫貞賢的女孩最終一定會坐上他的後座的,這難道不只是個時間問題嗎?
    小時工,每小時2300韓幣,鬱悶死了,真鬱悶啊,活著怎麼這麼痛苦,這麼沒有意義?鬱悶死了,簡直要瘋了。快!君泰!開快點兒!那女孩如果在後座上用盡全力這麼叫喊的話,跟過去在通往汶山的統一路上把初戀的女孩拋向空中相似的事情就會重演。
    君泰就彷彿是玄宰自己10年前的樣子。
    因此玄宰才會在心裡感到疼痛,但無論什麼辦法都無法阻止這種重演,因為無論是誰,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根本不可能被說服。時間每一天都是新的,但過去的時間會在無意識中偷偷流回來,打濕悲劇,打濕哀愁。
    正如君泰所說的,並不是每個女孩都適合摩托車,苗條的美女適合出現在新型摩托的展示場上,但不適合坐在像子彈一樣疾馳的車上。摩托車是屬於十幾二十幾歲的,真正的摩托姑娘必須兼具相應的熱烈和相應的冷酷,必須有壓倒一切恐懼的眼神和精神世界,懂得用全身心來體驗生死並存的剎那和永恆。
    這樣的女孩,哪怕是第一次跨上摩托車,也會交出一切,交出愛情和幸福,懂得把自己的存在交付給風。只有這樣,兩個人才能一起展開翅膀飛翔。那種同心協力的疾馳就是愛,是在彼此的胸中和心中飛翔,如果能共同飛越生死之橋,那就接近完美了。光速般的疾馳只有在這種和諧中才能形成。
    「我相信你,既然跨上了你的摩托車,我就跟你同生共死了。生死都無所謂,只要能跟你一起迎接疾馳的盡頭!這難道不是自由嗎?你跟速度鬥爭的原因不正是為了穿越自己遇見我嗎?」
    「改變這個世界吧,把我的存在移進你的身體裡。」
    能說出這樣的話的女孩是玄宰夢想中的摩托姑娘。如果有那樣的女孩,他一定會跟她一起騎上摩托車,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無論哪裡都能像老鷹一樣飛去。如果是那樣的女孩,無論是在城市的哪個角落,即使放棄摩托,也可以在另一片天地裡幸福地生活下去。讓夜晚掠過她,讓她熾熱地呼吸到凌晨,用自己的身體承載著她,讓她像白馬一樣在草原和陽光的世界裡疾馳。
    無論生活多麼惡劣,她的頭髮都會散發出風和香草的氣味,她的胸前是肥沃的土地,她的腿延伸為世界上最美麗奪目的道路。
    但是,沒有,沒有,除了在統一路上飛走了的那個女孩以外。
    孤獨,即使把胸膛貼在「隼」上,用雙腿夾得油箱發熱,風馳電掣的速度也還是不能讓孤獨隨風飄走。
    玄宰一邊加速,一邊發出悲嚎,震撼著心靈深處。
    啊——
    體內的血液在血管裡駕著「摩托」,即使他在為年輕生命的危在旦夕悲嚎,血滴也還是在全身以驚人的速度駕著摩托疾馳。是不是要提供動力的心臟停止跳動,那熱切的速度才會冷卻下來呢?一旦進入車輪世界,生命就會不停地加速著向命運疾馳,有人知道這一點嗎?
    玄宰一邊穿越銅雀大橋一邊自言自語:
    「知道,我知道!但就是停不下來!」
    1哈雷·戴維森的四大車型系列(ORTSTER、DYNA、SOFTAIL、TOURING)之一。——譯者注。
    2美國小說《根》裡的黑人主人公。——譯者注。

《你愛香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