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秀一口接一口地嚥下黑啤。
把他的最後一樣東西——那棵有生命的蘭花放進投幣保險箱後,關門的響聲震動了知秀內心深處,這是她沒有預料到的。自己已經陷落到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裡,而出口已經關閉,那震顫沉重得像棺材蓋一樣,把鮮活的記憶關了起來,深不見底,墜落一刻不停,簡直要把她逼瘋了。於是她用手捂著胸口,幾乎是跑進了第一眼看到的啤酒屋裡。
知秀面無表情地不斷嚥下跟深沉的黑暗顏色相同的液體。
男人的東西現在全都送走了,但是,為什麼自己反而變得更難過了呢?為什麼會感覺在漆黑的深淵裡不停地墜落呢?為什麼會感覺自己像冬天光禿禿的樹一樣寒磣,失魂落魄地在這裡苦苦支撐呢?
結束了。不是嗎?那些舊日遺留下來的碎片已經全部清理掉了。知秀呀,你知道嗎?你也願意重新變得開朗,你也想在心裡擁有一個能讓感情生根發芽的花園,你也希望有人走過來對你說「你很漂亮」的時候,你能微笑著回答「是嗎?你也很帥」。你不也想在自己的身體裡孕育像鼠尾草一樣清秀的女孩和像白蠟樹一樣挺拔的男孩,生下來撫養他們嗎?你也想把向日葵放在窗前,看它們追隨太陽,為它們按摩酸痛的脖頸,講述黑暗中永不放棄、誓不低頭的故事,直到它們的種子一顆顆成熟。
是啊,活著的確不錯,世界本來就很美麗,每個人都有閃光的地方,你是願意相信這些的,哪怕從現在開始。
可是……你似乎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在一點兒一點兒地乾枯,他的撫摸在你身體裡引起的細微的風和熱氣依然像盔甲一樣堅硬而沉重。
可笑吧?你到底為什麼這樣呢?愛情是什麼?你也完全可以愛得像棉花那樣輕鬆,像啤酒瓶被打開的時候彭的一聲那麼輕快。愛情如果太認真了,就顯得很沒有風度。面對一個男人必須像面對一杯可以給你涼爽感覺的加冰可樂一樣,必須能像吃漢堡包舔冰激凌一樣舔食愛情,並把它扔進垃圾桶裡。但是,為什麼你不能想像那樣的情形呢?是他的手帶走了你的身體嗎?他的手抓起你的心帶走了嗎?為什麼……為什麼……你變得越來越像沙漠了?是不是感覺像獨自一個人坐在被廢棄的寺院裡,明知道什麼人都不會來,卻固執地要一直守候下去?是你的情感迎面給了你一記痛擊嗎?是愛情嗎?你是不是已經陷入了一個陷阱裡,認為既然愛情已經支離破碎,生活也必須首先打碎才能恢復?有沒有人能告訴你,不,告訴我,現在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相信愛情一生只有一次的傻女人嗎?可是那就是你!就是我!
知秀的表情茫然若失,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她受到的衝擊竟然使眼淚從眼睛裡掉進了胸膛裡。
突然間,一道黑色的閃光劃過她的腦海,上帝啊!這些回憶為什麼一定要突如其來、百發百中地狙擊她?
「你為什麼每天光吃烏冬面?」
「那你為什麼光吃炸醬麵呢?」
「因為炸醬麵是黑的。」
「因為烏冬面是白的。」
男人露出白色的牙齒撲哧笑了。
「你絕對不吃炸醬麵,而我只吃炸醬麵。這麼說,你是圍棋白子一樣的男人了?」
「呀哈,你是圍棋黑子一樣的女人啊!」
「啊呀,非黑即白嗎?」
「把世界一分為二!」
「或許你是夜晚。」
「那你就是白天了?」
「那樣的話,我們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永遠無法相見嗎?」
「還是能相見的,晚霞滿天的時候。」
「在雲的靠墊上灑下花瓣的華美愛情?」
「嘖嘖,怎麼會呢?」
「是啊,對了,應該是你用煎鍋打破了我的額頭流出來的鮮血,傍晚時分。」
「天啊!你怎麼會這麼想?是不是挨打挨得太多了,不管什麼事都要跟暴力聯繫起來?」
那時他們已經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兩年半。
知秀和男人從中餐館紫禁城叫了炸醬麵和烏冬面來吃,吃完後喝著西瓜汁,回頭看著窗外夜幕緩緩降落下來。
「心裡真舒服啊。」
「是啊。」
「很充實。」
「是啊。」
「晚霞很美。」
「是夜晚和白天的擁抱。」
「是嗎?既然這樣,我們也試試怎麼樣?」
「什麼?」
「那個。」
「不。」
「為什麼?就一次好不好?」
「哈哈,我做不了。」
「為什麼?難道你是那紫禁城中成千上萬的宦官之一嗎?」
「不,我是皇帝。」
「那我就是宮女,你就寵幸一次吧!就一次,我似乎就能幸福地活下去了。」
「不行。」
「壞人!有什麼不好呢?」
「……」
「小子!到底為什麼?你在修道嗎?我絕對不會纏著你說什麼愛情啊責任啊之類的話,只管閉上眼睛愛我一次吧!」
「我知道。」
「什麼?」
「哪怕只有一次你也會綻放的。」
「哎呀,你說話簡直像個詩人!是因為孩子嗎?」
「嗯,可以說是。」
「啊哈,原來你有妊娠恐懼症啊!早說啊,採取避孕措施不就得了嘛,要是不相信我,你就自己來。」
「討厭。」
「為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
「哈哈!」
「為什麼笑?」
「是個錯誤。」
「秘密?」
「你不喜歡孩子?」
「是啊。」
「為什麼?你很叛逆啊,非同一般!」
「生命……不是很恐怖嗎?沒有比那更恐怖的了。」
「那你一輩子都不能愛了。」
「還有其他類型的愛。」
「什麼?」
「無論怎麼做都不會產生生命。」
「自慰?」
「不是。」
「嘖!太難了。」
「凡是耗盡的東西全都是美的,沒有任何可能性,互相耗盡一切。」
「嘖嘖!更難了。」
「哈哈!」
「哈哈哈!我們就這麼過下去吧。」
「好吧。」
「下次紫禁城送餐的人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問他為什麼沒有洋蔥光有胡蘿蔔。」
「你要做什麼?」
「太熱了,我去沖個澡。」
「是嗎,那我還是暫時回我屋裡去鎖上門吧。」
「為什麼?」
「似乎你會赤身裸體地跳出來。」
「哈哈!不會的,只要你肯給我擦香皂。」
「能說話算數嗎?」
「當然,不過,要擦遍全身,一點兒地方都不能漏掉。」
「行。」
「其實對我來說,做愛還不如被你的手撫摸的感覺好呢,雖然從來沒做過,還不能確切比較。」
「幸虧是這樣。」
「呵呵,我的身體會吃驚的。」
「恐怕我的手會更吃驚的。」
「不管怎麼說,只要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能守身如玉,是不是?」
「不開心嗎?」
「沒有,跟騎士住在一起,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好吧,那現在就開始嗎?」
「好,對了……要不要我給你擦?」
「如果只是擦香皂的話。」
「別擔心,我只給你擦後面,後背和屁股。」
「為什麼?」
「說實話,對前面我沒有信心。」
「哈哈!」
「呵呵!」
記憶閃著光,散發著香氣,軟綿綿滑溜溜的。
知秀喝的啤酒越多,心情就越陰沉,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個盛滿啤酒的小橡木桶。她感覺自己正騎著一匹黑馬奔入一片漆黑之中,體內的記憶被狂風席捲著,撕扯著,飛走了。血色滲了出來,是晚霞嗎?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同時動員全身的精神力量來整理心情。
愛情居然有如此殘忍的牙齒,為什麼自己事先不知道呢?面對排山倒海般壓過來的恐懼,知秀渾身顫抖。
真的,現在……知秀你真的能挺過去嗎?真的能忘記他,忘記那曾經撫摸你的心和靈魂的手,去跟別的男人相愛嗎?本來你也能跟一個男人白頭偕老的,可是現在,你怎麼陷得這麼深呢?你跟那個男人一起吃過的炸醬麵似乎全都滯在胃裡,該死的!似乎無論如何也不能整理得乾乾淨淨,心裡不安極了。
把他的東西全部放逐出自己的空間後竟然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失落感,知秀沒有料想到這一點,她一直像顆黑色的水珠一樣渾身發抖。
「小姐!可以一起坐嗎?」
知秀醉眼蒙地抬起頭,看到一張似乎用熨斗熨過的無恥的男人的臉,他穿著藍色絲綢襯衫,上面的幾粒扣子沒有系,露出裡面的狗項圈。
「不行。」
「啊,不是來工作的嗎?」
「喂,我已經說『不行』了!」
「別這樣,我們一起玩吧,今晚我請客,痛痛快快地盡情玩一晚上,好不好?」
「哈哈哈!」
知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去別的好地方吧?」
男人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抓知秀的胳膊,猛地看到她充滿敵意的眼神,大吃一驚,後退了一步。
愛情是你這種像狗一樣帶著項圈的傢伙能明白的嗎?你以為爬上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折騰一番就能得到安寧嗎?該死的傢伙!你知道嗎,愛情只要經歷過一次,就徹底結束了,當時的眼神、當時的撫摸、心、身體和靈魂都永遠定格在那裡了。該死的!你知道心與心交融時那種恐懼、痛苦和黑火灼燒的溫度嗎?去那些像卡拉梅爾乳脂糖一樣渾身掛滿東西的女人身邊吧,她們有足夠的智慧享受一段一段的愛情。我是一隻桶,一成不變的桶,像你這樣的傢伙如果想把我整個吞下去,是會撐破喉嚨的。
或許是讀懂了知秀的眼神,那個頭髮上塗滿摩絲梳得油光發亮的男人放棄了,離開了。
知秀走到大街上,柏油路彷彿是黑啤酒的河流,波濤起伏,亮光閃閃。
是喝得太多了嗎?
是因為太愛他而中毒了嗎?
為什麼不能把他從我的心裡徹底除掉呢?為什麼我感覺像是自己被連根拔起來了呢?哈哈!愛情真是叫人搞不懂,丘比特之箭怎麼能從那樣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射中心臟呢?他殺死了我的世界裡所有的男人,用愛著另一個男人的心摧毀了我心中的世界,這簡直太了不起了?
這巨大的誤導、誤解和誤讀。
「出租車!」
幾點了?怎麼這些車都像塗了肥皂一樣一溜煙跑掉了呢?
知秀踉踉蹌蹌,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啊,我錯了,真不應該還不到一年就匆忙地把他的東西送走,還不如看看他買來的書,用他的咖啡壺煮咖啡喝,聽聽他的唱機和CD裡的音樂。真的沒有想到,世界會突然變得這麼可怕,這麼空虛,要是能坐在他坐過的椅子裡,地面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搖晃了。
知秀膝蓋一彎,跪在柏油路邊,兩隻手哆哆嗦嗦地撐著地面,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了。
「小姐!醒醒!」
一個中年紳士用力扶起她。
「我要……要死了。」
「啊!肚子痛嗎?」
「心,我的心,怕是要爆炸了,怎麼這麼痛啊?呵!呵!」
「是不是得去醫院看看呢?」
「不用了,回家,我回家躺下就好了。」
「真是的!」
紳士急匆匆地揮舞著胳膊,攔住了一輛出租車,把知秀扶到了後座上。
「真的沒關係嗎?」
「沒事兒,謝謝您!」
車門關上了,車子出發了。知秀把脖子和後腦勺靠在靠背上,感覺像是坐著黑色的帆船在海上飄浮,洶湧的波浪激盪著她的骨髓。
沒想到會這麼痛苦。
我還能好好活下去嗎?如果這時候他出現在面前,恐怕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因為那樣就能跟他一起熟睡了,現在卻必須一個人回到沒有他的一絲痕跡的水泥洞穴一樣的家裡,躺下。真可怕,自己從未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
跟別的男人做愛能消除這種恐懼嗎?可是,一想起那種事就覺得噁心,已經被他的手密封起來的我的身體怎麼能展示給別的男人看呢?
怎麼辦呢?似乎變得不正常了,像個傻瓜。
我已經被逼到了死胡同裡,無路可逃,無計可施,眼前一片漆黑。
那個男人……兩個月前離開了,完全離開了這片土地,跟他的男人一起去了加拿大。真有本事吧?居然真的找到了他們可以相愛相守的地方。
「師傅!」
「嗯?」
「這輛出租車能去加拿大嗎?」
「嗯?是說加拿大使館嗎?」
「不是,是加拿大。」
「小姐,喝醉了吧?我的車不是潛水艇。」
「哈哈哈!是啊,對。」
50多歲的出租車司機聽到知秀自嘲似的笑聲,也跟著嘿嘿笑了幾聲,知秀便又呵呵呵地跟著笑了。她一直用雙手捂著心臟,感覺自己腳底下似乎堆滿了深紅色的落葉,一條深紅色的血流過。
她閉了一下眼睛,重新睜開。出租車好像回到了上一個深秋的樹叢裡,那個樹叢裡似乎有返回過去的路。要是真的那樣,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面對男人和愛情毫不設防了,不會這樣毫無防備地讓歲月的毒素在心裡累積了。
不管怎麼說,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是啊,會好的,會那樣的,必須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