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風帶著香甜的味道四處游移著,渲染著生命蓬勃的季節即將到來,我坐在井邊認真地洗著衣服,井水雖然還是冰涼得很,我的心情卻慢慢地開朗起來,轉眼間五個月過去了,我似乎把一生要受的罪都受過了。
自從我回到清朝,一直過的都算得上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哪裡經歷過這種奔波?再加上擔驚受怕,身體本來就沒好利索了,因此還生了一場病,卻差點叫庸醫毀了半條命去,好在還算命大,終是讓我挺了過來。
每次想想這其中的種種經歷,我都只能苦笑著安慰自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云云。而我的大任就是能否再見胤祥一面,哪怕不說話,只看他過得好不好也行。心裡明白這樣的事兒急不得,因此只是耐了性子,守在這靠近西山的小村落裡,慢慢尋找機會。
「茗兒姐,你看這是什麼?」一個草編的螞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翠綠翠綠的,嚇了我一跳。我回過頭去笑說:「小皮,你還有心思弄這個,你娘叫你去幫忙,你忘了嗎?」一個圓乎乎的臉蛋兒頓時皺了起來:「知道了,知道了,這就去。」說完轉身要走,卻又回身把那個草螞蚱塞到了我手裡,這才笑著跑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小子……說來倒要感謝他,年初輾轉從天津趕到了京城,卻生了病,拖拖拉拉半好不好的時候,碰見一個男孩掉進了冰窟窿,讓人拉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我正好外出想買些物品從旁經過,本著盡人事知天命的道理,人工呼吸沒做兩下,這小子一口黃水吐出來,就哭著喊怕了。他就是小皮,一個十歲、正是人嫌狗厭年紀的淘氣小子。
福嬸再不肯放我離去,一來二去又發現我是女人,聽了一番我所謂的身世之後,更是母性發作,定要收留我這個可憐人,也多虧了她細心照料,我的病也漸漸地好了起來。「茗兒」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薇字不能再叫了,茗字卻無論如何不想捨棄,這是我活在這兒的唯一證明了。
事後慢慢地知道,小皮家也是滿人,他阿瑪是十七爺旗下的包衣,算是個閒散旗人,這村子就是十七爺的產業,讓福叔管著。其實這兒並不產什麼農作物,只是有個庵堂是貴族們偶爾會來的,讓他照料著就是了,每月領些散碎銀子,不多,倒也夠他養活家人的了。
我還知道小皮還有一個姐姐,是在京裡大戶人家做丫頭,幾年也難得見一次。福叔好酒,人卻是好人,老來得子,本就對小皮疼得不得了,知道是我救了他,對於收留我的事情沒有二話,反倒告訴我,安心住著,家裡不在乎再多張嘴。
我自是踏踏實實地住了下來,實在也是沒有比這兒更隱蔽,而又離胤祥更近的地方了,要說起來我不會做飯、製衣、納鞋底兒,某種程度來說,那就是個廢物,福嬸也未嫌棄,只是一一教給我,我也下了狠功夫去學。心裡很清楚,不管以後事態怎樣發展,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變回那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皇子福晉了。
原本打掃庵堂是福嬸的活計,被我硬攬了過來,福嬸拗不過我,也就隨我去了。今兒就是聽說十七爺要來祭拜,福叔、福嬸忙著收拾,我也把那些帳幔摘下來一一清洗,就連小皮也被叫了去幫忙。
三日之後,大隊人馬殺到,我早就躲了開去,本就來路不明,更何況一打照面,十七爺不認識我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庵堂後面是個小樹林,依著山勢起伏,我一早就溜躂了過去,帶著饅頭、醃菜和清水,權就當作春遊了。
晃了大半天,估摸了一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我緩緩地往山下走,剛要出林子口,就看見烏泱泱一片人,我停住了腳,看見幾個金圍翠繞的貴婦正在上車。又過了會兒,馬車開動,向著京城的方向走去。
我又在林子裡等了會兒才邁步往下走,一進門就看見福嬸滿臉的笑意:「你這孩子,跑哪兒去了,一天的不見人影兒。」我微微一笑:「不想給您添亂嘛,侍候那些個夫人,就夠您累的了吧。」說完走到桌邊兒倒了杯茶遞給福嬸。
她笑著接了過去:「還是你這孩子貼心,看我那小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兒鑽沙去了。」我笑了笑,自倒了杯茶坐下。福嬸興奮地跟我說:「你是沒瞧見,福晉們的氣派,那長相,那做派……哎呀呀,真是跟咱們這下人不一樣。」
我微笑著聽著,那些福晉什麼做派我最清楚不過了,心裡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對了,茗兒……」福嬸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我一愣,忙看向她:「怎麼了?福嬸。」她興奮地跟我比劃著:「你今兒是沒看見,十四貝勒的側福晉,跟你長得有五六分像呢。」
我一怔,十四阿哥的側福晉我都見過,沒有跟我長得像的呀,難道是後娶的?正琢磨,又聽福嬸說:「聽說是今年年下過的門。」「喔,是嗎?」我淡淡地應了一聲,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輕輕地吹著茶葉沫子。「我聽伺候的嬤嬤們說,好像是戶部侍郎的千金,叫什麼茗蕙的,你看,名字也像不是。」福嬸笑著說。
「光啷」我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跌了個粉碎。「哎喲,茗兒,沒燙著吧,啊?」「啊。」我一愣,忙站起身來,「沒事兒,不小心燙了手,一時沒拿住,您別管了,我這就去掃了。」說完轉身衝出門外。
「茗蕙」,若我沒記錯,應該是我那個從未見過的異母妹妹的名字吧。心裡一陣堵,十四這是為的什麼,後悔?想念?還是又一次拉攏?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天曉得是為什麼,這些爺兒們的心思,我從來沒有弄懂過。思前想後得也沒個頭緒,心裡又亂,只能暗自期望十四會好好待這個說起來其實跟我沒有半點關係的「妹妹」。
晚上吃飯的時候福叔他們又聊了起來,顯然福叔跟那幫子太監混得很熟,我雖不耐煩,卻也只能笑著聽,福叔突然說了一句「生了兩個丫頭都嫁入皇家,偏偏又都是側福晉,也不知道他們家是有福還是沒福」。
看著福嬸還要追問,我忙拿小皮的事情打了岔,這才讓他們不再念叨這件事兒了,可那天晚上我卻失眠了,癡癡地在床邊坐了一整夜。
轉眼夏去秋來,我在這兒待了也快三年了,其間只是遠遠地見過十七爺一次,想見十三更是難如登天,好在福叔偶爾回去京城辦事兒,在我旁敲側擊之下,也只是得了個十三爺現在還不錯,去年在江夏查賬還做出一番大事來。
又如,人人說他和四爺是太子黨,和八爺他們鬥得更是厲害。隻言片語我都一一收藏,卻不敢偷偷進了京城去見他,若是有個萬一,真的就害了他還有四爺了。
有時算算時間,若是自己沒記錯的話,康熙五十一年,太子就會第二次被廢,這回倒是廢個徹底了,只是其間會連累到胤祥。歷史原本就是為當政者服務的,因此也無法確定,胤祥這十年的無妄之災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第一次,事態的發展被我強行拐了個彎兒。那麼,第二次,又有誰去幫他呢……終日裡惴惴不安的,人也慢慢地瘦了下來。福嬸雖然心疼,可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我無話可說,只是推說氣候變化、食慾不振而已。
過了春節就進入康熙五十一年了,事情具體什麼時候發生我還是不知道,每日裡只能拚命地幹活,手也日漸粗糙,我卻渾不在意,只是有一天小皮跑來說,他姐姐回來了。
看這小皮興奮的樣子,我也不禁高興起來。早就知道,小皮跟他姐姐情分極好,這姑娘沒去做丫頭之前,都是她在帶小皮的,這時的小皮已經十四了,長得虎頭虎腦的,只是不喜唸書,成天地想著上陣殺敵。
福叔老說他不學好,我倒覺得是因為福叔總喜歡打酒的時候帶著他,因而聽多了十里外鎮子上黃鐵嘴說的書,才造成了這種狀況。這話我也不能說,也從未讓他們知道我識字的事情。
那天收拾好了庵堂裡的一切,我信步踱了回去,一進門就聽見隱隱約約的哭聲。我一愣,走了兩步,就看見小皮紅著眼圈兒站在窗根兒底下,兩個拳頭握得死緊,見了我進來,他張了張嘴,突然掉頭跑了。
我還來不及喊他,就聽見屋裡福嬸在哭喊:「這可怎麼是好,這不是把我姑娘往火坑裡推嗎,這以後再沒見的日子了,老天爺呀……」接著又聽到福叔低聲說:「你小聲兒點,讓人聽見可怎麼說?」福嬸的聲音越發高起來:「要不是你這個窩囊廢,咱好好的姑娘會被人送去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啊……」
我心裡有些奇怪,但顯見不是什麼好事情。屋裡頭好像還有一個細潤的聲音在低低地勸慰著福嬸些什麼,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我猶豫了一下,終還是推門進去了。
福叔正蹲在門口抽煙,見我進來,看了我一眼,低低地歎了口氣,卻又低了頭下去。一瞬間,我已看見他佈滿血絲的眼睛也紅腫著。福嬸正坐在炕上抽泣著,一個穿著粉色馬甲的姑娘正緊靠著她,肩頭微微聳動。
我吸了口氣:「福嬸,我回來了。」福嬸還是在那兒抹眼淚兒,那姑娘背脊卻是一僵,慢慢地回轉了頭來,目光與我一對,「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未及反映,那姑娘迅即撲了上來,一把抱住我放聲大哭:「小姐,你怎麼會在這兒,讓小魚好找呀……」
入夜,看著小魚緊抓著我不放的手,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自己跑了半天,竟然跑到了她爹娘家裡。當時的福叔、福嬸嚇壞了,問也不敢問,看小魚見了我規矩恭敬的樣子,一時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也不能告訴他們實情,只是說,什麼都別問,什麼都不知道對他們最好。
福嬸雖是如墜雲霧,福叔卻是有些見識的,看了看他女兒,又看了看我,悄無聲地拉了他老婆出去了,而我就一直聽小魚說著之後的境況。我知道四爺不顧身體,瘋了似的騎馬四處找尋我,暈倒後被從人們送回來,又咳了血絲出來。
直到小魚從枕下翻出了我那封信,他才冷靜了下來,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整天,不顧身體虛弱,執意回京,那房子卻一把火燒了。說到那兒,小魚突然問我:「小姐您怎麼這麼狠心呢,我雖然伺候四爺不到三個月,卻從沒見過他那樣對一個人的。」
我舔了舔嘴唇兒,卻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我就注定對不起他了,可這也是為他好,若我真的留在他身邊,他以後如何面對胤祥,若是有一天戳穿了,他又以何面目對天下人,最重要的是,他是要做皇帝的呀,而我……
小魚雖未受到處罰,卻也是被送到了一個偏遠莊子上,直到一個禮拜前,有人拉了她進京,卻是四爺要她去服侍十三爺……想到這兒我心一痛,胤祥終是被太子爺連累,被圈禁了起來,我自以為扭轉了的命運,又回過手來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
想來四爺讓小魚去伺候胤祥的意思,很可能是想通過這丫頭的嘴把我還活著的事情讓胤祥知道,因為他最明白,只有這樣,才能讓胤祥有堅強活下去的理由。
我仔細地想了一夜,第二天,小魚醒來的時候,我微笑著告訴她:「我替你去……」
馬車「光當光當」地走著,我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手裡握緊了證明我身份的名牌兒。福叔、福嬸聽了我的決定,先是一喜,可轉眼就想到這種欺瞞主子的事情,抓住了是要殺頭的,只是說不行。我笑著告訴他們,四爺不會的。小魚也在一旁點頭,她已經答應了我,不會把我的來龍去脈告訴任何人,只是安安分分地守著爹娘、弟弟過日子。可當我看到那名牌兒上名字的時候,心裡也怔住了,又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不可知……
福叔、福嬸雖然一百個不安心,卻在我的執意和小魚的暗示下無奈地同意了,因此我現在就頂著小魚的名號,向十三貝勒府進發。我的心自打做了決定之後就一直狂跳著,我卻不想制止,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又可以見到胤祥了,整整四年了……
看著外面的道路越來越熟悉,我一直低著頭遮擋著自己,不想被別人看清楚,同車的還有三個女孩兒,也是一併要送進去的。人人面無表情,她們以後的命運是未知的,而現在卻要和家人分離,去一個有可能再也不能出來的地方,這裡面唯一心懷喜悅的恐怕就是我了。
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但終於還是到了。遠遠地就看見那熟悉的府門,而不熟悉的則是一群群把守著的士兵。我們被請下了車,自有外圍的太監,拿名冊對了名字,我不禁暗自慶幸現在這兒沒照片兒,要不然可就有的瞧了。
正門旁的側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我的手顫抖了起來:身後的一個姑娘卻輕聲啜泣起來。方才點名的那個太監走過來,衝我們一揮手,示意我們進入,我低著頭正要進去,身後一陣馬蹄聲響起,我一頓,就聽見有人迎上去笑說:「四爺,您怎麼來了?」
我僵在了原地,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響起,一陣兒靜默,四爺那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有話要仔細吩咐給她們,張富,你去找間乾淨屋子。」「啊,是,奴才這就去,你們跟我來。」那個管事兒的忙帶著我們向門房走去。
我低著頭從四爺身邊走過,聽見他明顯粗重了的呼吸。我不敢多想,忙快步走了過去,進了耳房,就看見一個個的丫頭被叫了進去,說了幾句又放了出來,最後一個輪到了我,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姑娘,您跟我來。」
我點點頭,慢慢地跟在他身後,看見他一撩簾子,我深深地喘了口氣,一步邁了進去。屋子裡光線不明,只是看著四爺背著手站在几案邊。我心裡彷彿長滿了水泡,挑破一個,哆嗦一下,卻還得忍受著下一波疼痛的來襲。
一時間屋裡靜得凝固了似的,只聽見四爺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我知道他本是個急性子,一切的冷漠穩定,只是自我強加克制的結果。正胡思亂想著,突然一個身影兒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一隻冰冷的手狠狠地捏起了我的下巴:「你這個……」
四爺的話未說完就嚥住了,任憑我的眼淚順著他的手腕滑下:「對不起,對不起……」我似乎只會說這三個字了,四爺的嘴角硬得如同一條線,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著,眼中一陣發狠、一陣軟弱,終是歎了一口氣,輕輕地將我抱進懷裡:「算了……」啞啞的兩個字輕輕地飄了出來,卻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下意識地緊擁了四爺一下,四爺腰身一硬,轉而更用力地擁住了我。
我的眼淚不停地流著,彷彿想將四年的情分兒一次出清。過了一會兒,「你還是要進去嗎?」四爺嘶聲問道,我一頓,在他懷裡點點頭,感覺他身體一僵。我輕輕地推開了他,認真地看向他:「若是你還想見到胤祥,就放我進去。」
他一怔,別過了頭去,碎米細牙緊咬著下唇,眼中有著不捨,有著不甘心,更有著猶豫抉擇。我微微踏前一步,「若我在你身邊,那就是八爺他們手拿把攥的證據,更何況,除了胤祥,你還能信誰,還有誰能全心全意地幫你?就算你不要他了,難道也不想要你原本想要的了嗎?」我清晰地問了出來。
四爺雷擊般地回轉了頭過來,目光咄咄逼人地盯住了我。一抹驚疑狠絕閃過了眼底,我沒有畏懼地挪開眼光,而是真誠柔軟地與他對視,心裡明白,成與不成就在他一念之間了。四爺盯視著我的目光漸漸緩和了下去,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眼中意味不明,卻不說話。清了清嗓子,我又低聲說:「以前我就說過,你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現在依然如此。」
四爺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自失地一笑:「也未見得吧,也有的是我怎樣也拿不到的,不是嗎?」我心一酸,只是裝作聽不懂,低垂了睫毛。過了一會兒,四爺跨前了一步,伸手理了理我耳邊的碎發:「我還會見到你的,是不是?」
我重重地點點頭,輕聲說「一定會」……四爺手一頓,轉而撈起了我的辮子,我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卻見他從中挑了些斷髮出來,握在了手心裡,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轉過身去,略抬高了聲調:「你要好好伺候十三爺,知道嗎,嗯?」我一頓,清晰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你下去吧。」我恭敬地福了福身兒,刻意忽略了那其中的嘶啞:「奴婢告退。」
走到門口,我忍不住頓了頓,身後卻是一片寂寞,不敢再回頭。「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低聲說,一低頭,伸手掀了簾子出去了……
「吱呀呀……」大門重重地慢慢地在我們身後關上了,以前的種種也被關在了門外。這裡說是禁地,卻也是一個不會再有勾心鬥角、生死搏殺的世外桃源。四爺,那可能已經是十年後的事了,而眼前我要見的卻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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