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哭流涕地說,我想結婚了,我要結婚了,隨便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小言,你要給我介紹一個,一定!
「到底怎麼了?」小言的聲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蝕了的聲音和意志:「現在要不要過來?找點樂子?」
「不要,我要結婚,好想結婚!」
「好,要結婚還不簡單?怎麼,和你的孟秋平鬧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滬妮突然發現,面對別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沒有想過別人會不會接受她,她只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別人。愛和不愛,決定了累或輕鬆。面對秋平,她是累的。那麼,就找一個不會感到內疚和累的人吧。
說了很久的胡話,流了許多的眼淚,滬妮才慢慢地安靜下來,有聲音的夜晚,變得不是那麼的寂寞。
天亮的時候,從床上坐起來,身體的感覺是虛脫的,和心理上的感覺一致,床頭的煙灰缸裡,滿滿的一堆煙蒂,都是昨夜燃燒過後的灰燼。勉強地梳洗,換衣服,鏡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歲的紅顏是怎樣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了,眼睛還是紅腫的。馬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門了,想著今天還要辭職,明天或者過幾天,就要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生命是低調的,但還得繼續。
跨出門,白花花的太陽射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天是藍的,世界是怎樣的多彩,但在她的眼裡,卻是暗的,無聊的。
慢慢地走下樓梯,他會在下面等她嗎,就像以前一樣。
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樓道旁邊,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裡卻深深地失望。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他們彼此遠離,一個輕鬆的結局。
遞上辭職報告,兩天後被通知移交手頭的工作。一切都很快,很順利。
中午休息的時候,翻看著報紙,是否有合適自己的工作。工作,在人的生命裡佔了多重要的位置。有人算過這樣的帳,一天二十四小時,人們睡覺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吃飯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做愛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休閒的時間更不會超過八小時,偏偏工作的時間卻在八個小時以上,人生活在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可是不工作顯然是不行的,你要吃飯,要穿衣,要生活在人群中,如果你還不想完全地蜷縮在自己狹小的龜殼裡,你就得工作。還好,深圳應該算中國最好找工作的城市之一,這裡不需要憑關係,只要有文憑,能勝任這份工作,你就一定能在這個城市裡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也是滬妮留在這裡的主要原因。所以,怎麼也要在工作之餘,去深大考文憑。
下午,工作就移交得差不多了。用一個小紙箱收拾自己的東西,水杯,文具,一些自己的資料。部門的人都沉默著,偶爾經過,就用很平常的語氣對滬妮說:「有空來坐坐!」沒有人會問你原因,這是太正常不過的事。工作人員的流動性是很大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離開,認識的人走了,再來了不認識的人,然後再走了,就這樣重複著,這是一個漂浮的城市,你永遠不知道要在哪裡停下來,你惟有前進,不敢有一絲怠慢地前進。
兩天,都沒有秋平的電話,他真的離開了。
去財務室結了賬,捱到了下班時間,才抱了紙箱離開,不習慣在上班的時間走在大街上。其實心裡是有些不捨的,這裡留下了她一年的痕跡,一年的時間,足以讓她在離開的時候,心存眷戀。這裡的一切,包括自己天天伏在上面的工作台和電腦。
電梯裡,擠滿了下班的人群,疲倦裡夾雜著下班後的輕鬆。她會在另一個地方找到這樣的感覺的。
走出大廈,心裡有暫時的輕鬆,有一種勝利的姿態,沒什麼大不了,年輕的女人,總是會遇到一點像老闆這樣的麻煩。是的,沒什麼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不會為了一些可笑的條件把自己出賣給那些猥瑣的男人。不就是幾個錢和一頁戶口嗎,她什麼都不在乎,只在乎她自己的感受,這是個機會很多的城市,滬妮不怕他們,她能養活自己,她覺得她不比他們低賤,她不會向他們出賣自己。她比他們要高貴。
可是,自己還是不輕鬆,沒有著落的工作,還有秋平,這兩天,她都在想他。蔚藍的天空,是蒼白的。
遠遠地,她看見了他,很熟悉很溫暖的身影,修剪得很整齊的短髮,一張行雲流水的臉。她低了頭,想要掩藏自己的憔悴,可陽光下沒有陰影。她向旁邊疾走,他跟上來,要拿她手裡的紙箱。她緊緊地抱住它,不讓他拿走。他放棄了,只跟在她後面。
「我不想要小孩的。」他在後面說:「現在要養個小孩太貴了,也太耽擱精力了,我就沒想過要小孩。」
滬妮還是疾走著,他又堵在了她的面前,很堅決地說:「我真的不想要小孩。」
滬妮猛地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跟著她,固執地搶過她懷裡的紙箱,一隻手抱著,一隻手拉著滬妮的胳膊,向車站走去。滬妮掙扎,堅決得都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掙扎。紙箱被她掀翻了,拋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滾了出來,撒得一地都是。她看著他,眼睛裡恨恨的表情,他也看著她,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秋平先軟了下來,蹲下收拾地上的東西,高大的身軀,在地上收拾著細小玩意。滬妮看著,眼睛開始酸澀,她也蹲了下來。胡亂地把東西塞進箱子裡。秋平抱起箱子,拉了滬妮的胳膊,兩個人就這樣扯扯絆絆地走著。到了車站,還沒有車,秋平說:「不要鬧了,不管你怎麼鬧,都甩不掉我的。」
滬妮突然地低了頭,她又何嘗不想放棄所有的抵抗。但她的抵抗也是為了他好啊。
兩個人就這樣站著,秋平伸出一隻手來,環住她的腰,不時地低頭看看她,然後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沒事了,好了啊!」她的心陷落著,真想把自己就這樣交給這個男子了,不要將來,不要以後,有一天,算一天。
車上,滬妮靠在秋平的肩頭睡著了。
被秋平叫醒時,車已經到了桂廟那一站了。下了車,外面還是白花花的太陽,突然地離開空調開得很大的大巴,就覺得外面的溫度高得有些不可理喻。還好,這裡的夏天是有一些風的。學府路突然地變得長起來,秋平攔了一輛的士,兩個人就鑽了進去。司機問去哪,秋平只說:「你往前走就是了。」對於的士來說,這段路又近得可笑。
秋平抱著紙箱問:「怎麼回事?」
滬妮看著窗外,說:「辭職了。」
秋平突然地緊張,問:「你不是要離開吧?」
滬妮轉回頭,看著他認真的緊張,就搖了搖頭。
「你保證?」
滬妮點了點頭。
秋平抓住了她的手,很不放心地緊握著。
滬妮的房間裡,秋平放下紙箱,四處看了一下問:「你沒有裝空調?不熱嗎?」
滬妮心裡湧上一絲尷尬,她不是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的人,一台電腦花掉她大半的積蓄,還要留一點來防備換工作的零收入期。她打開風扇說:「空調對皮膚不好。」
滬妮背過身去,然後進了洗手間,她在裡面說:「你回去吧!」嘩啦啦地洗了手,聽一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疑慮地出來,果然看見他還站在那裡,在看著她書架上的書。
「坐!」他指著床鋪說。彷彿他才是房間的主人一樣。
滬妮堅持著,抵抗他所有的建議,她就是要抵抗他。
「就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風扇「呼—!呼——!」地吹著,空氣也被吹得躁動起來。有一刻的安靜。兩個人都沉默著,沒有語言。
「你昨天沒有休息好?」秋平問。
「沒有,我休息得很好。」
「……我沒休息好,我一直在想你,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
「……」
「……我不在乎以後有沒有小孩,現在有多少家庭都不要小孩的,這不是什麼問題。」
「……」滬妮高築的防線在步步瓦解。
「……要說我一點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我能理解你。誰讓那個時候沒有遇見你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重新開始。」他伸出手去撫摩她的臉,她的臉上已經又是冰涼潮濕的一片的。他把她擁進懷裡,她因為啜泣,口齒不清地說:「可是,我不能給你小孩。」
他輕撫她的頭髮,心疼地說:「傻!我才不想要小孩呢!」
「可是我有那樣的過去……」
「我真的可以不介意,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是想要小孩的,你也會介意的。」
「滬妮,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可以做像我的父母一樣,不管經歷什麼變故和磨難,都可以不離不棄的一對夫妻。你知道為什麼嗎?」
滬妮看著他,她明白。
現在這樣的城市裡,要找到一個自己可以完全不考慮對方條件的對象有多難,每一個人在戀愛之前,都會估量著對方的條件,看自己有沒有吃虧。每個人都像商品樣地把自己能公開的的條件攤開來,再把對方的條件翻來覆去地揣摩著,衡量著。人們是現實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因為社會太現實了。這是認真的戀愛是「正餐」,還有「加餐」,還有「零食」,不需要對方的以前,更不要對方的將來,不需要瞭解。我們認識了,我們做愛吧!人們接觸性器官就像餓了啃一塊麵包一樣隨意,遺忘比撒尿還來得快。愛情就像快餐樣的簡單,像焰火一樣激動人心,也短暫凌亂。
她不要這樣的愛情,她珍惜自己,像自己是處子般的珍惜,她拒絕一切沒有愛的*****,她享受不來單純*****的歡娛,更接受不了被物質收購的身體。她要的是最傳統的愛情,有安全感的生命裡水乳相融的平淡和關愛,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但是這樣的感情來了,她卻害怕起來,她真希望自己是個普通的女子,像小言,像每一個普通的女子,然後她可以驕傲地承擔他的愛,再把自己的那一份瀟灑地給出去。她想得到他,太想得到他。她把自己埋在他的懷裡,有安慰的哭泣,也是幸福的。
秋平撫摩著她的頭髮說:「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已經太久了,滬妮,你明白的。對你我是真心的。」他捧了她的臉,她避讓著,不讓他看見她的憔悴。他固執地堅持,用手擦她的淚,然後吻她,她還在躲避,但她無法拒絕他的體溫,他帶著薄荷香味的氣息,她慢慢地停止了掙扎,熱烈地回應他,口紅在唇間頹敗,像零落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