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失控地尖叫和逃逸,滬妮撕打著力大無比的男人,她不能把小言從他的懷裡弄出來。空氣裡瀰漫的是濃烈的血腥味。
小言的身子軟軟地攤了下去。男子扔下懷裡的女子,大步地消失在擁擠的人群裡。
醫院走廊的盡頭,滬妮蹲在手術室的門外,全身不能自制地顫抖,身上臉上,甚至頭髮上,都是干結了的血塊,小言流了多少血?一個人的身體裡居然裝了這麼多的血。不遠處迪吧的保安正在給公安提供情況,大聲地說著,手勢也非常地失控。聲音裡帶著恐怖的顫抖。
手術室外的紅燈滅了,滬妮迎上去,醫生在滬妮現在的眼裡,是操縱著人的生死的神。滬妮看著這個四十幾歲的「神」的嘴巴。
「神」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滬妮軟軟地滑了下去,覺得沒有力氣站著。
車推出來,滬妮看到了小言,安詳蒼白的臉,美倫美煥的臉,驚世駭俗的臉,絕無僅有的臉。她怎麼會不存在?不會的。
但是她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
回到家,秋平還在出差,漣青也還沒有回來。
滬妮脫下沾滿鮮血的衣服,把自己徹底地沖洗乾淨,吹乾頭髮,然後躺在了床上,一切都會過去,一覺醒來,小言還會活生生地站在滬妮面前,說著她永遠改不了的粗口,做著大家都看得到的優雅姿態……
拉滅檯燈,彷彿一個很重要的儀式,明天,一切都會從噩夢中醒來。
漂亮的寶貝,不要開太過淘氣的玩笑;親愛的寶貝,睜開你塗著蘭色眼影的眼睛,讓噩夢醒來;可愛的寶貝……
噩夢畢竟沒有醒來……
小言的財產也很快地凍結了,公安接到舉報,她的清吧和迪吧都涉嫌組織容留賣淫,還涉嫌販毒吸毒。
小言的世界顛覆了。
最後一次地和小言見了面,塗著濃妝的小言。
化妝師大概不瞭解現在流行什麼妝,小言的臉被她塗得庸俗不堪。化妝師卻不顧滬妮的要求,說就是這樣化的。
有些遺憾,滬妮知道小言是不能接受這樣的遺憾的。但滬妮也明白如果沒有那樣濃的妝容,就掩蓋不了小言現在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蒼白。
小言真的走了。
那天沒有她一個親人,滬妮在電話裡通知了她的家人。在知道已經沒有「別的後事」需要料理以後,她的父母決定不去了,讓滬妮幫著料理料理,因為奶奶正病得厲害,是腦溢血,小言的媽媽也病倒了。小言爸不能離開。
滬妮不能再說什麼,輕輕地歎了口氣,擱了電話。
坐在大巴車靠窗的位置上,滬妮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如火如荼的深圳街頭,繁花似錦的深南大道,艷陽高照的林立高樓……世界是這樣的美好的充滿活力,也散發著希望破滅以後的腐爛味道。但這些和小言都沒有關係了,曾經她是這裡的主人,從容地享受著還只有一部分人才享受得到了安逸,但只在突然間,她把一切都失去了,甚至連她的生命。顧鵬那個她鍾愛的男人,把她毫不猶豫地拽進了無底深淵。
車到了華強北,滬妮提前下車了。
她和小言曾經來過這裡,逛天虹商場,去華強北的一家家專賣店,然後找一家日本料理吃她們都覺得難以下嚥的壽司和生魚片,然後去女人世界和女兒國買便宜的讓人不敢相信的一些小飾品。小言是個絕對的購物狂,有著極強的佔有慾。一天的購物,回去後,會發現裡面有許多沒有用的東西,從幾十塊的小飾品,到幾千塊的衣服或首飾。然後沒有多久,又會滿腔熱情地投入到下一次的購物中。
滬妮茫然地走在街頭,恐懼和悲傷一點一點地撕裂著她的身體。每一個角落,都有小言留下的痕跡,她彷彿還在這裡,但就是找不到她。
在銅鑼灣商場旁邊,滬妮在花壇邊坐了下來,街頭的人影鬼魅一樣地晃動,天空開始下著細密的小雨,漫無邊際的細雨,漫無邊際的帶著死亡的冷寂,把滬妮層層地包裹住了。滬妮頹然地坐在雨裡,用眼淚來釋放身體所不能負擔的重負。夜色漸漸濃密,明亮多彩的燈光把夜晚染得比白天還要華麗,但是也詭異。
有個三、四十歲四肢健全的女乞丐努力做出病態的樣子,彎著背,頭上包著一個毛巾,把自己臉上的肌肉皺著,虛假的很痛苦的樣子,她是很愛惜自己的,頭上戴著一頂很破舊的草帽。她佝僂著身子皺著眉在滬妮面前伸出健康的染滿污垢的手,眼裡是虛假的乞憐。滬妮厭惡地把頭別向一邊,女人不死心地粘在了旁邊:「小姐行行好……小姐給點飯錢吧……」滬妮猛地把頭掉回來:「滾開!別在這裡噁心人!」女人還不死心,用她固執的耐心繼續地乞討:「小姐你就給點飯錢吧……」「滾開!別站在我面前!」滬妮叫起來。目光近乎惡毒地盯著令人生惡的乞丐。
女人磨蹭著走了。滬妮還是坐在那裡,頭上身上都在滴水,她不想站起來,她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秋平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滬妮對他說,她動不了了,她不想站起來了。
然後他坐著耐心地等待,就像小時侯一樣,耐心地等待秋平來接她,秋平剛剛從機場回到家,他說他馬上過來,沒有他,她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小姐,你沒事吧?」有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打著傘在滬妮面前停了下來,溫柔地詢問。
滬妮看著她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就無可救藥地想起了小言的養身之道,三十來歲的女人,保養已經成了勢在必行的,不能不做的事。這是小言說的話。
滬妮感激地對她笑笑,說:「沒事,我在等人。」
「你都濕透了。」
「沒事,我在等人,謝謝。」滬妮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牙齒,它們在劇烈地打著顫,就像身體一樣。
女人走了,滬妮一動不動地坐著,手指用力地交纏著,來控制身體的顫抖。頭髮凌亂地貼在臉上和肩頭。雨霧裡有一輛車疾駛而來,在街邊停了下來。穿著棉質大衣的秋平下車向這邊跑來。
滬妮看著前方,秋平漸漸地跑近,帶著以往的溫暖,帶著承接的過往和現在,直至未來。她的溫暖與安全所在。如果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的,至少還有秋平,秋平是她永遠的溫暖。
秋平慌忙地脫下自己的外套,胡亂地搭在滬妮身上,然後緊緊地把她摟住:「滬妮,為什麼這樣折磨自己,會生病的!」
滬妮靠在秋平的肩頭,說:「小言,死了!」
「怎麼會事?」秋平驚訝地愣了愣。
「是顧鵬,把她殺死了!」
秋平把手放在滬妮的額頭上,確定滬妮沒有發燒。呆立了一下,然後摟著她快步地向車走去。寬厚的肩膀堅實有力。
在車裡秋平把滬妮的黑色風衣脫了下來,裡面的襯衣還是濕的,「你都濕透了。」秋平說。放棄了想要把她濕衣服都脫下來的想法。就這樣把大衣披在滬妮身上,把汽車的暖氣開到最大檔,用很快地速度駕駛著汽車往回趕。
滬妮偷眼看秋平,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滬妮突然地感到辛酸,「秋平,對不起。」
「滬妮,不管遇到什麼事,不要折磨自己,你這樣讓我很心疼。」
「小言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說的是真的?顧鵬?怎麼可能?」
「就是顧鵬,小言不和他好了……他也把婚離了,然後又被人暗算了,破產了……就把小言殺了……」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說著,滬妮已經是泣不成聲。
「秋平……這幾年,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只有小言……我們曾經一晚上通幾個多小時的電話……我們一起度過最難熬的時光……我們一起應付無聊,一起應付孤單……她現在很驚慌,很恐懼,很害怕,我感覺得到。」
秋平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把滬妮放在膝蓋上用力交纏的顫抖的手握在了手裡,「有的事情我們無能為力,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在盡力之後,勇敢面對。我知道這樣說太殘忍了,但生活畢竟還要繼續下去,我們還想讓它更快樂地繼續下去。相信小言也是這樣希望的。」
「小言來深圳以後,我才覺得生活原來是有樂趣的,不止是為了活著,不光只有生命本身……原來生活還有這麼多的快樂……小言是個單純快樂的人,她不會去傷害別人,至少不會有意地去傷害別人,她其實是很善良的……」滬妮想起曾經的點點滴滴,忍不住地啜泣,她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的悲傷的聲音,短促沉重,眼淚落在膝蓋上,異常清脆的破裂聲。還有媽媽的聲音,在那個寒冷的冬季……「秋平,生命好脆弱。」
秋平把車停在了街邊,把滬妮摟進了自己的懷裡,他愛撫地撫摸著她濕的頭髮,還有什麼語言可以安慰這樣的痛苦呢,良久,他才說:「滬妮,你還有我呢。」
滬妮的手緊緊地他的脖間纏繞:「秋平,你答應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我,如果死能把我們分開,你也要等到我死了以後,你才能死。」語言是斷裂的,因為太強烈的恐懼。
「我答應你,滬妮,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分開的。」
滬妮還是緊緊地纏繞著秋平,在他懷裡顫抖著哭泣……
汽車在雨幕裡奔馳,濺起的水花突然地傾洩在路旁等車的兩個女子身上。兩個還十分年輕的女子破口大罵,只兩句,其中一個就驚喜地追趕著汽車奔跑起來:「秋平哥,等等我,是漣青!」
汽車沒有停下來,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霧濛濛的雨幕裡。
漣青失望地搖搖晃晃跑回方紅雨的傘底下,嘟噥這埋怨:「今天太倒霉了!」
「認了吧,就像被蛇咬了一口。」
「他是蛇嗎,別抬舉他了,他充其量是條狗。不對,是隻豬,是老鼠……」漣青口齒不清地說。
「你這樣回去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
「你表姐不會怪你喝酒喝多了吧。」
「沒事的,就說今天應酬,客戶酒量大。再說,她這兩天整個人都是怵的,我把家裡鬧翻天她大概都不知道。……她的一個朋友出事了,死了!」
「真的!怎麼回事!」方紅雨尖叫起來,語氣裡有許多因為刺激的驚喜。
「報紙上都登了,說夏小言,就是我表姐的朋友,把顧鵬搞得妻離子散,然後顧鵬因為做的生意不是很合法,被人算計,然後破產了,夏小言就把他給一腳蹬了,顧鵬氣不過,把她給殺了。」
「真的,這麼精彩!」方紅雨京戲地睜圓了眼睛。
「小言姐很漂亮的!也很有錢,還很聰明。」
「真的?」
「那當然!不然怎麼把顧鵬迷糊得家都不要了!」
「唉!紅顏禍水哦!」方紅雨做出很世故的樣子感歎著。
漣青想起了小言的樣子,眼睛幽幽地看著前方想,做一個像小言姐一樣的女人是很酷的,漂亮,有錢,然後把男人搞得神魂顛倒……
一輛公車過來,方紅雨猶豫了問:「你一個人等車可以嗎?」
漣青輕鬆地笑笑:「你別逗了,才多少一點酒啊,我才沒有醉呢!」
「那你拿著傘,我先走了,啊!」
「不要傘,」漣青把傘塞回方紅雨手裡,說:「我不要傘,反正這裡有雨棚,不喜歡拿傘。」
「你小心點!」方紅雨在車門裡了還不忘回頭說一句。
漣青向她揮揮手,靠在車站很大的燈箱廣告上,畫面上是一個清秀得溢水的年輕男人,臉上帶著嫵媚的笑,他做的是一個手機廣告。漣青很厭惡這樣乾淨清秀得有些娘娘腔的男人,如果有別的地方可以靠,她絕對不會靠在看一眼都覺得噁心的廣告裡的男人身上。
從寬大的牛仔褲裡掏出煙和打火機,用手掩著打火機,不讓風把火給吹滅,突然間覺得很寂寞,只有用寂寞這個極其可恥的詞,才能準確地說明現在的心情。寂寞是可恥的,是萎靡的,是矯情的,是不可以在生活中存在的。生活中可以容忍孤單,但絕不容忍寂寞。漣青不能自己地想起了她的流浪歌手情人,那個冷冷的,酷酷的,其實很可愛的小嬉皮士。她是受不了他的懶散,他的貧窮,他的沒有計劃性和沒有目的性,但現在漣青卻非常地想念他,他們在一起非常地快樂,非常地合拍。唯一不快樂的,是他沒有很明確的將來。而且,他的包裡常常只有幾個硬幣,很恐怖的一件事情。漣青非常非常地想要給他去個電話,但沒有他的號碼,他現在還在新疆嗎,還是去了別的地方。他的飄泊,給不了人一點安全感,但他對漣青的愛是真的。但那種愛也是飄渺的,沒有一點安全感。漣青感到了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失落和疼痛。失落是她的流浪歌手帶來的,疼痛是高嘯海和他的白面美人帶來的。
昨天,漣青拉了方紅雨在上班時間(為此方紅雨因為請了兩個小時的假,而扣了三十塊錢的工資),把那個叫李小月約了出來。
電話打過去的時候,李小月是很驚訝的。漣青把排練了許久的話慢慢地說了出來:「你知道我為什麼知道這裡的電話號碼嗎?我還知道嘯海的床單是什麼顏色的,用的避孕套是多大號的,我還知道他身上有幾顆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