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過程中有許多新奇的體驗,像不經意間進入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神秘花園——總是充滿了意想不到的驚喜。那些驚喜意想不到地到來,如一個個從天而降的大禮包。
秧秧是那樣迫切地要和笛子分享那些體驗。
秧秧已經有男朋友了,可還有男生追她,很單純幼稚的執著,那些笨拙幼稚但令秧秧心動的舉止,讓秧秧感覺良好,毫不懷疑自己就是附中最美麗的女生。
笛子總是張圓了嘴,瞪圓了眼睛,發出低低的驚歎,眼睛裡帶著近乎崇拜的羨慕——秧秧已經長大了。
秧秧告訴笛子她所有的體驗,低俯著腦袋,在面紅心跳的笛子耳邊,神秘地說出那些笛子完全陌生的細節。
笛子把自己的頭仰開了,紅了臉,做了一個驚恐的表情,說:「秧秧,你好壞!你變壞了!」
秧秧不以為然地說:「崩潰!你以為愛情是什麼?就是兩個人你說『我愛你』,我說『我也愛你』啊?」
說了就把頭轉了過去,看樓下院子外面的情景。
劉蕭總是會騎著他的那輛單車來,在她在家住的晚上去那裡站一會兒。
那是在愛情小說裡學到的浪漫舉動,只可惜秧秧已經答應他了。如果只停留在追求的階段,那舉動就多了一層更刺激的意義。
秧秧把頭轉了回來,現在劉蕭還沒來。
秧秧已經改變了許多,最大的改變是她的眼神。秧秧有意無意地學習著「顧盼生輝」「明眸善睞」,於是那原本明亮的眼神就更閃爍了,小鼠一樣地跳躍不定,飄忽忽地透著一種稚嫩做作的妖媚勁兒,妖媚勁兒還得是冷漠的,那勁兒時常是過頭了的,但因了年齡的緣故,也並不覺得輕佻,只是覺得稚嫩得可笑。秧秧在身體語言上,也是下了工夫的,微微地偏了頭直了脖子,腰上捏了勁兒,屁股向後端著再向上提去。而最關鍵的眼睛,便在時常偏著的臉上閃閃爍爍又亮晶晶地射出來,看人時,卻是定定的,以增加眼神的魅力。
現在秧秧就是用了那樣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著笛子,笛子因為那眼神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笛子搖晃著身體笑了,然後問:「那真的會頭暈嗎?」笛子一直是想問這個問題的。
「什麼?」
「接吻,小說裡說的會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的。」
秧秧用嘲笑的口氣笑了笑,說:「鬱悶!那都是小說裡瞎寫的,怎麼會頭暈目眩?」秧秧一副十分成熟的樣子輕鬆地說,「倒是到處都是口水,濕漉漉的,不舒服。」
笛子做了一個不理解的表情,看了看樓下,低聲地驚呼:「秧秧,他來了!」
秧秧並不轉身,只轉了頭,偏著腦袋,用那種隨時都透著一股冷漠的妖媚眼神,看著院門不遠處的路燈旁邊。劉蕭騎在單車上,一隻腳掂著地,身體前傾著停在那裡,仰頭看她們的閣樓窗戶。
秧秧從窗台上跳到地板上,隱到窗簾後面。
笛子覺得自己比秧秧還要興奮,因為從她的角度來說,就是在看一場真實的愛情電影,想像的空間實在太大了。
笛子躲在秧秧的身後,手摟著秧秧的腰,下巴擱在秧秧的肩膀上,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他可是秧秧的男朋友呢)來看樓下那個清秀的男孩。
「我們班好多女生都喜歡他。」秧秧用手輕輕地攀著窗簾,帶點得意的口氣,呢喃地說。
笛子是相信的,她微笑著,歪著頭看了秧秧一眼,看見她在燈光下面閃爍的眼神。
章一牧的父親出來了,穿過院子,推開斑駁的紅門。
這段時間他時常過來和金凡鵬喝酒聊天,還有別的一些老師這段時間也時常來。
學校的院長換屆選舉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競爭激烈得讓人汗顏,搞藝術的人爭權奪利起來,一點不含糊。
學校老師現在明顯地分成了三派,有一派是天塌下來也不管的,只關起門來搞藝術。其餘兩派的爭鬥已經到了勢不兩立的階段,「站隊」站得對不對,對自己將來的發展是很關鍵的,所謂革命勝利了,領袖當了將軍,下面的人多少都能撈到一點軍銜,最少也能分杯羹喝喝。
凡鵬也是站了隊的,並且自己也在競爭系主任的位置,凡鵬需要支持,支持他本人,也支持他所支持的院長競選人。
而凡鵬決定和李麗分裂的一個原因,便是他不能再有話柄讓對方捏住了,事實上在上一次的會議上,因為這件事情,他就遭到了對手的猛烈攻擊。
孰輕孰重,凡鵬掂量掂量,懷著萬般無奈的傷感,放棄了給他帶來全新活力的李麗。
章一牧的父親本來是個萬事不關心的人,可凡鵬積極地爭取他,因他也有他那個失意頹靡卻十分堅持的、被秧秧評價為「被藝術搞了的」那個圈子,那個圈子人為數不少。
章一牧的父親走了過去,又停了下來。
「秧秧,他回去了!」笛子緊張地拉秧秧的衣服說。
秧秧沒有說話,只看著下面的情況。
章一牧的父親站在了劉蕭的身邊,詢問著什麼,他顯然覺得這個學生的舉動很可疑,現在,在他的眼裡,有許多情況看來都是可疑的。
劉蕭說著什麼,不自在地把頭低一低,然後把單車轉了個個兒,騎走了,還沒忘記回頭看一看那扇已經滅了燈的窗戶。
秧秧並沒有覺得什麼不愉快或失望,只是臉上的光亮暗淡了一些而已。
夜晚的節目彷彿已經結束,卻並不捨得睡。
秧秧無聊地靠在窗邊,歪著頭,搖晃著身體,看面前把腳尖掂一掂的笛子。笛子的臉還有很強的嬰兒的感覺,十分的柔和,濃厚的睫毛讓眼睛顯得明亮幽深,臉上的細小茸毛在窗外清冷的路燈照射下,反射出冷冷的光芒。笛子的頭發放了下來,有些凌亂地散在臉的兩側,和身上的白色睡袍配合得很好——有一種古典油畫的味道。秧秧最欣賞笛子的地方是笛子眼角下的那顆痣,秧秧堅持這是笛子的特點,帶點詭異的氣質。
笛子並不喜歡「詭異」這個詞,笛子喜歡明亮的東西。
秧秧咧嘴笑著,拉起笛子,跑到鏡子面前,擰亮檯燈,鏡子裡映出她們熟悉的身影,她和她。
笛子還是穿著媽媽自製的白色睡袍,棉布的,十分寬大。秧秧已經不再穿那種在她眼裡顯得傻氣的睡袍,秧秧穿著帶蕾絲花邊的吊帶睡裙。
檯燈的光線十分柔和,柔和得讓兩個人裹了一層光暈,笛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看著鏡子裡的那個自己,有那樣溫情的眼神,而秧秧已經洞悉了那一切,正看著她哧哧地笑。
笛子倉促地笑著,秧秧在脫她的衣服——刻意地脫。
但她沒有阻止秧秧的手,笛子幼稚瘦弱的身體袒露在了暗暖色的燈光下。
「你還是個孩子哪。」秧秧說著,就除去了自己的衣服。
笛子驚異地看著秧秧的身體,那笛子再熟悉不過的身體,發生了怎樣神奇的變化。笛子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一般,撿起自己的衣服套上。
秧秧還在扭動著欣賞自己的身體,她說:「笛子,你看,我的屁股是梨子形的吧?我覺得是梨子形的,你知道嗎?紅磨坊裡的畫家都喜歡找梨子形屁股的女人做模特,因為更漂亮,蘋果形的就沒有梨子形的漂亮。」
笛子茫然點頭,羨慕地看著秧秧在燈光下優美的身體。
「你也會變的,笛子,你還沒有開始發育,等發育了你也會變的。」秧秧看到笛子眼睛裡的羨慕,安慰地說。
笛子翹著指尖,很小心地按了按秧秧胸前隆起的部位,然後像偷襲了小蟲一樣把手縮回來,興奮地笑。
秧秧得意地笑了,說:「傻樣兒!」
凡鵬變得越來越易怒,顯而易見,他站錯「隊」了。他的擁護對像選舉失利,現在正活動著,要去一所大學新設的美術學院任院長。
而凡鵬盯著的那個位置,被一個三十出頭、專業能力強的男人奪了去。
凡鵬灰心地意識到自己老了——他被擠掉的一個原因是,他的年齡沒有他的對手年輕,現在著重培養的是年輕幹部。
凡鵬消極地認為,自己幾乎被這個年輕的世界拋棄了。甚至以前他十分自信的專業能力,現在看來也是腐朽的,跟不上時代了,他已經喪失了敏銳的對時代脈搏的把握能力——他已經跟不上潮流,被這個年輕化的時代拋棄了。
在一個飛著細雨的夜晚,那個五十幾歲的競選院長失利的男人來找凡鵬,就著花生米和腰果喝酒,動員凡鵬和他一起去那所美術學院。
凡鵬考慮了幾天,那所綜合大學的美術學院是新設的,在整個大學中地位低微,並且那種美術學院是以實用美術為主的,在他眼裡,那就是以賺錢為目的的,並且在那裡他只能教基礎課——那裡連油畫系都沒有了。
凡鵬拒絕了邀請,但就此陷入了失意的消極狀態。
凡鵬不再喜歡搞創作,那些已經被時代拋在了後面的創作顯然是可笑的——那些畫看不到希望。不能走向社會的畫就是垃圾。
凡鵬覺得自己已經快變成一個無用的人了。
凡鵬被「打倒」了,多半是被他自己打倒的。
在對自己否定以後,凡鵬思考了很久,決定改變自己的狀況。
他拿章一牧的父親來警醒自己,他不能做一個「被藝術搞了的人」,他對自己的理想已不抱幻想,他是個現實的人,所有的行為都應該有回報。並且,他是有體面身份的人,美術學院的教授,在外面接裝修或廣告的活兒十分容易,別人信服的是美院這個招牌,對你的實力也是深信不疑的,即使他還沒有獨立設計過一個裝修案例,甚至搞不清楚「陰角線」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途。更重要的是,外面對美院教授開出的酬金優厚。
凡鵬決定做自己以往不屑做的事情,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沒有用的廢人了。並且,看著自己的家庭,看著越來越陌生卻再熟悉不過的惠竹,還有這個自己建立起來的世界,這個堅不可摧的世界讓凡鵬感到恐懼,難道自己就真的要一直生活在今天就能看到以後的生活狀態中嗎?
這是一種能讓人窒息的恐懼。
初夏的季節很愜意。
週末的下午,惠竹家訪還沒有回來,凡鵬也沒有回來,秧秧已經喜歡和劉蕭時刻膩在一起——難捨難分了。
凡鵬的畫室裡新添置了一樣陶瓷,土陶的,是一個陶藝系學生的作品,被父親買了來。那陶瓷做得粗糙,很古樸很笨拙——一樣東西丑到極致,有特點了,也就美了。於是這件十分醜陋的作品,就有了它獨特的氣質,超乎尋常的怪異氣質。
笛子弓著身子,把臉湊在陶瓷花瓶旁邊,轉來轉去看了幾分鐘後,突然有種衝動——可以去鐵軌邊摘些雛菊回來插上。
走過一段鄉村才有的小路,笛子跳下半米左右的堤壩,下面有去年冬天枯死的荊棘,現在已經快腐朽了,深褐的顏色外表泛出白灰一樣的污垢。
笛子跳過那些枝丫,風柔柔地從她的耳邊掠過,帶著點點的涼意,瞬時冰涼了微微點在鼻尖上的細小汗珠,頭髮也凌亂了。笛子微笑著喘息地看前面開闊的一片,鐵路邊的雛菊已經開得十分的茂盛,綠的厚毯上散落著鮮嫩的金黃色。
她沿著鐵軌慢慢地走,瞇著眼睛,仰著頭,感受撲面而來的夾雜著泥土和植物氣味的風,涼涼的,摩擦著掠過,任頭髮在風裡凌亂地飛舞,髮絲摔打在臉上,有一種輕微的疼痛。
她一路采著花走過去,走了很遠,有火車由遠方呼嘯而來。笛子停住了,站在離軌道遠一些的地方,看快速掠過的車窗,還有車窗裡向外觀望的旅客,那些走在旅途中的人。
車開遠了,笛子抱著花跑了幾步,然後舉著花向遠去的火車搖晃著,突然迸發出一種頑皮的快樂,她笑了。
火車消失在地平線上,一切都歸於平靜,只有在原野裡覓食的麻雀不時低低地飛過。
笛子聽到一點混淆在風中的片段的低語,很恍惚的聲音。
「我知道你很為難,可是……」聲音是片段的,隨了風虛虛地飄散,「可是……」
聲音斷了,彷彿被風吹散了一樣。
笛子走上堤壩,踢著腳下的一個小石子,沒有目的地前進。
「唉!」一聲沉重的歎息,把笛子嚇了一跳,那聲音,似乎是很熟悉的,父親這些日子就是這樣歎氣的,每天歎不完的氣。
「我的孩子都還太小,我不忍心傷害她們,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你還愛她嗎?」
「你沒有到我這樣的年齡,你是不會明白的,那不是愛或不愛的問題,那是一種恐懼……把人窒息掉的恐懼……我愛你!」他傷感地歎息,是的,他愛她,她把他從歲月和平庸的恐懼中拯救出來,她現在是他假想的女神,她讓他感到青春的活力,讓他忘掉一切他不能掌握的事情——而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掌握了,他快老了,她還那樣的年輕,他愛她的活力,愛她的青春,愛她小獸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衝動。
聲音被打斷了,消散在縹緲的風中。
笛子站在原地,緊緊握著手裡的花束,低頭看著前方草地上那透著黃土的一塊。
那聲音是父親的。
笛子搖晃了一下,慢慢地向前走去,幾分鐘之前還留在臉上放肆的明亮微笑,現在已經暗淡。
廚房裡有水流嘩啦啦的聲音,母親回來了。
笛子磨蹭著過去,看到母親微微佝僂的背影,隨著切菜的動作,小幅度地擺動著。
笛子慢慢走過去,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媽。」
母親轉過頭,幾縷凌亂的髮絲拂在臉龐前面:「怎麼回來這麼晚?作業寫了嗎?去洗洗手,待會兒好吃飯。」
「哎!」笛子答應著,依舊在母親的身後站著。
母親詫異地回頭,問:「怎麼了?」
「沒事。」笛子緊握著手裡的花,倉皇地笑笑,轉身出去。
花被插在那土陶罐裡,頹喪地向下耷拉著——那些花莖都被笛子握軟了。
笛子茫然地扶著那些倒下來的花枝,扶攏了,鬆手,花枝又無力地倒了下來。
笛子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那些蔫了的花枝,緊緊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笛子看見自己奔跑在帶著露珠的草地上,七彩的露珠,天空底下旋著七彩的蜻蜓,還有秧秧,秧秧像個舞者一樣在露珠上翩翩起舞,然後有母親的聲音,壓抑的,歇斯底里的……
笛子驀然睜開眼睛,看見黑暗中木質的天花板,上面懸掛著一個青蛙布偶,那是秧秧掛上去的。很容易地,笛子就被拉回了現實之中。母親的聲音依稀可辨,壓抑的、痛恨的、絕望的、帶著哭腔的母親的聲音。
爭吵又開始了。
笛子看著那個在窗戶透進來的風中搖晃的青蛙布偶,一動不動,只緊張地捏緊了自己的手,努力地聽著。聲音驟然地變得激烈,笛子下了床,趴在地板上,聽母親哭泣著責罵父親,還有父親的聲音,父親同樣壓抑的聲音:「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母親聽了這話頓時壓抑著痛哭起來,絕望地痛哭,並且絕望地爭辯:「那不是我做的!」
父親出去了,很響的腳步聲,很重的摔門聲,然後,除了母親絕望的哭泣,什麼都沒有了。
笛子慢慢地起身,光腳試探著,輕輕下樓。
笛子在樓梯上看見了跌坐在沙發上的母親,用手捧著臉壓抑著痛哭的母親。笛子坐在樓梯上,緊握欄杆,無聲地流淚。
彷彿茫然地站在一片廢墟之上,而那廢墟,曾經是自己容身的唯一地方。
第二天,笛子就明白了父親為什麼發怒。
是秧秧,確切地說是劉蕭,找了幾個外校的高中生,把李麗堵在巷子裡,給了她一記耳光,並且說了一些威脅的話。
凡鵬聽到消息以後,那震驚可想而知。
他那時頭腦是混亂的,只拿著惠竹一頓好罵。
惠竹找來了秧秧。
秧秧承認了——她並不覺得那是卑劣的,卻意外地挨了惠竹一個耳光。
秧秧震驚地看著惠竹,捂著臉跑上樓,邊跑邊哭著叫:「我還不是為了你好!……我恨你們!」
惠竹也哭了,跌坐在沙發上,絕望地哭,她不是為了要澄清自己的委屈,而是因為自己的女兒,做出了這樣近乎地痞流氓的事,而這事的緣由,是他們這對不稱職的父母。
笛子驚慌地站在房間的角落,看著發生的一切,張皇地哭泣,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
父親向母親提出了離婚,在那個叫李麗的女人被學校紀委的書記叫去談話以後,在父親也被學校領導委婉地「提醒」了以後,父親就決定和母親離婚了,反正一切都公開了,一切就簡單了。
父親再也不想放棄能夠拯救他的恐懼的女人,他要再開始一次生活,全新的生活。
而把黑暗中的燈點亮的人,竟是母親,那個極其要面子的母親,導致了事情最後的明朗化。
走投無路的母親想到了「組織」,母親已經不能再沉默。
母親不能失去父親,那已經不是愛與不愛那樣簡單的事情。
母親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家庭、丈夫、孩子就是她生活的主題,家就是她的世界,她的安樂窩,她不能想像打破這種秩序之後,自己該怎樣生活,她害怕,所以她求助於「組織」。
母親在學校紀委的辦公室裡,躲避著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掩飾不住好奇和驚喜並張揚著同情的眼神,哭訴著自己的痛苦,還是那樣壓抑的語氣——母親習慣性地維持著她的面子。
母親沒能挽救自己的婚姻,相反,她加劇了事態的發展,她把李麗推到一個尷尬的境地,把父親推到一個必須做出選擇的位置。於是,父親做出了選擇——那選擇做得比想像中更加輕鬆,表現得似乎從來沒有愛過惠竹一樣果決,他的果決讓笛子看到了殘酷,一種讓人心徹底冰涼的殘酷。
他們公開承認了他們的愛情,這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在美術學院裡,這樣的事情並不新鮮,即使李麗受了一個記過處分——其實那個處分讓他們看起來更加悲壯。以後在校園裡看到的父親和李麗,臉上都帶著一種悲壯的肅穆。
——他們豁出去了。
他們以悲壯的姿態公開出現在校園裡,慢慢博得了大家日益加深的同情,而母親則成了一個怨婦,在她身上,彷彿從來沒有過青春、美麗,彷彿從來就沒有承受過男人的激情,彷彿生來就是一個華年不再、憂傷絕望的怨婦。
一切都是那樣殘酷。
母親不同意離婚。
母親開始失去理智,母親在夜裡不再壓抑著聲音責罵和哭泣,而是大聲地、歇斯底里地發洩,摔著家裡可以摔的東西,拉扯著自己的丈夫,不許他逃跑。當父親終於摔門而去時,她扔出去了他們結婚時買的一個陶瓷花瓶,花瓶砸在牆上激烈地綻放,帶著尖厲的碎裂聲音,同時破碎的還有秧秧帶回來的鏡框,裡面的黑白照片裡,年輕美麗的母親在一片麥田中,明媚地微笑……
笛子光了腳坐在樓梯上,哽咽著,手緊緊地捏著扶手,只把眼睛從扶手中探了出來,看著母親再一次跌坐在沙發上,捧了頭,喉嚨裡發出令人恐懼的絕望聲音——她們都是無助的人,她幫助不了母親,母親也幫助不了她。她們都是在痛苦的深淵中掙扎的人,可笛子是那樣的愛母親,心疼她。
笛子的腳已經冰涼了,她看著自己睡袍外面的腳指頭,粉紅顏色的腳指頭,她微微地扭動著它們,然後把它們藏到了睡袍裡面。以後,不會有一個人永遠地疼愛這些已經凍僵的粉紅腳指頭,它們終將是孤獨的。笛子明白,她們最終將會是孤獨的。
課外活動時間,笛子依舊去了畫室。畫室在學校舊教學樓底層,裡面有許多的石膏、靜物和襯布。笛子拿起她的畫板,畫板上面貼的是她昨天沒有畫完的靜物,石膏和水果的組合。
笛子慢慢地削鉛筆,6B和4B的,笛子只用這兩種鉛筆,她的老師說從HB到8B都得用,笛子認為她的老師不夠專業,事實上,對色調把握得好的人,只需要6B就能完成一幅好作品,秧秧就只用6B,6B畫出來的線條潤澤豐富,顯出十分漂亮的灰色。
畫室裡不停地有說笑的聲音,嘈雜無比。旁邊的男生和女生興奮地低聲打鬧,用拿著鉛筆的手互相揮來揮去,臉都憋紅了,一張紙上,彷彿永遠就是那樣兩條2B畫出來的乾澀線條。
選修課結束後,笛子也不想回家。家已經變了,不再溫暖,不再洋溢著快樂。笛子沒有目的地走在操場的跑道上,球場上還有打籃球的男生,短跑場地上田徑隊還在訓練,說是少運會要開始了。
笛子走上台階坐下,看著下面跳躍的人群。看他們一個個離去,看空蕩的操場上安靜的球架和雙槓。直到黑夜來臨。
母親尖叫著問笛子為什麼放學了不回家。母親已經消瘦了許多,皺紋驟然橫生。
笛子端了桌上的碗,扒拉碗裡的米飯。母親氣急敗壞的一掌把碗打了出去,又是清脆的碎裂聲,白色的米飯和瓷器碎渣,散落一地。笛子端碗的手停留在空中,她抬頭看母親,看見母親顫抖的下巴。她哭了,母親也哭了,母親抱緊了笛子,說:「你怎麼不聽話呢!你怎麼也放了學不回家呢!你怎麼也這麼氣我呢!」
笛子幫母親打掃了飯粒和碗的碎渣,兩個人沉默地吃飯。
吃飯已經不再簡單,那意味著她們互相愛惜,她為了母親不會放棄,母親為了她也不會放棄。
她會乖乖的,她應該乖乖的,母親已經太累了。可是,她對自己也是無能為力了,她聽不進課,不能集中注意力寫作業,心裡總是充滿了恐懼和悲傷。
燈光下安靜的咀嚼聲,透著寂寞的淒涼。
母親說話了,要笛子吃完飯給秧秧打個傳呼,叫她明天回家。明天就是週末了,而秧秧已經幾個星期沒有回家了,她不想看到家裡這樣的情景。
笛子答應著,安靜地吃母親炒的青菜。那青菜沒有炒太熟,一股澀澀的味道,也是悲傷的。
週末秧秧到底回來了,帶著一些倔強的神情,處處發火。她不滿意,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家。可是,她終究是放不下的,放心不下惠竹,想看看笛子——其實她想她們想得厲害。
夏天了,秧秧穿著長袖的衣服,在房間裡懶散地移動。
惠竹心裡悵然地疼痛,她忽略了她的孩子,在這樣熱的天氣裡,秧秧還沒有短袖衣服穿。惠竹把秧秧以前的短袖衣找了出來,在秧秧身上比試著,說:「是短了點,今天先將就穿著,明天去買吧。」
秧秧並不穿,秧秧是有衣服的,她學校衣櫥裡自己買的廉價又漂亮的衣服已經塞不下了,只是,她不能在家裡穿短袖的衣服。
笛子知道原因,笛子忍不住偷眼看秧秧袖口裡面隱約的斑駁傷痕。
惠竹也發現了,驚訝地放下手裡的碗,抓住秧秧的手腕,秧秧掙扎著,不給惠竹看。惠竹不由分說掀開秧秧的衣袖,細膩的皮膚上面,幾個新的舊的被煙頭燙傷的傷痕清晰地呈現了出來。惠竹可以用「氣急敗壞」幾個字來形容。
惠竹站了起來,繞過桌子,氣急敗壞地抓起秧秧的另一條手臂看,上面也有幾個醜陋的疤痕。惠竹抬了頭,用憤怒的眼神盯著秧秧問:「誰?誰弄的?!」
說著就把秧秧整個兒翻了個轉,撩開身上的衣服看,被秧秧賭氣地掙脫開了。
「誰弄的?!」惠竹憤怒了。
秧秧低著頭,並不說話。
「我找你老師去!」惠竹轉身就走。
「媽!」秧秧跺腳叫住了惠竹。
惠竹詢問的眼神直直的。
「我自己燙的。」秧秧看看賴不過,就輕聲地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
惠竹驚訝地跌坐在板凳上,半天才問:「你自己弄的?為什麼?你吸煙?」
秧秧把頭扭到一邊,依舊是那種倔強的表情,並不回答。
「說!」惠竹拍著桌子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吼,把兩個呆立的女兒都嚇了一跳。
秧秧軟下來,但並不回答。惠竹氣急敗壞地搖晃著秧秧,說:「你說啊!到底為什麼?」
秧秧叫起來:「問問你們自己!問問你們自己!誰家像你們這樣的!」說著,秧秧就哭著跑上了樓。
這是一頓失敗的晚餐。
母親虛弱地招呼呆坐在那裡的笛子:「吃飯。」然而自己卻走到沙發那邊,把帶回來的作業本鋪好,批改。
笛子胡亂地吃了些東西,就放下碗,想幫母親收拾,又覺得母親和秧秧都還沒有吃。
母親抬頭,說:「給秧秧碗裡夾點菜,送上去。」
笛子就夾了些已經涼了的菜,夾得碗堆滿了,又轉頭問:「媽,你呢?」
「我不餓。」母親說。
笛子看到秧秧困獸一樣在房間裡走動,邊走邊煩躁地使勁掐自己的手腕,那上面已經是血肉模糊了。
笛子放下碗,阻止著秧秧自虐的行為。
這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姐妹倆在椅子上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秧秧把自己的手藏到了身體後面。
母親上來了,手裡捧著藥箱。她坐在秧秧面前,低了頭,把秧秧的手拉出來,捧著,消毒、包紮。
秧秧就這樣哭了,抽抽搭搭的,聳著肩。
母親說:「以後不要再這樣了,疼,還有傷疤。」
母親回頭時,笛子看到母親眼裡的一抹淚光。
那天晚上惠竹給久不回家的凡鵬去了電話,要他回來一趟。
那天他們沒有吵架,心平氣和地在凡鵬的畫室裡談了一會兒。
那平靜讓笛子看到了希望,她露出許久沒有的欣喜笑容,看著黑暗中沉默的姐姐說:「秧秧,他們和好了!」
秧秧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搖了搖頭,說:「沒那麼簡單!」
他們離婚了。
秧秧歇斯底里地發洩,秧秧在阻止,阻止她們的離開。
秧秧把母親收拾好的行李奪了過來,打開箱子,把衣物散落一地,然後尖叫著:「不許走,你們不許走,哪裡也不許去!」邊叫邊流著眼淚。
笛子茫然地站在那裡,不停地抽泣,從此他們就真的不再是一家人了?她不想這樣,她願意生活在這裡,這裡才是她的家,回來以後有媽媽有爸爸,還有秧秧。
「爸爸!」秧秧叫著,對著站在旁邊的父親說,「你真的被那個*****給迷惑了!你不要媽媽和笛子了?!」
父親沒有說話,垂著頭,看不出是否有痛楚。
母親開始收拾東西,彎了腰,一點一點地收拾,秧秧跑過去,一樣一樣地從母親的手裡奪過衣物,再發洩地扔到地上。
「秧秧,聽話。」母親輕柔地說,眼睛不能遏制地潮濕。
秧秧哭著,扔掉衣服,轉身跑過去,拉了笛子的手向樓上跑去。
秧秧反鎖了門,拉著笛子坐在床邊,緊緊地拽著笛子的手說:「不走!就不走!」
笛子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啜泣聲,她瞪大了眼睛,聽著樓梯上的動靜。
母親來敲門,秧秧抽泣著把笛子摟在自己懷裡,緊緊地,然後狠狠地盯著木門,一動不動。
「笛子,要不我明天來接你?」母親問。
沒有回答。
母親又說話了:「笛子,你今天和秧秧好好地玩一玩,我明天來接你。」然後是下樓的腳步聲。
秧秧和笛子手拉著手搖搖晃晃地走在鐵軌上,有風吹過,笛子的長髮飄了起來,衣裙也飄了起來,笛子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秧秧問:「笛子,你恨爸爸嗎?」
笛子無從回答,過了許久,說:「他不要我和媽媽了。」
「我恨他!也恨那個賤女人!是他們讓我們分開。」
「我們不會分開的,秧秧!我們在一個城市裡,我們挨得很近。」
「可是,我們已經是兩個家庭的人了,以後,爸爸會和那個女人結婚。崩潰!我不能想像我要和那個賤女人一起生活。」
笛子深深地歎氣,看著前方說:「我以前以為我們是永遠不會分開的。」
那天兩個人走到了那座跨在長江上的大橋,趴在欄杆上看流淌的江水,長髮在風中迷茫地晃動。傍晚的天空有晚霞,紅紅的,十分鮮艷。
笛子在家裡的最後一個夜晚,和秧秧一起泡在浴缸裡。白白的泡沫上,漂著從院子裡摘的玫瑰花瓣,淡淡的芬芳。秧秧撈著那些花瓣,又放進去,然後問:「還記得章一牧嗎?」
笛子點頭。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以前,還老是說他就是玫瑰花精呢,一個男孩子……鬱悶!」秧秧低聲地笑了笑,然後突然地止住了笑聲,說,「你看,他們家現在都成什麼樣了。」
「一家人就這樣散了。」秧秧用手來回扒拉著那些花瓣,說。
「一家人就這樣散了。」這句話,笛子就這樣記住了,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