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子突然被掀開,房間是明亮的,母親把燈打開了。
  空調的聲音很強勢地響著,像是快壞了的樣子,但夏天還沒有過去,人在這個火爐一樣的城市裡,就像困在了蒸籠裡一樣熱,還好,空調還在運轉著。
  笛子還保持著那個姿勢,開著手電筒,電筒裡的光在燈光下面,顯得那樣的微弱和稀薄。笛子抬頭用漆黑明亮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母親,她還是穿著母親自製的白色棉質睡袍,烏黑的長髮海藻一樣鋪散在枕頭上。
  母親在床邊坐了下來,幾年的時光已經讓痛苦慢慢沉澱,母親從容了許多,也慈祥了許多,臉上常會帶著一點溫潤的微笑。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母親看著日漸成熟美麗的女兒,拂了拂她額前的頭發問。
  「嗯!」母親很少有這樣親暱的舉動,笛子覺得尷尬,她低垂了眼。
  「以後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碰到事情多和秧秧商量,在學校什麼都要靠自己,媽媽不能天天在你身邊了。」
  笛子迷茫地點頭,心裡生出那樣糾結的痛。
  「星期六就回家。」
  笛子忍著眼淚,重重地點頭。
  「明天早晨記得跟外婆告別,記得對她說每個星期都會回來看她。」母親伸手撫摩笛子的長髮,很粗糙的手,很溫暖的手。笛子屏住了呼吸,不讓因為心痛帶來的悲傷噴湧而出。
  母親終於起身離開。門關上的一剎那,笛子的淚不能遏制地湧出,笛子壓抑著呼吸,翻轉身,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無聲地啜泣。
  笛子去學校的時候,新生軍訓已經結束。
  笛子不願意失去一頭長髮,十分的不願意。或許笛子並不明白,第一次看見李麗時,李麗那瀑布一樣的長髮一直就留在了笛子的心裡——一頭對母親具有嚴重威脅的長髮。笛子對那一頭長髮感到害怕的同時,潛意識裡卻一定要一頭那樣的長髮——這是一種虛無的對抗,連對抗的對象都沒有。
  秧秧找人開了一張病假條,請了一個月的假,笛子剛好可以躲過軍訓。
  那天負責軍訓的「班長」要離開,那些部隊上不到二十歲的、威武中還帶著靦腆的班長們,糾結著男生們的情緒,更糾結了女生們的情緒,校門口的軍車下面,擁擠著幾乎所有的新生,穿著肥大軍裝的新生,叫著、哭著,向他們的班長告別。
  秧秧接過笛子手裡的行李,說父親去了工地所以不能來接笛子。
  笛子覺得失望,也鬆了一口氣。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她希望見他,卻也害怕見他。
  凡鵬在這幾年間,自己開的裝修公司已經十分紅火,在那個城市也算是頂尖的裝修公司了。
  凡鵬徹底改變了自己,他從那種茫然到近乎宗教信仰似的對繪畫的癡迷中解脫了出來,讓自己變成了一個有錢人,並且生活美滿——秧秧或許還不能夠諒解他和李麗,但表面上已經接受了李麗的示好,不再對李麗惡語相向——秧秧也是要表現自己的開明和現代的,並且既成事實,再一路熬著鬧彆扭也是艱難的,她們之間十分客氣,但在凡鵬看來已經難能可貴。他又有了一個三歲的孩子,一個男孩,請人來起了名字,小名叫二土,因為中間那個字一定得是兩劃,並且那孩子缺土,就叫了二土,學名倒是很少叫的。
  秧秧已經是油畫系四年級的學生,她在附中四年級時,強烈地希望考上中央美院,因為叛逆的心要她遠遠離開自己的家庭,並且中央美院是中國最好的美院,她想去。她同時報考了兩所學校,結果是本校錄取了她,不得已,她留了下來,帶著一點遺憾和不甘。
  隨著時間的推移,秧秧已經成熟起來。當年刻意學習的妖媚勁兒,現在流露得十分自然,自然得彷彿那勁頭是與生俱來的,並且自然地帶著冷漠的神情和微微的不屑。
  秧秧的頭髮留長了,長到了腰際,燙成那種刻意凌亂的細小鬈發。秧秧幽深的大眼睛,時常大膽放肆地注視著你,並且帶點微微的譏諷的味道。皮膚還是小麥色的,細膩得像綢緞。顯得過於挺拔的鼻樑在臉上十分的醒目,嘴唇更加的豐厚,微微地,秧秧帶著一點吉卜賽女人的味道,是那種驚艷的美。秧秧還是喜歡那些帶民族特色的首飾,身上總點綴著那些東西,秧秧說,那些都是些破銅爛鐵,不值錢,但有特點,好看。
  又站在學校的大門前,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他們四個人,就是那樣一起站在這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
  而今天彷彿是一場回歸,終於回來了,這個令笛子感到親切的地方,像故鄉一樣召喚著她,而她終於回來了。
  收拾好東西,秧秧就坐在笛子的床上,大聲地說:「笛子,以後要和宿舍的同學好好處哦,不過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可一定要告訴我。」
  笛子默然地看著姐姐微笑,秧秧在疼愛她,雖然這種疼愛把笛子推到了一個孤獨的地帶。但秧秧顯然是疼愛著自己的。
  黃昏時,笛子走在那道沒有起點、同樣也沒有盡頭的鐵軌上,伸展著雙手,保持身體的平衡。路邊的黃色雛菊依舊蔥蘢地開著,沒有藍天的城市,卻享有黃昏鮮紅的晚霞。風微微地拂過,從臉上,從耳旁,從衣角處。笛子放下頭髮,閉上眼睛,聽著風的聲音,分不清現在還是過往,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來到那架橫跨長江的大橋,笛子趴在欄杆上,看紅紅的霞光,看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去不復返地朝遠方流去。遠處的江面上有水鳥鳴叫著掠過,又突然地降落在岸邊。笛子安靜地看著,轉身把胳膊支在欄杆上仰頭看那樣紅的霞光。頭髮像水裡的海藻一樣在風中飄拂著,身體慢悠悠地晃動,百無聊賴的樣子。一群大雁列著隊,無聲無息地飛過。
  「你不擔心自己掉下去嗎?這樣很危險的。」
  笛子停止了晃動,頓了頓,突然站直身體,看見了面前的男子,一個不知哪裡出來的男子,笛子心慌意亂起來。那是個英俊的男子,帶著一種肅然的神情,眼神明澈,帶著安靜的淡淡疑惑,那裡面分明閃爍著隱隱的笑意。
  笛子不能言語。男子的眼睛看到了笛子的腳,鞋子放在一旁的赤裸的腳,笛子低了頭,慢慢地扭動著腳趾,想要把它們隱藏起來,可惜,白色的裙子只到了膝蓋,江風吹動著裙裾,讓她的腳指頭無處可逃。
  「你那樣很危險的。」他又說,笛子再低了頭,臉熱熱地難受。
  男子離開了,很久,笛子撲閃著睫毛,呼出一口氣來。
  回去時,才知道秧秧在到處找她,父親要笛子過去吃飯。
  笛子坐在床上,手撐著床沿,腳伸直了,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她就是不想去。
  笛子一年只去父親的家一次,每年大年初三那一天,跟著秧秧去,吃了飯就走。因為不習慣李麗代替了母親在家裡的位置,還不習慣父親疼愛地舉著二土,發出快樂的笑聲——那裡顯然已經不再屬於笛子。
  「鬱悶!我也說,一頓飯有什麼好吃的!不過,笛子你應該去的,他終歸是你的爸爸,他對你始終是有責任的,他不能一點都不管你!」秧秧要笛子去的目的很簡單,向父親要學費,哪怕要點生活費也是好的,不能便宜了他。對父親,秧秧不能不帶著點切齒的恨,但那恨時常是沉睡的,沉睡在表面的溫熱裡,像一股洶湧的暗流,一旦清醒,那恨就是澎湃的,雖然他是她的父親。
  笛子有些猶豫,秧秧看出來了,拉著笛子就走。
  家已經搬過了,在一棟集資建房的教師樓裡,樓下停著凡鵬的三菱越野車,秧秧已經拿到了駕照,空暇時總是纏了父親把車交給她用。
  父親家在五樓的一間,站在門口,笛子感覺陌生,這和以前的那個家完全不同了。
  這套房很大,有一百六十幾平方米,客廳都有五十來平方米,被凡鵬裝修得富麗堂皇而又不失雅致的情趣,牆壁上掛著自己的或是學校老師的畫,角落裡的展台上陳列著凡鵬買來的小型雕塑作品。
  一跨進房間,笛子就拘謹起來。
  李麗身後探頭張望的金二土被拉了出來,李麗教他叫笛子姐姐。
  凡鵬看到笛子時,不由得又驚訝了一下,每一次見面,笛子都有許多的變化,她長大了,在他沒有看見的時候,她悄悄地長大了。她長高了,挺拔並且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她有一頭極好的頭髮,烏黑柔順,黑而大的眼睛深深的,像沒有底的潭,臉型柔順,柔順得讓他心裡生出切切的疼。她的鼻樑旁邊有幾點極小的雀斑,很調皮的感覺。這就是他疼愛的那個小女兒。
  她的眼神有些躲避,又有些急切地在尋找他,找到以後,卻又很快地躲開了。但他還是從她的眼神裡看到了幽怨和委屈——她是可以要求他的,原本他就是她親愛的父親。但她和他保持著距離,他們生疏了。
  幾個人在沙發那裡坐著,保姆鄭姐張羅著倒茶端水果。
  凡鵬有許多的感慨和關懷,卻化作一些泛泛的話語,從口腔裡平淡地流出來。
  二土很認生地在他熟悉的每一個人跟前磨蹭著,研究地看「笛子姐姐」,臉上帶著一些羞怯的調皮微笑。
  「請笛子姐姐吃葡萄,二土。」李麗用一種十分自得的口吻說。
  二土就仔細地在果盤裡摘了一個他認為最大的葡萄,帶著一些孩童的認真,走到笛子跟前,奶聲奶氣地說:「笛子姐姐,吃葡萄!」
  那語氣,像極了章一牧,笛子感覺到一陣驚怵,只覺得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笛子接過來,看著面前小小的孩子,說:「謝謝你。」
  二土得意地笑了,做出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秧秧把二土的臉一擰,帶著一點壞笑,說:「就你個小人精!」秧秧喜歡二土,對李麗態度的緩和,似乎也是因為二土的來臨。
  二土轉頭瞪了秧秧一眼,去了他媽媽身邊。
  飯菜被鄭姐一樣一樣地端了上來,菜式也是和以前不一樣的——他把以往完全忘了,笛子想。
  李麗熱情地招呼著丈夫的前妻的女兒,她就是要做一個「新概念」的太太,寬容,有品位,會生活,有情趣,懂享受,她很從容地應付著一切,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她依舊年輕充滿魅力,從進門那時起,笛子就注意到這點。對她,笛子始終帶著一種特殊的情緒,看著她,不自覺地就想到母親。
  這是一頓十分漫長的晚餐,二土從桌上吃到了桌下,鄭姐在後面跟著他,手裡端著碗拿著勺子,跟著他跑。
  凡鵬越來越沉默,這讓笛子覺得難堪,認為自己在這裡是太多餘。飯桌上只有李麗不時地讓一下:「笛子,不要客氣!吃菜!」
  然後秧秧歪了頭,把玩著手裡的筷子,眼睛裡像有個精靈的猴一樣閃亮地看了凡鵬,問:「爸,笛子上學了,學費總得拿了吧。」
  笛子驀地紅了臉,低了眼,想說:「不用。」卻並沒有說出來,再看父親並不言語,又覺著些委屈——他對她並不關心了。
  好容易吃了飯,看見鄭姐把東西收進廚房,笛子要說走的時候,卻被父親叫住了。
  父親拿了一個呼機和一張銀行卡出來,放到茶几上笛子的面前,說:「笛子,你上學了,也不住家裡了,這個呼機帶上,你媽好找你。這些錢是你的生活費,密碼是你的生日,回去交給你媽。」
  悲傷和委屈是經不起關注的,笛子一下就讓眼淚流了出來,擋不住。
  原來他依舊是疼愛她的,她悲切地想。她低了頭,不敢看他。
  瘋跑的二土看到笛子的眼淚,被嚇住了,站在那裡不敢動。
  李麗很善解人意地抱了二土進房間,說先拼拼圖,再和笛子姐姐玩。
  秧秧柔順地把自己的手搭在笛子的腰上,覺得眼睛濕潤。在秧秧這裡,對父親的情緒始終是複雜的,父親是可恨的背叛者,但父親卻明明也是充滿溫情的長者,秧秧不時地恨他,卻不能不時時地原諒他——在這件事的態度上,秧秧自己也覺得疲累。
  笛子卻又突然地覺得悲憤,他欠她的感情似乎多得不能用這一點點來彌補,不能。
  父親卻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好好讀書,爭取升本,專科出去很被動的,不好找工作。」
  笛子站了起來,並不伸手拿桌面上的東西,她已經不好意思拿他的東西,並且,她要他一直欠著她,他還不完的。秧秧卻胡亂地把東西塞到笛子包裡,跟笛子一起走了出去。
  出來後,秧秧一直跟著笛子,兩個人手拉手地走,彷彿是拉著以往的記憶,不捨得放手。許久,秧秧低沉地說了一句:「鬱悶!」
  秧秧和學校大多數學生一樣,在校外租了房子,可以搞創作,可以和男朋友約會,還可以熬夜看碟片,《霸王別姬》《阿飛正傳》,所有張國榮的碟片,在這裡全部都能找到。
  秧秧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在學校對面猶如迷宮一樣的小巷裡。
  小巷是古老城市的遺留物,年代久遠的平民房屋,屋前是老舊的青石板小路,石板之間,生長著顏色一樣混沌的寥落小草,偶爾有鮮艷明亮的黃色小花在其間突兀地開放。
  小巷裡居住著許多美院的學生,渴望著自由的一群人,早早地想要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隱蔽的世界。於是這些小巷就像一個已經快要昏睡的老人,卻因為外在的因素,在身體裡有股奇異的力量,在渾噩之間暗暗湧動。
  秧秧住在一棟小木板樓的第二層,從一樓的門廳上去就是陽台,陽台是木結構的,有紅漆脫落、散發著木頭味道和潮味的欄杆。
  陽台上掛滿了秧秧各色各樣的衣服,還有男人的——她的同學,一個瘦高個的英俊男子。那個騎著單車在院子外面等待的劉蕭,已經從秧秧的生命裡掠過了。
  他去了北京上大學,秧秧說這樣就只有分離,最好的解脫方式,甚至不需要找理由就可以分手,四年的時間,激情早就耗盡。「看著他,只覺得十分倦怠的空虛,他已經不能給我帶來快樂和令人興奮的激情。」秧秧曾經這樣說。而那個男孩是秧秧最長的一次感情經歷。
  秧秧藐視男人和男人的感情,或許骨子裡害怕父親對母親那樣的背叛,於是秧秧自由地穿梭在男人中間,每一段感情的開始和結束,都輕鬆地被秧秧控制著——收放自如。
  愛上男人是女人的劫數,秧秧在父母離婚以後,有些誇張地得到這樣的結論。
  而笛子已經隱隱地感覺到,秧秧那看似瀟灑的收放自如,都因了自己的害怕,對愛情的害怕,對家庭的害怕。笛子不願意讓自己害怕,笛子抱著許多的幻想,一個充滿陽光的健康男子,安撫她心頭牢固的不安全感,他會告訴她愛情是可信的,男人是可信的,家庭是可以依賴的,以往殘缺的感情,他會一併補償給她——她不知道她那樣迫切而完全的要求,何嘗不是因為自己那樣深的不安全感。對於愛,她從骨子裡是懼怕失去的,而對秧秧恐懼的明瞭,何嘗又不是因為自己更加有那樣的恐懼感呢。
  麻雀在陽台前的黃桷樹上尖叫著跳躍。秧秧穿著鈷藍色的睡裙,用一個小碟,裝了一些速食麥片,一點一點地撒在木質的欄杆上,然後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麻雀慢慢地跳過來,啄著欄杆上的麥片。
  笛子坐在欄杆旁邊的椅子上,用手撐著腦袋,只那樣看著。
  學校兩公里外的大型發電廠,又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機械轟鳴聲,遙遠得彷彿是從地平線升起的、外星人緩慢推進產生的轟鳴聲。每一次聽到這聲音,笛子都覺得,世界末日發出的聲音也不過如此吧。電廠高高的煙囪又開始排放廢氣,混雜著墨黑色的大粒的灰塵。這是個重工業發達而且不重視環保的城市。
  秧秧跳起來,張羅著收衣服,然後抱怨這個落後的城市,發誓以後一定要離開,遠遠地離開,去別處生活。
  可是她知道,她最好的去處還是這裡,因為父親的關係,她能夠留校做老師。秧秧看到的世界就這樣大,在她看來,學繪畫的人最好的出路,恐怕也就是在學校裡當老師了。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但真的要離開自己習慣的地方,也是要勇氣的。並且,秧秧說,在學校裡是可以清貧的,還可以清高,清貧著清高,就像章一牧的父親。但秧秧顯然不會清貧,父親已經給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不管她再怎樣要擺脫關於父親帶來的一切便利,但到最後,她明白,她還是會依靠那些便利的。
  當天下午,笛子搬來了這裡。
  二樓有獨立的兩間房,為了不受干擾,秧秧和男友把它們一同租了下來,現在,笛子就可以住其中一小間。
  宿舍要查房時,秧秧會得到消息,很容易。只要平時給管理女生宿舍的張姐一點小恩小惠,查房之前,張姐就會給秧秧打傳呼,那天,姐妹倆就會回宿舍住。那些在學校外面租房的學生也都這樣,查房前,像遷徙的動物,呼啦啦地全回了宿舍。那是學校為了控制學生在校外同居的情況而採取的一項無效措施,有三次不在宿舍居住的情況,就會有一次記過處分,但是幾乎沒有人得這個處分,雖然二年級以上的班級,宿舍裡很少有什麼人。
  笛子的第一堂課,是在進校以後的第三天,課程安排得並不緊,兩天半的專業課,一天半的文化課。
  這半學期都是學習素描,教室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築,一棟老舊的木板樓,整個樓裡散發著一股讓人可以瞬間安定下來的松節油和顏料的味道。寬大的窗戶、窗戶的框上、玻璃上還有牆上,都有一些顏料的痕跡,或許那些痕跡存在了幾十年也未可知。
  笛子的教室在二樓。寬敞的教室裡擺放著十幾個整開大的畫板,笛子坐在自己畫架前的高凳上,看那個四十幾歲的老師在靜物台上擺放一組靜物,複雜的靜物組合,裡面有一隻山雞的標本,還有破舊的自行車輪胎。
  笛子緊張地喘了口氣,看著令人興奮的一切,這就是笛子期待的、盼望的,沉溺在光影、層次、空氣造成的空間感裡面,一種很個人的行為,一種還可以很個人的思想。自己將從事這樣的工作,隨心所欲,沒有約束。
  課間,笛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去了外面的走廊,走廊是昏暗的,不停地有人穿梭。笛子去到走廊的盡頭,一扇透著光的窗戶前面。
  外面是大株的黃桷樹,這座城市最多的,大概就是黃桷樹了。這裡還可以聞到槐花淡淡的清香,就像那個初來這裡的清晨,滿世界彷彿都是槐花的香味。
  笛子聽到木樓板上的腳步聲漸漸地逼近,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笛子回頭,眼神驚訝。
  是父親。
  「我來看看你的教室,……有什麼問題,跟我說,……多跟秧秧一起來家裡,食堂的伙食不好,多來家吃飯。」
  笛子點頭,忍不住地讓眼睛潮濕。
  有人下樓,和轉身的凡鵬打了個招呼,是那個大橋上見過的男人。
  他越過凡鵬的肩膀,看到了她,窗前的她。
  一直到腳背的白色亞麻裙子,墨綠色的有蕾絲花邊的仿古小吊帶衫,乳白色綁著許多帶子的平底涼鞋,黑霧一樣的頭髮從臉龐兩側有些凌亂地傾瀉下來,眼睛裡是默然的還沒有退卻的憂鬱,睫毛上,有水珠在昏暗的背景中閃爍著隱約的光芒。光線從她身後逆行照射,彷彿一幅仿古的油畫。
  他愣了愣,衝她點點頭。
  她茫然地看著他離開。
  笛子在秧秧的指導下,臨摹一幅安格爾的《浴女》。
  秧秧在這幾年間,已經完全經濟獨立了。秧秧很驕傲,她已經可以不再花家裡的錢,雖然凡鵬依舊給她足夠的費用,但她覺得如果自己不要家裡的資助,也是可以的。
  秧秧畫「菜畫」,也就是商品畫,她甚至出售自己的創作,如果畫廊支付得起她希望的價錢。秧秧說,畫只有賣出去,進入社會,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才有了它的價值,否則就是垃圾。
  但中國,特別是內地的繪畫市場,幾乎是空白的,所以秧秧的畫能夠賣出這麼好的成績,實在是值得驕傲的。
  現在已經有幾家固定的畫廊向秧秧收購,大都是台灣或馬來西亞的畫廊。
  「空閒的時間畫點『菜畫』,臨摹一些大師的作品,對自己也是有幫助的。」秧秧這樣說。秧秧看了笛子的畫,說:「你的基礎很好,笛子,色感也好,可是,這幅畫是沒有筆觸的,這是一幅古典繪畫。」
  「可是,我們畫色彩的時候,老師都強調我們的筆觸。」
  「鬱悶!你那個時候畫的是印象色彩。」說著,秧秧就拿了一枝幹淨的大號油畫筆,把那些筆觸全都掃平了。
  「記住,不能讓『菜畫』影響你的學習,這畢竟是『菜畫』,一個月,畫個一兩幅就夠了。」秧秧說。
  這時,秧秧的男朋友,那個叫「西瓜」的瘦高男孩就喜歡蜷縮在沙發上彈吉他,彈得不算好,但他很認真,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像老狼一樣的校園歌手。
  他和秧秧已經十分熟悉,像老夫老妻一樣,不避諱生活中所有尷尬的地方,包括他會在她面前撓腳丫。
  而秧秧已經開始十分厭倦他的一切,甚至連當初她喜歡的他的長髮,現在在她看來,也是十分可恨的。
  所以,秧秧很懊惱又把自己陷入了一場關係固定的戀愛中——連分手都要找借口。
  笛子盼望了近三個多月,那個台灣畫廊的人才過來,拿走了秧秧的幾幅風景和人體畫,還有笛子的那幅《浴女》和兩幅《瓶花》。經過秧秧的討價還價,笛子得到了九百塊,那個人喜歡笛子的顏色,幾乎可以完全地還原的顏色。秧秧得到了三千多,秧秧畫這種畫特別快,又快又好,秧秧也不在乎別人叫她『菜畫大師』,這是一種揶揄的叫法。「有本事自己畫畫!其實他們自己也畫的,只是畫得太爛了,別人不收而已,誰要是買他們的一幅『菜畫』,還不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崩潰!」秧秧叼了煙不以為然地說。
  秧秧讓笛子辦了一張龍卡,把錢全存了進去,秧秧說這卡存笛子自己掙的錢。「笛子,你可以自立了。」秧秧對笛子說。
  有空的時候,笛子會跟了秧秧一起去離這裡很遠的市中心,那裡和這兒是兩個世界,喧囂而浮躁。
  笛子和秧秧挑選著自己喜歡的衣服還有化妝品。她們擠在安莉芳狹窄的試衣間裡,給笛子試戴胸衣,一件紫色的帶著蕾絲花邊的胸衣。「女人,內衣也是重要的,以後不用媽媽給你買了,她買的不好看,也不合身,自己買吧。」秧秧把笛子的胸部往胸衣裡使勁地托了托,說,「這樣才是正確的穿戴胸罩的方法,這樣才有效。」在秧秧的手的撫摩下,笛子笑了起來,說:「癢!」
  秧秧也笑了,賭氣地又把手伸進了笛子的衣服,說:「鬱悶!以前還不是經常摸的,怎麼沒有聽見你說癢!」笛子彎著腰笑起來,使勁地往外拽著秧秧的手。
  笛子看那標籤,那價格在她眼裡是昂貴的,但秧秧執意要送給笛子,她要笛子的第一件像樣的胸衣是她買的,這樣才有特殊的意義。
  笛子和秧秧牽手走在人來車往的街頭,手裡拎著大包的東西,一些美麗的東西。旁邊有很多的人經過,笛子快樂地捏了捏秧秧的手,笑容在臉上放肆地綻放。
  笛子面對自己面前的兩個畫框,沉吟著,拿不定主意。
  那個寬的更接近古典風格,很適合她剛完成的一幅臨摹的古典油畫,框條窄的那個感覺更現代,她喜歡。或者,古典的繪畫配上現代的外框,也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
  身後木料的碎屑被人踩著,嘩嘩地響,這裡生意很好,因為在學校裡面,並且價錢便宜。
  笛子轉身,對正在刨木頭的工人說:「師傅,要這個窄邊的,尺寸就是剛才你記的那個。」
  「好勒!過兩天來取吧。」一身木頭屑子的工人回答著。
  她一偏頭,發現站在那裡寫尺寸的人竟然是他。
  他也剛好抬起頭來看她。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越紅,越要掩飾,越是要掩飾,就越是面紅耳赤起來。
  「做畫框?」他問。
  「啊。」她答應著,把做好的兩個內框拿了就走。
  「你能拿動嗎?我幫你。」他把紙條交給木工,就來接畫框。
  她要給他,又不想給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好。
  他把畫框接了過去。
  他們一路走著,沒有說話,到路口分岔的地方,他問:「去哪裡?」
  她微微低著頭,因為臉還是熱的,她說:「去教室吧。」
  他們走上了去教室的那條路,依舊沒有說話。
  教學樓裡走動著三三兩兩的學生,她想做得自然一點,可是很難。
  他把畫框扛了進去,放在牆邊,在幾個學生驚訝的目光中離開。
  他走了一會兒,她才想起,自己並沒有謝謝他。
  但是,情緒卻這樣高漲起來,一種很秘密的藏起來的快樂。
  校園生活是豐富多彩的,笛子參加了學校一年一度的學生畫展,還有油畫系學生作品展。笛子發覺,自己其實是個好強的人,在繪畫方面十分的好強。
  笛子喜歡在教室裡的時間,喜歡坐在畫架前的高凳子上,聽著小錄音機裡放著王菲的歌畫畫。
  四年級的秧秧已經意識到了更深的東西。在中國還沒有繪畫消費意識和市場的時代,繪畫是個主流以外的職業,一種自娛自樂的行為,像羅中立的《父親》那樣能夠感動一代人的作品,在今後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了。在物質氾濫、文化氾濫的今天,人們追逐著自己慾望中想要的東西,茫然而執著。人們關注著社會主流的動態,而藝術對這個浮躁的社會來說,是邊緣的,不被重視的,關注藝術的人,只能是搞藝術的那些人。大家幾乎是關起門來,畫自己的,說自己的,別人摻不進來,也沒有興趣摻進來。於是,秧秧決定投考實用美術的研究生,一種畢業以後可以融入主流社會的職業,秧秧要考裝潢環藝專業。與此同時,凡鵬已經為秧秧準備好了後路——留校當老師。
  即將面臨的畢業創作對秧秧來說,已經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學英語。秧秧很鬱悶——考研究生其實也就是考英語,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專業再爛,也都是能過的,反而在平時一點都用不上的應試英語上卡人——但想要*****關,只能惡補英語。
  但是偶爾的狂歡還是有的,在平時的週末,秧秧也會拉著同學和笛子一起去蹦迪,蹦到出來時才發覺已經沒有力氣走路。
  秧秧自從看過《苦月亮》以後,就刻意地教笛子跳舞,她要讓笛子和她像《苦月亮》裡的兩個女子一樣,成為舞會上最絢麗的皇后。而笛子越來越讓她滿意,她們的配合通常是舞場的焦點,放肆而且迷人,帶著一些冷漠不羈的氣質。
  然後是期待已久的聖誕化裝舞會。
  油畫系的化裝舞會在學校的多功能廳舉行,幾天前,秧秧和笛子就開始為今天的晚會準備。每一個參加舞會的女子一定都希望自己是舞會上最美麗的女子,秧秧和笛子對這一目標的追求,當然更加堅定而執著。
  面具是不能隨便買一個的,市場上沒有讓人稱心的面具。笛子想做一個眼罩,用羽毛貼的那種。秧秧決定不做面具,只在臉上畫上飄搖的水草一樣的圖案,她要像一個美麗艷冶的女妖一樣,迷人而又帶點邪邪的神秘。
  聖誕節在期待中慢慢來臨。
  但是晚會那天,笛子卻回家了,因為母親要去車站找幾個離家出走的學生,情況發生得突然,不能確定回家的時間,而外婆晚上一個人在家讓人不放心——連晚飯外婆也沒有能力自己做來吃,平時母親只準備好中飯,外婆只要把飯菜放在微波爐裡一轉就好了。況且,那天本來就是週末。
  笛子回了電話,拿著已經做好的面具,輕輕地旋轉,覺得有些遺憾。
  「真的得回去?」秧秧問,其實她知道問也是白問。但是笛子不去,她就少了一個好搭檔,和男友在一起跳,沒有兩個漂亮的女子一起跳舞更有感染力,並且,她相信很難找到像笛子這樣跳得好的搭檔。
  坐在秧秧鏡子前面的「西瓜」猛地回頭,把笛子嚇了一跳,他用顏料給自己畫了一個京劇的大花臉,瞪著興奮的眼睛問:「怎樣?還行吧!秧秧,趕緊,我給你畫!」
  笛子站在站台上,手插進兜裡,等公車來。
  現在,這條小小的街已被學生們攪起了氣氛,繁雜的街道上不時走過三三兩兩拿著面具或化著裝的學生,臉上帶著一些驚喜的神情。
  已經可以感覺到一場狂歡之前的暗流湧動。
  幾個人朝這邊走來,她很容易把他——那個大橋上的男人從人堆裡分辨出來。
  她有些緊張起來,轉過頭,又下意識地轉回去,像無意的樣子看了看他,一瞬間,他的眼神就這樣鑽進她的心裡,她看到他也看著她。她低了頭,看見自己腳邊的地磚。
  他們走了過來,她聽見他說:「怎麼不去參加舞會?」
  她想他是在跟她說話,她抬起頭,很倉促地笑了一下,迎著他的目光,說:「要回家呢。」
  他點頭,跟著那群年輕的老師走了過去。
  許久,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的,壯觀得讓人覺得好笑。
  心卻就這樣飛揚起來,一種輕飄飄的快樂。
  吃過飯,已經八點多了,今天是平安夜,外婆是不興過這種節日的,可是,隱隱地,就能聽到人民廣場那邊傳來的音樂聲。
  笛子要帶外婆出去玩,外婆樂意去外面逛逛,兩天沒有出去了,悶得很。
  笛子沒有辦法抬動輪椅,她給外婆披上很厚的衣服,就扶了外婆,慢慢地走出去。看見遠處的天空被映得燈火通明,外婆笑著含糊地說:「現在真是的,連外國的節也這麼熱鬧了。」
  笛子說:「外婆,那外面還更熱鬧呢!」
  到人民廣場時,已是燈火通明,人山人海。廣場裡許多人都在跳舞,沒有空隙,旁邊的座位上坐滿了人。有人在人流中穿梭著賣小吃和氣球還有面具,音樂噴泉噴出高高的水柱,外婆指著那水柱發出孩子樣的笑聲。
  笛子扶著她過去,坐在噴泉旁邊的椅子上看跳舞的人,看不時高跳的噴泉,心裡覺得平淡的溫情脈脈。
  美院的多功能廳裡,現在正是一片近乎瘋狂的沸騰。
  不大的場地裡擠滿了人,許多學生借來了誇張的衣服,扮演遊戲或是動畫片裡的角色,魔鬼和天使、桃麗絲和木偶人、小龍女和日本武士,都能在裡面找到。當然,也有人只簡單地戴了一個面具或畫一個面具就進來了。
  被擁擠在中心酣舞著的那個妖冶美麗的女子,就沒有穿誇張出位的服飾。她只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皮短褲,專門為這個舞會買的軟皮過膝的價格不菲的靴子,那靴子卻把她的身體拉得像漫畫一樣誇張且修長。一件黑色的露臍小衫,露出細而柔軟扭擺的腰,性感並且野性,裸露的肩膀上被精心地繪製了帶著鬼魅氣味的水草,那種飄搖著瘋長的水草。水草一直蔓延到她的臉上,而她的妝容是精緻誇張的,寬寬的向上揚的眼線,妖媚的向上翹的末梢,眼睛上和嘴唇上亮粉閃閃的,發出寒冷的光。
  她冷冷地舞著,被一群狂熱的人圍住,她知道她是今天的皇后,那個塗著京劇臉譜的長髮男子又湊了上來,她忽地大幅擺了個胯,扭過身,獨自水妖一樣地舞著。
  她不要他的配合,她只想獨自一個人快樂——如果笛子不在,又沒有她心儀的舞伴的話。「西瓜」已經沒有令她興奮的力量,和他對舞,她沒有一點興趣。
  她彷彿哪裡也沒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其實她很希望柱子旁邊那個戴著佐羅面具的挺拔男人過來的。那個男人卻是冷的,冷冷地站在那裡看著,彷彿置身於事外一樣。
  她覺得他神秘。
  她舞著過去,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面前竭盡所能地扭動。他有些倉促,只小幅度地搖動著,算是對她的一種回應。人群拍著手,叫著:「喔!喔!喔!喔!」
  「西瓜」跳了過來,想要走到他們中間。
  她卻閃開了,從後面搭著那個男子的肩膀,開起了「火車」。
  周圍混亂地排列著秩序,相互搭著肩,擁擠地圍起了裡裡外外幾個圈,跳動著,嘴裡發出興奮的叫聲。
  十點半,學生處的處長宣佈舞會結束,停了音樂,開了大燈。
  宣佈完,他抹了抹額頭的汗,真擔心會出事,還好,一切都還是好的。
  澎湃的激情一下子被打斷,學生們突然之間適應不了把什麼都照亮的大燈,一下噓了起來,互相看著對方突然變得好笑的面具,不甘得很。
  秧秧也覺得掃興,她站在那個男子的旁邊,聽見男子的同伴——一個年輕老師輕聲地提議:「我們去城裡的酒吧,再喝一通。」
  「我也去!」秧秧說,她認識他們,不過就是比她高兩三屆的師兄們,畢業後留校了而已。她只是不認識她身邊的這個男子。
  他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西瓜』呢?」有個年輕的老師在人群中搜索著。
  「他已經回去了。」秧秧說完就往外走,像要躲開什麼累贅一樣在人群中鑽著,她不希望「西瓜」去,她就想一個人,和他們一道。
  她感覺到一種自己熟悉的激情正在來臨。
  他們找了幾個酒吧,終於在一個清吧裡找到一桌空位。
  秧秧坐在那個男子的對面,並不看他,只十分有風景地吸煙、喝酒——她覺得自己是很興奮的。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喬晉,是從北京的學校剛分來的老師。
  她驚奇地問:「為什麼?為什麼叫喬晉?」
  「那你為什麼叫秧秧?」他問,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帶著一些曖昧的味道,那味道激勵了秧秧——沒有人能抗拒得了她的,只要她願意,沒有人可以抗拒她。並且,她並沒有告訴他她叫秧秧,可見,他是知道她的。
  「因為我媽生我的時候,正是秧苗茂盛的時候。」她用夾著煙的手撐著自己的下巴,眼神迷離地看著他微笑,心裡有一種很強烈的要喝醉的慾望。
  「因為我母親的名字裡有個『晉』字。」他說著,把煙灰抖了抖。
  她就看著他抖煙灰的動作,那動作有說不出的性感,雖然那動作很平常。
  她抬頭看他,他也看著她,眼神裡有一種輕飄飄的東西。她嫵媚地笑了笑,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把裡面的殘酒一飲而盡,她想喝醉。他把面前的爆米花往她面前推了推,她捏了一把爆米花,一邊吃,一邊看著他,眼神深深的,然後又突然莫名地哧哧地笑。
  他是知道她的,曾經在校園裡看到過她,很搶眼的一個美女,聽同事說是個行事很自我的人,緋聞多而任性。他從沒想過要在自己工作的學校裡和這樣的女子有什麼瓜葛,但奇怪的是他今天似乎並不會拒絕——已經不知道怎樣拒絕了。
  凌晨時分,他們來到寒冷的街頭,感覺酒勁上湧。
  那些年輕的老師是看出了端倪的,四個人坐了一輛的士,嬉笑著把他們扔在仍喧囂著的平安夜街頭。
  秧秧要去江邊。她的聲音已經不能控制地放大並且飄搖。
  「想去江邊?」他問她,直問到她臉上來,泡在酒裡的眼睛閃閃地看了她,嘴裡濃濃的酒氣直噴到她的臉上。她笑了,融化了一樣的甜蜜,因為酒精的緣故,身體的扭動就誇張了,直誇張得像扭麻花一樣從頭到腳地扭著自己的身體。她收拾了自己的聲音,壓低了一些,說:「是啊!」
  他從來沒有覺得出租車這樣擁擠過,出租車裡實在太擁擠了,簡直就容不下他們兩個人。她坐在他身邊,呼呼地冒著熱氣,和著女人身上神秘的香水味,這些氣息把他烤熱了,熱得直冒汗。她挨他很近,幾乎是擠著他,不知是誰握了誰的手,他們的手絞在了一起,然後他就兜住了她,摟到她光滑的裸露的腰身時,他驚異地顫了顫,然後更緊地擁住了她。她更用力,他們還用力地吻著。她充滿活力的身體已經從那麼小的衣服裡生生地蹦了出來,他感覺到了。她的身體經驗豐富,而他未必就稚嫩。車裡充滿了兩個人的呼吸聲和溫熱的空氣,車窗外是模糊曖昧的燈光下模糊曖昧的縹緲景致,他便覺得自己又膨脹又縹緲,彷彿像一場縹緲的夢,但又真實得很。車突然停了,他們沒有發覺,還認真地吻著對方。過了片刻,只聽見司機說:「到了。」
  他們停下來,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說:「回去?」
  於是他大聲地對司機說:「去美院。」
  司機嘟囔了兩句,扭轉車頭,把這輛擁擠不堪並且向外噴著熱氣的出租車向著相反的方向開去。
  笛子被開門的聲音驚醒。一定是母親回來了。她披了衣服下床,走出去,看見刺眼的燈光下面,母親顯得疲憊的臃腫身影。
  「媽。」笛子看了看桌上的鐘,已經兩點多了。
  「笛子!趕緊睡去!小心感冒了!」母親小聲地責備。
  睡得並不穩的外婆也醒了,顫顫的聲音說著什麼。
  「媽,趕緊睡吧。」惠竹說著,就去廚房倒洗臉水。
  笛子跟了過去,把給母親留的飯菜往微波爐裡放,被母親制止了:「笛子,我不吃了,別熱,你趕緊睡。」
  「不餓嗎,媽?」笛子睜著迷糊的眼問。
  「餓過頭了,已經不覺得餓了,吃了撐在胃裡,反而睡不好覺。」
  母親風風火火地洗臉、刷牙。笛子倒了洗腳水,端到客廳的沙發前面。
  母親走出來,說:「趕緊睡去!」
  笛子走了進去,上了床,那被子裡的餘溫,把有些冷了的身體一下暖活了。
  第二天中午醒來時,他的頭昏沉得很,喉嚨裡幹得幾乎要冒火。他掙扎著起身,想接點水喝,卻看到了身邊的她。
  他心裡嚇了一跳,再看,自己的衣服都沒有了,全落在了地上,而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背部也赤裸著。他的心難免有些沉重起來,說一點沒有被嚇到是假的——別又惹上糾纏不清的女人。
  他胡亂地穿上了衣服,遠遠地站著,看著床上的她。
  她睡得很酣,身上畫的圖案已經被床單弄得模糊,而臉上的妝容更是一塌糊塗,那些顏色散了,青一塊紫一塊的,突兀得很。她手腕上有許多傷痕,他湊近了仔細地看。有煙頭燙的,有刀割過的,因為這些傷痕,他覺得自己此刻又掉在那樣凌亂被動的境況中了。
  他昏沉的頭腦此刻異常地鬧騰起來。他坐在那裡,仔細地想,只有些片段零碎的記憶。他把那些記憶串聯起來,知道自己做了並不能輕鬆說「算了」的事,不知道她是否能輕鬆地「算了」。
  他在聽別人說起她時,還知道她的任性和隨意以及不講理的霸道,況且她父親是這個學校的老師,他們是同事,他就更加的不想招惹她。他其實是有自己的原則的,他的未來還飄搖著,要靠自己一筆一畫地來書寫,他的行為就必然地應該嚴謹了,況且他歷來就是個嚴謹的人。雖然他因犯過類似的過失而失去留校的機會,被「發配」到這裡,但那件事使他能夠分辨什麼樣的人是碰不得的。就像他讀研究生時莫名其妙上的那張床——指導老師那年輕太太的床,就是千萬不該上的。
  如果秧秧能瀟灑地過去就好了,如果不能,一味地要纏著他,那該怎麼辦?他可不想找一個這樣隨意的人做自己的女朋友。他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
  他別過臉看到鏡子裡的那個人,又被嚇了一跳。那個人臉色青白,委靡不振,嘴邊有口紅殘留的痕跡。他驀地回過頭,不願意再看到鏡中那張令人厭惡的臉。
  他對昨天的一切感到了厭惡,厭惡昨天的自己,厭惡過量的酒精,厭惡床上那個濃妝頹敗並且手腕上有疤痕的女子,也厭惡自己昨天對她那樣地迷戀。而那種放肆狂亂的縱情之後,便是沒有邊際的空虛,他飄在虛空空的茫然之上,懊惱自己讓今天變得不輕鬆。
  為什麼要等到事後才感到厭惡?不能早一點發覺?他依舊懊惱得很。再看熟睡的她,覺得她實在像蒙克那幅《午後》中的那個「波西米亞運動」中迷醉的婦人,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懼——他不喜歡那種自我放任的生活,或者說害怕迷戀那種放任的生活,那種生活可以毀掉他已經放低了起跑線的前程。
  可是,如果她只是想玩玩呢?他安慰自己,如果她能夠瀟灑地離開,那麼,他現在也不用太過煩惱的,別人不是都說她是很任性隨意的嗎?況且她不是還有男朋友的嗎?這樣想著,心情便輕鬆了一些。他擦著自己的臉,拿了洗臉的東西,去樓下的水池邊,他住的是單身教師樓,很老式的房子,裡面沒有衛生間,也沒有水龍頭。
  他關門的聲音把她驚醒了,睜開眼睛,看到面前陌生的一切,昨天的記憶回來了,她調皮地笑了笑。她裹了毯子起來,輕快地跳下床。
  他的房間只有一間,被他用書架隔成兩半,裡面擺著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白色的,像一塊冰。秧秧看到那東西接著一根電線,有開關的。她擰開了開關——那是個檯燈,發出冷白的燈光,放在他鋪著藍色檯布的床頭櫃上,真的像一塊冰。秧秧愉快地笑了笑,鼻子俏皮地皺了起來——他實在是個可愛的人。
  目光落在燈旁的相框上,他和一個中年婦女坐在白色沙發上,他摟著她的肩膀,露出很開朗的微笑。她一定是他的母親,秧秧想。
  床對面的一點空間裡,勉強放著一台電腦,電腦上面放著一個精緻的筆筒。
  秧秧繞了過去,看見兩張式樣簡潔的沙發,一張靠著牆,一張靠著藏書並不多的書架。沙發前面有一個簡單的玻璃面的茶几,上面的茶具排列得還算整齊。沙發對面放著一台電視和音響。碟架裡放滿了碟,秧秧走過去,跪在地板上,看他都收藏了些什麼碟。
  有一點是能肯定的,從他整潔的房間就看得出來,他是個愛乾淨的男子——這點很重要。秧秧像偷看到了秘密一樣,臉上帶著調皮的微笑。門開了,他站在門前。他已經把自己馬虎地清洗了一下。
  她扭頭,卻看見鏡中自己頹敗的妝容。
  她趕緊站了起來,走到裡面。她使勁地用濕紙巾擦自己的臉,勉強擦乾淨了,又很快地化了一個簡單的妝——她希望他看見的她是美的。她照了照鏡子,不是十分滿意地出去。
  他坐在那裡,並不看她,只點著了煙吸著。他想他不能再有一點點熱情的表現,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她感覺有些尷尬,突然卻覺得自己應該要灑脫點的,就拎了自己的包,說:「走了!」他倉促地笑笑,看了看她,說:「走了?」
  她帶著輕鬆的微笑出了門,臉上的微笑卻因為忐忑的心情暗淡了,她發覺自己其實是想證明點什麼的,但他沒有給她機會。門一關上,便把滿屋的光亮關在了裡面,而她站在黑洞洞的走廊裡,走廊從來沒有這樣亂過,過道兩旁擺滿了各種凌亂的東西和廚具,那些東西暗淡無光黑黝黝地橫在自己面前,也以那樣亂七八糟的架勢橫進了自己的心裡——堵得異常難受,而她並沒有力量挪動它們。
  聽到腳步聲漸漸地遠了,他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裡,沉重的心放鬆了一點點。
  他遠遠地就看見她站在木工棚裡面,對著兩個外框,比較著,沉思著。就像上次看見她時一樣。
  她穿著常穿的那條發白的牛仔褲,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套頭毛衣,平底的休閒皮鞋,長髮柔順地披在背上,發間處,隱約飄著一小截群青色的絲巾,窄窄的一點。她並不是十分漂亮的那種,卻長得清秀個性,飄逸得讓人只想遠遠觀望。就這樣,他也能想像得出她現在的模樣,現在的神情。
  他的心情有些異樣的堵塞,不再像以前那樣,在看到她時,帶著單純的快樂。第一次看見她,他心裡就有一種奇異的感動。那時她放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仰頭看著天上那排幽幽飛過的大雁,慢慢地搖晃著身體,彷彿是為了要讓自己的長髮在風裡面更加飄搖起來一樣,而她居然還光著腳,涼鞋被她隨意地扔在了旁邊。他從側面看到了她的臉,看到了她沉溺的笑容。那時他忍不住地說話了,他想喚醒她,然後注意到他的存在。事實上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並且有被驚嚇的慌亂。他看到了她清秀的臉,柔和的輪廓,鼻樑旁俏皮的幾點雀斑,眼神莽莽撞撞地看了過來,卻又被嚇得躲了回去,一雙清澈明亮的深潭一樣的眼睛突然就被長長的睫毛藏了起來。
  那時,他覺得她是親切的,彷彿是個十分瞭解了的老朋友,但分明又是不認識的,他還想和她說點什麼,卻覺得再說似乎就唐突了,便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那樣確信,他們一定會再見的,也許看她像個學生,而這附近就美院這一所學校的緣故。
  他們是常見面的,如他希望的那樣,經常地碰到,看似平淡地打招呼,但他知道,他們的內心,並不是平靜的,她越來越和心裡的那個女子相吻合了,她便是他想像的那個人。而那種愛情確定之前的患得患失和有些憂鬱的幸福,也是他喜愛的——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感覺到有些乏味。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到她身後,問:「拿不定主意?」
  她猛然回頭,瞬間,臉就紅了,並且目光有些尷尬地躲閃。
  他曾經一味地迷戀她驚慌的表情,像一隻停在掌心中驚慌失措的小鳥。他慢慢地徘徊在她的周圍,曾經試圖著要接近,握住她的驚慌,讓她在他的掌心中慢慢地安靜,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情。但現在,他卻想忽視她的驚慌,他覺得負疚,彷彿他背叛了她一樣。
  她恨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態,每次都是這樣,甚至遠遠地看見他就開始臉紅——她並不是一個很害羞的人。她十分惱自己。她告訴木工她要窄的那種,然後就要走。
  「沒有框子要拿嗎?」他問。
  她這才像剛醒來一樣想起,要去拿自己腳邊的那個內框,他卻把它拿了起來,說:「我幫你。」她心跳得厲害,為了掩飾自己漲紅的臉,她還是微微地低了頭,然後覺得自己太丟臉了,就又仰頭,大膽地看了他一眼,彷彿要告訴他,她並沒有為他臉紅。他卻看到了大橋上一樣的眼神,坦蕩蕩的放肆。
  他跟著她走,黃昏的校園裡行人寥寥,寒假快到了。她沒有說話,一直想找句話說的,但一直沒找到。她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宿舍?不好。去租的房那裡?本來她就是要回那裡的,但也不好,因為去那裡的路太遠了。還是去教室吧,那裡路近。
  放學後的教學樓裡人並不多,但笛子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在教室門前,她停了下來,他也停了下來。
  他說:「你在這裡繃畫框嗎?」在她面前他也是拘謹的,她和那天夜裡的那個女子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而在她們面前,他也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兩種人,在這裡,他什麼也發揮不出來,連問什麼都是生硬的。
  她無法確定,是在這裡繃呢,還是回去繃?但這顯然是不重要的,她含糊地點了點頭。
  「我幫你。」他說。
  「不用的。」她說,只是想早一點擺脫這樣尷尬的局面——她覺得自己的臉一直在發燙。
  「沒關係!」
  教室裡沒人,只凌亂地擺放著十幾個大的畫架,畫架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畫了一半的畫框。
  他坐在她的位置上,扯著畫布的一角,她遞過去一個圖釘,他把圖釘按了進去,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只是食指上那樣小小的一點範圍,可那點範圍的皮膚卻毛乎乎癢酥酥地鬧騰開了,鬧騰得整個身體都燥熱起來。
  他把最後的一個圖釘釘了上去,說:「好了!」覺得身上出了一身汗。
  她看到他的目光,就把眼神瞥到了她的畫面上,說:「謝謝你。」
  「不用,」他猶豫了一下,說,「那,我走了,你呢?要一起嗎?」
  「不了,我還有點事。」她說。
  天已經黑了,她還是沒有開燈,就坐在那裡,像幽靈一樣,看著自己畫了一半的畫,坐了很久。
  直到她的班長大雄推門進來,汗流浹背地把一個足球放在教室的角落裡。
  他驚訝地問:「金笛子,你怎麼還在這裡?」
  「哦,就走的。」笛子說。
  大雄問:「去嗎,看《小雞快跑》?」
  他愛邀她看電影或是坐茶館。但她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今天還要回去和秧秧一起看一個恐怖片,秧秧租的《午夜凶鈴》。
  而喬晉那天一直覺著食指那塊地方異樣地鬧騰,他不時地拂一下那裡,許久,笑了笑,笑自己那樣奇怪的幼稚。
  寒假回來,秧秧就開始和她的男朋友鬧彆扭,因為她愛上了別人,一次真正的戀愛。秧秧說,她已經徹底不能容忍他了。
  每次秧秧都會這樣說。
  而每一次愛情的開始,在秧秧看來都像初戀。但秧秧絲毫不懷疑愛情保質期的短暫——瞭解以後,所有神秘的光圈消失以後,對方便不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個男子,再也滿足不了秧秧對男人和愛情的想像。對這一點,秧秧甚至覺得有些無可奈何的乏味——她總是感到厭倦。
  秧秧開始不能容忍「西瓜」,他骯髒,他懶惰,他有很重的痞子味道(這在以前,她是很喜歡他這一點的)。
  秧秧甚至把那個糾纏不清的男孩的東西從陽台上扔了下去,衣服和日用品散落一地,並換了鎖。「西瓜」在陽台下收拾著自己凌亂的東西,氣急敗壞地叫:「秧秧!你不是個東西!」
  秧秧把手抱在胸前得意地笑,然後站在房間裡的陰影中,冷幽幽地說:「崩潰!玩不起,就別玩。」
  笛子緊張地看著秧秧,擔心「西瓜」會報復。笛子擔憂的目光在黑暗中異樣地閃亮,她問:「秧秧,不會有問題吧?」
  秧秧走到畫架前,摸了一下還沒有乾透的畫面上的顏料,說:「崩潰!都兩天了,還沒有干,這天太潮濕了。」

《玫瑰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