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1995 這是我要的感覺

    1
    是個有點悶熱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小芬站在娟姐後面,透過偌大的鏡子,偷偷觀察娟姐幫客人剪頭髮的手法。
    「妳的頭皮有點紅喔,是不是常常熬夜?」小芬輕輕抓著女人的頭,手上滿是黏膩的泡沫。
    「頭皮紅可以看出來常熬夜啊?對啊,我最近比較晚睡。」女人漫不經心看著桌上小電視上的綜藝節目「龍兄虎弟」,舒服地半闔著眼。
    「是因為工作才晚睡嗎?」小芬隨口說,眼睛還是盯著娟姐利落的刀法。
    娟姐的動作很快,一刀接著一刀彷彿兩個刀片間裝著彈簧似地刀光連發,真不愧是理髮店裡的第一快手。髮絲落了滿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來不及應付客戶了,偏偏家裡有小孩又不能加班,只好帶回家繼續做囉。」
    「這樣不能報加班費好虧哦!」
    話匣子一開,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起家庭與工作間的兩難。
    小芬有一搭沒一搭接腔,手指熟練地將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輕不重地壓在女人的頭皮上,時而加重力道,時而藉著推弄泡沫讓手指休息。
    頭髮早就乾淨了,但把頭髮洗乾淨絕對不是重點,讓客人覺得頭皮被認真款待才是「洗頭的誠意」。
    從附近的商職畢業後,來到這個半家庭式的理髮店已經快一年了,說好聽一點她的工作是髮型助理,實際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頭小妹。
    一雙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幾顆頭,箇中辛苦外人難以體會,洗車工人還可以戴手套保護雙手,但小芬的手卻赤裸裸浸泡在化學藥劑裡——不管藥性號稱多溫和,化學藥劑就是化學藥劑,一天洗下來洗得小芬手指上的皮膚又皺又澀,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沒力氣將插進孔洞的鑰匙轉開。
    要不是懷有夢想,這份工作真難以為繼。
    「請問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嗎?」
    小芬最喜歡這句對白,意味著「這顆人頭」又告一段落。
    「沒有。」女人很滿意小芬的洗頭,也很滿意跟小芬的聊天。
    「謝謝,那我幫你沖水囉。」小芬打開水龍頭,將水流順著自己的手掌再澆在女人的頭髮上:「請問這樣的水溫可以嗎?」
    「可以。」
    「謝謝。」
    這份工作,謝謝永遠不嫌少的。
    洗頭小妹要成為設計師,快則三個月,慢則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從小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做什麼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壞,既然成為設計師的過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這種每天洗頭又衝水的日子大概還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間理髮店就不可能沒有洗頭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這間店最資淺的員工,這種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頭,一直一直洗頭,不停不停的洗頭,畢竟非常無聊,就連與客人間的對話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後,洗頭就像反覆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數學題。
    洗頭洗得十分熟練後,簡直完全不用腦袋也可以將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過鏡子偷學前輩的剪髮的手法。「多長一雙眼」似乎是每個學徒的必經之路。
    一天偷學一點點,打烊後回家還有甜蜜的功課要做。
    那功課是一顆又一顆的塑料的人頭。小芬會一邊回憶前輩手上的刀法,一邊看著自己的夢想在無法抱怨的假人頭上輕快飛舞。
    這邊修修,那邊剪剪,假人頭報以淡淡的微笑,彷彿是肯定。
    從這一間小小理髮店的小小洗頭妹開始,勤練手藝,努力不懈,總有一天自己也有機會拿起剪刀為某個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髮型吧,所有的大設計師不都是這麼開始的嗎?
    「那我幫妳簡單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風機,笑笑地按下開關。
    2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計洗了二十六顆頭,十七顆女的,九顆男的,連手指甲都麻了。
    「記得把鐵門拉下來還要再鎖一次門啊。」
    「廁所的衛生紙快滿了,順便喔。」
    「地上就麻煩妳啦。外面的傘桶記得收進來。」
    「電燈記得要全部關掉喔掰掰。」
    前輩們將昂貴的專用剪刀收進抽屜上鎖後,就一個個打著哈欠撐傘回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個工作才剛開始。
    先將收銀機上鎖,然後將鐵門拉下到只能讓小孩矮身進出的高度。
    小芬一個人掃著地上的頭髮,掃完了還得用拖把掃蕩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燙藥水也要仔細分門別類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廁所也是一個小小戰場。
    不過,小芬還滿享受一個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沒有人盯,沒有人罵,重點是不用再洗頭了。
    她將廣播轉到二十四小時的歌曲頻道,音量調到最大,一邊大聲唱歌一邊將地上的頭髮稀里呼嚕掃進簸箕裡。
    「等一下宵夜吃什麼好呢?還是有點認真來減個肥?我看喔,外面下那麼大的雨,我還是直接衝回家泡泡麵好了?還是等雨小一點再……」
    正當小芬胡思亂想的時候,半拉下來的鐵門忽然發出急促的碰撞聲。
    「?」拿著掃帚的小芬彎腰,往外一看。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狼狽地卡在鐵門外,一手將鐵門用力向上扳,一手撐著地板,試圖硬闖進來。
    「啊!」小芬警戒地抓緊掃帚,大聲叫:「你幹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說,但身子已整個鑽了進來。
    進來時還因太過莽撞,頭整個撞得鐵門喀啦喀啦作響。
    外頭下著雨,男子全身淋濕,一進來就弄得地上湯湯水水。
    「我什麼!」小芬嚇得不知所措,連手中的掃帚也忘了裝腔作勢地揮舞:「告訴你,收銀機的鑰匙被老闆娘拿走了!快出去!」
    闖進門的中年男子並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彎著腰,半駝著身子。
    蒼白著臉,全身發汗,右手按著下腹,指縫間依稀有鮮紅色的液體滲了出來。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這一幕,反而鎮定下來。
    ——這個人並無惡意,只是個需要幫助的受傷男人,她瞬間有了這樣的認知。
    這名看起來至少四十五歲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環顧四周,這才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地方,竟慢條斯理說道:「我,想剪個頭。」
    剪頭?
    「你應該去醫院吧?」小芬歪頭叉腰。
    渾身濕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聞,逕直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右手始終用力按住受傷的下腹,讓人無法看清楚傷勢有多嚴重。
    「先生,你這樣一直流血是不行的。」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過來:「我幫你叫救護車,在救護車來之前你可以在這裡坐一下。」
    中年男子閉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沒有力氣回答。
    此時門口一陣凌亂又急促的叫罵聲:
    「干!跑哪去!」
    「怎麼可能跑一跑就不見了。一定是躲起來!」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幹不要靠那麼近,你去那邊!」
    「他挨了一下跑不遠!你去那邊!你!你!跟我來!」
    「找出來兩下就給他死,在誰手上跑走誰就幫他挨一下聽到了沒!干!」
    叫罵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變,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罵聲是衝著他來的。
    但他卻沒有逃跑,也沒有要小芬將鐵門完全拉下,只是繼續坐躺在正對梳妝鏡的椅子上。或許是預知了五分鐘後自己的命運,他只讓不安的情緒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剛剛的淡漠自適。
    滴滴答答。
    皮鞋滴著水。
    「那我們先洗頭。」小芬的聲音。
    閉眼的中年男子眉頭微皺,只感覺到一張大毯子披蓋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隨即頭髮被澆上冰冰涼涼的洗髮劑,然後是一點點溫水,接著很多很多泡沫在頭髮上綿密地繁衍起來。頭皮瞬間麻了起來,感覺到十根非常柔軟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間。
    手指的觸感非常溫柔,按摩的力道適中。
    「這樣的力道可以嗎?」小芬如往常般詢問。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來越多,多到快從頭髮摔到地上時,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聲越來越大聲彷彿就快衝到門口,中年男子的身體卻慢慢放鬆。
    鏘啷啷啷啷……
    鐵門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間,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時間抹在中年男子的臉上。小芬看向闖進店裡的三個男人,繼續堆積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著三個凶神惡煞。
    「有沒有看到!看到……」一個男人拿著沾有血跡的開山刀,嘴裡說不清楚。
    「現在店裡只剩我一個人,所以你們要等比較久喔。」小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跡:「要等半個小時可以嗎?」
    三個男人連交換眼神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離開時還順手將鐵門拉下一半。
    輕輕抹掉覆蓋在男子臉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繼續抓著男子的頭髮,用自己揣摩出來的指壓法按摩頭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進行著。
    叫喊聲遠了。
    雖然依稀聽得到那些氣急敗壞的叫罵聲,但終究不再那麼具威脅性的近。
    小芬走過去,將鐵門整個拉下,從裡面反鎖。
    然後開始幫中年男子沖水。
    「水溫這樣可以嗎?」
    「……嗯。」
    「謝謝。」
    順著小芬的手流洩在男子頭髮上的溫水,保存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溫度。
    泡沫清洗乾淨,擦乾了男子的頭髮,小芬拿著吹風機嗡嗡嗡吹了起來。
    「不是說要剪個頭嗎?」中年男子慢慢地說,溫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還不夠,改天我出師了再幫你剪。」小芬平靜地答。
    中年男子緩緩睜開眼睛,原本打算想說幾句謝謝之類的話時,卻從鏡子裡看見正在幫自己吹頭髮的小女生竟是滿臉淚水。
    「妳怎麼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小芬尷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淚。
    也是。
    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突然撞見一個身受重傷的男人闖進店裡說要剪頭髮,緊接著又闖進了三個拿著開山刀的粗魯流氓問哪裡可以砍人,怎麼可能不嚇壞?
    「為什麼幫我?」中年男子看著滿臉淚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中年男子歎氣,看著鏡子裡的大毛毯透著暗褐的血跡。真狼狽啊今天。
    小芬突然有點生氣:「那就不要幫好了,你快出去!我還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點頭,這次倒不堅持剪什麼狗屁頭髮了,慢慢起身。
    外頭充滿敵意的聲音沒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開鐵門,隱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裡。
    廣播聲中,獨自善後的小芬拖著地,洗著毛毯……
    3
    一個多月後。
    接近晚飯時間的黃昏,理髮店裡只有一個剛放學的中學生在裡頭剪髮。
    一把剪刀孤孤單單地在沒有特殊要求的男孩頭上斷著發,其餘兩名女理髮師不是翻著有點被翻爛了的獨家報道與翡翠雜誌,就是在看電視。
    一邊探頭看著電視,小芬整理著洗頭槽下累積的髮絲,以免整個塞住。
    這兩年連鎖便利店多了起來,幾乎將傳統雜貨店從街頭上排擠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裡的流行雜誌一口氣多了五、六本,專門介紹日本年輕人最時尚的髮型與打扮,相應之下,連鎖髮型設計店也開始流行,小林、亂剪、日式威廉與曼都等美發沙龍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小芬待的這間半家庭理髮店是阿姨輾轉介紹來的,五個排班的理髮師都至少要三十幾歲了,有三個已經當了媽媽,大家雖然手藝都不錯,可也都懶得學剪年輕人最新流行的髮型,比起那些窗明几淨的連鎖髮型店,這間半家庭式理髮店的裝潢也顯得很老氣。
    這間店如果不徹底轉型,遲早也會被淹沒,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闆娘說打算過年後就來個重新裝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隨便說說吧,哪來的錢啊?
    小芬暗暗祈禱,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撐到自己學會剪髮吧,要不,現在立刻換到另一間店應徵工作,也只能從洗頭小妹開始做起。
    小芬整理著藥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屜。
    什麼時候也會有一個放著設計師專用剪刀、屬於自己的抽屜呢?
    門推開,風鈴串響。
    三名當班的理髮師自然而然將頭轉了過來,視線瞬間被兩團漆黑給佔據。
    兩個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幾乎同時走進店裡,猶如兩尊門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兩邊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讓出一條開闊的步道。
    一個身材適中、同樣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慢慢走進店裡。
    這種不言而喻的氣勢,獨屬於活在刀光劍影裡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麼。
    「……」店裡的理髮師目瞪口呆,唯一現在進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著染劑,嘴巴張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與小芬的視線一對到,輕輕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個……那個那個……你們是不是找錯人啦?」老闆娘趕緊站了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你們是那個……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曉得在說什麼。
    視若無睹,聽而未聞,中年男子逕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張與一個月前同樣位置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對著鏡子裡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說道:「剪頭髮。」
    來這裡,不剪頭髮,還有別的事好做嗎?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髮劑走到中年男子身後。
    「那我先幫你洗頭。」
    小芬將一張毯子蓋在中年男子的身上,從洗髮劑裡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賭神周潤發的油頭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賭神頭頓時不成型態。
    對小芬來說,洗頭就洗頭,還真沒有第二種洗頭的方式,頂多是有的客人喜歡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歡她用指腹罷了,她便按照平常的節奏開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間理髮店的氣氛委實奇怪,那兩尊門神一動也不動,守護在中年男子身後,與動手洗頭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離。
    「喂。」小芬抓著泡沫:「你是『流氓』嗎?」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兩個朋友都是流氓嗎?」
    「我們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皺眉。
    「也對。我們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說:「太久沒有聽到別人叫我們流氓,所以有點不習慣。」
    「有人叫我髮型助理,說這樣講比較尊重,可是髮型助理就是洗頭妹啊,直接叫我洗頭妹就好了,髮型助理聽起來太高級了怪怪的。」小芬不以為然地說:「所以你們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邊這兩大只流氓是你的小弟嗎?」
    「是。」
    「他們如果不剪頭髮的話就出去,不然我很難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兩個身形魁梧的流氓臉色一變,五官扭曲,卻不敢發作。
    仔細一聽,便可聽見這間屋子裡同時有五顆心臟瞬間加快了跳動。
    「你們出去,去門口……不。」翹著腿,中年男子慢條斯理說道:「去巷口隨便晃一下,一個小時以後再過來接我。」
    「可是大哥!」兩個跟班異口同聲。
    中年男子沒有再下命令,僅僅用一個淡然的眼神看了鏡中的兩人,兩個跟班立即乖乖低頭出店,連回個頭都不敢。
    剛剛小芬與黑道男子之間的對話沒有刻意壓低音量,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店裡的氣氛又變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頭了,那個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中學生匆匆付了錢便閃人。整間店就只剩下那一個黑道大哥。
    每個理髮師都假裝忙著看電視看雜誌,個個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點名幫剪。
    心臟不好的張阿姨第一個發難:「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小孩子去補數學。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這樣怎麼當人家媽媽?」隨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闆娘跟兩名當班的理髮師,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緊跟在後:「我家有客人要來,哎呀我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不行了不行了……我連菜都還沒買呢!」將剪刀放進抽屜裡上鎖,皮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兩個,只剩下老闆娘跟娟姐。
    老闆娘瞪著屁股離開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無奈也只好將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頭不是沒剪過,怎麼今天這顆還帶了小弟站崗,煞氣特別重?
    小芬洗頭的技術沒話說,仔細,又溫柔。
    舒服的令這位黑道大哥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還有什麼地方要加強的嗎?」
    「……」
    「那我要衝水了。」
    「好。」
    洗完了頭,小芬簡單吹了一下頭髮到半干半濕,娟姐便自動就位。
    甫睜開眼的黑道男子聳了聳肩,看著鏡子裡拿著剪刀的娟姐。
    娟姐強顏歡笑:「請問要剪什麼髮型?」
    黑道男子轉頭看著小芬,小芬正在電視機前看得發笑。
    「我要她剪。」
    「小芬啊?她還沒出師,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語氣平淡的、字字重複的第二句話裡,有種自然成形的威嚴。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電視看得出神的小芬旁。
    「我?」小芬難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小芬傻眼,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出師了?」
    「從現在開始,你出師了。」咬牙切齒的娟姐將剪刀倒轉、遞交在小芬的掌心:「暫時先用我的剪刀,應該不會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這樣,完全沒做好準備的小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後,拿著鋒口發出寒芒的剪刀,看著這位不速之客,也看著鏡子中有點陌生的自己。
    托這個黑道男子的福,夢想莫名其妙地實現了。但是……
    「先說好了,我只剪過塑膠人頭的頭髮。」
    「嗯。」
    「一共六十六顆。」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頭?」黑道男子有點輕蔑的說。
    「敢敢敢,不過我怕你不敢給我剪。」小芬露出連她自己都沒看過的燦爛笑臉,說:「先說好了,我第一顆剪出的頭,一定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就這樣,不給黑道男子反悔的機會,小芬一刀喀嚓。
    頗有紀念價值的第一束斷髮落在地上。
    "喂喂喂,你忘了問我想剪哪一種頭。"黑道男子半開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給我出題目啦拜託。」小芬咬著下嘴唇,理直氣壯地說:「我只想剪我會的,嗯嗯就幫你剪我這幾天晚上練習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來的衝動
    喀嚓,喀嚓。
    小芬以果斷的兩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後是快樂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見,每一刀都淺淺的,堪稱精雕細琢,每一刀剪下去,小芬就站遠一步,從另一個角度欣賞這一刀「不可逆的後果」,再構思下一刀該怎麼接著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還是真睡。
    哇!小芬的眼睛都開了。
    原來娟姐用的專業剪刀這麼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樣,剪真發跟剪假髮的觸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髮絲斷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嘖嘖稱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小芬越剪越興奮,從遠觀察的娟姐臉色卻越來越沉。
    由黑道男子頂上頭毛的變化可以推想,十分鐘後這間店將出現一樁血案。
    「怎辦?」娟姐用氣音向老闆娘問。
    「等一下你幫她補救。」老闆娘虛弱的快抓不住桌腳。
    「不要。救不回來。」娟姐斬釘截鐵地說。
    那麼,意思是要逃跑了嗎?
    噴了點水,將發尾抓了點角度,修了修鬢角,終於小芬吹掉剪刀上的殘發,得意地用刷子撥掉黑道男子臉上的屑屑。
    深呼吸,小芬拿起大鏡子放在他後腦勺旁,嚷著:「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這才睜開眼。
    鏡子裡的自己,跟剛剛踏進這裡的自己判若兩人。
    一個小時前,自己還是氣勢驚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說話,一個眼神就能壓得對方心臟病發。嘴角微揚,彷彿城府極深的刺探對方斤兩。若開口,就是搬動十 個堂口的街頭戰爭。
    現在……
    經過一百刀的密集摧殘,鏡子裡的自己像極了在西門町把妹的中綴生。
    「怎麼樣?」小芬笑道:「一口氣年輕三十歲吧!」
    老闆娘與娟姐登時腿軟。慘了慘了,這下連爬出這間店的力氣都跑光啦。
    黑道男子瞪著鏡中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這是我要的感覺。」
    他篤定地點點頭,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一笑,當真嚇得老闆娘昏死過去,幸好娟姐及時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幫你沖一衝咯。」
    得到讚美的小芬,樂不可支地開始幫黑道男子沖水。
    溫水傾注在她的手上,再順下男子的發,將難以計數的發屑衝進槽底。
    簡單抹了點洗髮劑,再洗第二次的頭比較乾淨。
    「幹你們這一行的,是不是越凶越好啊?」小芬心情大好,開始哈拉。
    「大部分的時候,還是和氣生財吧。」黑道男子竟也順口回答。
    「是喔,電影都是不是這樣演的,都演你們流氓打打殺殺。」
    「別說殺人了,連打架都很麻煩的。把事情鬧大當差的就會進來管,到時候不是抽籤湊個人交出去,就是湊一筆錢請管區把事情壓下來。」
    「哇,這個我知道,就是小弟幫大哥背黑鍋對不對!」
    「……對。」黑道男子的表情有點古怪。
    「你們當大哥的真的很差勁耶,一人做事一人當啊,幹嘛要小弟幫你們坐牢啊?當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來才叫做大哥啊!」小芬大剌剌的直搗蜂窩。
    「……也不是這樣說。」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當大哥真好,怎麼會有人想當小弟啊。」
    「唉。」黑道男子歎氣:「每一個大哥,都是從小弟當起啊……」
    「是喔?」
    「每一個小弟都幫大哥背過黑鍋。沒背過黑鍋的,要上位還真難呢。」
    「上位?」
    「就是當大哥啊。」
    就這樣,小芬與黑道男子藉著一堆黏膩的泡沫聊了起來。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還是根本不覺得這男子很可怕,這差距二十五歲的兩人聊得還挺起勁,好像是小記者訪問黑道明星的快問快答。
    「對了,那天晚上你最後自己去醫院了啊?」
    「沒,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醫院急診室堵我,我乾脆直接打電話找認識的醫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這麼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輕描淡寫地說:「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點深,我自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個女人就好了!隔天醒來……」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發現失言,幸好小芬看起來不以為意,或是根本漏聽。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小弟砍,還是被別的幫派砍啊?」
    「是別的幫派,但也算熟識一場。就因為熟所以砍起來特別狠。」
    「你有報仇嗎?」
    「報仇?等我報仇未免也太不會做人啦,隔天他們就交出十根小指,叫砍我的那個小弟專程送過來,跪在地上說是誤會一場。」
    「好恐怖喔!這個我在電影裡看過!」小芬嘖嘖稱奇:「那你怎麼辦?」
    「都做到這樣了,不當成誤會不就不給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義的一方嗎?」
    「這個……該怎麼說呢……」頓了頓,黑道男子頗有難色:「我想一想。」
    「還是流氓都是壞人,只是有的人比較壞,有的人比較不壞一點?」
    「可以這麼說。大家多多少少都做過一點壞事嘛。」
    大部分的時間小芬都在問一些不是很有禮貌的怪問題,機關鎗似的。說那些問題很怪,其實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讓人忍不住為她捏一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點又好氣又好笑,並沒有真正惱怒。
    原本是簡單洗第二次頭,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鐘。
    從那個有點詭異的黃昏開始,小芬出師了。
    第二天她買了人生中第一把理發設計師專用的剪刀,入門的,最便宜的。
    非常非常的開心。
    4
    第二天,差不多時間的黃昏,黑道男子又出現在店裡。
    兩個門神般的壯漢沒跟著一起進來,只送大哥到門口就自己閃遠。
    看見黑道男子頂著一頭不三不四的頭髮進來,雖然大概不是什麼惡意,老闆娘跟輪班的兩名理髮師還是心驚了一下,沒人敢上前招呼。
    「今天還剪頭啊?」小芬很直覺地站起來。
    縱使號稱出師,一整天下來老闆娘還是不給她客人,依舊是喚她頭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進來前,除了剪頭外當然也得包下所有的頭洗,更何況阿芬並沒有真正接受過剪頭髮的繁複訓練,也沒有帶過自己的朋友剪給前輩們鑒定,說是出師,只怕是一時權宜。
    阿芬很認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剛剛買好的那把剪刀還是不禁躍躍欲試。
    「染個發。」黑道男子摸著不搭嘎的頭髮,表情有點靦腆。
    「那你要染什麼顏色?」小芬自動走了過來。這可是唯一認可她的客人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為你又幫我決定了咧。」
    嬉皮笑臉的,小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髮劑抹在黑道男子的發上。
    照例還是蓋張毯子,舒舒服服的洗個頭先。
    「那我等一下幫你染一個……我在雜誌上看到的髮色好了,我調調看喔。」
    「你……調調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還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小芬的語氣竟有點不開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閉上嘴,任憑小芬熟練地在他頭上推泡泡。
    又彈又抓又按,無懈可擊的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閉上眼睛。
    小芬的話多,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今天晚上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個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叫的,小弟們都尊稱他一聲泰哥,親一點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頗高,是這一帶所有地下賭場的圍事老大,也插股幾間色情摸摸茶店。錢多多,這幾年小弟也跟著越來越多,堂口從幫派裡分出來自成一股勢力,但仍與原來的幫派維持很好的結盟關係。
    泰哥年輕時也是一路打上來的,鋒頭很健,曾經在通化夜市創下一個人獨自打趴對方六個人的記錄。這麼悍,當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專案時泰哥被抓去綠島蹲了三年,蹲出來後就直接管了幫派一個大堂口。
    年紀過了四十以後,打不動了,再怎麼剽悍看見對方掏出槍也只能拔腿快跑,泰哥行事開始低調,拓展勢力的方式不再用拳頭,而是用錢。
    「用錢的話,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頭輕皺。
    「聽不懂,不過不打架不一定比較好吧。」小芬用指甲摳掉粘在泰哥眼角的泡沫,直率地說:「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後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邊贏啊!」
    很新鮮。
    這說法很新鮮,被人家這麼吐槽也很新鮮,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來混,很少是為了天生想打人,還不都是為了賺錢。」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釋:「有錢大家賺,講好了怎麼分著賺,有時候你讓我,有時候我讓你,讓來讓去,大家都有面子裡子,自然就不會打架啦。」
    「喔。」小芬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真的被說服。
    「再加上我那個兒子今年剛剛考上大學,還考上師大學人家當老師啊,他一直覺得有我這個黑社會爸爸很丟臉,恨不得我再被抓進去關。為了我兒子的前途,也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盡量別那麼像黑社會。」
    「有沒差,反正你現在有小弟了啊,被關也是關他們,又關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這麼苦笑。
    「哪個系啊?」小芬轉移話題。
    「中文系。從小他就一直想當一個作家,我卻希望他真的去當老師的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較穩定嘛,當作家給人一種很不腳踏實地的感覺,是不是?」
    「當黑社會更不腳踏實地啊。」
    「……這個……嗯……你說的也沒錯。」
    連環受挫的泰哥,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
    「還有沒有哪裡需要加強的?」
    「啊,沒有,沒有。」
    將泡沫沖乾淨,簡單吹乾。
    在染髮前小芬對著泰哥的髮型左看右看,咕噥到:「好像有點怪怪的喔?」
    「哪裡怪?」
    「就我免費幫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應,小芬興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開新一波的攻勢。
    這一剪,竟卡擦卡擦剪了個沒完。
    小芬喜滋滋關注在剪刀的舞動上,雖然不擅長,發問的人還是換成了泰哥。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問:「大家都怎麼叫你?」
    「叫我小芬就可以了。」小芬漫不經心地說。
    「你很喜歡剪頭髮?」
    「對啊,不過我才剛剛出師啦。嘻嘻。」
    「所以想當理髮師是你的夢想?」
    「夢想……感覺好高級喔,應該是吧。嘿你不要亂動!」
    「從小就想當理髮師嗎?」
    「才不是呢,我小時候想當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去拍戲,上節目玩遊戲都好啊,哪個女生不想當明才星怪咧。不過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長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過不當明星,也可以幫明星剪頭髮嘛!有一天等我變厲害了,我就可以指著電視說,你看你看!方季惟的頭髮是我剪的喔,還有那個王傑,頭髮也是我弄的喔!那個那個葉蘊儀,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設計的呢!」小芬越說越快樂,連聲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會。」
    「不過要變的那麼厲害,還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當然的啊,我當上大哥之前,還不是……」
    「還不是要幫大哥背黑鍋,幫大哥砍人,對不對?唉真的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簡單?」泰哥的表情略顯崩潰。
    「要當上大設計師,不曉得要先剪幾千個頭才有辦法,我們這間店生意不好,我又最菜,哪輪得到我剪那麼多顆頭啊……慢慢熬囉。」
    大功告成後,泰哥瞪大眼睛看著鏡中嶄新的自己。
    ——一個誠懇踏實、遲齡入學的臭老高中生。
    「不錯吧!這麼看起來腳踏實地多了喔。」小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的老闆娘終於腿軟坐在地上。
    一臉嚴肅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下定決心說:「果然是我要的感覺。」
    「那我現在幫你染一個偏紅的顏色。」小芬竟沒忘記這件事。
    「紅色?」泰哥虎軀一震。
    「當大哥不能太腳踏實地吧?黑社會還是要有一點叛逆的感覺啊!」
    「……」
    走出理髮店的時候,泰哥整個晚上都沒有說話。
    兩個貼身跟在旁邊的彪形大漢也沒有講話,怕一開口就會笑出聲來。
    沒有吃晚飯,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小吃店外點了根煙。
    偶爾摸摸紅得像把火的腦袋,不禁笑了起來……
    5
    小芬的生活很單純。
    除了聽廣播看電視,她最喜歡剪報。
    自從三年前還在學校的時候,跟大家擠在電視機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好的中華隊,在巴塞隆納奧運上連續兩次擊敗日本贏得銀牌而歸後,小芬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該說,迷上了以奧運奪牌陣容為主、後來加入中華職棒的時報鷹與俊國熊隊,其中又以強打成群號稱「暴力鷹」的時報鷹隊最吸引她。
    除了嶄新的剪刀,她的抽屜裡還放了一本剪貼薄,裡頭都是她記錄時報鷹的報章雜誌剪輯。店裡沒有雜事的時候,就是小芬細細回味他的英雄的時刻,每一個時報鷹球員的比賽數據她都瞭若指掌。
    有點澳熱的下午。
    櫥櫃後的老闆娘吃著仙草牛奶剉冰,一邊翻著剛買的八卦雜誌。
    傳統理髮店裡最多就是這種充斥著色情暴力、奇情犯罪、靈異與神棍廣告的雜誌了,最新一期的必買,過期兩年的也捨不得丟,期期都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店門打開,一股奔放的熱風灌進。
    熱風中,一個穿著白色汗衫拖鞋短褲,露出半身刺青的壯碩男子走進理髮店。
    「請問,小芬姐在嗎?」刺青壯漢彬彬有禮的問。
    小芬……姐?
    不約而同,老闆娘與三個理髮師轉頭看向正在剪報的小芬。
    「小芬姐,麻煩你幫我剪個頭。」刺青壯漢一鞠躬。
    這哪門子的禮數啊!
    「老闆娘,可以嗎?」
    小芬眼睛發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報紙站了起來。
    老闆娘馬上說:「不好意思,小芬她是新手,手藝還沒有很好,要不要……」
    只見刺青壯漢用極為凶狠的眼神看著老闆娘,渾身散發出爆裂的殺氣。
    左手臂上的猛虎隨著巨大的肌肉跳動,那股猛勁一路跳跳跳,跳到右手臂上的青龍上來。仔細聽,彷彿可以聽到猛虎與青龍牙齒快被咬裂的摩擦聲。
    「……小芬的話,當然是沒問題、沒問題。」老闆娘感覺脖子瀕臨被扭斷的危機,不禁一陣眩暈。
    小芬興奮得臉都紅了。
    刺青壯漢一坐下,小芬立刻幫他蓋上毛毯,拿起洗髮劑擠了一大坨在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壯漢趕緊起身,慌慌張張有鞠了一個躬:「我……我……我不習慣給別人洗頭,剪完頭髮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請小芬姐直接幫我剪髮!」
    「是喔。」小芬歪著頭。
    「那你要剪什麼髮型?還是簡單修一下?」小芬從抽屜拿出閃閃發亮的剪刀。
    「都可以,請小芬姐自由發揮!」刺青壯漢恭敬地說。
    「自由發揮啊……」小芬居然有點發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買的髮型雜誌說:「要不然我幫你挑一個髮型,你看看喔?」
    「是!」
    於是小芬就照著從雜誌調出來的髮型剪,一邊剪,一邊跟刺青壯漢瞎抬槓。只是不管小芬怎麼開話題,刺青壯漢只是非常簡短地應答,不敢多說一個字。
    剪完後,刺青壯漢兩眼呆滯地看著雜誌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
    「怎麼樣?雖然有點不像,但風格基本上是同一個方向啦!」
    小芬有點不好意思,拿著鏡子讓刺青壯漢看仔細他的後腦髮型。
    有點不像?風格基本上相同?
    鏡子裡的自己跟雜誌上的酷男完全兩回事啊。刺青壯漢有點迷惘,有點困惑,有點迷失自己為什麼從粗暴的打手變成了西區的皮條客呢?
    「感謝小芬姐!我非常滿意!」
    虎目含淚的刺青壯漢坐在位置上大聲喊道,那雄壯威武的聲音簡直快把所有人的耳膜給震破,小芬差點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塊。」小芬抓著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錢,臨走前刺青壯漢不忘朝店裡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謝小芬姐!我下次一定會再來的!」語氣豪朗,幾乎吹起地上的殘發。
    「一定喔!」小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小芬的手藝,還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會有一個「全身散發出草莽氣息」的男人向理髮店報到。
    不管是刺龍刺鳳的壯漢打手、嚴肅不帶表情的硬漢,還是獐頭鼠目的皮條客,像是打卡一樣輪流進了這間毫不起眼的理髮店。每天一個,一周七個。
    絕對是極其巧合,每一個在鏡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離開店時都會鄭重地鞠躬,大喊:「感謝小芬姐!我非常滿意!」
    一個月,便是三十個。
    奇特的髮型在附近地區造成一股無法解釋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子之間古怪的默契與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變得有點靦腆。
    「那個……嗨?」
    一個染著綠發的怪頭男子走著走著,忍不住對著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頭,抬起,一顆像極了草莓的粉紅色頭。
    兩個人瞬間交換了眼神,不約而同一齊歎氣。
    「小芬姐上個禮拜剪的。」
    「那個……嗯嗯……」
    「唉,嗯嗯……」
    不曉得該多說什麼,也不敢真的抱怨,兩個大男人只好用充滿默契的苦笑結束了對話。背對著背離去時,心中竟有種被安慰了的錯覺。
    這樣的對話,同樣的苦笑,不斷發生在台北這個小小的城市角落。
    6
    風和日麗的下午。
    鏡子前,電視機裡重播著昨天晚上時報鷹對三商虎的比賽、已是第三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過了。但既然終場是時報鷹贏球,小芬當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結果的比賽,又不好看。」張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過三次飯,今天還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電視,手上的剪刀也沒停下。
    小芬剪著民生報的體育版,將她最喜歡的幾則職棒新聞夾在剪貼薄裡。
    只要時報鷹一贏球,隔天剪貼簿就會被膠水增厚一層。既然是時報鷹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強打廖敏雄的粉絲,剪貼簿裡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廖敏雄揮出全壘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壘打值多少打點,小芬都會直接用紅色簽字筆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點了,小芬從沒有看過現場的職棒比賽。不過她已經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時報鷹打進總冠軍賽,就算只剩貴貴的黃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現場幫她的王子加油。
    「嗨。」
    風鈴串響,頂著紅黑髮的泰哥再度出現在店裡。
    距離上次泰哥走進這店,已一個月了。
    經過這三十天的洗禮,老闆娘與其他的理髮師大姐早就對黑道產生免疫,一見到泰哥走進店裡,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小芬。
    「怎麼樣?手藝進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著自己的頭髮說:「一個月了,樣子有點跑掉了,今天還得麻煩你。」
    他逕自站在一個正在理發的大嬸旁邊。站著,便不動了。只是猛盯著大嬸看。
    大嬸不明就裡地看著鏡中的泰哥,如坐針氈,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正在幫大嬸剪髮的娟姐大概猜到狀況,臉色有點尷尬、
    「這是我的老位子,麻煩一下。」
    泰哥開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嚇得大嬸趕緊換一個位置坐。
    小芬一手拿著洗髮劑,一手拿著鬆軟的大毛毯走了過來。
    「早就知道是你啦。」小芬笑嘻嘻地將毛毯蓋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小弟承你照顧了,最近大家都特別團結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個我都絞盡腦汁。」小芬很開心地洗起泰哥的頭,說:「總之要謝謝你幫我找了那麼多小弟讓我練習,讓我功力大進,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頭的錢了,我請客。」
    「那剪髮還是要算錢啊?」泰哥開玩笑地說。
    「當然啦,剪頭髮是我的專業耶!當然要收錢的啊。」
    泡泡堆裡,兩人又開始了久違的聊天。
    泰哥閉著眼睛,非常珍惜此時此刻的單純時光。
    雖然整天打打殺殺的日子已遠,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膽,可以像現在這樣舒舒服服閉著眼睛聊天,不用計較地盤的大小,不用提防仇家的暗算,實在是一種平靜的奢求。
    「你覺得跟我覺得,有一樣嗎?」王姐用氣音偷偷問。
    「一樣吧。」老闆娘也是氣音。
    「就是那樣?」張阿姨也走過來,用氣音加入討論。
    「當然就是那樣。」老闆娘很篤定,當然還是氣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觀的老闆娘心底猜,這個黑道大哥這麼照顧小芬,肯定是別有所圖。不過小芬姿色平平,路上隨便找一個女生不見得輸給了小芬,這個見多識廣的黑道大哥怎麼會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小芬,為什麼要用這麼費事的方法討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闆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當然是喜歡女人的,但自從第一個老婆跟第一個小老婆都死了以後,女人對他的意義就等同於發洩的對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場所裡多的就是這樣的女人,泰哥也沒停止過消費這樣的女人。
    但小芬,這個幾乎可以當泰哥的女兒的年輕女孩……
    「在發呆啊?」小芬按摩著泰哥的太陽穴。「
    「……沒啊,只是太放鬆了。」泰哥莞爾。
    女人對愛情的心思很複雜,男人就簡單多了。
    會分不清楚什麼是友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擾的永遠是女人,男人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裡是什麼。儘管小了自己二十幾歲,泰哥當然明白自己並不是將小芬當女兒在疼,而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有點色色的喜歡。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在這個拿著剪刀的女孩面前,就變得不像平常威風八面、說什麼是什麼的那個黑道大哥?還得面紅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小弟到這間理髮店,一顆頭一顆頭輪著這麼一招,不僅小弟們丟臉,自己也暗暗覺得很好笑。
    「所以你兒子最近都不理你啦?」小芬拿著刷子撥掉泰哥鼻頭上的屑屑。
    「完全把我當空氣啊。就連跟我要零用錢,都只留紙條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馬上就要搬到師大的學生宿舍去住啦,眼不見為淨。」
    「是喔。」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我,再怎麼壞,畢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小芬拿起鏡子,前後鏡對照著讓泰哥看看他的新髮型。
    一顆忠厚老實的……路邊賣豆花用的歐吉桑頭。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個月前幫你設計的還帥!」小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滿意地點點頭:「這麼有威嚴,今天去談判的時候,一定可以給那些王八烏龜蛋一點壓力。很好,很好。」
    小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談判啊?」
    「是啊,有間賭場的地盤說不清,三派人馬都想分一杯羹,談不好就會當場開打。」泰哥的語氣有點驕傲。男人就是這樣的動物,如果大家勢不可免,就會變成說嘴的題材:「三派人馬,打起來比菜市場還熱鬧啊。」
    「很危險嗎?」
    「據說其中一方有噴子,所以我們也會帶幾把過去,以防萬一。」
    「我記得你說過,噴子就是槍吧?」
    「對,這兩年從大陸那邊運了好幾箱黑星過來,搞得大家不想有槍都不行了。」
    「喔。」
    喔之後,小芬抹了一層白膏在泰哥左邊的眉毛上,趁他還沒會意過來時,剃刀一閃,已將那條無辜的眉毛整個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個人在椅子上僵住。
    對泰哥的反應視若無睹,小芬仔細地刮著眉上余毛,刮得乾乾淨淨。
    「這……這……」泰哥口齒不清,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你……」
    少了一條粗濃眉毛的自己,完全變成了小丑!
    「這個少了一條眉毛的新造型,保證你沒有那個臉去跟人家談什麼判,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兒子恥笑。」若無其事,小芬淡淡地說:「怎麼樣?今天的造型還滿意嗎?」
    胸口被某種無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擊。
    心臟完全停止,聲音抽空,每一個運送氧氣的細胞都緊急剎車。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這真的是,我要的感覺啊……」
    7
    一年又七個月過去了。
    這附近每一個黑道分子的頭,都曾遭到小芬的剪刀荼毒過。
    無數次的「感謝小芬姐!我非常滿意!」在理髮店內響徹雲霄。
    不可諱言,在黑道分子的犧牲奉獻下,小芬的刀上技術真的是越來越好了,有時候老闆娘也會排一些普通大叔給小芬試試看,小芬的表現也過得去。
    距離小芬真正的「出師」是越來越近了。
    左邊的眉毛終究還是慢慢長了回來。
    每兩個禮拜,泰哥總要自己來剪一次。
    小修一下,洗洗頭,偶爾染一染。
    重要的是聊聊天。
    聊完了天,泰哥也不會多逗留,也沒有邀過小芬吃宵夜。
    泰哥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應該說,這一年多來泰哥對自己是越來越不瞭解了
    烏煙瘴氣的賭場外,三根抽到一半的煙。
    「老大,這就叫純純的戀愛。」一個頂著中規中矩國中生頭的粗漢說。
    「誰問你了?」泰哥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不過沒什麼威嚴,因為泰哥的頂上造型太缺乏殺氣了。
    「老大,要不要小的幫你開口,約小芬姐出來跳個舞?」一個中分郭富城頭的小弟好心建議:「還是吃個飯?我知道東區開了間很不錯的餐廳,把妹一試就中!」
    「誰又問你了?」泰哥也瞪了他一眼:「我做事還用得著你教?」
    現在這樣很好。
    或許在真心喜歡的女人面前,自己大了對方二十多歲,終於讓泰哥感到自卑了吧?對一向無往不利的泰哥來說,這倒是新奇的體驗。
    泰哥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但只要目前一切都好,也就這麼一直一直好下去吧。
    一成不變,終究會招來反常。
    「泰哥,最近小芬姐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喔,是嗎?」
    色情指壓店的暗房裡,兩個赤裸女郎抓著鋼管,踩在兩個男人的背上按摩。
    「就我的頭啊。」一起來玩女人的小弟指著自己的頭。
    光頭。
    毫無技巧,沒有一絲妥協的大光頭。
    「喔,小芬的新髮型啊。」泰哥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好笑。
    「光頭是無所謂,但我覺得……小芬姐都沒有說話,剃頭的時候……嗯啊該怎麼說咧,反正就蠻粗魯的。」光頭小弟紅著臉,一五一十地向泰哥報告。
    仔細一看,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光頭,光禿禿的頭髮上面爬滿了新鮮的傷痕,深淺不一,沒細數便有十幾處傷口,顯見小芬在刮他腦袋的時候動作非常豪邁。
    「她沒理過光頭,技巧比較差一點吧。」雖然小弟可憐,但泰哥不以為意:「別跟小芬姐計較。」
    「是,老大。」小弟不敢繼續辯駁下去。
    第五天,泰哥在柏青哥店打小鋼珠的時候,又碰上了鄰座的一顆光頭。
    「啊!老大!」頂著大光頭的刺青壯漢趕緊打招呼:「這麼巧!」
    泰哥覺得很好笑,點點頭:「小芬最近在練光頭啊?」
    「大概吧。」刺青壯漢皺眉,有點埋怨地摸著頭說:「不過小芬姐不曉得在不爽什麼,從頭到尾都沒講半句話,還」
    還怎麼了?
    泰哥看清楚了,刺青壯漢頂上的光頭貼滿了可笑的OK繃,想必將OK繃撕開後也是傷痕纍纍滿佈創口的版本。
    「據說前兩天阿六跟山貓也被理了光頭,山貓因為太痛了突然動了一下,反而被剃刀割得更深,還飆血咧!」
    刺青壯漢開了個頭便說個不停:「今天按班表輪到竹竿去理髮店,他嚇得還想裝病跳過去咧!」「小芬心情真有那麼不好?」泰哥納悶。
    「她什麼都沒說,我也不敢問。」
    「這麼奇怪。」
    「我們都在猜」刺青壯漢囁嚅道:「是不是老大你跟小芬姐吵架啦?」
    吵架是沒有,有十幾天沒見面了倒是。
    又過了一個禮拜。
    三個幫派聯合投資的色情三溫暖裡,剛完事的泰哥坐在大池子裡閉目養神。
    整個池子裡十多個牛鬼蛇神都是傷痕纍纍的光頭。
    「對了老大,過個兩三天權老頭找你談判老王那間剝皮店的生意,我們要不要帶噴子去?」高瘦光頭拿著毛巾幫泰哥擦背。
    「帶啊,帶著有氣勢嘛。一想到他們有帶我們沒帶,還談個屁?」泰哥一副天大地大的不耐煩……「但吵歸吵,掀桌子歸掀桌子,誰也別真的給我把事情搞大,跟我出來混這麼久了,別把我當成隨便叫你們去死的那種大哥!」
    「是!大哥!」十幾個光頭異口同聲。
    他們就是崇拜泰哥這一點,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有時吃點虧也沒關係,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賺錢歡樂,培養元氣,地盤上的店自然興旺。
    也正因為如此,一旦溫和的泰哥決定開打,這些小弟跟小弟的小弟也不會有一句廢話。要知道,沉默寡言的獅子一旦開了口,背後一定有他大吃四方的理由。
    「那泰哥,我們約哪好?」一個疤面光頭幫泰哥澆熱水。
    「權老頭那王八蛋怎麼說?」泰哥扭了扭脖子。
    「他說看你。」疤面光頭重新舀了水。
    「既然談的是剝皮店的生意,就約在老王那間剝皮店附近的店吧。」泰哥想都沒想,迅速做了決定……「就找一間店坐下來吃吃喝喝,交給你。」
    「是。」
    剛剛女人都爽完了,現在正事也很快談完了。
    話題終於輪到最近正讓大家揮之不去的夢魘
    「老大。」刺青壯漢光頭鼓起勇氣:「我們私下討論了很久。」
    「是光頭的事嗎?」泰哥歎氣。
    十幾個赤裸裸的光頭一起點頭,場面十分壯觀。
    泰哥又歎了一口氣。
    他實在很不喜歡、也不習慣跟小弟們聊小芬的事,怪沒面子的。但這些小弟千瘡百孔的光頭因他而起,如果不聽聽他們怎麼說,當老大的實在沒立場繼續命令他們進理髮店。
    「既然你們沒有吵架,那麼小芬姐應該是在氣你。」矮個子光頭一向是幫派裡的軍師人物。
    「氣我?」泰哥揮揮手,這絕不可能。」
    「你們認識都快兩年了,老大你喜歡小芬姐,小芬姐又怎麼會不知道?」
    「……」
    是啊,這麼多小弟前仆後繼,像諾曼第登陸一樣把頭插進理髮店,一直笑嘻嘻揮舞剪刀的小芬姐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小芬姐想拒絕老大的愛,一定會拒剪我們的頭,是不是?」大胖子光頭舉手,所有光頭齊聲說是。
    「小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個光頭。
    「重點是小芬姐沒有男朋友,這我們早就調查清楚。」矮個子光頭。
    「就算小芬姐曾經有過男友,現在土上的草也比人還高了。大家說是不是?」爆漢光頭對著空氣比中指。
    「而且我們也敢保證,這一帶只要是有人喪心病狂泡我們小芬姐,當天晚上就會被我們綁在消波塊上扔下去填海。所以小芬姐唯一可以喜歡的人,就是我們老大你啊!」高瘦光頭越說越激動,整顆光頭都震了起來。
    「所以小芬姐一定是喜歡老大啊!」十幾個光頭眾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氣砍掉這些小王八蛋……從他們口中脫出的機八邏輯,果然是流氓。
    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流氓剃了光頭還是流氓。
    結論就是,拖了這麼久,小芬姐終於感到不耐了。
    受逼於女性的矜持,小芬姐當然不能主動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迴透過別種方式讓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愛的怒氣。小芬姐將所有上門的黑道都剃成光頭,而且是最殘忍的剃法——終極的硬刮硬推、完全無視頭型起伏的亂剃!
    為什麼?就是要透過小弟的痛苦,讓泰哥知道她已頻臨極限。
    那是一種由愛生恨、因恨而更愛的愛。
    「可以說是愛情裡最厲害的一種。」矮個子光頭鄭重地瞎掰。
    「雖然大家都說,曖昧是戀愛裡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大,夜長夢多啊!」在租書店讀了三十幾本言情小說的刺青壯漢光頭,或許是整個幫派裡最懂愛情的人吧:「都那麼久了,你遲遲不表白,簡直就是在玩弄小芬姐啊!」
    「是啊!也難怪小芬姐把氣出在我們的頭上!」高瘦光頭抓著自己的頭。
    「我們的頭不算什麼,但小芬姐的暗示絕對不可以裝傻啊!」疤面光頭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動,老大……恕小的這麼說,你就……太不像個男人了!」不知道是哪"你們認識都快兩年了,老大你喜歡小芬姐,小芬姐又怎麼會不知道?"
    「……」
    是啊,這麼多小弟前仆後繼,像諾曼第登陸一樣把頭插進理髮店,一直笑嘻嘻揮舞剪刀的小芬姐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小芬姐想拒絕老大的愛,一定會拒剪我們的頭,是不是?」大胖子光頭舉手,所有光頭齊聲說是。
    「小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個光頭。
    「重點是小芬姐沒有男朋友,這我們早就調查清楚。」矮個子光頭。
    「就算小芬姐曾經有過男友,現在土上的草也比人還高了。大家說是不是?」爆漢光頭對著空氣比中指。
    「而且我們也敢保證,這一帶只要是有人喪心病狂泡我們小芬姐,當天晚上就會被我們綁在消波塊上扔下去填海。所以小芬姐唯一可以喜歡的人,就是我們老大你啊!」高瘦光頭越說越激動,整顆光頭都震了起來。
    「所以小芬姐一定是喜歡老大啊!」十幾個光頭眾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氣砍掉這些小王八蛋……從他們口中脫出的機八邏輯,果然是流氓。
    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流氓剃了光頭還是流氓。
    結論就是,拖了這麼久,小芬姐終於感到不耐了。
    受逼於女性的矜持,小芬姐當然不能主動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迴透過別種方式讓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愛的怒氣。小芬姐將所有上門的黑道都剃成光頭,而且是最殘忍的剃法——終極的硬刮硬推、完全無視頭型起伏的亂剃!
    為什麼?就是要透過小弟的痛苦,讓泰哥知道她已頻臨極限。
    那是一種由愛生恨、因恨而更愛的愛。
    「可以說是愛情裡最厲害的一種。」矮個子光頭鄭重地瞎掰。
    「雖然大家都說,曖昧是戀愛裡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大,夜長夢多啊!」在租書店讀了三十幾本言情小說的刺青壯漢光頭,或許是整個幫派裡最懂愛情的人吧:「都那麼久了,你遲遲不表白,簡直就是在玩弄小芬姐啊!」
    「是啊!也難怪小芬姐把氣出在我們的頭上!」高瘦光頭抓著自己的頭。
    「我們的頭不算什麼,但小芬姐的暗示絕對不可以裝傻啊!」疤面光頭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動,老大……恕小的這麼說,你就……太不像個男人了!」不知道是哪個光頭竟冒出這種逆鱗的句子,還得到多人附和。
    「老大!辜負小芬姐就是你的不對了!」
    「為了光頭我們可以忍,但為了小芬姐的幸福,我們不能忍!」
    「老大你讓我太失望了!」
    「我們害小芬姐不能正常交男友,老大你卻天天爽別的女人,這樣對嗎!」
    再不做些事堵住這些傢伙的臭嘴,不曉得還會聽到多少更離譜的話,泰哥用力一拳打向冒著蒸氣的水面,大叫:「閉嘴!說一點有營養的東西!」
    水花四濺。
    接著就是琳琅滿目的獻策時間。
    每個人都有把妹的經驗,尤其這些混黑社會的男人們更是個個自比情聖,而每個人都與小芬有過好幾次剪髮的聊天經驗,絕對不是完全不熟悉狀況的鬼扯,於是討論非常熱烈,搞得泰哥更加的尷尬。
    統整了大家的意見,結論非常簡單:
    小芬姐喜歡看中華職棒,卻一直沒有看過現場的職棒比賽,不如由泰哥買最好最前面的位置帶小芬姐去市立棒球場看時報鷹隊的比賽,既然是小芬姐喜歡的活動,相處也會十分自然,泰哥只要跟小芬姐一起大聲加油就好。
    看完了職棒,就一起到餐廳吃飯。
    餐廳不需要選太高級的地方,但務必要離汽車旅館近一點。
    「我們從來沒一起吃過飯,這樣會尷尬。」泰哥嚴厲地說。
    「這簡單。」矮個子光頭早就想好了。
    另一方面,棒球比賽一結束就出動幾個小弟,拿槍把時報鷹隊的主力球員押走,押到餐廳陪小芬姐一起聊天吃飯,肯定是個超級大驚喜。看到平日崇拜的英雄出現在面前,小芬姐光笑都來不及了,怎麼有時間尷尬?
    當然在押送球員的過程中要對他們再教育一番,命令他們自動自發在飯席間向泰哥敬酒,讓泰哥在小芬姐面前大有面子,增添男性的雄風。
    酒足飯飽後,當然輪到重頭戲上場,但第一次約會絕對不能立刻前往汽車旅館辦事,這樣會太突兀。
    「的確是太突兀。」泰哥的臉都紅了,只好用雙手拘了把熱水澆臉。
    「顧慮到小芬姐的矜持,開房前來點插曲總是好的。」刺青壯漢光頭篤定地說。
    在走出餐廳的時候,將由一群海山幫的混混突然出現、扮演攔路調戲小芬姐的無賴角色。而泰哥要做的事很簡單,不外乎就是出手教訓這些無賴,保護飽受驚嚇的小芬姐。
    海山幫與泰哥的堂口素來交好,黑社會平常打打殺殺日子過得十分無聊,偶爾可以演個戲換個口味,又可向泰哥討個人情,好事的海山幫想必十分樂意。
    當然了,逼真才有效果,海山幫的小混混也不可能放過偷打泰哥的好機會,泰哥一定會挨幾下粗手重腳,在所難免。受傷對泰哥來說,說不定更有男人味。
    打敗小惡棍,大惡棍泰哥就可以摟著小芬姐說:我看你嚇壞了,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一下,洗個澡、看個電視收收驚再回去吧。
    「小芬姐很可能沒交過男友,所以老大你務必要溫柔點。」
    「女孩子第一次很重要,老大你千萬不可以照平常那樣猛干……」
    「老大,我看書上說幹完女人絕對不可以倒頭就睡,要先聊一下天!」
    「汽車旅館不一定有送保險套,老大你還是自己帶在身上吧!」
    「萬萬不可!事先有帶保險套就暴露老大有預謀了啊!冒險一下ok的啦!」
    「都馬是第一次就中標……算啦!就算中標也是美事一樁啊!」
    你說一句,他勸一句。每個人都苦口婆心,諄諄告誡的模樣。
    被圍在一群光頭核心的泰哥終於氣炸了:「有完沒完啊!閉嘴!通通閉嘴!」
    強硬結束了這場戀愛大作戰會議,泰哥的耳根子都紅到了脖子下。
    每個挨罵了的光頭都心滿意足地看著泰哥,那表情好像在打量自己心愛的孩子,笑呵呵地,彷彿一切都值得了……
    8
    正午時分,迎面吹來的風有些燥熱。
    口袋裡放著兩張最好位子的票,泰哥難得的感到緊張,擦濕了整條手帕。
    一如往常走進了理髮店,卻無法一如往常地挺直腰桿。
    老闆娘不在。
    娟姐正在為一個不斷打盹的小孩子剪頭髮,張阿姨正在看電視新聞。
    沒客人、沒在掃地、也沒在整理瓶瓶罐罐的小芬正趴在桌子睡覺。
    坐在電視機前面的張阿姨一見泰哥走進,便主動走到小芬旁邊將她搖醒。
    小芬睡眼惺忪地起來,額頭上還有一個紅紅的手臂印。
    「……」小芬揉揉眼睛。
    「那個……剪頭髮。」泰哥鎮定地說,但表情一定帶著古怪。
    蓋上毯子,一句話也沒說,小芬冷冷地開始幫泰哥洗頭。
    小芬用沉默隱藏住的情緒完全表現在手指上。
    毫無技巧,像雞爪一樣狠狠亂抓,泡泡還飛濺到泰哥的臉上。
    果然這小妮子真像那些小王八蛋說的,心情欠佳啊……
    「這幾天,天氣轉涼了。」泰哥酷酷地說。
    「……」小芬沒有反應,抓得很用力。
    聊天氣好像沒搞頭啊?
    笨啊自己!明明知道人家生氣,還聊什麼天氣呢?泰哥暗暗懊惱。
    「最近我那些小弟,都被你剃成光頭啦……哈哈,我自己看了都好笑。」泰哥科科科自顧自笑起來:「還有幾個還因此感冒了,真的笑死我了哈哈!」
    「……」小芬好像抓得更大力了,泡沫明顯流到泰哥的鼻子上也不管。
    傻了!
    人家把他們都剃成光頭就是在生氣,哪裡好笑了?泰哥在內心給了自己一拳。
    「我,最近想了很多。」泰哥歎了一口氣。
    「……」
    「關於一些,未來的事。」泰哥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斷句。
    「……」
    破題啊!
    快點破題啊阿泰!
    你每天都在搞女人,怎麼就偏偏這一個搞不定,學人家裝什麼情聖?
    「我並不是一個很會想的人,也不是……這該怎麼說呢?這……」
    「……」
    「有些事不一定可以用話講得清楚,不過完全都不講的話,就一定不清楚。有時候我們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的確是太依賴言語了,本來的意思其實是跑掉了,所以啊……」
    所以啊什麼?你在說什麼啊阿泰!
    正當泰哥滿臉發熱之際,小芬忽然一把水沖下,迅速結束了頭皮按摩。
    一想到小芬這麼不開心都是自己遲遲沒有表白的緣故,泰哥忍不住自責起來。再加上,剛剛自己又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說什麼鬼東西,讓一向朝氣蓬勃的小芬失去耐性,完全就是自己不好!
    水沖一衝,泡沫都沒沖乾淨干布就擦上來。
    小芬的動作之快之隨便,讓泰哥內心的歉疚更深了。
    頭髮還很濕,簡單吹一吹——距離吹乾還有很遠的距離,小芬便拿起了剪刀一陣亂七八糟的快剪,大片大片掉落的頭髮讓泰哥的內心世界更加混亂。
    放下剪刀,小芬拿起電動推剪,啟動開關。
    「!」泰哥的身體僵住。
    「……」小芬默默地將推剪放在泰哥炙熱的耳朵後面。
    泰哥閉上眼睛,竭力鎖住眉毛。
    也是光頭嗎?
    好吧,這是自己應該受到的,最基本的懲罰。泰哥咬緊牙關。
    或許是看見泰哥沒有出聲抵抗,唰地一下,小芬的推剪已粗魯地割掉泰哥一大撮頭髮。然後一下接著一下,不太鋒利的推剪又割又拔的,除了將頭髮鏟離頭皮外,也弄出好幾道拙劣狼狽的傷口。
    泰哥一動也沒動,半聲也沒吭。
    意外的,這種凌遲頭皮的痛苦恰恰給了泰哥救贖。
    越痛,彷彿內疚便清償越多,深鎖的眉頭便鬆開了一分。
    等到泰哥看見鏡子裡的自己也成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大光頭後,他的忐忑不安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泰哥的表情回復到了一年又七個月前的梟雄模樣。
    從容不迫。
    即使是個光頭,依舊是個瀟灑的光頭。
    「小芬,明天早點下班,我帶你去看棒球。」
    泰哥爽朗地看著鏡子裡,站在自己身後的小芬。
    原本一直都面無表情的小芬,握著推剪的手竟微微顫抖。
    「時報鷹對味全龍的比賽,我透過關係買了兩張最好的票。」
    鏡中的泰哥,凝視著鏡中小芬的雙眼。
    「去死啦!」
    小芬忽然大叫出來。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壞蛋!大壞蛋!」小芬用推剪指著門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出去!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們!你再也不要進來!」
    「?」泰哥宛遭雷擊,呆呆地看著失控的小芬。
    娟姐愣住了,張阿姨愣住了。正在剪頭髮的小朋友也愣住了。
    眾人注視下,小芬哭了。
    淚水爬滿了她的臉,就如同這兩個禮拜來的每一個晚上。
    「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我寧願洗一輩子的頭,也不想幫你們這些壞蛋剪頭髮!我當洗頭妹,也比你們這些壞蛋好!好一百倍一萬倍!」
    「……」泰哥不說話,只是沉著臉。
    不曉得小芬在氣什麼,總之,不是在氣自己沒約過她這類的事。
    小芬持續用大吼大叫宣洩著自己的憤怒。
    泰哥走到櫃檯,從皮包拿出五百塊放在桌上,面無表情地推門出去。
    風鈴串響。
    背對著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小芬,頭低低的泰哥沒有轉過身再看一眼。
    越走越遠。
    小芬蹲下來,將臉埋在兩腿之間嚎啕大哭,哭得完全沒力氣自己站起來。
    理髮店裡的小電視機,兀自播放著新聞快報:
    「中華職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發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調處約談王光熙、廖敏雄、曾貴章、褚志遠、李聰富、陳執信、謝奇勳、黃俊傑、邱啟成等九名時報鷹球員,經檢方復訊後,諭令以五萬元交保,對於黑道介入比賽的細節,檢方正積極收集幫派分子收買或恐嚇球員等相關證據,而居間行賄的白手套……」
    9
    沒有人敢取笑泰哥的光頭。
    今晚在與權老頭談判之前,泰哥叫齊那晚拚命獻策的每一顆光頭在馬路旁集合,一記拳頭配一個光頭,狠狠地砸,砸到每個人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混蛋!我幹你娘!」
    「你!我幹你娘!」
    「站好!干!幹你娘!」
    泰哥的不爽到了極點,沒有人有膽問一句,只是站好、低頭、挨打。
    今晚誰都不會好過。
    在約定的時間到了與權老頭約定談判的海產店時,這邊的人馬全都變成了鼻青臉腫的豬頭。被泰哥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大家,神色間多了一股戾氣。
    每個光頭事先都聽了吩咐,帶了手槍在身上,但只低調地插在腰後壯壯膽。
    權老頭的人馬在數量上與泰哥的人馬旗鼓相當,在店裡雙方各據半邊,比較有份量的角色都圍著圓桌佔了個位子坐,地位低微的便靠牆站。
    都談了一小時了,氣氛一直不大對勁,圓桌上滿滿的酒菜幾乎都沒有動過。
    這氣氛並非肅殺,而是權老頭完全摸不清泰哥在想什麼。
    打從一開始泰哥便一直眉頭深鎖,語焉不詳,城府極深的模樣跟傳聞中豪爽的泰哥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只想著要怎麼占泰哥便宜的權老頭,臉色也是越來越難看。更令權老頭在意的是,這泰哥好端端的幹嘛理個坑坑巴巴的大光頭,是不是有點精神異常?
    你不講話,我也懶得跟你多說,談判間不正常的沉默斷斷續續,只有鐵架上的收音機流暢地發出填充空氣的新聞播報。
    膠著的狀態,不可能一直緊繃下去。
    始終心不在焉的泰哥,忽然將手指大剌剌啪地一聲放在桌子正中央。
    「你這樣,是不是不想談了。」權老頭冷笑,身後小弟裝模作樣踏出半步。
    「談!怎麼不談!」泰哥用力拍著桌面,一條煎魚差點給拍翻了面。
    在場所有人的心跳都瞬間加速起來。
    「看你是要跟我談,還是要跟我的槍談!告訴你老王的剝皮店是我搞起來的,同一條街上你要是搞出一樣的生意,開幕第一天我就用子彈幫你裝潢。」
    「你這是不講道理。」權老頭臉色發青。
    「干!你黑道,我黑道!誰跟你講道理!要講道理就去報警啊!」泰哥話越說越激動,口水都噴到權老頭的臉上:「今天我就是拿槍頂你!你要是覺得你槍多過我你的店就照開!我打你!你再打回來!一個禮拜後看看誰剩下的子彈比較多!干!我幹你娘!」
    「有沒有搞錯?為了區區一個剝皮店你要開打!」
    「為一間店又怎樣!你刮我車不賠我,我照樣殺你全家!」
    「你他媽混的是不是黑社會啊!講不講江湖規矩啊!」
    權老頭嘴上怒極,心中卻極為震驚泰哥的瘋狂。
    他媽的到底是誰在胡說阿泰轉性了,雖然這傢伙這幾年賺了那麼多錢,骨子裡流的還是當年那動不動就砍人的瘋子血,自己竟妄想平白佔他便宜?
    「幹你娘!我三天我就打趴你!」泰哥用力拍桌,每一雙筷子都震落了:「等一下走出這間店就開打!你快點打電話叫人幫你擋子彈!喂!大家打電話!」
    泰哥身後的光頭小弟們,只好拿起笨重的黑金剛手機慢慢撥號。
    這下慘了。
    權老頭身後一排小弟也只好跟著拿起手機,開始道上習以為常的叫人比賽。
    「你……你不要以為有槍多了不起!告訴你我老權也是有一票兄弟要養!」權老頭握緊拳頭,但心亂如麻:「就算我答應,我的兄弟也不會答應!」身後一整排小弟卻快尿出來了。
    此時,原本要開口回嗆的泰哥,被收音機的新聞播報內容給吸走了注意力。
    「再來是職棒簽賭案最新的發展,截止目前為止時報鷹隊因賭博放水案使陣中本土球員只剩張耀騰、尤伸評二人,董事長周盛淵也因此而引咎辭職。聯盟將考慮於近期召開臨時常務理事會,會中決議各隊以借將方式,支援時報鷹隊打完下半季比賽……」
    泰哥怔了一下,渾不理會現場一觸即發的恐怖狀態,泰哥陷入了奇異的沉默。
    新聞繼續播報,泰哥沉浸在充滿淚水的咆哮聲中。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這樣也是應該的。是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小芬啊小芬……
    恍然大悟的泰哥,心中有無限個死結一起解開。
    低頭看表。
    嘖,十一點三十分,現在理髮店應該打烊了吧?
    明天,明天理髮店的門一開……
    「最後給你一個台階下。」
    泰哥冷冷地夾起一片冷掉的蟹肉塞進嘴裡:「你讓我在你開的兩間贓車零件點插股,我就讓你跟我一起把剝皮店的生意搞大。誰也別占誰的便宜,大家一起省子彈。」
    雖然與權老頭預期的收穫差距不小,但這時有下台階不走才是大白癡。
    「好!一句話!」
    權老頭的聲音略微顫抖,但依舊不失大哥本色:「你賺我的錢,我賺你的錢,加起來兩個人的錢一定比沒加起來的還大!乾杯!」
    兩個江湖大哥舉起酒杯,圍著圓桌罰站的所有小弟全都鬆了一大口氣。
    一場根本不必要發生的腥風血雨,莫名其妙在剛剛煙消雲散。
    「一起賺大錢!」
    就在這大和解的一瞬間,一陣奇怪的巨大撞響聲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泰哥、權老頭、雙方小弟、廚師與服務生不約而同轉頭看向海產店門口。
    如一隻凶獸,失控燃燒的凶獸。
    那撞擊聲響的「原因」以讓人無法反應過來的高速衝向圓桌。
    魚缸碎了。
    人飛了。
    桌子翻了。
    酒水灑了。
    聲音沒了。
    泰哥拿著即將就口的酒杯,心想:
    口袋裡被自己撕爛的兩張球票,若好好拼黏回去,不曉得還可不可以進場……
    10
    喀嚓喀嚓。
    鏡子前,小芬小心翼翼修著一個高中男生的鬢角。
    不經意的往旁一看,熟悉的空位上,放著一條仔細疊好了的毛毯。
    球賽快開始了吧,怎麼還不來接她呢?
    該不會真的被嚇到了吧?昨天自己真的有那麼凶嗎?
    不過,既然凶都凶過了……
    該哭的眼淚就流到昨天為止,剪貼簿畢竟就只是剪貼簿罷了。
    仔細反省起來,自己好像也沒資格批評那些球員,畢竟一張入場票都沒買過,還跟人家說什麼支持不支持?只是剪剪貼貼一些新聞報導就把人家當英雄膜拜,其實那些所謂的英雄也不欠自己什麼吧。
    在電視機前的美好回憶,就當作僅僅是那樣的東西吧。
    陰陰的天空打了一記悶雷。
    一直醞釀著某種情緒的天空,終於落下雨來。
    下雨了啊……
    說不定再大一點點的話,等會的球賽也打不成了吧。那樣正好。
    說不定這場雨會一直下、一直下、下個不停。
    說不定越晚,雨越大。
    說不定有點膽小的他,在店打烊的時候才會矮著身,拉開鐵門濕答答鑽進來吧。
    說不定即使進來了,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晚點你來,我再幫你好好洗個頭當賠罪吧。」小芬喃喃自語。
    「什麼?」高中生疑惑。
    「沒。」小芬笑笑的放下剪刀,拿起小鏡子:「看看後面,帥吧!」
    ……不過,都剃成了一顆大光頭,要怎麼洗啊?
    小芬看著門外空蕩蕩的小巷,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精準的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