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蓮蓬頭撒下衝力十足的熱水。
小恩坐在藍色的塑膠浴缸邊上衝腳,看著腳趾頭慢慢舒活起來,深呼吸,將溫馴的熱氣飽飽地從鼻腔灌進,想像肺部的氣根像海草一樣冉冉游動。
通常若客人沒要求,小恩只在完事後洗澡,那時會有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跟潔癖無關,而是熱水從古至今的神效。
「真後悔今天晚上還要工作。」小恩埋怨自己。
但現在的狀況實在很難放鬆,不這麼一個人獨處的話連一分鐘都撐下去。
有人說,這種事終究會習慣的。
——標準的冷眼旁觀。
話說這男人連價錢都沒有問,不是不打算付錢,就是個凱子。
希望是凱子。
小恩雙手合十,向她自己幻想出來的某個女神祈禱。
當小恩隨手包著大浴巾出來的時候,那人已一絲不掛坐在掛著剛脫下衣服的躺椅上,半睜半閉的眼睛透出黯淡的睏倦。
「可以對我溫柔點嗎?」小恩將大浴巾放在男人的肚子上。
「……」男人面無表情,將浴巾緩緩揉在手裡。
卻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男人就這樣輕掩著濕濕溫溫的浴巾,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
活脫就像這房間裡最差勁的傢俱。
「怎麼了?」小恩怔住。
「……」男人一點搭理她的意思也沒有。
不知不覺,小恩的視線已跳出屬於她的第一人稱,從旁觀察這荒謬的畫面。
這未免也太莫名其妙——
一個援交妹繳出浴巾後,只能一絲不掛地看著躺椅上的裸男。
但裸男一整個不想動。
除了侷促不安之外,還可以從辭典裡找出二十幾個成語形容此時的糟糕。
早知道至少也穿條內褲再出來……小恩大悔,這爛房間甚至連張多餘的椅子讓她坐下都沒有。
地板?地板是涼的,而且隨著尷尬越來越涼。
這尷尬像一塊正融化的冰,從小恩領口背後滑下,脊椎起了一陣哆嗦的麻。
靜默持續,牆上的黑白時鐘切切切切地刻動。
過了五分鐘,兩個沒穿衣服的男女形成一種難堪又變態的對峙。
視覺的領域毫無變化已徹底呆滯,逼得小恩的聽覺跟嗅覺特別敏銳。
隱隱約約,除了黑白時鐘的刻動聲,依稀從左邊牆後、另一個住戶那傳來歌手康康翻唱張學友的名曲「藍雨」。
黯淡的星微亮的天整夜裡無眠
忍不住要對你多看一眼
站在你窗前心中是她被我遺忘的臉
她說等著我好疲倦
迎著雨點走出你淡藍色的房間記得你說離別要在下雨天
就像你已明白有一天它會實現原諒我不對你說再見
那低沉渾厚的歌聲不斷重複、重複,從頭到尾就只這一首。
除此,小恩聞到一股濃郁的煙硝味。
這種莫名其妙的味道,讓小恩無論如何沒法鎮定下來。
「對不起,你到底……想做什麼?」小恩的腳趾蜷了起來,快哭了。
男人的眼皮一動不動,視線卻緩緩挪了過來。
「如果沒事,我想走了。」小恩蹲下,不想再光溜溜了。
男人這才勉強開口:「等一下,有事請你做。」
小恩抬頭,說話時男人的耳朵好像紅了。
大概是不想讓小恩陷入更深的不安,男人慢慢坐直身體,正面朝向小恩,而視線也毫不迴避地盯著小恩的胴體。
這姿勢很像刻意鑿出來的、自以為帥的石膏像,但在接下來持續變態對峙的五分鐘裡,男人的下體一點反應也沒有。
小恩忍不住想:「該不會是個沒辦法勃起的人吧?因為奇怪的自尊心,所以一定要我等到他自然勃起,而不要我幫幫他嗎?」
這一猜,真是尷尬到了極點。
應該做些性感的姿勢幫他一把嗎?還是管他三七二十一,走過去……
不,絕不,寧可站起來撈了衣服就閃人,也不想大刺刺走過去用嘴幫他。
用那種方式結束對峙,太羞辱自己了,也很容易激怒他。
這當小恩一籌莫展、又快哭出來時,房間門縫底下傳來窸窣的沙沙聲。
「!」
男人觸電般衝向門,一手抄起從門縫底扔進來的物事,一手將門飛快轉開。
門外空蕩蕩。
只看見樓梯後的,對面人家的一堵水泥牆。
如果剛剛有人從門外丟東西進來,不管腳步放得多輕,應該多多少少會聽見踩在生銹的鐵製懸梯的聲響吧!全身縮成一團的小恩也呆住了。
男人對這樣的結果有些失望,卻也顯得異常激動,用笨拙的手指竭力做出最保險的精細動作,將手中的物事——一隻牛皮紙袋,幾乎毫無損傷地拆開,畢恭畢敬地從裡頭捧出一小疊紙。
小恩傻眼。
男人轉身,單膝蹲下,將那疊紙慎重地交給小恩。
「讀給我聽。」男人像個聽話的孩子,語氣溫柔。
「念出來?」小恩摸不著頭緒,看著紙張最上面的兩個字:蟬堡。
「盡量用適中的聲音。」男人點點頭。
那眼神既不容反駁,也流露出希望被安撫的熱切。
好古怪的要求,不過總比兩個人持續詭異地對峙要好太多,小恩立刻照辦。
紙頁的材質非常普通,是市面上最尋常的影印紙,但上面所寫的東西就怪了。
是篇小說。
「蟬堡,沒有夢的小鎮之章3。」
小恩盡量咬字清楚:「晚餐後,全家人一起在客廳看電視。母親打著丈夫的新毛衣。一直處於朦朧狀態的喬伊斯在母親的懷中睡覺,全身縮在一起,睡相甚甜。喬洛斯像個流氓一樣,大刺刺搶過父親習慣的搖椅位置,翹起二郎腿玩打火機。恩雅坐在正翻閱聖經的父親身旁,專注地看著電視的玩偶卡通「愛莉絲夢遊仙境」。」
男人坐在躺椅上,閉著眼睛,濃密的眉毛輕皺。
小恩看了男人一眼,繼續道:「」爸!要不要來只煙!」喬洛斯用打火機點燃鉛筆末端,假裝抽煙。「住嘴。」父親嫌惡地瞪了喬洛斯一眼,喬洛斯只是嘻嘻嘻怪笑,沒大沒小。」
就這樣,小恩原本還分神觀察男人聽故事的表情,但隨著口中的故事發展,她的眼睛也漸漸只停留在紙片的字句上。
細細讀著,忘了自己一絲不掛。
五分鐘過去,小恩念到最後一段:「喬洛斯咧開嘴大笑,劇烈晃著搖椅大叫:「做夢!做夢!做夢……」母親看著躺在懷中熟睡的喬伊斯,喬伊斯睡到身體都微微發熱起來,眼皮快速顫動,嘴巴微開,口水從嘴角滲出。母親親吻喬伊斯的頸子。那麼愛睡覺的他,現在不知道是否做著夢?做著什麼夢?」
小恩抬起頭,遺憾地說:「沒了。」
男人睜開眼,好像睡了一覺那麼朦朧。
「確定嗎?」
「就寫到這了。」小恩將紙翻到背面,空白一片:「這是哪一本書的內容?」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再讀一次嗎?」
就連輟學的自己都覺得識字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怎麼,這個男人連學校都沒去過嗎?喔不,說不定這男人不是本國人,所以難怪話特別少,表達能力也差。
小恩當然不知道,也不敢問。
反正只是再讀一遍,小恩便仔細又念了一次。
這次還刻意放慢讀故事的節奏,讓專注聆聽的男人聽得更深刻。
七分鐘過去,男人再度睜開眼睛,大夢一場似的。
「現在呢?還要再念一次嗎?」小恩似乎沒有剛剛那麼緊張了。
「……」男人搖搖頭,眼角卻意猶未盡。
於是小恩又念了第三次,用平常的速度。
男人這次沒有閉眼,而是看著小恩讀紙的唇,不住微微點頭。
當故事結束,男人毫無變化的臉孔深處,第一次有了蜘蛛絲牽動荷葉的表情。
「沒頭沒尾的故事。」小恩將那疊紙放在地上,抬頭。
愣愣地看著男人的傢伙。
「……你很好。」男人說話的時候,已有了反應。
男人不須起身,長手就將小恩輕輕拉放在身上。
就這麼在躺椅上做了起來。
一時沒看清楚,但九成九沒有戴套,小恩有些驚慌失措,卻不敢表示意見。
被牢牢抱住。
下體深處整個充實飽滿,小恩不需要多做什麼就能盡到來這裡的本分。
「唔……」男人低吟。
深度的接觸中,小恩感覺到男人身上的肌肉幾乎沒有彈性,從最底層一直緊繃到最外的皮膚,好像一把隨時都張開的弓。如果體毛全部豎起來的話,鐵定會扎傷人。
出奇地小恩並不討厭,因為男人動得比想像中慢得多,似乎在壓抑更猛烈的慾望,不知是憐香惜玉,還是在進行什麼克制慾望的儀式。
這讓小恩有些可憐他。
這人平常的工作顯然很吃重。
小恩雖不懂,但指尖輕輕刎過的觸感讓她有種直覺,這種肌肉絕非健身房能夠鍛煉出來的溫室體魄,也不是海軍陸戰隊在短時間內所壓搾出的精實。
而是一種來自底層的人生。
做到激烈處,那人用手將小恩濕濕的頭髮撥開,像是要看清楚她的臉。
那股刺鼻的煙硝味扎進小恩的鼻腔。
這味道,她受不了,也永遠忘不了。
忍不住,指甲輕輕刮著那人的背。
越刮越深,留下十道歕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