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隔天,我南下到彰化探望一個退休的前殺手。
    兩年前他制約達成後在彰化跟有人合夥一間釣蝦場,我們私交甚篤,彼此看過手中再也不會增加了蟬堡。雖然沒有想看蟬堡到要重起爐灶的地步,但他一直叨叨唸唸要我組一個退休殺手聯誼會,到時候大家將手中的蟬堡黏接組織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一本書。「這個提議我會放在心上。」我拿著釣竿,打了個呵欠。
    「你才不會。」他瞪著我。
    黃昏時分我坐在北上的復興號上,離開他居住的彰化小城。
    不管是當殺手還是經紀人,旅行都是我工作裡很重要的部份,觀察移動中的陌生人也是我在百般聊籟中勉強提起的興趣。這個社會的姿態,特別容易壓縮在短短一節車廂裡。
    一個年約十七歲的少年坐在我身邊,他的脖子掛著時下最流行的ipod,耳朵塞著白色耳機,縫裡隱隱傳出不知名西方樂團的英式搖滾。
    這個時代,每個人的耳朵都會塞兩種東西。
    揮灑年輕的人,耳朵裡塞著mp3的耳機,bt下載音樂是他們的人生之道。
    事業有成的成年人,耳朵上掛著汲汲營營的藍芽耳機,在公共場合展現隨時洽談生意的本領是他們提高身價的拿手好戲。
    這兩種裝置都有瞬間讓使用者變成人群孤島的潛能,藉由剝奪與週遭互動的聽覺,將人傳送到某個看似風格化、卻只是以忙碌倉促作為掩飾的孤獨裡。一旦耳朵裡塞著這兩種東西,身邊的陌生人,就永遠都是陌生人了。
    哈。
    不過這個社會的演變如何讓每個人都成了孤島,都跟我無關。事實上大部分的時間我也喜歡孤獨,沒有資格批評其他懸掛耳機的人工孤島。我只是喜歡牢騷,中年人囈語似的生存本能……我承認。
    少年正翻著蘋果日報,翻了幾頁就停在李泰岸涉嫌保險金殺人的新聞上,聚精會神的。也難怪,這個號稱台灣百年奇案的連續劇,已經以高收視率強暴人民長達七十幾集,就連昨天也有最新發現:有個專家認為死者體內大量的出血,並不見得肇因於蛇毒,有可能是具有同樣作用的老鼠藥、減肥藥等等。
    報紙做了一份街頭民調,隨機訪問民眾對李泰岸是否涉嫌殺害弟媳謀取保險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認為李泰岸脫不了關係,但這些人裡面,又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認為現有的證據薄弱,無法起訴李泰岸。
    「別看了,反正過幾天,這個嫌疑犯就會戲劇性死在莫名其妙的正義底下。」我自嘲心想:「還是惡有惡報的蛇毒呢。」
    車內的空位不少,我假裝如廁,起身尋找更合適旅行的座位。
    一個壓低著褐黃色帽子的男孩,十指正飛快敲打著膝蓋上的電腦鍵盤。
    「有這麼忙嗎?」
    我走過去,瞥看了螢幕一眼。
    像是在寫小說……這?伙連坐火車的時間都不放過,又是座可憐的孤島。
    然後是個老太婆。
    然後是個正在大聲講手機的歐基桑。
    我走到下一節車廂,看見一個正在靜靜看書的女孩子,側臉的輪廓很素雅。
    她皎白的耳朵並沒有塞著什麼。
    我在一個空位掛網上抽出幾張報紙,若無其事在女孩身旁坐下。
    也許你會說我膽小,但我真只是親近美女主義者,我並沒有任何搭訕的意思,我只是照著雪碧說的:「順從你的渴望。」於是我攤開報紙隨意瀏覽,舒服地坐在女孩身邊深深呼吸,看能否聞到一絲髮香。
    女孩看的書我完全沒有印象,現在回想起來也記不得。這點讓我特別有好感。
    現在的暢銷書都是一種流行,一種你非得跟上的趨勢,尤其當媒體一窩蜂告訴大家都在讀什麼書、好萊塢在改拍哪部作品的時候,你如果沒到書店把那本書拿去櫃檯付帳,你就會被排擠到「你怎麼沒在看書」的那條線後。
    我明白我這種閱讀品味真是拙劣不堪,完全無法分優辨劣,只是一昧地想跟擠成一團的大眾撇清界線,完全不管作品本身的好壞,說我是假品味我也認了。但我就是這樣,偏執地認為讀一本會讓旁人皺眉頭說:「為什麼要浪費時間看一本不會有人跟你討論的書」這件事,才有真正的閱讀感。
    有些事,真的還得通過孤獨才能完全進入。
    例如殺人。
    「也許我就是這樣,才會一直交不到女朋友。」我胡思亂想。
    海線的復興號火車經過了幾個被歲月壓扁的小站,上下車的人都少,鐵軌上的輕微晃動增加了入夜的寧靜。看書的女孩將書平放在輕微起伏的胸前,不自覺睡了。
    我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女孩的髮香來自哪一個品牌的洗髮乳時,口袋裡的手機搭搭震動。我小心翼翼拿起,但我的動作已擾醒了身旁淺睡的女孩。
    「不好意思。」
    我起身,拿著震動的手機走到車廂的接駁間,來電顯示是王董。
    一股莫名的嫌惡感同樣在手裡震動著。
    「王董。」
    「九十九,你那裡好吵,你在哪?在火車上嗎?」
    「是,請你大聲一點。」
    「我有急事找你!你還有多久可以到台北!」
    「什麼急事?」
    「總之你到台北以後,立刻到等一個人咖啡!」
    我皺起眉頭,這?伙也太任性了吧。
    「我想先知道是什麼急事?」
    「聽著,我可是取消了兩個工作會報,急著跟你見面!」
    這麼急?我跟王董之間有什麼事可以這麼急?
    他多半看了新聞,更新了下單的資訊吧。
    「是不是蛇毒要換成老鼠藥?」我沒好氣。
    「什麼老鼠藥?」
    「……」
    「九十九,你到底要多久才會趕到台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我大概還要一個多小時才會到台北吧。」
    「那好,一個半小時後我們老地方見。」
    「一個半小時?」
    「快!這件事非同小可,十萬火急!」
    「等等,我不想在等一個人咖啡談這種事,換個地方吧!」
    然而王董已掛掉電話。
    我火大回撥,但僅僅進入語音信箱。
    深呼吸,然後再一個深呼吸。我盡量克制自己用力踹向洗手間的衝動。
    回到座位時,那女孩早已離去。
    就在我想起不夜橙在面對我交付凶單時的淡然表情,我開始釋懷。
    我底下的殺手靠我接單吃飯,仰賴我才能看到短簡殘篇的蟬堡,冒著危險做事的人也是他們,面對大客戶王董,我應該多一些耐心。如果王董想反悔徹單,我也該聽聽他說什麼,總之依照王董的財力與氣度,他也不會因為撤單就把錢一併收回去。
    我一進等一個人咖啡,就看見王董坐在我熟悉的位子上。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點什麼?」
    我還沒坐下,韋如就跑過來把菜單遞給我,蚊子般細聲跟我說:「王先生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啦,他好像很生氣呢。」
    「不打緊。」我微笑,隨便點了一些吃的。
    我好整以暇坐下,只見王董全身都在緊繃著,臉色凝重非常。
    「這是今天的晚報。」
    王董這次沒有拿來一箱沈甸甸的資料,而是區區一份聯合晚報。
    晚報裡的某個新聞,被紅筆圈了起來。
    駭人聽聞!台中市驚傳國小學童集體性侵害同學!
    記者張國正/台中報導
    一名國小五年級女生本月初遭同班五名男同學,利用下課時間強押至廁所,被其中三人輪暴得逞,女生事後不敢聲張,變得沈默寡言,並視上學為畏途,經母親追問得知上情,檢具傷單後向警方報案時,被害女生情緒幾度崩潰,警方傳訊五人,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審理。
    據瞭解,這起令人髮指的學童性侵害案件發生在本月初,五名國小五年級的同班男同學,趁著下課竟將同班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同學強拉到廁所,由其中一人在廁所門口把風,不准其他同學進入使用,其餘四人則聯手將女同學壓在地上,由其中三人輪暴女同學得逞。
    身心遭受嚴重創傷的女生遭受五人恐嚇,事發後不僅未向老師報告,也不敢向父母訴說委屈,但自此鬱鬱寡歡,更視上學為畏途。女兒怪異的舉止看在母親眼裡,直覺其中一定有問題,不斷開導追問女生才終於明白事情原委,母親極為震怒,立即帶女兒至醫院驗傷並報警處理。
    被害女生指證歷歷,警方通知五名男學生到案說明,五人在家長陪同下接受偵訊,其中一人表示曾在廁所門口把風,聲稱不知其他四名同學在廁所內做什麼,另四人坦承合力壓制女生,其中三人則坦承性侵。全案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審理。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難以言欲的煩悶感充塞胸口。
    王董全身緊繃的姿態,我大致上能夠理解。
    「九十九,你有什麼感想?」
    「邪惡。」
    「還有?」
    「憤怒。」我承認。
    「就是這樣。」王董瞪大眼睛,緩緩點頭:「正義是一種共鳴的語言。」
    我沒接腔,因為我只負責聽,不負責建議。
    韋如拎著玻璃水壺走了過來,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氛下誠惶誠恐地為我們倒水。
    她走後,王董開了凶口。
    「殺了他們。」
    「王董,你這麼急著找我,就是為了殺掉他們?」
    「我等不及了。」
    ……我啞口無言。買兇殺人這種事,有這麼急嗎?
    「我能理解,不代表我認同你的做法。」我歎了一口氣,說:「但我必須承認,此時此刻那五名犯案的國小生若遭逢意外死亡,我會感到一陣暢快。」
    「不能是意外,這次要殺得觸目驚心。」王董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竟用到這種成語。
    「這個單表面上很容易,但誰肯接呢?」
    「為了保險金,連朝夕相處的親人都可以毫不留情殺掉,我給的錢比起保險金也不遑多讓,殺掉這五個毫無干係的小鬼又有何難?」
    「對象可是小孩子。」
    我想起八年前,殺死雙胞胎姊妹的那一夜。
    在清洗掉腳底沾黏的血跡後,八十七個惡夢接踵而來。
    在夢中,我看見天真無邪的雙胞胎女孩蒼白著臉,從殷紅的嘴裡吐出白絲將我纏繞捆綁,我毫無抵抗的慾望,無盡的白絲漸漸遮蔽了我所有的視線。另一個靈魂出竅的我坐在床邊,異常冷靜地看著床上的我就這樣被裹在一個巨大的白繭裡,然後活活悶死。
    最後雙胞胎姊妹趴在白繭上,像巨大的蠶蠕動著,表情充滿了憎恨的憐惜。
    這,只是其中一個印象鮮明的惡夢。
    「小孩子又怎樣?你知道越戰有多少小孩抱著炸彈衝向美軍嗎?」
    「我說小孩子,一個人砍掉一隻手也就是了。」
    「我瞭解,九十九,我稱?過你幾次了,你的確是談判的高手。這次是五個人,當然是五人份的價錢。」王董面無表情,從懷裡拿出一張空白支票,像昨天那樣寫上一串令人無法抗拒的數字。
    是,就是昨天而已。王董已經完全迷上了買兇殺人。
    「其中一個只是把風,還有一個沒有真的性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他們辯護些什麼,只知道這五個小惡魔不能這麼個秋風掃落葉狂宰。
    「所以呢?」
    「漠視邪惡,與邪惡同罪。」
    「那我換個方式說好了,如果讓那三個實際輪姦的小鬼跟另外兩個小鬼受到同樣的制、裁,豈不是便宜了那三個罪大惡極的小鬼?」
    「我懂了,你說得有理。」
    「……」我沒有任何期待。
    「那麼就讓那三個小鬼在死前多受點苦頭吧,看看你能夠找到什麼樣的角色,在殺掉他們之前想辦法讓他們痛得魂飛魄散。」果然。
    又是一句可怕的成語。
    「時間?」
    「同一個晚上一併解決,越快越好,最晚不能拖過三天。」
    「三天?」
    「上帝創造世界不過七天,九十九,你要積極點。」
    我頭歪掉。
    「條件殺人?」
    「這次就不要太為難你吧,只要在他們死前宣讀他們的罪狀,讓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被當作豬宰就行了。」說著說著,王董突然想到似的表情,問:「對了,你找到能用蛇毒殺李泰岸的殺手了沒?」
    「找到了。」
    「那一箱資料拿給他看了沒?」
    「拿了,算算時間他應該快看完了。」才怪。
    「果然值得信賴,跟你合作正義的事業非常愉快。」
    「好說。」
    我疲倦地看了看?,王董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拍拍我的肩膀,像個憂國憂民的紳士轉身走了。
    這樣纏人的無奈場景,這種似是而非對話,還要重?多少次?如果這是一部小說,我真懷疑它的可看性。
    我頭一次遇到像王董這樣沈迷於買兇的委?人,看到這種讓人義憤填膺的社會新聞就打電話約我見面交單,以後是不是只要傳個簡訊給我我就得幫他找人做事?這種清潔社會的殺法,我底下如果沒有九十九個殺手絕對不夠用。
    雖然我滿臉愁容,但韋如一點也不怕我,兔子跳蹦了過來。
    「九十九先生,請問你會累嗎?」韋如彎下腰,眨著眼睛。
    「真的是非常累。」我雙手合十,祈禱:「真希望今天還有好事發生。」
    「你好幸運喔,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韋如笑嘻嘻,說:「等一下陪我去看午夜場的電影好不好?你請客喔。」
    「這算是好事嗎?」我失笑。
    「打你喔!」她一拳捶了過來。
    ps:本回的對話「上帝創造世界不過七天,你要積極點。」改自電影神經殺手,在此感謝並致意。
    又是晚風。
    電影是一部描述邪靈附身的恐怖片,但在貓胎人橫行社會新聞版面的此刻,市面上的恐怖電影好像都多了什麼,但究竟多了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韋如說。
    「好像是耶。」我點點頭。
    這次我的意識可清醒,跟韋如看電影一切都很棒。
    不,其實很普通,一點也不特別。但這樣很棒。
    我再三強調我並沒有企求著什麼,我只是喜歡親近正妹。
    深夜裡的黃色計程車照樣穿梭在這城市的血管裡,但我們選擇在路燈底下踩著拉長的影子,緩步在台北逐漸褪去的霓紅裡。
    「貓胎人為什麼要做那麼恐怖的事,到現在警方都還不曉得是為什麼,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有什麼關連,其實只是為了犯案而犯案,光這一點就比殺人需要一堆理由的犯人要恐怖。」韋如這女孩對電影史上的殺人魔如數家珍:「你想想看喔,十三號星期五里的?森是因為母親唆使的關係成為殺人魔,半夜鬼上床的佛萊迪的媽媽是被一群神經病強姦生出的怪胎,上次我們看的德州電鋸殺人狂,他也是個戀母情節嚴重的畸形。他們變成殺人魔的背後都有個瑣碎故事,但是貓胎人沒有。」
    「是還沒有。」我想警方最後還是會逮到貓胎人,然後賞他一個理由。
    「不知道的東西最可怕了。」韋如嘖嘖:「把活生生的貓縫在被害人的肚子裡,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貓胎人是想做什麼。」
    「就算有理由,殺人魔還是殺人魔啊。」我不置可否。
    「有理由的話就比較像個人,而不是一個抽像名詞呀。」韋如反駁。
    跟一個正妹聊各式各樣的殺人魔,實在不構成浪漫約會裡的任何成份。
    不過我並不討厭,反而有種異樣的被認同感。
    同樣是殺人,拿錢辦事比起沒道理亂砍人要來得有「理由」,這點讓我很安心。收取報酬做事,讓殺手這兩個字變成了職業的類目,而不是一種個人興趣。
    「韋如,你有沒有想殺的人?」
    「?」
    「應該說,你有沒有過,想殺掉過什麼人的念頭?」
    「一點點的念頭也算嗎?」
    「那就是有?。」
    「好難喔,我想想看……」韋如陷入深思。
    我笑笑,隨即發現自己的笑有點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整個僵住了。
    「把皮包拿出來。」
    一個低沉的聲音,冰冷地從我背後一公尺處發出。
    韋如與我同時回頭,一個穿著黑色帽t、戴著白色口罩的中年人站在我們背後,眼神冷酷地看著我們,手裡輕輕晃著銳利的生魚片刀。我注意到他埋在口罩背後的臉,皮膚坑坑疤疤,眼睛?滿血絲,呼吸紊亂急促。
    是個快要犯毒癮的毒蟲。
    不當殺手多年,感覺也遲鈍了,我竟然讓這種危險的?伙無聲無息跟在後面。
    「……」韋如嚇得臉都白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無意逞英雄大顯神威,即使在韋如面前也一樣,於是我爽快地掏出皮包,冷靜地遞給毒蟲。然而毒蟲接過我的皮包,眼看呆若木雞的韋如一點動作也沒有,竟著魔似地揮舞起手中的刀子。
    「快!快!找死嗎!」毒蟲揮刀恐嚇,動作不像是虛張聲勢。
    韋如兩腿一軟,心急的毒蟲踏步伸手便搶,另一隻手微微揚起刀子。
    我心中一凜,從口袋裡摸出隨身原子筆,錯身擋在韋如前面,身體快速撞向持刀的毒蟲。面對這種程度的毒蟲,我甚至還有時間猶豫了一下。
    我故意將肩膀賣給了揮落的刀子,但就在刀子擦過我的衣服時,我抄起原子筆就往他揮刀露出的胳肢窩裡猛力一刺。毒蟲還來不及慘叫,就在我由下往上的力道催貫下,雙腳腳跟抽筋似往上一拱,半截原子筆捅進了他的臂窩。
    這一捅非同小可,痛得毒蟲屈跪地上,連叫都叫不出來,姿勢詭異得很難看。
    我將摔落的生魚片刀踢得老遠,慢慢蹲下。
    「搭計程車去醫院,否則一拔出原子筆,動脈破裂你就死定了。」我撿起我的皮包,從裡頭抽了兩張百元鈔放在毒蟲的手裡,鄭重警告他。
    碰上殺人高手,這一下你挨得並不冤。我心想。
    驚魂未定的韋如依舊沒有回神,我牽起她的手就走。
    「沒事了,別害怕。」我說,按摩著她顫抖冰冷的手。
    「剛剛……剛剛好可怕喔。」韋如咬著嘴唇,緊握著我。
    「別害怕,深呼吸,慢慢走。」我說,捏著她的手活絡血氣。
    走著走著,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左肩正滲出血來,紅花了衣服。
    「九十九先生,你的肩膀受傷了!」韋如驚呼,鬆開我的手。
    「……」我自己看著傷口,真是拿捏得太好,刀子僅僅劃進皮膚底下半?,既不傷及神經又流出夠份量的血。
    「你怎麼不說話!」韋如審視著我肩上傷處,又驚又不解。
    「我在想,是應該說小意思呢,還是應該說痛死了?」我微笑,自顧自說著:「前者有男子氣愾,後者容易搏取同情。」接下來,最好是我希望的那種劇本。
    「神經!計程車!」韋如跑到路邊,向遠處的黃色燈光揮手。
    幾分鐘後我來到韋如的租處,聽著她一邊抱怨治安不好,一邊細心幫我捲起袖子料理傷口。是,就是這樣的劇本,而不是去醫院的那套爛劇本。
    在韋如小心翼翼用棉花棒沾碘酒傷口上消毒時,我用最不經意的眼神研究了韋如的房間,發現裡頭沒有一件男人的衣服,跟氣味。
    我的嘴角不禁捲了起來。
    「謝謝你,剛剛。」韋如將一塊紗布蓋上傷口。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說,看著肩膀上的紗布。
    「九十九先生哪是運氣好,你那招真的是夠狠,你以前一定有練過防身術吧。」韋如剪下膠帶,固定紗布,大功告成了。
    防身術?這可是隨手即器的殺人術啊。
    「那句話是送給搶匪的,他今晚運氣不好。」我微笑,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
    接下來的劇本呢?我已經沒有特定計畫了,也不想更進一步。
    「真會說呢,說不定啊那個搶匪是九十九先生的朋友,跟你串通好來一場英雄救美對吧。」處理好並不嚴重的傷口,韋如又回復到平日的嘻皮笑臉。
    「是啊,還花了我很多錢呢,不過總算可以藉機來正妹的小窩一遊。」
    我在她那裡喝完兩杯水就走了,沒有戀棧,就跟我不斷聲稱的一樣。
    走在冷空氣包覆的街頭,我將雙手放在口袋。雖然我已心滿意足,但韋如沒有留我下來多聊聊、喝點更像樣的東西,還是讓我有些悵然若失。
    我刻意走回原路。那名挨刺的倒楣毒蟲已經不在,地上也沒有什麼血跡。不知道是真搭車去了醫院,還是被巡邏的警車銬住帶走。
    也許王董是對的,這個社會需要一點矯正的力量。
    我想起口袋裡還有一份用紅筆圈塗的剪報。
    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林森北路的地下道把剪報交給了鬼哥。
    鬼哥一直想要幹點驚天動地的案子提升自己的價值,我想了想,與其把單子交給分不清楚現實世界與虛擬遊戲的龍盜,不如把這張單子丟給鬼哥,希望他藉由這張單子探索自己的極限。
    鬼哥接了單子,非常高興,應諾我一定會把這五個邪惡的小鬼殺得支離破碎。
    「三天很趕,目標現在暫時沒去學校上課了,所以無法一網打盡,五個地方一個晚上搞定,不容易。」我提醒鬼哥:「重點是,因為青少年犯罪保護法,這五個國小學生的身份沒有曝光,你得自己想辦法把他們的底掀出來。」
    「放心吧,不過就是五個小鬼。」鬼哥獰笑,露出褐滿菸垢的牙齒。
    我離開算命攤前,想起了可以順道一提的事。
    「鬼哥,如果你有一天退休了,會不會想加入退休殺手聯誼會?」
    「有這種東西嗎?」
    「假設有的話。」
    「說得我蠢蠢欲動了你。」鬼哥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加入吧?跟一群殺手聯誼感覺一定很怪,難道聊大家以前都是怎麼殺人的嗎?」
    「也是。」我點點頭。
    我真的只是順道問問。鬼哥的制約可不簡單,他要當上殺手界的第一把交椅才會金盆洗手,至於怎麼樣才算是第一把交椅,我就不清楚了,但宰掉的目標可不能少這一點倒是很確定。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藍了。
    下意識打開電視,熱到最高點的鐵道怪客新聞又有最新的發展。由於缺乏直接證據,涉有重嫌的李泰岸竟被當庭釋放。
    李泰岸大言不慚地對著鏡頭髮表議論,他說在火車翻覆附近拍到的可疑小貨車,又能證明什麼?就算他翻車前兩天出現在那裡,那又怎樣?「相信專案小組手中已經沒有牌了。」他說。另一關鍵事證是死者體內驗出第二種藥物或毒物,證實是死於他殺,李泰岸說這也與他無關:「我弟弟已死,如何證明我和他共謀害死弟媳?除非把他叫起來問。」
    我切換著頻道,每一台都是李泰岸笑容滿面的畫面。
    「繼續出你的風頭吧。」我喃喃自語:「希望你自己也買了高額保險。」
    新聞畫面的邊緣,化身成記者的不夜橙站在角落,將麥克風遞給了李泰岸。
    這個新聞,很快就會落幕了。
    我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隔天我什麼地方也沒去,在沙發上渾渾噩噩睡了一整天。
    醒來後已是晚上七點,我穿著拖鞋邋遢地到街口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個國民便當,微波熱一熱,翻著晚報,就直接站在雜誌區前吃了起來。
    快吃完的時候,一道影子疊在我的腳上。
    我慢慢回過頭,手裡還捧著便當。
    「你住附近啊?」歐陽盆栽打招呼。真是巧遇。
    「可以說是。」我雖然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住哪,但腳上的拖鞋可瞞不過他。
    我看見歐陽盆栽手裡拿著好幾副撲克牌等著結帳,反問:「你買這麼多副牌做什麼啊?家裡在開派對嗎?還是開賭場?」
    「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制約?」他抖動眉毛,神?地笑著。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停止咀嚼口中的飯粒。
    「過幾天我就要去參加國際詭陣賽了,跟賭神一較高下。」他精神奕奕。
    「要我陪你練幾場嗎?我也是詭陣的高手喔。」我自告奮勇。
    「還是免了吧,跟你練牌我會退步,不如看錄影帶。」歐陽盆栽直截了當。
    真想揍他一拳。
    「如果順利,希望能用新科賭神的身份跟你喝喝酒。」他爽朗地笑道。
    「不順利的話,還請不吝分享我最新的蟬堡。」我回敬。
    歐陽盆栽笑笑,走到櫃檯付帳。
    「對了,順道一提。」我吃著便當,趁他還沒離開我的視線問道:「如果你真的不幹了,會來參加退休……退休聯誼會嗎?」
    「你在開玩笑吧?」歐陽盆栽失笑,揮手走了出去。
    真的這麼不受歡迎嗎?你們難道真的可以毫無留戀地捨棄蟬堡退出江湖嗎?我嚼著鹵蛋,歪頭想著這個問題。
    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認真地祈禱不是王董,這才看了來電顯示。
    「九十九,我剛剛已殺掉了其中兩個。」是鬼哥。
    「喔?」我點點頭,果然非常有效率。
    「不過對不起,我實在無法繼續下手,我也說不上為什麼。」鬼哥的聲音很緊繃,好像在發抖。
    我愣了一下,才說:「沒關係,你做得很好,孩子受到教訓就會乖了。」
    「……真的沒關係嗎?」他有點畏縮。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說不定,我早就知道鬼哥根本不是處理這張單子的最佳選擇。
    卻是,最適當的人選。
    「沒關係,但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走到琳琅滿目的飲料櫃前,頗為猶豫地看著咖啡那一排。
    「你說。」
    「把剩下那三個臭小孩各砍斷一隻手。」我打開飲料櫃的門,冷氣撲上了我的臉,讓我精神抖擻:「讓他們再也沒辦法一隻手抓滑鼠另一隻手按快鍵,以後就不會沈迷線上遊戲了,我想對他們以後的人生大有幫助。」
    「這我辦得到。我不會砍在關節上,讓醫院絕對縫不起來。」鬼哥保證。
    「交給你了。保持心情愉快。」我挑了一瓶罐裝咖啡。
    「保持心情愉快。」他掛掉電話,馬不停蹄砍手去了。
    我回家後立刻向沙發報到,又狠狠睡了它一次,直到半夜才醒來。
    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確認新聞。頭一次我覺得這個世界跟我很親密,所有的社會案件我都摻了一腳……我想這就是我為何如此疲倦的原因。
    在媒體與檢警團團守備下,李泰岸還活得好好的。但晚間新聞的重點不在南回鐵路怪客案,而是今晚駭人聽聞的虐殺國小男童案。
    「行政院長宣示要擴充警力全力防堵犯罪,社會的治安依舊是況愈下;今晚稍早有兩個國小男童在家慘遭謀殺,一個小時後又有三名國小男童的右手被人砍斷,送醫急救後已無生命危險,但斷肢遭到刻意破壞並無法以手術接回,手段十分凶殘惡劣。據瞭解,警方已掌握特定線索,高度懷疑這五名男童遭人殺害皆是同一人所為。請隨時注意本台報導,我們隨時替你掌握最新消息。」
    我揉著眼睛。
    好樣的。
    只見主播帶著公式化的微笑,繼續念著另外一條新聞:「另外一則報導。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公園涼亭外一百公尺處,全身遭人砍傷一百多刀,失血過多,當場喪命。根據社區監視器畫面可以清楚看見,被砍的男子疑似身上攜帶刀械,被一群飆車族攔下盤問後遭到砍殺,原因不明,目前不排除是幫派糾紛下的械鬥。警方尚未證實持刀男子的身份。」
    我愣了一下,肺頁裡積塞著污濁鬱悶的空氣。
    畫面停在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街口的血泊裡。
    一抹醬紅色在昏暗的路燈下,塗行了好長一段路。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依稀,門縫底下有黑影晃動。
    我打開門,只看見地上的黃色牛皮紙袋。

《殺手,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