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兄上馬!」樊於期大叫,已乘坐戰馬往這邊奔來。
颼颼颼颼。
不知數量的毒箭從左上方朝樊於期呼嘯而來。
樊於期悍然舉劍格擋,卻無法悉數撥開。只見十幾支毒箭將樊於期座下戰馬貫成了刺蝟。
戰馬悲嘶,轟然摔倒。
「可惡!」樊於期大恨,踉蹌掙扎著從地上爬起。
所有的刺客陸陸續續趕到,加入合圍兩人的陣勢,其中還有攜帶短弓毒箭的黑衣射手。
「進林子!」荊軻衝來,拉起腿傷的樊於期就往林子裡沖。
可怕的戰場轉進危險的密林,情勢開始有些改觀。
荊軻與樊於期對宅邸附近的環境熟攆,仗著地利,兩人時躲時攻。
荊軻的劍霸,樊於期的劍狠,加上一個月來不斷演練的刺秦合作,兩人時而相互掩護,時而天衣無縫的合擊。好大喜功而採取獨自行動的刺客,紛紛慘死在兩俠即興的埋伏裡。
刺客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已經在林子裡犧牲了十二名單獨行動的好手。
「別單獨行動!等到天一亮,他們就逃不了啦!」刺客的首領喝斥。
剩下的莫約三十五名刺客收到指示,開始向同伴靠攏,蹲伏著身子在即將破曉的渾沌光色中搜索兩個目標。
角也在其中。
他唯一能擲劍的右手雖然只恢復了三成力道,身子卻漸漸抓回當初身為首席殺手的感覺。對於暗暗蜇伏的殺氣的敏感,角遠勝其它刺客,他早已發覺荊軻與樊於期逃遁的方向,跟潛伏的準確位置。
角清楚知道,荊軻是無法從這次的圍殲中脫身的。
天一亮,除了進入密林裡的三十多名殺手,還有數百名訓練有素的弩箭手在外頭等著,將塗滿漆料的箭頭點火,不須瞄準就是瘋狂朝天亂射。無數的火箭將如豪雨般墜落,最後燒垮整座林子。即使犧牲效命太子丹的刺客團隊,也在所不惜。
偏偏,角維持了奇妙的中立。
既無意對荊軻出手,也不可能幫著廢掉自己一隻手的荊軻反噬同伴。
灌木與蕨類下低矮的窪處。
「糟糕。」樊於期額上的汗珠不斷滾落,艱辛困頓地苦笑。
他蹲在荊軻身邊,勉強用劍撐住了身子。若非堅強的意志,他早已昏死過去。
箭早拔出,卻無濟於事。荊軻鐵青著臉,審視樊於期小腿肚上的箭傷。
傷口在河水反射的微光下呈現可怕的黑,箭毒已嚴重撕咬爛肉,?痺了腿肚子的知覺。看那傷口上黑的擴散痕跡,荊軻勉強可辨識出是可怕的常山蛇毒。
再過一時半刻,常山蛇毒就會侵蝕進骨,沿著髓液蔓延全身,結束樊於期的性命。
「必須把腿砍掉。」荊軻。
「砍掉了腳,還怎麼潛進秦宮?」樊於期搖頭。
秦宮?
角豎耳聽著。
「我背你。」荊軻。
樊於期欣慰不已,知道荊軻是認真的。但背著斷了一腿的自己,荊軻絕對無法闖出眼前的難關,必死無疑。
「趁著我還有一口氣,我吸引那些刺客的注意,你快點逃走。你有為之身,不需要同我一塊死在這無名之地。」樊於期嚴肅的神情,不容荊軻反對。
「行。」荊軻扶起樊於期。
荊軻撕下衣服一角,將條狀的破布緊緊纏綁在樊於期的手與劍,讓他即使無力握劍,劍也不至脫手。
「快滾。」樊於期抖弄眉毛。
「砍下秦王的腦袋時,我會大叫你的名字。」荊軻拍拍樊於期,快步消失在將明的墨藍裡。
角歎氣。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目送荊軻遠去,樊於期彷彿感覺自己的靈魂一部份也跟著離開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樊於期豪邁大叫。
這一吼,果然吸引刺客的圍攻。樊於期狂舞鐵劍,勢若瘋虎,招招但求同歸於盡。
可惜刺客識破樊於期已是強弩之末,紛紛退開三步成圓,從容地用毒鏢招呼樊於期,直到樊於期的身子隨著毫無章法的劍,慢慢僵硬。身上釘滿數十毒鏢。
他此時的臉孔,?自掛著悲愴的笑。
「我來。」
刺客首領上前,抽出腰際戰刀,懸臂熟練一揮。
刺客首領並不是蠢蛋。
方?荊軻快步遁走的腳步聲太過明顯,讓刺客首領用暗號調撥一半的殺手從兩個方向圍去,不留缺口。
「樊兄,你放心去吧,我隨後跟上。」荊軻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慘然咬牙。
荊軻並沒有告訴壯烈犧牲的樊於期,自己的背脊也被淬滿毒液的毒鏢咬了兩口。如果能夠靜下心來,好好用深湛的內力逼毒兩個時辰,縱使常山蛇毒厲害,卻不至要了他的命。
但哪來的兩個時辰?
荊軻的腳下越快,血性就越急。蛇毒隨時都會突破荊軻內力的壓制,滲進骨頭裡。
「發現了!」
一名刺客大叫,左手奮力一甩,一張吊掛著破碎刀片的網子從右側撲向荊軻。
來了。
角躍上樹頂,觀看一切。
只見荊軻閃過刀網,揉身揮劍,與刺客交擊在一塊。
這名刺客身手不俗,卻被荊軻搶了先機。荊軻一輪猛攻下,炎楓劍削過刺客的大腿,刺客跪地慘呼,欲舉劍格擋荊軻的雄渾直劈,卻見荊軻毫不戀棧,拔腿而去。
刺客一凜,隨即醒悟,大吼:」荊軻受傷!」
角點點頭,的確如此。
他如飛猿點樹,在半空中緊隨急切狂奔的荊軻。
命運之神,顯然並非站在荊軻這邊。
七、八張大網從四面八方無聲無息撲向荊軻,教荊軻進也不是,退亦無法。
荊軻九轉炎楓劍,左削右刺,氣勢壓人,卻無法斬破所有的刀網,一瞬間就被從縫隙中鑽入的兩張大網交疊罩住。
刀片狠狠刮入肉中,倒勾起疲憊的肌肉,鮮血淋漓。
「……」荊軻一動不動,雙目垂閉,炎楓劍指地。
施網的刺客士氣大振,幾聲尖銳的吹嘯,所有的刺客都在最短的時間趕到,或蹲或踞,或劍或刀,將荊軻團團包圍住。
每個刺客都不敢托大,與這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豪客保持三個砍殺的距離,一手持兵器,一手扣住毒鏢待發。
不由自主,所有刺客的兩手手心皆是緊張的粘膩冷汗。
因為荊軻的姿態,絕非束手就擒。
他在凝聚全身的氣力,跟無可比擬的銳意。
無形的浩然正氣從兩張可怖刀網下的殘破身軀發出,穿透參與圍殲的刺客。
荊軻緩緩掃視周圍,瞪視每一雙藏在黑色面罩後的眼睛。
不知為何,每個刺客都本能地避開與荊軻目光接觸。
想要動手,卻莫名其妙無法動作。彷彿一動,一晃,一個多餘的呼吸,立刻就會被荊軻的迫人氣勢壓扁似的。
要說這群三十多人的刺客逮住了荊軻,不若說荊軻用氣勢牽制了三十多柄沒有靈魂的劍。
荊軻的視線最後停在刺客首領的手中,摯友樊於期血淋淋的頭顱。
他的摯友在笑。
所以荊軻也笑了。
「角。」荊軻開口。
棲伏在五丈高的大樹上的角,身子一震。
「你在吧。」荊軻握住炎楓劍的雙手,突然巨大了起來。
角只好點點頭,卻不想答話。
「想不想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劍,所使的第三流的,無敵劍法?」荊軻。
角還未反應,炎楓劍已經塗開一道爆炸的紅。
那是什麼樣的劍法?
不,那已經不是劍法所能形容。
縱使掙脫不了刀網錐心刺骨的束縛,荊軻與炎楓劍已然劃破人類的範疇,狂野地朝四周屠戮。
單方面的凶暴屠戮。
無可抵擋。
所有刺客在荊軻發動壓搾性屠戮的同時,全都像靜止的雕像般呆立,腳上生了根,劍生了銹,手爬蔓了老籐。任憑炎楓劍的紅削劈向自己,然後橫七豎八斬破一切。沒有慘叫,沒有驚慌失措,無法喘氣的束手就擒。
荊軻化成了劍的鬼,密林裡刮起了悲憤淒絕的風。
炸裂,炸裂。還是炸裂。
遠遠臥伏在樹頂的角觀看了一切,目瞪口呆。眼眶漸漸濕潤,汗毛冉冉豎起。
若非親眼所見,角絕不可相信,這世間竟有如此豪壯的劍,如此動人心魄的姿態。
地上躺滿了刺客破碎的屍身,樹幹矮枝懸吊著莫可名狀的碎肉與血髓,迴盪著風。
但荊軻沒有停手。他閉著眼睛,掛著滿足愜意的笑,在漸漸繃緊的刀網中狂舞炎楓劍,繼續與假想中的敵人戰鬥。
角也跟著閉上眼睛。他看見了。
荊軻正與樊於期在偌大的秦宮中,被數百名殺氣騰騰的殿前武士團團包圍,上千名弓箭手吆喝成陣,不可一世的秦王則嚇得縮在大殿上,兩腿發抖,只見兩名渾身浴血的壯士視生死無物,越靠越近,殿前武士前仆後繼倒下……
荊軻的劍停了。
秦王驚恐交集的臉逐漸模糊。
「我們……我們終究到不了那裡。」
荊軻終於不支跪下,炎楓劍斜斜撐在地上。箭毒早已侵蝕腐爛進骨,多捱一刻都是奇跡。
刺客以死潰散,只剩下拎著樊於期頭顱,站得直挺的刺客首領。
刺客首領早已兩眼無神,意識崩潰毀滅,在他的有限記憶裡,只剩下鬼的哭。
角落下。
看著他此生最大的敵人。最尊敬的人。
抽出懸在背上的短劍,角想劃破困鎖荊軻的刀網,但刀網已經深深扎進皮肉血骨。
「到底,什麼是天下第一流的劍法?」角受到太大的震撼,以致有些恍惚。
「不論是誰,只要存有天下第一的志氣,就有機會揮出天下第一流的劍。」荊軻笑,搖搖頭:」可惜,我再沒機會,揮出這樣的一劍。身為天下第一劍客,卻不能做出天下第一流的事……」
言語中,充滿無限的悔恨。
英雄未竟。
「走吧,角。」荊軻閉上眼睛,氣息衰滅。
角怎麼能走。
「若你想砍了我的手報仇,現在正是大好機會。」荊軻低首,聲音越來越薄弱。
「我還能執劍嗎?」角看著自己筋脈毀損的右掌。
「如果你找到了,需要變強的理由。」荊軻虎目流淚:」可惜,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說話了。
不再說話了。
當一個人的生命還有價值的時候,誰願意死呢?
角在他的死敵身上,看見了無限的悔恨。
天即破曉,林子外埋伏的弓箭手已經準備好狂暴的火攻。
「再見了,天下第一劍。」
角蹲下,取走了荊軻死命緊握的炎楓劍。
一斬,荊軻的人頭落地。
樊於期與荊軻的頭顱,並排放在太子殿的几上。
「幹得好!幹得好!果然不愧是……不愧是簫,愛卿的身手依舊值得信賴啊!」太子丹哈哈大笑,暢懷無比。
太子丹親切地擁抱帶回兩俠首級、卻被他記錯了名字的角,更沒有注意到角背著一把陌生的劍。
角木然接受擁抱,然後靜靜回到他該去的位置。眾多御用殺手中的一個。
太子丹頗為心安地看著荊軻的斷首。
「哈哈哈,你這個不識時務的混帳東西,要知道所謂的豪傑,都是良禽擇木而棲的完美依附。你區區一個使劍的傢伙算什麼?算什麼?膽敢給本公子難看!」太子丹意氣風發,一腳將荊軻的頭顱踢下幾。
「來人!」太子丹。
「是!」兩個太監躬身。
「拎去城牆外給狗吃了!」太子丹朝荊軻的腦袋又是一踢。
太監領命,抓起荊軻的長髮,搖晃著腦袋走出殿。
拍拍手,精神抖擻,太子丹立刻下令,出使秦國的使臣隊伍開始準備一切。
除了賄賂秦國數十名大臣的重禮,樊於期的首級被石灰妥善保存,放在一隻黃金盒子中,當作向秦國表示竭誠盡忠之意。是份很不錯的交易開場白。
更重要的是,一張督亢的地圖,實質地割讓偌大的領土,換取不知能維持多久的和平。
角默默看在眼底。
沒有人知道,角的手已經能緊握劍柄。
雖然筋脈受創未癒,雖然每一次握緊都痛撤心扉。但又如何?
連角都暗暗驚異不已。
或許這就是所謂,找到了需要變強的理由。
角開始瘋狂練劍。
他的劍法依舊狠毒如蛇,他的身形迅猛如常,他的眼神冰冷無情。
但角的劍質卻迥異以往。
所謂的捨身之劍,重點並不在於」捨」,而是在於」身」。
只是過去的角並沒有這樣的體悟。
易水邊。
了無生息的草蘆,悲愴的、節奏混亂的築聲。
風瀟瀟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你確定要這麼做?」高漸離停止擊築。
沒有酒,沒有笑聲。
只有風的瑟簌。
角沉默,只是不斷在鼓鼓火爐中敲打炎楓劍,直到炎楓劍斷成好幾截。
角取走了鋒利的劍尖。
五天後,太子丹特派先行的重禮團,毫無阻礙通過了合圍的秦軍,帶著厚重的禮物浩浩蕩蕩前往咸陽,打點虛弱萎靡的和平。
十天後,太子丹鄭重授命的兩位燕使,帶著督亢的地圖與樊於期的頭顱啟程秦都,二十位武藝精強的門下劍客隨行護衛。
沒有人知道。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接下來發生的荒謬種種。
兩名燕使抵達咸陽的前三個夜裡,二十位身手不凡的隨行劍客在不知名的客棧遭到強襲,被不屬於人的凶殘劍法奪走錯愕的生命。
客棧被大火焚燬,沙漠掩沒了一切。
死牢。
「聽說你殺人不眨眼。怕不怕大場面?」
「哼。」
「想不想我救你出去。」
「……你要什麼?」
「如你所見,我只有一隻手。」
「那又如何?」
「出去後,只要依約跟我到一個地方,幫我慢慢打開一張圖。」
「哼,出得去再說吧,死殘廢!」
「……叫什麼名字?」
「秦舞揚。」
角面無表情。
帶著昨天才從死牢裡救出的殺人王,穿著華貴的燕國使服,來到了秦宮外。
殺人王的手裡,顫抖地捧著裝有樊於期首級的黃金盒,以及卷藏著炎楓劍劍尖的大燕國督亢地圖。
怎麼會是秦宮?
怎麼會是這種地方?
上千名禁衛軍森然佇立的氣勢,完全嚇壞了殺了整整一條街的殺人王。
殺人王毫無血色,雙腳幾乎無法動彈,連呼吸都開始發冷。
角回憶著那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死敵。
回憶著易水邊,他生平最驚險,也最有意義的一戰。
回憶著密林中,那所謂第三流的無敵劍法。
第三流?
「必須把腿砍掉。」
「砍掉了腳,還怎麼潛進秦宮?」
「我背你。」
「你有為之身,不需要同我一塊死在這無名之地。」
「行。」
「快滾。」
「砍下秦王的腦袋時,我會大叫你的名字。」
「我還能執劍嗎?」
「如果你找到了,需要變強的理由。可惜,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
你馬上就可以揮出天下第一流的劍,用天下第一流的豪爽。
你的名字將響徹雲霄,流傳千古,成為劍客的典範。
因為你讓我見識到了,非常了不起的東西。
秦王大殿,階梯前。
「來使何人?」
「荊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