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個中秋節之後,世事仍然照舊運行,只是多少有了些小變化。
聶隱娘投入田弘正麾下,有了她的護衛,一代名臣因此多活了十幾年。
京城長安出現了一名神出鬼沒的怪盜,全城的官差沒一個抓得到他。
智德山莊由於歐鐵城數度丟人現眼,不久就再也沒人理會。
裂風谷眾人在謝長江死後,沒多久就做鳥獸散,只剩謝青嵐一人。幾年後,聶隱娘跟她偶遇,邀她加入隱湖派,她決定鄭重考慮。
至於驟雨狂揚和妙手空空兒這兩個武林怪傑,竟像煙一般地消失了蹤影。
聶隱娘得到消息,立刻火速趕往山洞探視,結果非但找不著他們兩人,連追日箭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率領隱湖派眾弟子四處查訪,仍是找不到兩人的蹤跡,找了半年後,不得不宣告放棄。
她決定要相信兩兄弟平安無事地活在世上,反正也沒找到屍骨。
其實她心裡多多少少有些預感,早晚會變成這樣。因為在月嶺峰上,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天揚的頸子上有吻痕,之前在陳州可沒看見。
早知這兩人膽大妄為,可真沒想到膽大妄為到這種地步。想想真有些佩服。
這種結局,應該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吧?
這個擾攘、混亂卻又緊抓著道德禮法不放的世間,對眼中只有彼此的人而言,一定是非常礙眼。況且兩人的仇家都是一籮筐,要是三天兩頭上門吵鬧,豈不大煞風景?
領悟到這一點,聶隱娘心情好多了;只是想到從此少了兩個抬摃的好對手,不禁悵然若失。
過了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原來某兩個小孩把自己綁在追日箭上,一路被帶到了滇緬交界的深山中,不但差點摔死,還險些被山裡的部族拖去做祭品。
要逃過追日箭的攻擊,若不是人間少見的大智大勇,只怕是萬萬做不到。但是不知何故,當她聽到這消息,腦裡浮現的只有兩個字:「笨哪!」
至於她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呢?
有空的人猜猜看吧。——全文完——番外——雨霽雖然不是清明時節,深山裡的雨還是下個不停。滴滴答答的聲音把破木屋裡的沉默襯得更加響亮。
屋裡連把椅子都沒有,只能坐地上;雖然費心清理了半天,還是掩蓋不了這屋子早該報廢的事實。
兩人隔著遠遠地坐著,其中一個在沉思,另一個默默凝視著他。
天揚的心情很不好。從掃完師父的墓以後,不,打從他們上山開始,他的話就越來越少。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天沒說話,只是一直望著窗外發呆。天翔感到一股淡淡的不安,還有不滿。
從怒山的深谷回中原的路上,天揚也常常忽然沉默不語,或是跟他隔一段距離走路,每次總是讓他非常疑惑,以為自己做了什麼事惹他生氣;有好幾次他忍無可忍,幾乎要跟天揚吵個落花流水;一回頭卻見天揚嘻笑如常,根本什麼事都沒有。日子久了,他也釋懷了,明白了天揚並不是存心找碴,只是需要獨處而已。
每個人都需要獨處的時間,尤其是他老哥。
然而這次不同,他很明確地感覺到天揚有心事,而且是他無法介入的心事。這情況勾起當年天揚莫名其妙躲避他的那段回憶,讓他加倍不快。
當然他也猜到了,跟他們回到故居有關。雖然天揚從未提起,他也知道,他們兩人在這屋裡曾有過很大的不愉快,而且還害死了師父。現在天揚正在忍受著愧疚的折磨,而另一個禍首,也就是他本人卻毫無記憶。
天翔四處張望了一下,是有些熟悉沒錯,但是天底下這種破屋多得是,任誰都會覺得眼熟。
想想真是諷刺,當初他還大言不慚地說,只要回到從小生長的地方,見了師父的墓,他的記憶就會恢復。然而現在已經過了一年,人是到家了,也祭拜過師父了,腦子裡還是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也搞不清楚是真是假。
天翔有些沮喪。總覺得天揚心情不好是他的責任。
他是在氣我吧?氣我到現在還想不起來?
一定要想起來,這樣才能分擔他的痛苦。
既然這樣,就來努力回憶一下吧。不過得向另一個人求助才行。
「以前下雨的時候,我們都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啊,就像現在這樣。」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聽不出他的情緒。
「就這樣?兩個人對坐著發呆?十幾年都一樣?」
天揚點頭。
「是吵完架才會這樣吧?」
「怎麼吵?你都不跟我講話,哪吵得起來?」
是你不跟我說話吧?天翔心想。
「那是都用打的嗎?」
天揚搖頭:「我們從來不打架,練劍也只是點到為止,而且是用木劍。」
「沒有好好比過?」
「沒有。」
「那多無聊啊!」
「沒辦法,刀劍無眼,要是自己兄弟弄出什麼損傷,豈不是終生遺憾?」就為了這層顧慮,雖然真的很想跟他好好打一場,天揚還是拚死拚活地忍了下來,忍到一看見天翔便手癢難熬。直到某件離譜的事發生以後,他才終於找到理由跟天翔正式開戰。雖然手癢治好了,想想還是覺得不太划算。
話說回來,十幾年從來不吵架也不打架的兄弟還真是少見。
天翔實在很難相信,自己跟他以前竟然感情淡薄至此,而現在卻是如此的渴望他。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一年前他們兩人被那支該死的箭帶到怒山山谷中,只好千里跋涉回中原,一路上著實遇見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也曾經窮到好幾天沒吃沒喝,逼不得已只好去打劫強盜窩籌路費。也正因如此,靠著這一年來的朝夕相處,逐步填補了過去的空白。
但是,是不是有一塊地方,永遠無法填補?就像師父永遠不能復活一樣?雖然天揚從來不說,他還是知道天揚愛他。但是,也許有些過錯,就算有再多的愛也無法原諒?就像他對天揚做的事?
看著他眉間淡淡的愁緒,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這麼說來,我離家後你一定很開心了?」有點賭氣。
「也沒什麼好開心的,只是房子寬敞些罷了。」
這是什麼回答啊?也不會說些「會寂寞」、「很擔心」之類的,沒血沒眼淚的傢伙!
像是在響應他心中的抱怨似地,天揚淡淡苦笑:「只是,有時候會想,我大概是個很討人厭的人吧!」
不是的。天翔搖頭。並不是因為討厭他才離家的,只是希望能變得更強大更耀眼,讓他不得不把視線放在自己身上罷了。雖然記憶沒有恢復,這點他倒是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長久以來不變的心情。
天黑了,薄薄的被褥鋪在地上有些濕冷,天翔隨口提到要是能墊層乾草更好,沒想到天揚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看到弟弟驚訝的臉,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天揚只能苦笑掩飾:「這種天氣去哪裡找乾草啊?」
不行,不能再老記著那件事。都什麼關係了,還來計較那些陳年舊帳不是笑死人了嗎?
話雖這麼說,睡夢中被親弟弟襲擊的驚恐,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消除的。
然而,情況不同了。他們現在已經不是隨時可以分家拆伙的兄弟,而是緊緊相系,互許終身的伴侶,要是被這種事壞了感情就太不值得了。
忘了吧。那已經過去了。
只是,他還是想不出,向師父贖罪的方法。
日子過得越是幸福,越覺得對不起師父。
他們的幸福是用師父的血換來的。
雖然現在已經不會再看到師父的幻影了,並不表示他可以從此釋懷,只是更顯示了,他是多麼自私的人。為了成就自己的戀情,連教養之恩都可以放一邊。
在師父墓前,他真的羞愧欲死,連頭都不敢抬,也不曉得該跟師父說什麼。
「對不起」?「請您原諒我」?這種事有原諒的餘地嗎?
這一年來流落他鄉,仗著武藝高強,他們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甚至在被他們打倒的強盜面前大方擁吻,毫無忌憚。但是隨著逐漸接近中原,在可能認識他們的人面前,他總是小心地跟天翔保持距離。他不願意讓一些多嘴長舌之輩在江湖上到處宣揚,說無憂子教出兩個亂倫的徒弟。
天翔對他的顧慮十分不以為然:「你想那麼多做什麼?搞不好我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胡說,娘生你的情形我記得清清楚楚。」
「說不定你是爹從外面撿回來的……」話沒說完,腦門上挨了一記爆栗。
兩人的被褥離得遠遠地,平常都是靠在一起睡,實在很不習慣。但天翔也知道,這裡畢竟是師父的地方,還是收斂點好。
直到大半夜,仍是無法闔眼。起身看看天揚,顯然也不是睡得很安穩,連在夢中也是雙眉緊蹙,翻來覆去,好像被夢魘所困。
就算叫醒他,他還是會再作惡夢。所以……
只有一個辦法。這是非常手段,師父(大概)會諒解的。
***
「喂~~起床了。」耳邊有人吹氣似地呢喃著。
他不肯張開眼睛,只是抗議似地輕哼一聲。外面滴滴答答的聲音吵死了,而且身下越來越冷,只有旁邊一個東西是暖和的。肩膀一挪,更加窩入那溫暖的所在,原本就已環抱的雙手抱得更緊,生怕那溫暖跑掉。
天翔苦笑。這小子平常狂妄自大,盛氣凌人,睡迷糊的模樣卻是出奇的嬌憨嫵媚,光是看著這副慵懶表情,就覺得體溫上升,再加上他這樣緊貼在自己懷中,下腹已經開始有些蠢動了。
不行,現在不是發春的時候。
「天亮了,快起來!」
「嗯……」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卻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這兩天真的很累啊!
天翔開始行動了。細碎的吻從額頭延續到緊閉的眼睛、端麗的鼻樑、微微透紅的雪白臉頰,最後來到耳邊,輕舔著他的耳廓:「老哥,我是不反對繼續這樣啦,可是你再不起床我們就要被漂走了。」
漂走?什麼漂走?這個奇怪的字眼喚回了他的意識,同時也感覺到旁邊越來越冷,而且還有水聲。
睜開眼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天翔又趁機賴到他身邊了,而且正在努力地吃他豆腐;正要罵人,卻發現第二件事:雨水正前仆後繼地從屋頂上的裂縫湧進來,屋裡已成了水鄉澤國,天翔的空被褥已經開始航行了。
「啊!!!你為什麼不早叫我起來!」
「我這不就在叫你了嗎?」好人難作呀……
哪有這種叫法……「那你幹嘛又偷跑來抱我?」
「冤枉啊,是你抱著我不放的欸!」
「…………」
七手八腳地塞好漏洞,接雨水梳洗後,天揚板著臉啃著受潮的乾糧。雖然很明顯地在生氣,但是他通紅的臉頰實在感覺不出什麼魄力。
真的很氣他又半夜偷襲,也不看看地點;但是緊摟著他的自己實在也沒資格說話。況且他心裡畢竟還是有些高興的。
自己真是個大花癡啊,明明是專程回來反省懺悔的,結果還是那樣貪戀他的擁抱。
天翔看著他的表情,心裡暗笑。不過是抱著睡一晚,犯得著臉紅成這樣嗎?又不是沒做過更超過的事。說到這個,真的好幾天沒做了,苦啊……
很顯然地,待在山上這段期間裡是別想了。
像這樣枯坐在漏水的破屋子裡,一天到晚回憶那些不愉快的事,到底有什麼好處呢?
不過他可沒笨到對天揚說這些話。
不曉得還要忍受潮濕的被褥跟難吃的乾糧多久,越想越覺得心頭沉重。
聊可堪慰的是,過午之後,下了整整兩天的大雨總算停了。望著仍然陰沉的天空,鬆了口氣。
「我又新創了一招,要不要使給你瞧瞧?」
天揚挑眉:「笑話,怎麼能錯過呢?」
天揚本來打算把飛龍神劍掌傳授給天翔,但天翔一來見識過他教劍時的惡形惡狀(而且教得也不甚好),不想再自討苦吃;二來不甘心矮他一截,因此一口回絕,決意要自創一套劍法,跟他分庭抗禮。他既然這麼說,天揚自然也懶得逼他了。
屋外十分泥濘,但天翔毫不在意。
「我這招叫做『騰龍斬』,待會你自己小心點。」
開始緩緩地舞著劍招,動作雖慢,卻是綿綿密密,堅硬的青銅劍竟化成千萬條柔軟的長蛇在他身周舞動,毫無破綻。
天揚原本覺得這劍招雖高明,卻沒什麼突出的地方;隨即他注意到,天翔的步法始終踏著一個小小的圓圈旋轉,一步也不曾出界。劍尖所到之處,逐漸帶起劍氣,隨著天翔的動作加快,劍氣也越來越強勁,呈螺旋狀上升,有如帶著飛龍升天的旋風。
天翔越轉越快,正當天揚快要看得頭暈時,天翔忽然腳尖一點,竄起約半尺,在半空中一個大迴旋,只見一道白光橫掃全場,除了天揚以外,以天翔為中心,方圓三丈內的東西無一倖免。天翔落下地來,沒有一絲搖晃或暈眩。地面的積水被凌厲的勁風掃過,紛紛冒出了霧氣。
天翔覺得十分滿意,正在期待天揚讚美他的時候,卻見哥哥雙眼圓睜,驚駭地瞪著他身後。
回頭一看,只見一株半大不小的杏樹斷成四截,正緩緩地倒地。
「那棵杏樹是……師父的心肝寶貝……我還想把它移到師父墓前,讓師父賞花……」
「啊……」天翔大驚失色,他本來只想用天揚最喜歡的劍術博君一笑,沒想到適得其反,闖出禍來。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忘了……」
天揚一咬牙,狠狠地背過身去不看他。
天翔真的受不了了。只不過是無心之失,犯得著這麼激動嗎?都已經賠過不是了,還要他怎麼樣?把樹粘回去?
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怒意開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個經過這麼多大難卻還活著,也許就表示師父已經原諒我們了?也許我們命中注定要好好活著?」
冷冷的聲音響起:「你是說師父的死也是命中注定嗎?」
「我可沒說這話!我是說犯不著為已經發生的事跟自己過不去!」
天揚轉身怒道:「說得倒輕鬆!反正你只要一句『我忘了』就可以推得一乾二淨了!」
天翔臉色一僵,隨即冷笑一聲:「哼哼,我懂了。反正只要我一天不想起來,你就一天不放過我,是不是?」
「…………」天揚看著他氣白的臉,心中升起一陣懊悔。
為什麼他會忘記?
為什麼他想不起來?
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他為了保護他老哥,摔進萬丈深谷。
這理由天揚明明比誰都清楚,為什麼,還是要為這種老問題爭吵呢?
心裡的陰影,真的不能消除嗎?
雨,再度降下。
「既然這樣,只好委屈你生氣生一輩子了,因為,我這顆豬腦就是想不起來!真是對不起你了!」還劍入鞘:「不服氣的話,你就自己去摔摔看好了!」
轉身想走開,天揚一個箭步上前,從背後摟住了他,臉貼在他背上,低聲道:「對不起。」
「…………」天翔在心裡長歎一聲,暗恨自己沒骨氣,居然這麼簡單氣就消了一半。
更恨的是,他老哥難得這麼老實,此時此地他卻不能趁機享用一番,真是人生至怨哪!
「進去吧,雨變大了。」
這時,四周的山丘忽然傳來奇異的聲音,剛開始只是小小的嗡嗡聲,然後越來越響亮,一轉眼,整片大地開始轟隆作響。
天揚在這山裡住久了,聽見這聲音,喚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恐懼,下一瞬間他便醒悟:「山崩!」只見滾滾濁流已經挾著大批的樹木泥沙,怒吼著朝他們衝來。
「快跑!」
展開輕功沒命地向前狂奔,後面追趕的土石洪流已經夠麻煩了,腳下的土地更是一步步地不住崩塌下陷,只要一個失足,就會被當場活埋。
天揚眼角瞥到一個景象:無憂子埋葬的山丘,整個山頂正在往下滑。
「師父的墓!師父!師父!」
天翔拉住他:「來不及了!我們快走吧!」
事已至此,再怎麼呼天搶地也沒用;天揚忍著撕心裂肺的痛苦,跟著他去了。
在暴雨中沒命地奔逃了一天,總算在高地找到一處看起來還算堅固的巖洞棲身。兩人都是渾身濕透,又冷又餓,又沒有火種生火,只得緊緊地靠在一起取暖。為了提防山洞也塌下來,整整一個晚上沒闔眼。
好不容易雨停了,兩人走出山洞,沿著河找路下山。
算起來他們已經一天一夜滴水未進,不吃東西是小事,不喝水卻是萬萬不行。只是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黃乎乎的泥水,又去哪裡找清水喝?逼不得已,也只得掬了黃濁的泥水入口。喝泥水要注意的就是得小心用牙齒擋住較大的砂礫,水入喉了再吐掉,需要相當高超的技巧。
兩人當年在怒江河谷裡走了半個月,什麼慘狀都遇過,這回倒也不覺得特別辛苦。只是故居被毀,連師父的墓也遭殃,想起來心裡實在不痛快。
天翔喝了幾口水,非常鄭重地宣佈:「我發現,其實泥巴水也是挺有風味的。」
天揚差點嗆到,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你是腦袋進水了啊!」
「你別老敲我頭行不行,萬一腦袋又壞了怎麼辦?」
「早就沒救了,敲不敲都一樣!居然說泥巴水好喝……」
「不信?那你也喝喝看啊。」很惡劣地沾了滿手的泥漿,全塗到天揚臉上。
「你!」天揚揮拳便打,天翔大笑著逃開。天揚不甘示弱,馬上也抓了一團爛泥往他背後擲去,天翔側身避開,也回了一記。
幾個回合下來,原本便已灰頭土臉的兩人,更是徹頭徹尾地成了泥人兒,最後是大笑著滾倒在泥塘裡。
他們曾經是從不打架,從不吵嘴,也從不曾一起嬉戲;住在一個屋簷下卻形同陌路的親兄弟。
現在還是親兄弟,卻已經跟以前不同了。
再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了。
拖泥帶水地走了二天,路上又發生幾次小山崩,幸好都是有驚無險。最受不了的是,身上的泥巴被炙陽烤乾結塊,好像粘了一層硬殼,怎麼剝都剝不乾淨,又熱又癢,苦不堪言。
河流到了盡頭,化成一道小瀑布,瀉入一個靛青的小池。天揚在這山裡住了這麼久,竟是從沒見過這池子。
雖不是喜歡大呼小叫的人,仍是忍不住歡呼著跳進水中,如獲大赦地清洗著髒到不行的身體。
天揚將兩人的衣服帶到岸邊搓洗,天翔卻只顧在水裡游來游去。天揚深知這小子輕功了得,泳技卻不行,邊洗衣服還得分出一隻眼睛看著他,免得出什麼意外。
天翔游了過來,趴在岸邊:「你還沒告訴我,你覺得我的新招怎麼樣?」
天揚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平常就像兩把利刃,隨時準備把人千刀萬剮(尤其是有人不長眼睛靠近天揚的時候),現在卻活像對著主人討賞的小狗,晶瑩圓亮,不住閃耀著「誇我!誇我!」的光芒。
天揚心中暗笑,卻仍是低頭洗衣,漫不經心地道:「還好。」
「才『還好』而已?!」天翔非常不滿。
「威力是還好啦,可是轉來轉去地暈死人了,而且樣子又難看,活像個大陀螺。我看你乾脆改名叫『陀螺斬』算了。」
「什麼陀螺斬!」掬水往他臉上潑,天揚忍笑避開。
「哼哼,我知道了,你是怕我越來越強,有一天會打敗你,是不是?」
天揚同樣「哼哼」兩聲:「錯。我是怕你轉過頭,真成了白癡,我還得照顧你下半輩子。」
「唉,你可以不用逞強啊,我瞭解你的心情。要是連劍術也輸我,你以後在床上就更不利了。」
「你是在講什麼鬼話--」天揚劈手便打,天翔避開,趁隙扣住他手腕,一把將他拉入水中。
「哎喲!搞什麼!」兩個人又在水裡追打成一團。
直到天翔抓住天揚,將他拉入自己懷中時,兩人才注意到,他們身上都是一絲不掛,而且在冰涼的池水中觸到對方肌膚時,竟使彼此的體溫上升得更快。
天揚發尖的水滴滴落,先是掉在纖細的肩膀上,隨即沿著肌理,滑下了平坦結實的胸膛,停留在紅色的小突起上。天翔伸出手去撥那水珠,聽見天揚輕喘一聲。這一聲喚起了壓抑住的慾望,再也忍耐不住,雙手用力箍緊這美麗的身體,火熱的唇在白晰的肩頭、頸上還有胸前不住地烙下刻印。
天揚的呼吸紊亂,只覺彷彿身上的池水都要在這高熱下蒸發。他的腦子裡也是亂成一團,不知該不該推開他。上山前就說好了,這段期間內要安份守己。但是,經過這兩天的波折,情緒早已十分亢奮;再加上兩人現在又是袒裎相對,要他清心寡慾談何容易?在天翔熟練的狂吻下,早已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忘了身在何處。
天翔稍稍放開他,看他琥珀般的雙眼罩上一層迷濛的水氣,被吻得微腫的嘴唇鮮紅欲滴,妖艷不可方物,頓時下腹火熱更盛,恨不得立刻跟他緊緊結合;但是心念一轉,想起當初的約定,覺得還是不妥,後退一步,長歎一聲:「我看還是等下山再說吧。」
天揚一怔,隨即臉上燒得火紅,伸手拉住他手臂,微垂著頭:「那個約定……算了,沒關係……」
就等你這話!天翔心中竊喜,立刻一把摟住他的腰將他懸空抱起,分開他的雙腿……
就算拿天堂的一百年,也不願交換現在這一刻。
天揚在怒濤般的激情中,用僅存的一絲理智,斷斷續續地說道:「你……盡量去練劍……練得越強越好……再來……當我的對手……贏我也……沒關係……」
好久沒有碰到跟他勢均力敵的對手,真的快悶死了。
就算輸了也好,只要能漂漂亮亮地交一次手。
也許,命中注定,這一生能跟他匹配的對手,只有眼前這個人。
天翔喘息著在他耳邊呢喃:「你可不要後悔哦!」
「不……後……悔……啊!!」天翔猛力往上一頂,用更強烈的情焰吞沒了他。
***
眼前的景象不是很慘,是慘極了。
原本的山丘已完全不見,變成筆直的陡坡,地上還有一個深四五尺的大凹洞。除了土石和殘破的樹木,什麼也沒有。看不到小小的墓碑,更別提墳塚。
天翔看著天揚慘白的臉,心中痛惜,歎了口氣:「動手挖吧。」
「別傻了,這麼大片地方,要挖到什麼時候?而且,搞不好……」
搞不好師父已經被衝到山腳下去了。
天揚嘴唇顫抖著,說不出後半句話。
居然讓師父曝屍荒野,簡直是不孝到極點了!
他背過身去,抬頭深深吸氣。雖然看不到臉,天翔知道他一定在流淚。
結果他還是什麼也做不到。明明下定決心要分擔天揚心中的苦惱,但是弄了半天,他做的事卻只有砍倒師父的杏樹而已。
杏樹……
靈光一閃,走到天揚身後,緊貼著他:「我說,我們乾脆在這裡種上一百棵杏樹,怎麼樣?」
天揚回過頭來,含著眼淚的大眼微微詫異地望著他。
「等花開了,這麼一大片的杏花,不管師父在哪裡,應該都看得到吧?而且以後我們回來,也可以遠遠地一看就知道師父在這裡,你說好不好?」
「…………」天揚倚在他懷中,聽著他認真的聲音,彷彿有淡淡的暖流流遍了全身,把心中的苦澀,慢慢地溶掉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
那個醜得要死的墓碑沒了就算了,墓塌了也罷,從此以後,這整座山就是師父的墓,每一株草木,每一粒沙石,都是師父的化身。
這樣的想法給了他莫大的解脫。
自怨自艾的日子,他已經受夠了。
該是走出來的時候。
對不起,師父。
我知道我們兩個這樣是不對的。
唯有分開,才有資格向您懺悔。
但是我做不到。
只要跟他在一起,多大的困境我都可以忍受。
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我都無所謂。
所以我只好對不起您了。
等我到了另一個世界,您要怎麼懲罰我都行。
但是只要我活著的每一天,我的全部身心都是屬於他的。
直到閉眼的時候……
***
同樣是一地的狼籍。
屋子當然是沒了,他們的全部家當也跟著去了。旁邊的山坡塌了一半,露出光禿禿的岩層。
正在商量接下來要去哪裡『借錢』時,傳奇故事裡的情節竟然活生生上演:天翔瞄見土堆裡露出一個紅色的東西,原來是個紅檜木箱的一角。將箱子挖出來撬開一看,赫!滿滿的金條銀塊,還有字畫珠寶首飾,全都是不可能在這山裡,尤其是慕天揚的住處出現的東西。
「嘖嘖,這搞不好是哪個江洋大盜,把偷來的錢藏這裡,再不然就是古代的王公貴族,逃難的時候把寶藏埋著,結果被殺掉沒辦法來挖……」
天揚冷靜地打斷了他的妄想,要他看看一枚銅錢上的鑄文。日期是十年前。
「十年前我們不是還住這兒嗎?」
「正是。」
「難道是你埋的?」
瞪他一眼:「就算把我賣了也沒這麼多錢!」再翻翻箱裡,赫然出現無憂子手書的三本劍譜。
「那麼,埋這箱子的人難道是……」
「鼎鼎大名的妙手空空兒是也。」
無憂子死後,天翔收拾了他的遺物,和自己幾年來當殺手賺的錢,一起埋在木屋旁邊,後來因為變故連連,這箱價值連城的財寶就此被人遺忘。
「居然是我自己……」覺得有點尷尬。
「要不是這場山崩,你就變成天下第一冤大頭了。」
同時失笑,也許,真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揚又想起了那句話:「也許表示師父已經原諒我們了。」
真的嗎?真的已經得到赦免了嗎?以後可以心安理得地過幸福的日子?
「總之,以後不用再去打劫了。」
「你也不用再去殺人賺錢了。」
「這自然是好,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以後不要再穿那種破破爛爛的衣服了,算我求你行嗎?」
「好啦……」這種事有什麼好在意的?
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路,天翔一個沒注意,踢到石頭,絆了一下。
「小心……」天揚拉住他。
天翔卻怔怔地看著他,好像驟然領悟了什麼,正當天揚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時候,天翔忽然大叫起來:「想起來了!就是你!就是你!」
「什麼就是我?」
「小時候你看見我跌倒,卻不來扶我,還裝沒看見從我旁邊走過去,無情無義的傢伙!」
「你……你……」天揚被他氣得結巴:「說什麼屁話!我跌倒你也從來不扶我啊!」
「是你先不理我,我才報仇的!我就是因為氣這件事,所以十幾年不跟你講話。」
還真是悲壯……天揚強忍著從他頭上敲下去的衝動:「以你的個性,跌倒一定會覺得很丟臉吧?我假裝沒看到,是對你的敬重欸!懂不懂?」
「兄弟,我那時才三歲!連路都走不穩,哪懂得什麼敬重啊!」
「你……要緊的事全不記得,居然去記三歲時候的小事?」
「因為我那時受的打擊太大了,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天揚無力地長歎一聲,想了一會兒:「如果我說,小時候那次我可能是邊走邊打瞌睡,根本沒看到你摔跤,你信嗎?」
「……信……」是啊,他本來就是這種德性……
「那不就得了?」
「不行。你害我為這種蠢事痛苦十幾年,你要補償我。」
「你都忘光了還痛苦什麼!」
「我不管!」
年紀一把了還耍賴啊?「好啊,那你要怎麼樣?」
絕美的臉上漾出狡黠的微笑:「我要你跟我說『我愛你』。」
「啥?」天揚的臉立刻炸得通紅:「噁心死了!」
「只要是真心的就不會噁心。」
「我才不要!而且你也沒說過啊。」
「胡說!我有講過一次。」
「那次不算!我睡著了,什麼都沒聽見。」
天翔嘿嘿一笑:「奇怪了,我有說我是在你睡覺的時候說的嗎?」
「…………」
「別想賴,乖乖地講吧。」
「講什麼?」
「少裝傻!『我愛你』啊!」
「真的啊?謝謝你哦。」
「……又在耍賴了!快點講!你答應的!」
「沒有~沒有~我不記得~~~」呵呵,偶爾也該換我講這句話。
「別想逃!」
在幼稚得近乎愚蠢的鬥嘴聲中,兩人追打著下了山。
雨季結束了,明天應該還會是晴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