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的思弦
心素怔怔地坐在辦公桌前。
方亭悄悄打量著她,短短兩個小時,關姊今天已經發了五次呆了呢。
這兩天,關姊發呆的次數,還真是飆升呢,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了。
她一直都很羨慕關姊身上那種沉穩淡雅的氣質,即便她已經不是簡氏集團的少奶奶,即便看上去冷淡了一些,但重感情且善解人意的她,在公司裡一直很得人緣。
唉,可惜,好人,總是沒有好報!想想兩三年前,簡庭濤還經常來公司接送關姊,看上去也極其體貼溫柔的模樣,這一兩年來,還不是就日益稀少了,她的目光,又偷偷瞥向桌上壓著的報紙,報上還說,他跟葉青嵐好事將近了呢。
所以說,女人哪,結婚以前,眼睛,就是要放亮點!
所以說,她下定了決心,今天一定要拒絕沈家二公子的晚餐邀約。
有錢人,對不起,要避之三捨,猶恐不及才好。關姊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而且,是反面教材。
她輕咳數聲,試探地:「關姊,」見沒有反應,又加大嗓門,「關姊--」
心素嚇了一跳:「什麼事?」
方亭眉頭微蹙:「你一直在發呆哎,沒事吧,關姊?」
心素略帶歉意地朝她搖頭:「沒事。」
方亭有些疑惑地:「真的沒事?」在得到心素肯定的眼色之後,她又興致勃勃地開口,「關姊,下班後,有沒有事?一起去逛街吧。」
就當陪關姊散散心吧,她知道,關姊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是太好。
而且,順理成章地,推掉沈公子的邀請,可謂一舉兩得。
心素微笑:「好。」
順便去幫蕭珊阿姨買一套孕婦保養品。她已經開始抱怨腳有點腫了,臉上也開始長雀斑了,體重更是超出標準+30%。
說起來,蕭珊阿姨的孕婦症候群還不是一般的強,來勢洶洶,二月裡要吃新鮮楊梅,半夜想吃臭豆腐,潔癖更是益發嚴重,讓素來溫文儒雅的關教授亦是撓頭,頗感狼狽。
所以心素下意識地,不拿自己的事情去煩他們。
何況……
晚上七點,倆人在N市最大的一條步行街閒逛。
出門時,心素下意識地,關掉了手機,在一霎那,她心中悚然一驚,原來,自己一直都在下意識地,期待著什麼,逃避著什麼……
又是下意識地,她搖了搖頭。
一圈逛下來,心素和方亭手中已經拎了好幾個服裝袋了,在一家NOGARA專賣店旁,心素不由駐足,凝視著衣架上的那套淡煙灰色西服,她凝視了很久,直到方亭有些奇怪地:「關姊,你要買男裝,買給誰啊?」
語氣中不無疑惑,儘管自從關姊離婚以來,好多客戶,還有公司裡的單身漢都紛紛前來試探,但是,從沒見關姊跟誰交往過啊。
她的生活,無趣得讓方亭為之扼腕。明明是三十歲都沒到的女人,明明是清秀佳人,卻永遠兩點一線,在這個速食年代,絕對是暴殄天物。
心素回過神來,淡淡一笑:「哦,隨便看看而已。
在他們結婚的時候,簡庭濤,就是穿著同一款NOGARA西裝。
一直以來,他都偏愛這個品牌。
起初,心素整理他的西服時,聞到的是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
後來,大約兩年前,偶爾地,她會聞到淡淡的,一股馨香。
不應該屬於他的馨香。
片刻之後,倆人坐在一間環境幽雅的小咖啡廳內,閒閒喝著奶茶。
方亭一直興高采烈地,跟心素炫耀著她剛剛打折買回來的戰利品,直到發現心素一直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才有點小心翼翼地:「關姊,有心事啊?」
心素回過頭來,微笑:「沒有。」她輕啜一口奶茶,「亭亭,最近沈家二公子經常來找你?」
方亭臉紅了一下:「才沒有,我跟他念大學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會兒,我還幫他介紹過對象呢!」她有點憤憤地,「就是那根木頭一點都不解風情,每次都把人家女孩子氣跑。」
她歪了歪頭:「所以,他老追著我說,我欠他一個女朋友。」
心素發笑:「亭亭,你確定他要的是鶯鶯而不是紅娘?」
方亭臉上大開染坊,嘟起了嘴:「我才不想這麼多,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我碰都不想碰,就像……」
她看向心素的臉色,有點惴惴地:「關姊,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可別多想啊--」
心素輕歎:「亭亭,幸福是自己的,別被我的錯誤示範嚇壞了而裹足不前,其實,感情的事情--」她有些難以啟齒,正在此時,有人推門進來,心素下意識一看,怔了一下,心裡竟然有些微妙。
是葉青嵐,和另外一個看上去整潔幹練的白衣女子。
葉青嵐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的眼中,瞬即閃過些微慌亂,但是,僅僅是片刻,她就恢復了一貫的鎮定,矜持地朝心素點點頭:「你好,關小姐。」
她一時間並未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女子,也幾不可察地,朝心素微微頷首。
心素含笑:「你好,葉小姐。」她同樣點了點頭,朝那個女子投去一瞥。
那一瞥中的涵義,只有她們兩個人才懂得。
這個她此前才見過一面的女子,注定要在她的這一生中,佔據一個極為獨特的位置。
方亭睜大眼睛看向那兩個人走過去,空氣中隱隱飄過來消毒水的味道,待她們走過去之後,方亭十分不屑地:「關姊,你理那個狐狸精作什麼?要是我,早就兜頭一盆水潑過去了!」
誰都知道葉青嵐想插足簡關二人已久,直至最後如願逼得心素下堂。就連素來敦厚的沈家二公子沈浩楷,愛屋及烏地對心素印象甚佳,而對葉青嵐,提起來亦是頗有微辭。
心素只是微笑,並無多言。
片刻之後,心素跟方亭起身,聽得身後葉青嵐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庭濤明天從歐洲公幹回來,到時候……」
她淡淡一笑,挽著方亭的手,繼續向外走去。
告別方亭,心素下意識又到了那家餛飩店,買了一份餛飩帶走。
老闆娘微帶同情跟憐惜地看著她,即便她不知道心素的名字,以往常伴她左右的簡庭濤,她可是熟得很,前兩年,正是拜簡庭濤所賜,她的店裡,不僅有記者前來採訪,更是為很多N大學子知曉,生意越來越興隆,已經開了數家分店了。
她自然也知道一年前轟動N市商界的簡關分手這一特大新聞。
現在,看著心素形單影隻的模樣,她微喟之餘,極為慷慨地,足足加了一倍有餘的份量,親自遞到心素手中,並含笑將她送出門。
心素拎著大包小包,一路走到自己樓下,剛到樓下,她就發現一個修長的人影,佇立在她樓下。
她走近了一看,是簡庭濤,身旁還有一個小小的旅行箱,他的手上,還燃著煙。
「怎麼今天就回來了?」心素有些詫異,不是說明天嗎?
簡庭濤將煙熄滅,目光在她手中的袋子上掠過,眼眸一暗,不答反問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跟方亭去逛街了,順便給蕭珊阿姨買點東西。」心素邊走邊解釋,簡庭濤拎起箱子,跟在後面。
進了門,打開燈,簡庭濤隨即將自己的身體拋到客廳裡的休閒沙發上,然後,微帶疲倦地,鬆開領帶,揉了揉眼睛。心素放下東西,默默轉身,去洗手間,絞了一條熱毛巾出來:「累了吧,先擦擦臉。」
簡庭濤接過毛巾,邊擦臉邊問:「有沒有吃的?」
心素略帶歉意地:「只有餅乾了,」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買了餛飩,吃不吃?」她想起葉青嵐對她說過的話,心裡微微一黯。
於是,她有些忐忑地看向簡庭濤。
簡庭濤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還是那家的?」他歎了一聲,「好像已經很久沒吃到了。」
心素淺淺一笑,走到廚房拿出碗,將餛飩騰了出來,端到簡庭濤身旁,仍然微帶歉意地:「對不起,不知道你來,我讓老闆娘放了辣椒。」
簡庭濤微笑,接過她手中的碗:「偶爾吃點沒關係。」他看向心素,「你這麼倔強的脾氣,不知道是不是吃辣椒吃出來的?」
心素身體微微一僵,半天才會過意來,他--在調侃她?
一時默然。心素坐在桌前,低頭不語。
簡庭濤真的是餓極了,一貫十分講究禮儀的他,很難得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嚥地,吃著餛飩,心素此刻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小皮箱,她試探地開口:「你--還沒回家?」
簡庭濤邊吃邊淡淡地「嗯」了一聲。坐了一天飛機,剛下就來到這兒,一直等著。
心素有點擔心:「你應該跟賈……呃,媽說一聲,免得她擔心。」她的臉微微一紅。
簡庭濤仍然低頭吃著餛飩,他的眼底,閃過一瞬即逝的笑意,但是,不動聲色地:「我給媽打過電話了,她知道我在你這兒。」
心素頓時大窘,雙手絞扭著,一言不發。
簡庭濤似乎沒有留意到,吃完餛飩之後,就半躺在沙發上,閉著眼。
待心素收拾整理完畢,走出廚房,有些手足無措般,站在他面前,看著他。
他彷彿睡著了般,呼吸輕淺而平順。
心素悄悄走到房內,抱出一床薄被,輕輕地,蓋到了簡庭濤的身上。
下意識地,幫他仔細地掖了一下邊邊角角。
簡庭濤驀地睜開雙眼:「幹嘛?」
心素有點窘:「沒什麼,幫你蓋被子,」她垂下頭,「你春天不是容易感冒?」
簡庭濤笑了一下:「我沒睡著,只是躺躺就好。」
心素的臉紅了,她瞥了一眼牆上的鐘,有些吞吞吐吐地:「你今天……今天晚上……」
簡庭濤微微挑眉,沒等她說完,就從口袋裡拿出一支手機,逕自撥出號碼:「媽,讓司機送幾件換洗衣服過來。」他瞥了眼心素,「嗯,她很好。」
說完,放下電話,繼續挑眉,問她:「有事嗎?」
心素有幾分氣惱,話都被他說完了,還能有什麼事?這個簡庭濤,還是跟十年前一樣霸道:「沒事,不過,你今晚,真的要……要……」她的臉又紅了。
簡庭濤微微一怔:「怎麼,不歡迎我今晚借宿嗎?」
心素低頭,臉繼續微紅。
看著心素此刻垂著頭侷促不安的模樣,簡庭濤不由有幾分好笑地附耳過去,「心素,你的臉,已經燙得可以煎雞蛋了。」他的聲音驀地暗啞,「……和當初,我們結婚那晚一樣……」
心素更是窘得頭深深埋了下去。
簡庭濤不禁微微一歎:「十年我都等了,不在乎這一刻。」他的話音裡,隱隱透出幾分淡淡的憂傷,「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他轉身:「司機在樓下等我,我走了。」
心素跟在後面,看著他的背影,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我今天,碰到葉青嵐了!」
說完後,就有些後悔,還有些懊惱,她這是怎麼了?他會不會以為……
果然,簡庭濤立即回頭,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我是不是聽錯了?」他的臉,向她欺過來,「我應不應該感到高興,簽字離婚快一年了,我才你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他重又附到她耳邊:「我是不是可以大膽假設一下,你對葉青嵐,並不像你表現的那麼不在乎?又或者,你是有點點在乎我的?」
心素略帶窘迫地,有些口不擇言地:「我只是……只是……」
話未說完,她的唇瞬間被一封,然後,簡庭濤放開她,提起箱子,向外走去:「心素,你應該記得當初簽字的時候,我曾經跟你說過,葉青嵐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從來都不是。」
說完,輕輕闔上門,走了出去。
兩天後,一個安靜的晚春夜晚,簡庭濤和葉青承倆人,坐在N大那個小小的籃球場旁。
是葉青承約他出來的。
這兩個多年好友自打各自接下家族生意以來,都很是忙碌,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好好聚一聚。
難得倆人各自從國外洽公回來,抽了個閒暇,拎了幾打啤酒,來到當年一度揮灑馳騁過的地方。
坐在籃球場旁的那個小小石凳上,看著不遠處家屬區裡的燈火,聞著幽幽的槐花香,倆人和當年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
說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間,葉青承側過臉來看看他:「庭濤,你知道嗎,當年,我很羨慕你。」
在那一彎月光下,他若有所思,他的眼中,含有一絲連簡庭濤都無法知曉的深意。
簡庭濤微微苦笑。
羨慕他?他喝了一口啤酒,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他的生活,他的心緒,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吹皺春水,就此不復平靜。
一貫高傲的簡庭濤,一貫決斷的簡庭濤,內心深處,早已蒙上一層歲月的煙塵。
既無法淡忘,更無力拂拭。
他愛上了一個劫。
所以,注定要萬劫不復。
葉青承注視前方,不經意般:「前段時間,我爸媽又找過你?」
葉氏想跟簡氏聯姻,從來都不是新聞,也從來都不了了之。
但此次,似乎有所不同,至少,青嵐的表現,跟以往都不同。
葉青承是從英國忙完公務回來之後,才得知這一消息。
以他對簡庭濤一以貫之的瞭解,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
簡庭濤點頭:「是,」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同樣側臉看向葉青承,「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
葉青承也點頭,冷靜開口,口氣中,帶有些許無奈:「青嵐畢竟是我妹妹,而且……」
青嵐對庭濤這麼多年來的癡戀,和報上的那些八卦,他畢竟不可能完全當作無動於衷。
簡庭濤仰首看向天邊:「所以,你來向我求證,是不是?」
他微微一曬,連葉青承都知道來向他求證,而有個人……
寧願選擇相信……
他的心底,又是一陣陰鬱。
葉青承仍然耐心等待著他的答覆。
簡庭濤繼續喝著啤酒,淡淡地:「報紙上登出來的那些,」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葉青承一眼,「跟我毫無關係。並且,你知道青嵐的工作能力不容置疑,她的確是簡氏公司的好員工,這兩三年來,為公司作了很多貢獻。」
他喝完啤酒,順手將易拉罐準確扔到一邊的垃圾箱中:「還有,青晨,這麼多年來,你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該照顧和關心的,我自然會照顧,會關心。」
葉青承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其實,他應該知道,只能有這個結果。
十年前,他早已知曉。
但畢竟,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因此,他略帶無奈地,深深歎息。
簡庭濤恍若未聞般凝視著前方晃動的樹影,他的語氣極其淡漠,但不無銳利:「但是,如果青嵐做了什麼僭越或者出格的事情,我無法幫她,更不會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他轉身,繼續銳利地盯著葉青晨,「而且青晨,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會讓其他人干擾我的任何決定,十年前如此,十年後,同樣如此!」
她所作的一切,無論人前,無論人後,當真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的心,抑或會被什麼蒙蔽,但他的心,從不盲目。
他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麼。
只是,有些事情,有些心緒,需要時間來慢慢沉澱。
只是,在認清楚這一點之前,他走了很長一段彎路。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十年來,以他對心素的瞭解,他有一種直覺,心素和柯旭之間,不止相救如此簡單。
而他,想知道一切,哪怕過程坎坷。
抱歉,時至今日,他仍然瘋狂。
葉青承一凜,彷彿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他默然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最終,思之又思,他終究只是拍拍簡庭濤的肩,略帶歉意地:「庭濤,如果有什麼……,看在青嵐這麼多年……」
他完全想像得出,自己那個為愛癡狂的小妹,會作出什麼樣的舉動。
事實上,當他得知關心素簽字求去時,他就有所猜測。
這只不過是為他一直以來的隱隱懷疑,作了一個語焉不詳的註解而已。
簡庭濤微微一曬,他轉開眼去,一言未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