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陸夢來說,今天絕對是個值得歡呼的好日子。
因何故也?
原因無他,乃因那個老挑剔她、對她有嚴重偏見的變態老編,今天要到南部出差,為期一個禮拜。
這樣的消息對陸夢來說,無疑是個大利多。雖然只有短短一個禮拜,但長期在悲情陰影下生活的她,已經覺得——
這是上帝給她的恩典,雖然她不信教。
踩著與以往不同的輕快腳步進了公司。
很奇怪,以往她最討厭的擦桌、煮開水工作,今天做來卻無半點牢騷,愉快的不得了,這才意識到,那「西門慶」平日帶給她的惡夢,對她的潛意識造成多麼嚴重的傷害。
所謂「西門慶」者,就是那個老挑剔她、對她有嚴重偏見的變態老編——薛蒙慶是也。
自她從堂堂美工助理,淪落到如今最下等的小妹身份以來,薛蒙慶就變成了「西門慶」——注意,此「慶」所代表的涵義,絕非色鬼而已,還有一種惡貫滿盈的意義在內。
說到這兒,她就不免要仰天喟歎三聲。
想她陸夢堂堂大學畢業,外貌姣好,身材一流,智商更高達一六O,這麼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會淪為婢奴……實在令人感歎時運不濟。
話說三個月前,自她倒楣地撞見「西門慶」,和一個妙齡女郎,從一家半大不小的賓館出來,而西門夫人——喔、不,主編夫人在隔天便捉姦在床之後,惱羞成怒的「西門慶」,便一口咬定「兇手」是她,而她,這個百口莫辯、可憐的熱血青年,從此就被發配邊疆,開始了她的牢役生活。
因為,可惡的「西門慶」不只公報私仇,把她從助理降到小妹,而且等級還是最低下的那一種。
一般公司行號的高級小妹,了不起倒倒水,影印資料,或者跑跑三點半,做些雜役的工作;但,她這個低等的小小妹,不但雜役工作全要做,還包辦清潔工的工作……
什麼叫清潔工的工作,大家可能不是很瞭解,除了拖地板、倒垃圾之外,竟然還得掃廁所,而且,還包括「西門慶」經常拉屎拉尿的那間男廁。
有時想想,她這個熱血青年,何必受這種鳥氣?但,只要一到公司,接觸到那張全國最大的漫畫出版社看板,所有的骨氣全跑的無影無蹤。
要不是為了畫漫畫、學漫畫、看漫畫,成就她一番偉大的漫畫美夢,她發誓,她一定會拿洗廁所的鹽酸,毒死那個刻薄的「西門慶」。
為了漫畫雖不得不低頭,不過,她自有一套宣洩情緒的管道——她偷偷藏起一張「西門慶」的大頭照,做成一個箭靶,早晚三箭膜拜。
而最近,她已練成箭箭設中他鼻孔的神功,因為,「西門慶」最寶貝他那管鷹勾鼻,在外經常以劉德華自喻。不過,她看來看去,永遠像康康。
才將一壺熱水燒好,反常地已有同仁到公司。
回頭一看,原來是她此生第二崇拜之人——以筆名「千葉子」橫掃少女漫畫市場的漫畫家,呂美美。
一見她,她立刻放下手中的茶水奔向她,激動的情緒就像奔向一個失散多年的親友般。
「早安!美美前輩,好久不見!怎麼這麼早就到公司?是不是又有新稿要交了?」
沒辦法,對她這個超超級漫畫迷來說,像呂美美這樣的漫畫家,就像天邊的一顆星突然墜落到腳邊,她當然得懷著朝聖的心情。
「喔,陸夢,早!」呂美美對她和善一笑。「我昨晚畫稿畫到天亮,睡不著,出來透透氣,順道過來畫室拿些染料。」
雖已成名多年,但難得的是,呂美美待人處世十分客氣,全無大脾樣子。
畫到天亮?陸夢露出崇拜的眼神。
原來,當一個漫畫家,就是要有挑燈夜戰的精神,才能畫出好作品?她又上了一課。
「美美前輩,你想要什麼染料,我幫你拿!」她立刻自告奮勇。美美前輩這麼難得到公司,她當然得獻一下慇勤,加深她對自己的印象。
「不用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很久沒到公司來了,順便看看我的畫室。」
看看畫室?這四個字讓陸夢眼睛一亮,立即拔腿跟了上去。
一路來到一處鐫有「千葉子」三個字的門前,陸夢期待地望著呂美美。
「要不要一起進來看看?」呂美美就像有讀心術,一眼就看穿陸夢眼中的渴望。
「真的可以嗎?」她欣喜若狂地瞪大眼。
呂美美微笑地點點頭。
也難怪陸夢此時的模樣,就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般。與他們「東亞」出版社簽約的漫畫家,少說也有上百個,卻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獲得公司所提供的私人工作畫室。名氣不夠響的、沒有市場價值的、過氣的,統統沒有資格。
為了「錢途」,為了留住這些大牌漫畫家,公司不昔砸下重金巴結作者可見一斑。
而往往,這些畫室被列為禁地,除了作者自己,誰也沒有鑰匙。
打從進公司之初,陸夢就曾妄想著,有朝一日能踏進畫室,看看漫畫家的工作室是什麼模樣。
當然,像她這種人,絕不是那種光想想,就可以滿足之輩,光明正大進不去,只能來陰的。
只不過,就在她準備拿出開鎖的看家本領,偷偷進其中一間畫室之際,自裡頭竄出的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就先讓她嚇破膽,讓第一次行動因鼠輩而失敗,
第二次更糗,就在她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之際,沒想到,還沒弄開的門竟「自動」自裡頭拉開,走出一位「妖怪」,嚇得她花容失色,幾乎魂飛魄散。
事後,她才知道那妖怪就是畫室主人,為了趕稿,已在裡頭住了一個月。
有了兩次恐怖經歷,讓她暫時不敢蠢蠢欲動。
沒想到,就在她積極部署第三次計畫時,會讓她這麼順利遇上美美前輩,一睹夙願!
「對不起,畫室很亂,很久沒有整理了。」
陸夢根本沒聽見呂美美說什麼,一進到畫室,她整個人就呆了,嚴格說是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變成一種陶醉的神情。
沒錯,就是這種感覺、這種味道!在她的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夢想國度!
看著堆在一旁雜亂的畫稿,被擠的亂七八糟的染料,這些,在她的腦海中形成一幅畫面——
她——陸夢,喔,不,「白雲」——這個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漫畫家,在此作畫的情景,啊,多美!她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
然而,呂美美卻一下將她的「夢」掃進垃圾桶。
「這是我出道以來,最失敗的作品,留著沒用。」她收起桌上的畫稿,毫不猶豫將它丟掉。
這殘忍的話語,讓陸夢一下子回到現實,無情的打擊緊接著而來。
「美美前輩,這麼漂亮的稿件是你……最失敗的作品?」若是,那麼她的作品,可直接歸為垃圾之列。
沒想到,呂美美竟毫不遲疑地點頭,「沒錯。」
她又道:「留著這些,原想激勵自己,後來發現,連自己見了都覺得羞愧。」
一記重-狠狠敲向陸夢心坎,打擊了她原本堅不可破的漫畫夢。
呂美美沒發現,仍「殘忍」地繼續道:「沒早丟進垃圾桶是一個錯誤,再看到這些粗糙的作品,真想一頭撞死。」
該一頭撞死的應該是她!陸夢沮喪地想著。
沒立刻撞死的原因是,美美前輩接著說了一句至理名言——
「漫畫家必須拋開舊包袱,才能創造出新的東西。」
剎那間,陸夢一點都不想死了。連美美前輩這麼成功的漫畫家,都必須拋掉舊包袱,那她陸夢的包袱就算完全拋掉,又有什麼可惜的?
想到此,她又立刻精神百倍。
「美美前輩,既然你不要了,這些稿件可不可以給我?」
呂美美不解地眨了眨眼。
「美美前輩,我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像你這樣的漫畫家,要是我有你的手稿,不但可以激勵自己,還可以自其中獲得靈感。」
呂美美恍然大悟的眼神,緩緩地舒展開來,她微笑地點點頭。
沒辦法,有誰忍心拒絕這樣一個有熱血、有抱負的年輕人?
***
美美前輩離開沒多久,同仁陸續到公司。
小心翼翼地將美美前輩的稿件,收進自己背包後,她趕緊投入抹桌子的工作。
冷不防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喂!『西門慶』又不在,你這麼賣命給誰看?」
回頭一看,原來是公司中和她走得較近、卻又時常捉弄、挖苦她的編輯部同仁——林小花。
自從她的悲慘遭遇,透過林小花那張媲美十六聲道大喇叭的櫻桃小嘴強力放送後,「西門慶」成了老編唯一公認的代名詞。
望著她,陸夢怔了一下,隨即才傻愣愣笑道:
「對喔!」西門老賊不在,她這麼賣命做什麼?又不是天生的奴才。想到這兒,她甩掉抹布,坐了下來。
「說實話,有時我真佩服你,『西門慶』這麼對你,你竟然照單全收,真不知你是忍耐力超強,還是天生的奴性作祟。」林小花向來嘴賤。
陸夢瞪了她一眼,懶得跟她拌嘴。她當然不會瞭解她崇高的漫畫夢,區區一個「西門慶」……哼!女丈夫能屈能伸,為達夢想做一點犧牲算什麼!
她的不吭聲,林小花也已經習慣,反正她早已在心中認定,陸夢根本是天生的奴才命。
此時,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士朝她倆走了過來。
「嗨!陸夢,早!吃過了沒有?」
明明就有兩個女人,卻只問陸夢,一旁的林小花立即出聲抗議。
「喂!劉組長,你的心偏的也太明顯了吧?在你眼前明明有兩個女人,為什麼你只問陸夢吃過了沒有?」雖然早就知道劉組長對陸夢的企圖,但基於女性自尊,還是很難平衡。
劉正風是編輯部頭號幹部,也是「西門慶」最忠心耿耿的部下,更恰好是林小花的頂頭上司。只不過,看如今這模樣,林小花壓根沒將他這個主管放在眼裡。
當面被酸,劉正風卻一點也無愧色地回道:
「對不起,我只買一份早餐,你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
這麼明顯的話語、這麼明顯的舉動……
然而,天底下,偏偏就有像陸夢這種少根筋又遲鈍的女人,竟一點也看不出眼前這個男人,對她有企圖。她竟然對著林小花道:
「其實,你不用不平衡啦!劉組長買的早餐難吃死了,我是不想浪費糧食,才勉強把它們吃完的。」
嘴上雖這麼說,卻又不客氣地拿走劉正風手中的塑膠袋;而躲到一旁享用前,又丟下一句氣死人的話語——
「劉組長,建議你換一家好了,雖然我不太挑,但是口味偶爾換一下比較好,不要老是買蛋餅。」
重重受到打擊的劉正風,一臉糞色;一旁的林小花在愣了三十秒後,才發出一串大笑。
「哈哈!劉組長,我早說過了,對陸夢那種智能不足的大怪胎,光對她好是沒有用的,要拿出男子漢的氣魄……」說著,給了他肩膀重重地一掌。「要用『強』的!」
劉正風糞色的臉慢慢變綠,目露凶光望著不知死活的林小花,接著,一道震耳欲聾的咆哮聲襲來——
「這麼有空的話,為什麼不去工作?不要以為『西門慶』不在,山中就沒老虎!」
不只是林小花,所有人都被這聲恐怖的獅吼,嚇了一大跳,紛紛將目光投向他。
劉正風更加惱羞成怒,把所有帳全算到林小花頭上。
「今天要做不出二十本書的話,你就倒大楣!」他指著她道。
在第二句獅吼開始之前,機靈如林小花,早就一溜煙不見蹤影。
***
雖然有了早上的重挫,但劉正風追求陸夢的決心,可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下班前,他終於鼓起勇氣約陸夢看電影,沒想到,過程卻出乎他意料的順利。
就在他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之際,林小花卻捧了個電話進來。
「『西門慶』找你。」她-著話筒小聲地道。
接過電話,口氣雖然謙卑巴結的要死,臉色卻愈來愈難看。說完,他把話筒丟還給林小花。
「怎麼?『西門慶』找你有什麼事?」
劉正風一臉鐵青。「還會有什麼好事?」
「該不會又要你,幫他的狗狗治療便秘吧!」林小花忍住笑。
劉正風臉色更加難看,「你不開口不會有人當你是啞巴!」說完,走了出去。
劉正風的反應,證實了林小花的猜測,所有編輯部立即陷入一陣哄堂大笑。
所以說,在職場上,有什麼特殊才能,千萬不能在老闆面前表現出來,拍馬屁是很過癮沒錯,但要弄巧成拙,那就是自討苦吃。
***
劉正風的突然爽約,對陸夢並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下班後,她又來到每日必報到的那家漫畫專賣店,填補她那至今仍未有何進展的漫畫夢。
走進店內,她熟悉地轉進右邊走道,來到一大面書架前。
看著琳琅滿目的書,她的心也跟著飛到高空,織成了一個個美夢……
有朝一日,她也要讓這麼大的書架放滿她的書。
「白雲」、「白雲」、「白雲」,寫著她筆名的書一字排開,啊!多麼壯觀!她的心騰雲駕霧地愈飛愈高,飛到了雲端,徜徉在一片無垠的雲海中……
「讓開!你擋住我的路了!」
突然,一道粗聲粗氣的聲音,殘忍地喚醒她的美夢,回到依舊殘酷的現實。
她回過頭,一入眼簾的,是一個長相俊美、斯文秀氣,活脫脫就像從少女漫畫中,走出來的白馬王子。一時之間,她有些怔忡與疑惑。
這麼粗暴的聲音,該不會這麼殘忍地,就出自眼前這張斯文的臉吧?
然而,她的疑惑沒有維持太久,因為,另一道同樣沒有耐性的聲音又響起
「你這個蠢女人,聽不懂國語嗎?讓開!」年輕人態度輕蔑,神情倨傲。
果然,又是一個「一種長相,一種個性」的變態個案,初見那男子的好印象,也一下跑的無影無蹤。
眼中帶著惋惜,她退到了一旁,沒打算進一步為他的不禮貌上前理論。本來嘛!她是個人,又何必去理會一隻脾氣暴躁的變態豬!
年輕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冷哼一聲從她身旁走過去。
這事件,讓陸夢高昂的心情受到一點影響。
但當她繞過一個書架,目光搜尋書架上層,竟驚喜地看見「石雲」以前的舊作——她等待了好幾個月的漫畫,居然已到貨,且完整地陳列在上頭,霎時,所有負面情緒一掃而空,反而想高聲歡呼!
石雲是她今生最最崇拜的漫畫家。可以說,她會如此瘋狂地愛上漫畫,全受了石雲的影響。
他的書,她一向有收集的習慣,卻由於起步太晚,一些舊作在市面上根本都賣到斷貨。
或許是因為詢問的人太多,好不容易,出版社終於放出消息,要重新再版石雲的舊作,消息傳來,她簡直興奮的睡不著。
等待了幾個月,終於等到了,她興奮地踮起腳尖,把石雲的書一本一本地丟進購物籃中。
無奈,拿完第二層書櫃之後,最上層的書,無論她怎麼伸長脖子,舉高手,就是構不到。
她不信邪,放下購物籃攀著下層書架繼續努力奮鬥,卻依然只構得到一點點書屁股。
這下,陸夢前所未有的鬥志全燃燒起來,她拉拉身上的襯衫,兩隻腳踩上底下第二層書架,想學猴子上樹。
然,屁股好不容易固定住,一雙大手卻越過她的頭,直飛向她的目標物,跟著,一道毫不客氣的咒罵聲,隨著她的意外墜地,同樣落入耳裡——
「笨蛋,長這麼矮,不會找椅子墊腳嗎?只會吃飯不會動腦的蠢女人,根本就是社會的贅生瘤!」
這種惡毒的話語,就算陸夢想立即找他理論也有困難,因為,她高速墜地的屁股,實在痛痛痛、痛死了。
揉著像要開花般的屁股直起身,剛好看見那只壞脾氣的豬,正低下頭看著剛剛取下來的那本書,才翻開幾頁,便見他冷哼一聲、不屑地丟進她的購物籃中。
「我就說嘛!蠢是會遺傳的,會看這種蠢書的蠢女人,基本上就沒什麼大腦。」
終於,他左一字蠢、右一字蠢的話語,把陸夢給惹毛了!
她跳到他面前,毫不客氣地指著他道:「喂!你說誰蠢啊?什麼又叫這種蠢書?」
他犯了她心中最大的忌諱。他批天,批地,甚至批評她,陸夢屁都不會放一下,但,要批評到她心目中最偉大的漫畫之神,就是件會出人命的事。
可惜,她的殺氣騰騰,他完全沒放在眼裡,仍舊不知死活地回道:
「人蠢,書也蠢。」
這下,陸夢的眼眶紅了……
「有膽——再把剛剛的話說一遍!」
「要我說幾遍都可以,人蠢,書也蠢。」
這下,陸夢的理智全飛走了。
沒等他將口中的「蠢」音給收回去,她立刻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緊緊地扼住對方的脖子。
「你這只得口蹄疫的豬,誰允許你批評石雲的!」她聲音淒厲,目光駭人,像一隻復仇的厲鬼。
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那年輕人雖然足足高了陸夢一個頭,但由於是在被偷襲的情況下,整個人往身後書架倒去——
頓時,轟地一聲,架上的書、連同書架全倒了下來,場面亂成一團。
「咳咳!你這個瘋……瘋婆子……放手……」
雖然兩人被落下的書,砸的七葷八素,又被埋在底下,但局勢沒變,陸夢仍緊緊地捏住他的脖子。
不過,局勢很快被扭轉,由於陸夢是女生,體型又差太多,她被對方的大腳踢開。
然,發紅了眼的陸夢可沒那麼容易認輸,她又撲了上來,與對方展開一場近身肉搏戰。
最後,沒鬧出人命的原因是,兩人被聞聲而來的工作人員架開。
仍不願罷休的兩人,終於各自帶著「戰利品」,一起被扭送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