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汪雅菲的聲音不大不小,恰以剛好可以傳進李蒔蔓耳裡的速度傳了過來——
    「一場跨世紀音樂洗禮——何序然將聽眾帶入一個不可思議的領域。
    昨晚,國家音樂廳爆滿的聽眾體驗了一場高格調、高品質的音樂心靈之旅,何序然以及法國皇家管絃樂團幾近完美的演出,將聽眾帶入一個不可思議的靈性世界。
    演奏會在何序然優美的小提琴獨奏聲中落幕,由於要求加演的安可聲不絕於耳,最後,何序然當場允諾加演一場,將聽眾的熱情引爆到最高點。」
    念到這兒,汪雅菲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報紙,抬起頭對著正在吧檯內洗杯子的李蒔蔓又道:
    「小蔓,這個何序然還真不是蓋的,這幾天,所有娛樂版部以頭條新聞報導他,有人還說他是我們國家的驕傲……嘖嘖,小蔓,你說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是不是也該去捧捧場,感染一下現場的靈氣?」
    毫無預期的話語讓李蒔蔓一震,手中的碗盤差點滑落,她放作縝定地笑了笑道:
    「可以啊?你可以和錢建宇一起去欣賞。」表情雖掩飾的很成功,但或許由於心虛的關係,她的目光竟不敢與之接觸,假裝專注於碗盤中。
    「拜託!和那傢伙去多殺風景!更何況,何序然突然決定加演一場,一定讓他們公司忙得人仰馬翻。」說到這兒,汪雅菲話鋒一轉,熱切地望著她這:「小蔓,你有沒有興趣?下個禮拜我們一起去聽怎麼樣?」
    「我……我們……」這邀約讓李蒔蔓心又一震。
    「對啊!」汪雅菲仍自顧自地道:「凡夫俗子當久了,也需要吸收一些精神食糧嘛!既然媒體對何序然的評價那麼高,我們就去聽聽看,順便也驗證看看媒體有無言過其實。」
    坦白說,汪雅菲的邀約相當令人心動,但,對心虛的李蒔蔓來說,卻成了一種避之惟恐不及的慌張。
    「我們一起去……那……誰看店啊?你……我……」
    「公休啊!還不簡單。」汪雅菲一句話就把她的顧慮否決掉。
    「你……捨得?」
    「才一天而已,有什麼捨不得的。」汪雅菲對她揚了揚手中的報紙。「你沒看報上寫的嗎?何序然就要回歸家族企業了,昨晚我們已經錯過一次,再錯過這一次的話,也許就沒有下一次了。」
    「可是,禮拜六晚上一向是我們店裡生意最好的時候。」
    「一天不做生意有什麼關係?市儈商人當久了也會膩的。」
    「可是——」
    「所謂有捨才有得,我認為很慎得。」見她還想再說,汪雅菲比她更快地發話:「別再可是了,如果你考慮的是店裡的問題,那我告訴你,這完全不是問題。」
    「但是——」她猶作困獸之鬥。
    「喂!你奇怪了,」汪雅菲丟下報紙,轉身對她沒好氣地一笑道:「我這個老闆娘都不在乎少賺一些錢了,你這個當夥計的反倒比我還擔心。」她又一笑,「我是該慶幸自己請了你這個超級好員工呢,還是該檢討自己放棄賺錢的大好時機?」
    被她這麼說,李蒔蔓有些尷尬地垂下了目光,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並非基於好員工的立場才阻止汪雅菲的邀約。
    然,她不安的模樣卻讓汪雅菲誤以為是自己直言的個性,讓一向溫馴內向的她招架不住,是以,她立刻補了一句:「開玩笑的啦!瞧你臉紅成那樣!」
    她的解釋卻讓李蒔蔓更加地不安。
    「這麼容易就臉紅,難怪到現在都沒有男朋友,看來,我得幫彭定傑一把。」才收斂一點,汪雅菲愛捉弄人的本性又起。
    彭定傑是她店裡的老客戶,本來大約每週會來消費一次,但自從李蒔蔓出現在店裡以後,每隔一天就會看到他的身影,擺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說到哪裡去了!」李蒔蔓白了她一眼。
    汪雅菲卻哈哈大笑。
    「好啦!不鬧你啦,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現在就打電話要錢建宇幫我們訂票。」說完,她真的就拿起電話,不讓李蒔蔓再有說話的機會。
    望著對方握著電話的側影,李蒔蔓有種上前阻止的衝動,卻又忍了下來,因為,她怕自己拒絕的舉動太明顯,而令汪雅菲起疑。
    時光匆匆又過了一周。
    一周來,李蒔蔓絞盡腦汁,想的都是如何推掉汪雅菲的邀約,而且理由要絕對具有百分之百的說服力。
    想了幾天,終於讓她想到一個周全的理由——
    父親突然住院,她臨時接到通知,要立刻趕到醫院。
    雖然,把老爸無緣無故拖下水讓她有些過意不去,但也只有搬出這樣重大的理由,才不會讓精明的汪雅菲瞧出破綻而窮追猛打。
    而就在前一晚,忐忑不安的她準備將這個瞎掰的理由告訴汪雅菲時,沒想到,對方卻一臉懊惱又歉然地先開了口:
    「小蔓,對不起,明天晚上我可能沒辦法陪你去聽了,我媽跟我爸臨時決定上台北。」
    突然急轉百下的劇情,反倒令李蒔蔓有些不知所措,原先想好的台詞全派不上用場。
    汪雅菲以為她很失望,立即又道:「別擔心,你不會孤單的,我替你找了一個不錯的伴。」
    她的話,李蒔蔓沒放在心上,困擾了她好幾天的問題,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就獲得解決,這反而讓她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其實,會這麼強烈地想拒絕汪雅菲,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在內。
    自她真的完成了那件「不可能的事」後,她似乎患了一種焦躁症,總感覺事跡遲早會敗露的不安籠罩心中,且揮之不去。
    雖然,一切就如往常沒有異狀,更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證據顯示有人知道這件事,但,或許就是「做賊心虛」這四個字作祟,她怕聽到任何有關何序然的事情。
    現在,危機解除,是令她鬆了口氣,她可以不用去面對與何序然有關的事情。
    原本,她想把汪雅菲交給她的門票丟入垃圾桶,代表與何序然永遠說再見;事實上,她也這麼做了,一回到家,她真的把那張價值不菲的票扔進垃圾桶。
    然而,閒晃了一個下午之後,百貨公司門前張貼的一張大型海報便輕易地動搖了她輕鬆的心情,去與不去這個問題開始盤旋在她心中。
    理智告訴她必須把何序然拉出心中,他只是她借種的對象,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她不會再與這個人有任何的交集,如果她夠聰明,就必須將生活調回正軌。
    然,脆弱的情感卻以另一種不同的思考角度,企圖說服她的理智——
    去吧!或許這輩子是她最後一次這麼近距離見到他了,倘若自己真成功受孕,就希她的孩子再見一次無緣的父親,也算是一種交代,一個真正的結束……
    正反意見糾結心中,矛盾煩躁心情終結了她逛街的心情。
    兩個小時後,情感戰勝理智,她在演奏會開始前五分鐘來到國家音樂廳入口。
    喘吁吁地找到自己座位,還未入座,身旁一個雀躍的男聲開了口:
    「李小姐,你來了!我還以為……」
    她猛一抬頭,立刻對上一雙毫不掩飾的深情眼睛——
    是彭定傑。
    她慌忙地收回目光並點了一下頭後,坐了下來。
    「本來我想去接你,又怕太冒昧。」彭定傑小心翼翼的聲音繼續傳來。
    「不……不用那麼麻煩,我……自己來……很方便。」她迴避著對方目光的熱度,有些不自在。對於彭定傑這個人,坦白說,她並沒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她只知道,他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收入不錯,是個中規中矩的上班族。
    當然,這些消息還是透過汪雅菲刻意地推銷而得;這陣子,她的心思全被「計劃」佔滿,根本分不出任何多餘的思緒應付其他人,更何況,受過嚴重傷害的她再也不想涉人感情,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重生的她發過誓,絕不再當個被動的傻瓜與被可憐的角色。
    還好,存在眼中的尷尬沒有維持很久,因為燈光倏地變暗,串場主持人宣佈演奏會開始,她立刻把全部的心思轉回台上。
    當目光一轉到台上,她就再也移不開,一身白西裝的何序然一開場的一段獨奏,便將她所有心神吸走了。
    專注於音樂中的他閉著眼,完全投入的神情就像希臘神話裡的神,那高貴出眾的氣質、悠然挺立的身影,將萬物隔絕在外,萬籟俱寂中只有他存在於天地之間
    一曲結束,觀眾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她卻沒有動,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沿頰而下,是源源的感動。
    察覺到她的異狀,彭定傑手忙腳亂地送來一條手帕,她沒有回應也沒有接受,只注視著台上身影的一舉一動,一瞬也不瞬,彭定傑只有尷尬地收回手。
    接下來,是一連串演奏的曲目。法國皇家管絃樂團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高水準的演出博得滿堂彩。
    過程中,李蒔蔓仍像失了魂般一動也不動,所有聲音全被隔絕開來,她的目光、她的心神完全只有何序然這個人,一切彷彿靜止了!
    她反常的模樣,彭定傑雖納悶又懷疑,卻以為這只是一個愛樂者投入的反應,也不敢去打擾她。
    時間飛快,在音樂聲中流逝。
    在最後一首安可曲結束時,串場主持人宣佈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為了讓今晚的一切劃上一個完美的句點,何序然先生同意了主辦單位的要求,決定與一位幸運的聽眾朋友共度宵夜。接下來,我們就要抽出這位幸運聽眾。」
    配合著主持人的話語,一位工作人員將一個摸彩箱捧到台中央。
    「這箱子裡頭裝的,是在場所有聽眾朋友入場時的票根,我們現在就立刻抽出這位幸運朋友。」說完,主持人立刻將手伸入票箱,翻攪一番後,抽出了其中一張。接著,便聽到麥克風傳來——
    「緊張的一刻即將揭曉,這位幸運朋友的座位是X排X號,票碼是XXXXX……」
    主持人一宣佈完,現場的騷動沸騰到最高點,所有人的目光焦點紛紛轉到仍失魂落魄的李蒔蔓身上;在她根本搞不清楚什麼狀況時,一道強烈的聚光燈準確無誤的打在她身上,讓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周圍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怎……怎麼回事……」茫然的她似乎此刻才回到真實情況來。
    「李小姐,抽中你了!」彭定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抽中我了?」李蒔蔓卻無法進入狀況,只呆愣愣地重複對方的話尾。
    「請那位幸運的小姐立刻上台來。」
    「小姐,快點上台啊!你好幸運喔,可以和何序然共度宵夜耶!」一位女生帶著羨慕又嫉妒的口吻催促道。
    共度宵夜……
    李蒔蔓的大腦還無法將「共度宵夜」四個字消化,周圍一道又一道催促的聲音卻先將她拱上台,她的腳步想退卻,卻辦不到。
    「看來這位小姐有些緊張喔,請大家給她一些熱烈掌聲!」
    如雷的掌聲灌頂似的響起,觀眾情緒在此時達到鼎沸。
    主持人在這時似乎又說了什麼,但,李蒔蔓卻完全聽不到了,因為,一種恐慌瀰漫了她的神經,她想退卻、她想逃,卻在眾人目光的監視下,被迫一步步跨向台階。
    此刻的她腦中浮起的,是一種濃稠的後悔,為什麼她不遵從自己的第六感,遠離這一切,而讓自己陷入這種擔心受怕的恐慌裡?
    主持人第一時間迎向她,粉碎了她逃走的最後期盼。
    「幸運的小姐,請問貴姓?」
    台下黑壓壓的一大堆人頭,讓她心中的恐慌不斷加劇,她感到四肢飄浮在空中,似乎要承受不住而昏倒了。
    「李……」她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是軟弱而無力的。
    「好,幸運的李小姐,接下來,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擁有何序然先生,現在,我們請助理上台,將李小姐帶入人生最夢幻的一刻。」
    台下的掌聲加劇了李蒔蔓心中的恐慌,她呻吟了一聲,腦中不斷浮起「逃」這個字,卻只是枉然,因為,她立刻被一位先生帶往後台。
    「李小姐,我先帶你去跟何先生見個面,待會兒……」
    「對不起——」愈來愈甚的恐慌讓她再也顧不了太多地阻住對方。「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棄我被抽中的權利?」
    對方先不解,後訝異地睜大眼,「你……不想和何先生共度宵夜?」
    「我……」她垂下眼,手足無措,不知從何說起。
    見狀,助理瞭解地一笑,「我知道了,你很緊張對不對?別擔心,何先生是一個超級Nice的人,今晚,你一定可以留下很美好的回憶。走吧!何先生正等著你呢!」
    「不是這樣的,我——」
    她想再說,對方卻拍拍她的肩,半強迫地將她拉到後台一個房間前。得到了進門許可後,他立刻將她推進門內。
    「何先生,這位就是今晚的幸運兒李小姐。你們先聊聊,我去拿相機。」說完,一溜煙不見。
    當李蒔蔓站定的剎那,背對她的何序然也剛好轉身。四目雖是「第一次」交會,無聲的漣漪卻同時衝擊著兩顆不一樣的心……
    見到李蒔蔓的剎那,何序然的目光是訝異地一閃,接著,浮上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這女孩……他絕不是第一次見過……他似乎……認得她……
    模糊的記憶開始搜尋,卻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什麼樣的場合、什麼樣的地點。
    而當對方那狐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剎那,李蒔蔓的心簡直要停止跳動,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認出她了,他要撕破自己的假面具了……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還好,他接下來的這句話讓她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再次充血。望著他伸出來的手,她遲疑了一下,才微顫地伸出手。
    「你……你好!」兩手相握,一熱一冷的極端溫度,讓李蒔蔓像觸電般立刻縮回了手,並退後了兩三步。
    這突來的舉動讓何序然不解地挑了挑眉,李蒔蔓卻迴避了他,只丟下一句低低的「對不起」。
    現場氣氛有些尷尬,還好,助理帶著拍立得相機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李小姐,我來幫你們拍張合照,為你今晚的幸運留下此生最珍貴的回憶。來,請你站到何先生身旁。」
    李蒔蔓沒有動,神情有著濃濃的乞求與明顯的抗拒。
    這樣的神情,何序然沒有漏掉,卻納悶在心裡。
    助理以為她是害羞,熱心又主動地上前將她拉到他身旁。
    「來,看鏡頭笑一個!」助理手腳挺快,她一站定,立即按動相機。「喀嚓」一聲,成果立即出爐,還未顯影的照片從相機底部滑了出來。
    「照片還未顯影,我先放在桌上,待會兒要記得拿。」笑吟吟地對李蒔蔓說完後,他轉頭對何序然道:「何先生,樂器已經打包好了,車子十分鐘後會到。」
    「辛苦你了。」何序然道了聲謝。
    助理一走,先前的尷尬氣氛又回到兩人之間。
    何序然緊緊地盯著眼前這張明顯迴避他的容顏,好一會兒,才打破沉默道:「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面?」
    「沒有。」她立即昂頭否認,卻又察覺自己否認的態度太突兀,而趕緊別開了眼。
    她那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樣又令何序然皺眉,他故意上前一步。
    「你好像很怕我,我長得有那麼可怕嗎?」
    「不……不是那樣的。」雖否認,卻立即倒退了好幾步。「對……對不起,我想去一下洗手間……」不待對方反應,她立刻轉身,奔出了那再多待一分便要窒息的空間。
    她迅速逃離的背影,讓何序然的眸光迅速加深。
    捧著狂跳不已的心口,李蒔蔓像逃難一樣不顧一切地急奔而出,沿途,似乎聽到那助理喊她的聲音,但她沒有停下來,奔馳的腳步更急。
    一直到遠遠地離開國家音樂廳之後,她才放慢腳步,讓自己過度緊繃的神經慢慢鬆開來。

《獵愛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