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無人行走的深夜街道,大雨像傾倒似的不停往下墜,把整個城市潑灑得更加晦暗。
工作到半夜,嚴昊鈞滿身疲累的駕著車,正準備駛回住處。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伸向頸背,使力揉壓,眼睛透過不停左右擺動的雨刷望向漆黑的路面。
突然,一道黑影倏地劃過擋風玻璃的右側,他心頭一驚,趕緊猛力踩下煞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嘰──」
然而這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車身的衝力,一聲雖然不大卻非常確實的碰撞聲響隨著煞車聲響起。
嚴昊鈞心頭一凜,車子一停下,他便迅速打開車門下車,頂著剛入冬的滂沱大雨,邁開大步向後方跑去。跑了幾步,看見柏油路上側躺著一具身軀,他的眉頭立即皺起。
不會吧?他剛剛真的撞到人了?
他急忙奔到那具身軀旁邊蹲下,翻過那人的身子,察看對方的傷勢。
「喂!」嚴昊鈞喊著,發現那是一名女子,眉頭皺得更深,「喂!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雨不斷落下,使得女子散落的髮絲黏貼在她的臉頰上,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當然也無暇細看,他又趕緊撐起她的上半身,讓她靠在他的手臂上,然後往仔細察看她身上是否有任何血跡或傷痕。
「嗯……」女子忽然從唇裡逸出細微的呻吟聲。
「喂!」他急切地喊道:「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你有沒有哪裡受傷了?」
女子從昏沉中緩緩甦醒,「唔……」
她先是感覺到身上的痛楚,然後有道聲音像是在叫喊著她。她吃力地將眼皮緩緩撐開,發現眼前是陌生的男子面孔,男子五官深邃,相貌英挺,臉部線條顯得嚴峻而凜然,眼中卻不太搭調的充滿了焦急的神色。
但她並不認識他,對他的情緒感到困惑又驚詫,心中惶懼不安到了極點,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你有沒有哪裡受傷了?」嚴昊鈞發現她意識清醒,心頭驀地鬆了一大口氣,又趕緊問道。
受傷?她依然渾沌的意識慢了好幾拍。她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只記得她渾身又累又冷,正低著頭默默的走著,下一秒鐘,就有一股極大的力量撞擊著她的……
她動了動手指,發現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不禁蹙眉。咦,她的行李呢?
見她遲鈍的反應,嚴昊鈞眉頭緊攏,另一隻手臂毫不猶豫的伸向她膝後,將她打橫抱起,道:「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醫院?當這個字眼竄入她腦海,她倏地一驚,使力抓握住對方的手臂,搖頭,虛弱的抗拒道:「不要……」
「什麼?」
「我沒事,我不要去醫院。」
「你怎麼可能沒事?我剛剛撞到了你,得送你去醫院做詳細的檢查。」他邊說邊大步走向車子。
「不……」她低喘了口氣,平復些微暈眩感,道:「不要,我真的沒事,你撞到的是我的東西。」
聞言,他微訝,停下腳步,「東西?」
她轉頭四下梭巡著,最後在數公尺外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看見她的黑色旅行袋。她指給他看,然後道:「你沒有撞到我,我是被衝擊力震倒的,我真的沒事,不要帶我去醫院,還有……那個,請你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站。」
說到最後,她的頭垂得極低,連說話聲都越說越小,看起來像是極不知所措又感到非常羞窘的樣子。
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她,跟她有如此親近的肢體接觸,雖然他是因為情勢使然才會抱她,她沒有必要在意太多,但他畢竟是個陌生男子啊,她對異性的碰觸無法不感到羞臊。
「啊?」嚴昊鈞看著她低垂的頭顱,才發現自己像個登徒子般抱著她不放,趕緊將她放下。
「謝……謝謝。」她低頭細聲道謝,沒敢看他的臉,一站定身子,就立刻轉過身要去拿自己的旅行袋。
他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除了不解,還隱含著憂慮。
是他撞到了她,他都還沒向她道歉,她竟然還跟他道謝?豆大的雨點依舊不停落下,毫不憐惜的打在她身上,看著她連走路都還有些搖搖晃晃的嬌弱身軀,他兩道劍眉深深聚攏。
邁開長腿,他兩、三步便追上她,問道:「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吧。」
「咦?」她詫異的抬頭看他一眼,又立刻垂下,搖頭拒絕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走。」
「雨這麼大,時間又這麼晚了,加上這裡又沒有什麼交通工具可以搭乘,我還是送你一程吧。」
「不必了。」她還是拒絕。
緩步走向旅行袋,她正要彎身拿起,他已早一步幫她拿了起來,並將她帶進附近的騎樓裡。
她訝異又不明所以的被他帶著走,直到騎樓下方才明白他是要避雨,微喘幾口氣,發覺手臂還被他握著,她趕緊退開些。
察覺她的動作,以為她誤會了,嚴昊鈞趕緊解釋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是壞人,雨下得這麼大,又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你,我只是想把你安全送到你想去的地方。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之後身體有感到任何不適,我一定會負責任到底。」
她沒有看向他遞來的名片,也並未多加在意他的話,只一徑注視著自己的旅行袋,像是很想趕緊拿回來的樣子,細聲道:「不必了,我沒有怎麼樣,你不用放在心上。」
其實她的頭還是很暈,但不是因為她被衝擊力震倒在地上的關係,而是從她體內湧出的不適感,她只想趕快把自己的行李拿回來,然後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休息。
雖然不知道可以去哪裡,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無論如何,她不要、不願,也不可能再回去那個打算把她賣掉的地方了……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握在自己手上的旅行袋,又看向她低垂著的臉龐。天黑雨大,加上凌亂的髮絲覆蓋著她的面頰,他依舊看不清她的長相,但那似乎是一張非常年輕的臉。
一個想法閃過腦海,他直覺開口問道:「你有地方可以去嗎?」
她詫異的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又迅速垂下臉,沉默不語。
他已經可以從她那倉皇的一眼看出答案來。
大雨早已濕透兩人全身,望著她開始細細顫抖的嬌弱身子,他凝肅的思索了下,然後下定決心似的說:「你先跟我回去吧。」
「咦?」她驚詫地看向他,惶然道:「不,不必了,我……」
她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她根本不認識他呀,都說了不必他幫忙,他又何必執意幫她到這個地步?
見她驚惶,嚴昊鈞也知道自己的提議實在太過唐突了,但他認為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看她的樣子,很可能是因故逃家的少女,不但沒有地方可去,又遇上大雨和車禍,處境堪慮,既然被他遇上,他就有責任幫她一把。
他也曾經年少輕狂,明白那種恨不得逃離一切的深刻感受,同理心加上撞到她的愧疚感,他實在沒辦法就這樣放著她不管。
嚴昊鈞放輕聲調,趕緊安撫道:「你不用擔心,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只是想幫你一點忙而已,如果你有地方可去,我就送你過去,如果沒有,我那裡可以讓你借住一段時間,不然我也可以安排旅館讓你住,一切全由我負責。」
看著他誠懇的態度,她感覺得出他並不是壞人,加上她的身子正不斷發寒,頭也不斷發脹、疼痛,她也很想乾脆就這樣跟他走,只是,就這樣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幫助真的好嗎?
可是,如果她現在不接受別人的幫忙,又能怎麼辦呢?
她帶出來的錢前天就被扒手偷得精光了,這兩天她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躺下來睡一覺,也沒有吃進任何食物,身體的飢餓與疲累已經到了極限,又遇上這場大雨,更將她殘存的意志削弱得所剩無幾。
不過離家短短三天,她就已經非得靠別人的幫助才能存活嗎?那她之後該怎麼辦?她真的是那麼脆弱無能的人嗎?
不行,她絕對不願意再回那個家,從今以後,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獨自生存下去……
「謝謝你。」她細聲道:「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想辦法的,請將我的東西還給我好嗎?」
「你……」嚴昊鈞不明白她為何不肯接受他的幫助,她看起來明明虛弱至極,像風一吹就要倒了,為什麼還要這樣逞強?
見他不動,她只好伸手拿過自己的旅行袋,又輕聲向他道了聲謝謝,然後轉身離開。
看著她纖弱的背影,他雖不解,卻打心底對她莫名的堅定意志升起一絲激賞,於是他決定暗中跟著她,直到確定她有個安全的去處為止,因為他實在沒辦法就這樣丟下她不管。
才剛這麼想著,腳步也才剛踏出去,前方的纖細身子忽然搖晃了下,旅行袋從她無力的手中鬆開,掉落地上,身子也隨即虛軟的倒下。
在察覺她的異樣時,嚴昊鈞立刻就有了動作,一個箭步迅速衝上前,張開雙臂,剛好穩穩接住她倒下的身子。
「你還好嗎?」他急問,卻發現身體的虛弱還是壓垮了她堅強的意志,她已經昏了過去。
她枕在他臂彎中,他終於得以在有光線的地方近距離看清楚她的面孔。他有些意外於她的容貌相當年輕,且十分姣美,雖然有些憔悴,但全然無損於她細緻的五官所散發出的無瑕氣質,恍若天使般純潔清靈。
想起她如小鹿般的漆黑眼瞳,若是睜開眼睛,必定會讓她的美麗增加數倍,但她此刻雙眼緊閉,正細細喘著氣,臉色也異常潮紅,他伸手往她額頭一摸,果然燙得嚇人,顯然正發著高燒。
嚴昊鈞二話不說,立刻打橫抱起她,驅車將她送往最近的醫院。
凌晨三點半,嚴昊鈞輕柔的抱著一副柔軟的嬌軀回到住處。
在醫院打過點滴以及退燒針,確定她除了因感冒及過度疲累而引發高燒之外並沒有其它症狀之後,他就將她帶了回來。
他在她的旅行袋裡找不到任何關於她身份的證明,更不必說健保卡了,所以他是直接付醫藥費給醫院。因為他相信她有不願意留在醫院裡的理由,於是決定將她帶回住處照顧。
走過客廳和書房,嚴昊鈞將她安放在臥室的床上。掌心撫上她的額頭,確定她已經不再發燒,輕輕替她蓋上被子,看著打了針之後睡得極沉卻仍舊顯得有些不安穩的柔美容顏,他心裡流淌過一絲沒來由的憐惜情緒以及無奈感。
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多管這件閒事的,只要直接將她交給有關單位處理就好,根本沒必要帶她回來自己照顧。
他每天的工作量已經教他忙得分身乏術,恨不得能夠複製出另一個自己來用,根本不可能有那種閒暇與精神照顧一個無依無靠的逃家女孩,他將她帶回來只是為自己找麻煩,根本沒有半點益處,這一切他都知道,但,他還是沒辦法說不管就不管。
無論如何,他已經決定要照顧她了,想太多也沒有用,一切等她醒來再說吧,幸好明天是假日,只有幾場社交應酬,參加與否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更何況還有曜懷在,那些交際應酬原本就是曜懷拿手的工作,他不出席也沒有什麼差別。
嚴昊鈞拿起手機傳了訊息給他的助理,取消明天的行程,然後從櫃子裡拿出換洗衣物與被子,再看一眼床上的人兒,接著悄聲離開房間。
早晨,她從昏沉的意識中甦醒了過來。微微睜開眼,呆呆注視著頭上那淨白的天花板,神智尚未完全清醒的她有些茫然,從窗簾透進來的陽光非常明亮,已不是清晨。
她好像睡了很久,她……
不對!
她猛然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瞬間完全驚醒。這裡是哪裡?她被帶到了什麼地方?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把她帶來這裡?
一連串的問號驚得她惶然無措,慌忙起身,發現自己身上穿著奇怪的粉色衣服,像是護士服,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忍下因血糖過低而導致的些微暈眩感以及隱隱發疼的胃部,她環顧著這間以黑白色系為主的房間,整潔簡約卻陽剛味十足,顯然是屬於男性所有,她小心翼翼的踏出房間,想要弄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
裸足無聲的走在走廊上,她隱約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傳來。
「那又怎麼樣?每坪開價百萬了不起嗎?就算環耀集團想吃下那塊地,也得看我們肯不肯讓步……」
環耀集團?當她一聽見這四個字,腳步立刻頓住,臉色驀地刷白,不自覺的屏息,更加仔細的凝神聆聽說話聲。
「要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呢?」正與嚴昊鈞通電話的人語調慵懶的問道。
「哼,我們這小小的競倫企業跟那種財大氣粗又沒什麼品味的環耀集團硬碰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那塊地以後會有多少增值空間,彼此都非常明白,就算他們試圖抬高價碼又怎麼樣?想搶?那也得看搶不搶得贏我們。」
「呵呵!」電話那頭的人饒富興味的笑了,「既然如此,那就這麼決定了,既然他們想暗渡陳倉,那我們就來個先下手為強吧!就算損失一些也無所謂。」
「不會有任何損失的,不過是將之前的佈局提前罷了,環耀集團像土霸王的行徑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在佈局之前早就把這點誤差算進去了。」
「呵呵,不愧是競倫的左總裁,計劃周詳又縝密,無論佈局或執行能力都是一等一。」
「那也得有你這個右總裁的支持,我才敢這麼任性妄為。」
「我們是最佳的合作夥伴。」
「所以絕對沒有人能夠打垮競倫企業。」
掛斷電話後,嚴昊鈞從書房走出來,看見站在走廊上的人,感到有些意外。
「啊,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