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縫製一套嫁衣。
銀色的繡花針在她指尖跳躍,像一隻翩翩起舞的螢火蟲,然而,任憑這蟲兒如何調皮,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就那麼一針一線,從容不迫,一朵金色的牡丹便在她指下嫣然盛開。
人人都說她心靈手巧,世上沒有她縫不出的款式,沒有她繡不出的花樣,但這一次,她遇到了難題。
這套嫁衣她縫了又拆,拆了又縫,衣上的刺繡也是改了又改,不知經歷了多少波折,卻始終沒能完工。
因為這是她縫給自己的嫁衣,
就像她不能預見自己未來的愛情,也不能確定這套嫁衣到底會縫成什麼樣子。
綠竺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縫一套世上最美的嫁衣,讓自己成為世上最美的新娘,讓未來的夫君傾心愛她。
但什麼叫最美?這一刻,她迷惑了。
怔愣地看著綢緞上的牡丹花樣,她微微歎息--感歎自己的愚鈍。
她不知道什麼叫「最美」,也不知道心上人是否愛她。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她的心上就住著一個男子,這是親朋好友們全知道但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赫連貝勒,她的心上人,總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衫,出現在京城女子仰慕的目光中。
她也像別人那樣癡癡地望著他,期盼他的眼裡有她。
但他卻是那樣心思複雜的一個人,她絞盡腦汁也看不透他。
雖然他疼她也愛她,還時常弄些好吃好玩的送給她,她卻不知道,這種疼愛,是出於兄妹之情,抑或男女之愛。
沒錯,赫連貝勒,這個京城裡最英俊的男人,偏偏是她的表哥。
做為他的表妹,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在於,她可以不用尋找借口就與他整日相見;壞處在於,她有可能會一輩子被他當作妹妹。
其實,就算他沒有把她當妹妹,就算他同樣深愛著她,想成為他的福晉也並非那麼容易,因為,她的父親是漢人。
雖然,她的父親承蒙皇上恩典在朝為官,雖然,她的母親也是旗人,但仍改變不了她身為半個漢女的事實。
如果表哥只是普普通通的八旗子弟,那麼這樁婚事或許不那麼困難,但表哥貴為當今皇上的親侄子,堂堂的和碩貝勒……身份低微的她,有什麼資格當上他的妻子?
正凝眉思索,指尖不期被銀針刺了一下。
鮮血滲出,滴在綢緞間,化為牡丹旁的紅梅。
綠竺憶起從小到大不小心扎破了指尖,倘若他在身旁,一定會心疼地含住她的纖纖玉指在嘴裡吮吸,直到她止住疼、止住血。
他的唇是那樣的溫柔,他口裡的氣息縈繞著她的指尖,直鑽進她的心裡……
每當那個時候,她的臉就會變得通紅,一顆心也怦然跳動。
她甚至暗暗希望,手指可以多被扎破幾次,只要,有他在身旁。
「小姐,-已經有那麼多的絲線了,為什麼還要去買?」小丫頭杏兒跟在綠竺身後,不解地問。
「因為還缺一種顏色。」綠竺一邊答著,一邊步入京城裡最大的繡坊。
昨夜她又將那件未完成的嫁衣全拆了,因為她忽然覺得衣上那過於濃艷的牡丹花樣並不適合自己,不如改成蓮花圖案吧。可是翻出家中的絲線,挑來挑去,也找不到一種顏色能繡出粉紅銀亮的清蓮。
無奈之下,只好再次來到這間繡坊。
三天兩頭往這兒跑,繡坊的老闆娘早巳認識她,一見她進門,便笑容可掬地迎上來,端茶倒水,拿出所有存貨供她挑選,親暱地與她閒話家常。
綠竺喜歡這問繡坊,卻不喜歡繡坊對街那幢華麗的房子。
那兒,是京城有名的青樓。
青樓裡的花娘時常到這繡坊裡走動,訂做衣裳。這時候,綠竺便會遇到一個她最最不願遇見的人……
今天,對街格外熱鬧,充斥著各式男子,不時有歡呼之聲從人群裡竄出。
「那兒是怎麼了?」綠竺皺著眉問。
「董小姐您有所不知,」老闆娘答道:「聽說今兒有一個色藝雙絕的清倌要開臉,所以那兒圍滿了想買下她初夜的臭男人。」
綠竺雖身為大家千金,但私底下也曾偷偷讀過一些閒書,隱約知道所謂的「開臉」和「初夜」是什麼意思。聽了這話,她雙頰緋紅地低下頭。
「唉,吵死了!」老闆娘順手關上窗子,「到了晚上鬧得更凶呢!害得我們這兒的學徒都無法專心刺繡。」
「既然如此,為何不把店面遷到別處去?」綠竺好奇地道。
「唉,董小姐,-有所不知,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對面那些青樓女子花錢大方,有她們不時前來光顧,學徒們才不至於挨餓。」
「哦。」她點了點頭,盡量不再去理會對街的喧囂之聲,仔細挑選她需要的絲線。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漸漸小了,從窗縫望去,擁擠的人群也散了。
「大概出錢的買家已經定下了吧?」老闆娘喃喃自語,「唉,真可憐,又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要下海了。」
「有什麼可憐的?」忽然有人聲音響亮地說。
綠竺抬頭循聲望去,瞧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搖搖擺擺走了進來,她的衣著甚為豪放,不穿旗袍,只一件漢人的紗褸披裹週身,胸前敞開一片雪白,隱隱可見輕紗下的紅菱肚兜。
光瞧這身打扮,便知道絕非良家女子。
「有什麼可憐的?」那女子接著說:「今兒我家的楚姑娘開了臉,往後就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她,老闆娘,-倒說說,這有什麼可憐的?」
「哎喲,是玉媽媽!」繡坊的老闆娘連忙起身賠笑,「我哪兒是在說你們家的姑娘呀,不要誤會了。」
「希望是我聽錯了。」玉媽媽冷冷地答,掃視屋子一眼,目光停留在綠竺身上。
玉媽媽?綠竺凝神尋思。聽這稱呼,這女子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青樓老鴇吧?
「玉媽媽,今兒您這麼忙,怎麼有空過來?」老闆娘問。
「過來挑幾幅蘇繡,客人答應送給我的。」玉媽媽轉身招了招手,「貝勒爺,您快進來呀!」
屋中諸人這才發現外面還站著一個人,不由得齊齊往外望去。
那是一個容貌俊美的男子,在日光下,搖著一把繪有高山流水的扇。當他收起扇子,掀開晃蕩的珠簾走進來的時候,彷彿把陽光也帶進來了。
綠竺看著那男子,不由得怔愣。
因為那男子有一張跟她心愛的赫連表哥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那臉上的表情沒有赫連表哥慣有的溫文爾雅,呈現的是頑劣嬉皮。
他便是她最最不願意遇見的人。
「咦?表妹,原來-也在這兒!」男子笑著上前跟她打招呼。
「嗯。」她淡淡地頷首示意。
沒錯,她認識這個人,也知道他的名字--赫麟,一個酷似她的心上人,並且名字只差一字的人,她的二表哥。
如果不是因為那張臉,世上沒有人會相信,赫連和赫麟是孿生兄弟。
赫連性格沉穩,文韜武略無所不精,年紀輕輕便得皇上賞識,在禮部擔任要職。而弟弟赫麟卻生性頑劣,從小不肯好好讀書,長大了也不思進取,反而日日流連於花街柳巷之中,被親戚們斥責為浪蕩子。
誰能相信他們是從同一個娘胎爬出來的?
雖然綠竺一直認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必苛求天下男子都似赫連那樣出類拔萃,但對這個二表哥她亦從無好感。因為,她小時候到姨媽家玩耍時,總會受到他的欺負。
或者揪她的頭髮,或者搶她的果子,甚至有時候扮作赫連的模樣來戲弄她……總之,這個二表哥似乎天生喜歡跟她作對,每次都能把年幼的她弄得哇哇大哭。
從此,她便對他產生一種又懼又恨的心理,偏偏她最喜歡光顧的繡坊就在他最喜歡流連的青樓對面,她挑絲線的時候常常能遇見帶著花娘來買東西的他,所以,每次跨入這間繡坊她都懷著一絲忐忑,害怕會撞上他。
唉,天公不遂人願,今兒又跟他碰了個正著!
「喲,貝勒爺今兒怎麼有空?」繡坊的老闆娘上前招呼。
「您還不知道吧,就是赫麟貝勒標中了我家楚姑娘!」玉媽媽代為解答。
「恭喜、恭喜。」老闆娘道了個萬福,「如果我沒記錯,貝勒爺您不是第一次標中花魁了吧?」
「還說呢,我都勸他這次別插手了,好歹給別的客人一次機會,誰想咱們楚姑娘偏偏像她那些姊姊一樣,也看上了他!」玉媽媽搖頭歎息,「誰叫咱們貝勒爺生得一副潘安再世的模樣呢,天底下有哪個女孩子見了他會不動心的?罷了、罷了,姑娘第一次開臉,我只有成全她的心願嘍!」
「既然如此,貝勒爺該早早跟楚姑娘入洞房才是,怎麼這會兒還有空光顧小店呢?」老闆娘不解。
「唉,咱們貝勒爺心善,想著我把姑娘帶大不容易,所以答應挑幾幅上好的蘇繡送給我。」玉媽媽洋洋得意。
「怕是您沒收著丈母娘的禮,不讓女婿入洞房吧?」老闆娘玩笑道。
「怎麼會呢……」被說中了心思,玉媽媽言語間不覺有些支吾。
「來來來,上好的蘇繡都在這兒呢,您慢慢挑!」老闆娘沒再調侃她,吩咐學徒捧了繡品,如畫般一幅幅攤開。
房間本就不算大,這會兒再被霞光四射的繡品佔去大半空間,綠竺只覺得自己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了。
她退到角落,一側目,竟發現赫麟就在近旁,心尖不知怎麼的,不由得一顫。
赫麟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馥郁的香氣,如午夜蘭花般,在她四周瀰漫。
她渾身不自在,他卻悠悠喝著茶,還不時朝她擠眉弄眼,嘻嘻一笑。
「我怎麼覺得現在的蘇繡都不如從前了?」玉媽媽逐幅看著繡品,皺了皺眉,「繡得不精緻,花樣也不夠靈活。」
「要不您看看粵繡和蜀繡,也很不錯的。」老闆娘示意學徒換上另一批繡品。
「不好,更不好。」玉媽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那……」老闆娘尷尬為難,「要不您先等等,下一次貨到的時候,我把頂尖的貨給您留著……」
「下次?好不容易貝勒爺肯賞我一點東西,我哪裡還等得到下次!」玉媽媽不耐煩地搖頭,銳利的眼睛一瞥,竟瞥到綠竺的身上-那間,她彷彿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兩眼驟然發光,指著綠竺的裙子嚷道:「老闆娘,不用等下次,只要像這位姑娘身上穿的就好!」
「像她身上穿的?」老闆娘一怔。
「對對對,不知這位姑娘穿的是蘇繡、粵繡,還是蜀繡?」玉媽媽連連追問。
「呵,都不是!」老闆娘笑了,「這位小姐穿的,是她自個兒繡的!」
「嗄?」玉媽媽目瞪口呆,半晌才嘖嘖讚歎,「年紀輕輕的就有這個本事?如果她出來開店,全京城的繡坊可都要沒生意了!」
她眼珠子一轉,拉過老闆娘,私下低語,「-跟她熟,可否請她為我繡一條裙子呢?」
老闆娘不由得哈哈大笑,「玉媽媽,您別說笑了!剛才您也聽見了,她可是赫麟貝勒爺的表妹,禮部董大人的掌上明珠。我哪敢叫她為您繡裙子!」
「這樣呀……」玉媽媽稍稍洩氣,但素來不達目的誓下罷休的她:心念一動,想出另一個主意。
只見她繞到赫麟身邊,擠出討好的笑容,「貝勒爺,咱們商量個事--您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快點替我求求情,請您那位心靈手巧的表妹為我繡一條裙子吧!」
這話語聲雖然輕輕的,但畢竟藏不住,隨風傳到綠竺耳朵裡。
她微微一愣,沒料到這老鴇竟如此鍾愛她的手藝,心頭不禁泛起一絲欣喜,雖然,她知道自己貴為董府千金,是無論如何也下能替一個娼婦繡花的。
「我這表妹對我冷淡得緊呢!」赫麟微笑著,緩緩搖著扇子,「我哪請得動她?」
「您勸一勸她嘛,好歹她也是您的表妹呀!」玉媽媽仍不死心,「看在小的我從前幫了您不少的份上,你就幫我這一回吧!」
「玉媽媽是在威脅我嗎?」赫麟嘴角上揚,瞧瞧滿懷希望的玉媽媽,又瞧瞧面無表情立在一旁的綠竺,不知打著什麼主意,忽然將他手中的折扇一闔,「啪」地敲了敲桌子,「好,幫人幫到底,既然是孝敬媽媽您的禮物,當然要挑您中意的才對!」
他湊近綠竺,用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道:「好表妹,-可否幫哥哥這個忙?」
綠竺沒想到他真的來求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
有人喜歡自己的繡品是一回事,幫一個娼婦繡花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想也沒想,當即扭過頭去,冷冷答,「最近手被針扎破了好幾個口子,大夫叮囑我要好好休息呢,表哥還是另找他人吧。」
「玉媽媽連蘇繡都看不上,惟獨鍾愛-繡的活,叫我到哪裡去找一個像表妹這樣心靈手巧的人?」赫麟沒被她的推拒擊退,反而越逼越緊,「-就幫哥哥這一回吧!大不了,哥哥我拿一件好玩的東西跟-交換。」
「我不希罕!」她偷偷咬住嘴唇,一股對赫麟恨得牙癢癢的感覺又自心底竄出--這個浪蕩子,遇見他準倒霉!如果換了溫柔體貼的赫連,絕對不會逼她做這種有失體統的事。
「不希罕我的東西?」赫麟不慍不惱,仍舊笑咪咪的,「那好,-可以讓我替-做一件事。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答應。」
為了一個老鴇,值得付出這樣的承諾?綠竺不解地回眸,瞪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眼下她有一件羞於啟齒的大事,正愁無人幫忙,雖然赫麟的名聲差了一些,但據說一諾千金是他全身上下為數不多的美德之一,或許,這件大事真的可以托付於他……
心中在掙扎徘徊,綠竺指尖絞著手帕,沉默良久。
「怎麼樣?答應了吧。」赫麟的嗓音如魔域迷音誘惑著她,「其實-不說,我也大概可以猜出-的心事。」
「你可以猜到?」綠竺微愕地開口。
「呵呵,不用說,當然是跟我那個大哥有關嘍。」他附在她耳邊細語。
「呃……」難道她的秘密就這麼守不住?就連這個平日跟她沒有來往的人都能一眼看穿。綠竺胸襟起伏,臉兒微紅。她咬了咬牙,不知是什麼讓自己下定了決心,道出心中所想,「好,我幫你,不過……你得先幫我辦成那件事。」
「到底是什麼事呀?」他望著她,戲謔的眼神忽閃忽閃的,令人看不清他此刻心中所想。
「這兒有一個荷包,是我繡的,」她掏出懷中的珍藏,「麻煩你幫我交給他……」
將荷包送給心上人,是古往今來女子們含蓄表達愛意的最佳方式,聰明的赫連表哥,應該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一直想親手送給他,卻一直怕被他當面拒絕,荷包繡好約有大半年了,總在懷裡揣著,遲遲未有機會送出。
今天,總算尋著個機會了……如果,這個浪蕩子真值得信賴的話。
「呵呵,我當是什麼天大的難事,原來就為了這個!」浪蕩子似有一-那的失神,可馬上即恢復談笑風生,「交給我吧,-放心好了!」
「你……」遞出荷包的手有些遲疑,「你一定要親手交給他……而且,不能對別人提起此事!」
赫麟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沒有再回答她,只是一把將她那捧在掌心的「寶貝」奪了過去。
身為堂堂的貝勒爺,其實根本不必為了一個青樓娼婦、一幅刺繡向別人乞求。
他這樣做,不過是想知道她的心意罷了--想知道綠竺到底肯不肯為了他,接下這樁刺繡的活兒。
很明顯的,答案讓他失望。
他畢竟不是大哥,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一個陌生人沒有區別,一樣無足輕重。
大哥無論叫她做什麼事,她都會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而他,單單只是向她索取一幅刺繡,就得付出代價。
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一個被親朋唾棄的浪蕩子,就連大哥的一根腳趾頭也比不上,所以,從小到大,他一直把自己的心思藏起來,不敢流露出一絲一毫對她的愛意。
仍然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一年她只有八歲,梳著油亮的羊角辮,穿著一身大紅襖,圓圓的臉上閃爍著晶亮的微笑,像極了家中擺設的瓷娃娃。
年幼的他很想過去跟她玩耍,拉拉她的小手,看看是否真是瓷做的。那時,宣親王府中,除了大哥,他找不到第二個年齡相當的小夥伴,而大哥把心思都花在學業上,無暇理睬他。他很孤獨,很想要一個會說會動的瓷娃娃。
但她的目光卻始終盯著他那人見人愛的大哥,直到大哥長成翩翩美男子……
於是,不甘寂寞的他,只好利用調皮搗蛋的方式接近她。
比如,將她辮子上的紅頭繩用剪子剪斷,再比如,把捉到的麻雀塞到她領子裡……他還曾因為嫉妒大哥總能得到她親手製作的禮物,便在十二歲生日那年,扮作赫連的模樣,騙她為自己編了幾十串墜玉珮的穗子,編得她指頭都腫了。事後她發現受騙上當,哇哇大哭,從此一日比一日憎恨他。
但他不後悔。既然她不曾喜歡過他,那麼給她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也是好的--哪怕這印象很惡劣。
如今,他手裡握著她親手刺繡的荷包,這個定情信物卻不屬於他,反而要他替別人做嫁衣裳。
赫麟自認不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無法抑制住心中酸澀的滋味,但既然答應了她,也不會失信於她。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繞過幾株梨樹,昏黃的圓月下,他看見大哥在獨自舞劍。
那颯爽的英姿、那揮灑自如的劍法,還有那一身白衣襯托出來的高貴氣度,讓身為男子的他都不由得默默讚歎。
雖然,他有一張跟大哥一模一樣的臉,但他知道,世上沒有哪個女子會用真正傾慕的眼光望他。因為,他頑劣、他不學無術,即使是歡場中的女子,也只是喜歡他的錢袋、喜歡他的俊顏,對他這個人本身卻帶著隱隱的不屑。
為什麼從同一個娘胎爬出來的,大哥可以出類拔萃,他卻長成了這副德行?呵,不知道。
只記得當年他那個風流成性的阿瑪納了第五房小妾以後,傷心的額娘躲進王府最深處的佛堂,足不出戶,府裡的氣氛就變得萬分怪異,彷彿有一朵陰暗的雲壓在他們兄弟倆的頭頂。
大哥恨阿瑪,甚而把這股恨意化為動力,驅使自己用功刻苦,長大後成為比阿瑪更出色的男子,以便處處跟阿瑪作對。
而他,不想活得如此沉重痛苦,便選擇另一種方式排解自己的心情--事事漫不經心,就是他的方式。
因為對任何事都抱持著雲淡風輕的態度,所以他可以原諒阿瑪,可以把王府中的諸事都置之度外,也因為這種態度,導致了他的不學無術、放蕩形骸。
既然他已經變成這個樣子,又怎麼能夠強求周圍的人讚賞他,怎麼能夠奢望綠竺表妹……喜歡他?
呵,看來,他注定是要替他人做嫁衣裳的。
「大哥--」手心握緊荷包,他走到赫連面前。
「你這麼晚才回來?」赫連收了劍,眉心微蹙,似在責怪,「二弟,不是為兄多語,你也該找份正經差事做做才是。」
「我能做什麼?」赫麟自嘲一笑。
「你的拳腳功夫、騎射武藝都不在我之下,或許明兒我可以去求皇上,給你派一份武官的差事。」
「免了吧,」他淡淡地搖頭,「我可不是當官的材料。」
赫連似乎早料到他會這樣回答,無奈苦笑,「好吧,等你想通了再來找我,我就不信你會一輩子在花街柳巷裡鬼混。」
「大哥,我的事你就甭操心了,還是先管管你自個兒的事吧!」
「我?」赫連不解地抬眸。
「對呀,你的終身大事!」他笑嘻嘻地挑挑眉,「額娘應該催了你好多次吧?有沒有看上哪家的閨女?」
「我天天忙這忙那,哪有閒工夫想這些。」赫連莞爾。
「我還以為你早有意中人了。」他意有所指地說。
「你以為是誰?」
「綠竺表妹呀!」
「她?」赫連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不點頭,也不搖頭。
「大哥,這兒有一件東西,是綠竺表妹讓我交給你的。」赫麟趁著這機會,遞上荷包。
赫連瞧了瞧,並不接過去,只問:「這是什麼?」
「哥,你不是傻了吧,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赫麟歎一口氣,「這是綠竺表妹親手繡的,要我轉交給你!」
「我一個男子帶著個姑娘家繡的荷包做什麼?」
「哥哥,你故意裝作不懂,是不是?」赫麟不由得微慍。
「你把荷包拿回去吧,」赫連無動於衷地坐到石凳上,輕輕擦拭方才用過的那把長劍,「我不會收的。」
「怎麼,大哥你不喜歡綠竺?」赫麟一怔。
「我現在心中無暇考慮這些事,」赫連的眉心再度微微蹙了起來,「我只希望能在朝廷中有所作為,將來即使出了這王府,也能讓咱們的額娘過好日子。」
「娶了妻子也不妨礙你在朝有所作為呀!難道……你真的不願娶綠竺表妹?」
「我一直把她當作妹妹,雖然不能保證將來不會喜歡上她,但……」赫連望著被夜風吹擺的樹冠,低低道:「但現在,我的心中的確沒有任何人。」
「那麼這荷包是退還給綠竺,還是你先收起來呢?」
「荷包是你拿回來的,你看著辦吧。」收了長劍,赫連緩緩站起,「我還有一卷書要看,二弟,今晚不能陪你多聊了。」
「要我看著辦?」赫麟愕然。
有沒有弄錯,他又不是當事人,怎麼能把這種麻煩事交給他處理?
心中不禁有一絲怨恨大哥--既然現在不打算接受綠竺,就該把話說清楚!如此曖昧不明的態度,叫他如何向綠竺交代?
倘若將這荷包原封不動地退還,她定會傷心吧?
赫麟自認是一個沒心沒肝的人,但此刻一想到綠竺神傷的模樣,竟有些於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