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滄海一淚-5

  慕容慈從記事起,就知道,整個慕容山莊身份最低賤的人,是她的娘。
  她的娘,曾是紅袖招的頭牌名妓,那個時候,整個揚州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千嬌百媚的柳蘇蘇顧盼一笑間,是何等的嫵媚妖嬈,一笑傾城,再笑傾國……
  即便柳蘇蘇最終從良,由於慕容莊主的一念之差,成為慕容山莊的柳姨娘,可是這一段風塵往事,又豈是隨意便抹煞得掉!
  不過是個賣笑的□!
  慕容山莊的老夫人從未承認過柳蘇蘇是慕容家的人!也從未承認過慕容慈是慕容山莊的血脈。
  所以,慕容慈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份,不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山莊大小姐,而是一個——低賤□生下來的低賤孩子。
  她從出生起,就在慕容山莊最偏僻的後院裡一個人長大。
  而一直陪伴她的,也只有她的娘親,這個世上最讓她不齒和痛恨的女人。
  她從未正眼看過那個女人一眼,她跟慕容山莊的人一樣看不起這個女人,她跟慕容山莊的人一樣厭惡那個女人,唾棄那個女人。
  即便這個女人是她的娘親。
  她以為這樣做,就可以證明她與這個低賤的女人是不同的,慕容山莊的那些人,就會喜歡她,善待她。
  她叫慕容慈,她也姓慕容啊!
  整個山莊裡,只有兩個人對她好。
  一個是她的親哥哥,莊主正室夫人所生的孩子,她的哥哥,慕容胤,慕容莊主為求多子多福,所以她這個唯一的哥哥,又被稱為十三公子。
  另一個就是……慕容胤的表弟華辰。
  那一年,華辰五歲,她八歲,他就喜歡跟著她到處玩,她不願理他,隨便把他扔在什麼地方,他就蹲在那裡傻傻地等著,等他的小慈姐姐玩夠了回來找他。
  在她的記憶裡,華辰總是很乖,那個略有些肥嘟嘟的小男孩,總是拉著她的衣角跟在她的身後,眨巴著明亮的眼睛,可憐兮兮地喊著小慈姐姐。
  她卻很喜歡耍弄他。
  比如在他睡覺的時候在他的臉上畫一個大烏龜,比如用花剪把他剛寫好的大字剪成碎片,比如抓一隻青蛙扔到他的衣領裡,嚇得他哇哇大哭。
  華辰卻還是跟著她,口口聲聲地叫著她小慈姐姐。
  她卻總是做一些讓別人討厭的事情。
  因為她受不了被人無視的感覺,因為沒有人看得起她,她的童年,交織著的都是,輕蔑,嘲笑,冷漠的眼神。
  九歲的時候,她站在廊柱的後面,聽到那些自以為很高貴的女人冷冷吐出那句她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字眼。
  ——那個賤丫頭,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轉頭就走。
  那一夜,山莊的布庫忽然起了一場大火,那些最喜歡披金戴銀的女人最心愛的錦緞一夜被燒光。
  放火的她被罰跪,在灰燼前跪了一天一夜。
  她的母親一臉眼淚地守在她的身側,給她帶來她最愛吃的點心,她卻冷冰冰地對那個一臉悲傷的可憐女人說:
  ——你離我遠點,別人會看見我和你在一起。
  十歲的時候,慕容山莊的老夫人壽辰,她根本沒有資格走進大廳拜一次壽,她的十三哥和華辰偷偷地把壽糕帶出來給她吃,她卻隨手一扔,狠狠地說了一句。
  ——我才不吃死老太婆的東西!
  她的這句話恰恰被她的父親,慕容山莊的莊主聽到了,慕容莊主只一巴掌就把她從台階上打下去,九十多級台階,她一路滾到底,頭破血流。
  父親卻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一臉憤怒地走入大廳。
  血流滿面的她聽到周圍的人冷漠的譏笑聲。
  她還記得,當時的她倒在血泊中時,上前來扶她的只有十三哥和華辰,十三哥緊張地抱著她,華辰卻一直在哭。
  血流到她的眼睛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躺在十三哥的懷裡,聽著華辰的哭泣,無聲地看著頭頂上那一片血色的天空。
  她一滴淚都沒有流。
  當她被人抬回只有她和母親的偏僻後院時,她柔弱的母親驚慌失措地撲到她的身前,捂著她頭上的傷口,同樣失聲痛哭,心痛如絞……
  ——一個只會哭的下賤女人!
  她卻只是這樣想。
  十歲的她滿臉鮮血,眼眸卻依舊冰冷倔強,看都不看那個哭泣的女人一眼,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水邊,咬著牙清洗自己的傷口。
  十二歲的時候,她遭到慕容山莊的幾個外來孩子戲弄,關進山莊被廢棄的黑屋子裡,在之後,那幾個孩子離開慕容山莊,就沒有人再來找過她。
  她被丟棄在黑屋子裡,整整三天三夜。
  打開那扇門的,還是她的母親,在她心中,她認為最下賤的女人。
  後來,她才知道,那三天三夜裡,她的母親是怎樣獨自一個人不分日夜地走遍了慕容山莊所有的角落,她的母親是怎樣淒慘地跪在慕容老夫人的門外,苦苦地哀求老夫人派人找尋女兒……
  她卻一臉憤怒地瞪著母親,「我寧可死了,誰讓你去求他們的?!你為什麼要做這麼下賤的事情?!!」
  她的母親終於淚流滿面,「小慈,我不能讓你死。」
  她終於哭了。
  惡狠狠地摔破藥碗,打落燈盞,扯落竹簾,甚至不惜將自己的雙手弄到鮮血淋淋,她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委屈的眼淚縱橫而下……
  為什麼她要這樣淒慘地活著?!她也是慕容家的孩子,為什麼她比不了十三哥?!為什麼她要被別人侮辱,被別人瞧不起?!!甚至連那些外來的孩子都欺負她!!
  慕容山莊的一切,就是一個絕望的夢魘。
  她在後院陰暗的天地裡獨自長大,她的心,永遠都是蒼白的顏色,冷冷的,猶如一望無際的雪原。
  慕容慈啊,慕容慈!
  她最終還是見不得光,她是一個被神靈背棄的孩子,沒有人會理會她,她會在這個後院裡,和母親一樣,一點點地死去……
  她十五歲時,一身紅衣的華辰手握花槍站在她的面前,眼眸中都是明亮如湖水般澄澈的笑意。
  「小慈姐姐,這套槍法我教你。」
  他在她的面前練完一套槍法,迅猛無比的槍法讓她稍微有些驚歎,不能再小看這位十二歲的表弟。
  他教她槍法,看著她握槍,他一臉驕傲的笑容,「小慈姐姐,等我練好武功,就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那時候還只有十二歲的華辰說得無比堅定。
  她淡淡地看他,仍舊是一臉的倔強,滿眼的質疑,「你以為我會信麼?!你現在這套槍法這麼簡單,我學得比你都快。」
  「我……我還會很多套槍法。」
  十二歲的緋衣少年因為太過急切而結巴起來,「我……我將來練好了武功,就要娶小慈姐姐做我的娘子,我……跟十三哥保證過的……」
  「那就等你做了大將軍王,再來娶我吧!」
  「大將軍王?」
  「我要你做盛世王朝的大將軍王,這樣我就可以做風風光光的將軍夫人,普天之下,就不會再有人瞧不起我了,也沒有人敢欺負我。」
  那一年,她十五歲,他十二歲。
  柔軟的柳絮紛飛,在寒意消融的水塘邊,他與她在幾句話間為彼此定下了一份承諾,他要做盛世王朝的大將軍,因為她要做風風光光的將軍夫人。
  這一生,都不會再被人瞧不起。
  大堂姐慕容瑾過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地躲在了屏風後面,看著一臉歡笑的大堂姐穿著一襲鮮艷的霓裳,山莊裡的人都送了禮物給她,就連慕容老夫人,都送來一個精緻的盒子,錦制的盒子裡,一對粉紅色的宮制絹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慕容慈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東西。
  宮制的絹花,紮成了蝴蝶的形狀,色澤無比鮮艷,七彩的流蘇自絹花上垂瀉下來,那一對絹制的蝴蝶,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大堂姐慕容瑾在眾姐妹欽羨的目光中滿臉驕傲地接下那盛著絹花的錦盒,放在桌面上,又領著眾姐妹去給老夫人叩頭謝恩。
  在所有人都走光之後,她悄悄地走向了那個放在桌子上的錦盒。
  因為那對絹花太漂亮,她真的好想看一看,摸一摸,因為她也有一頭烏黑茂密的長髮,卻從未擁有過一支哪怕是最普通的絹花。
  她從未想過,只是想要碰一碰那朵絹花,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屈辱和悲哀!
  她還是拿起了那對絹花。
  「你怎麼會在這裡?!」
  當冷漠挑釁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冷冷地響起時,她驚惶地轉過頭,只見大堂姐慕容瑾領著眾姐妹居高臨下站在她的面前,一臉的鄙夷。
  她手裡拿著絹花無措地站在那裡,只覺得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誰讓你到這裡來的,這裡豈是你這種下賤胚子來的地方?!莫要弄髒了我房間的地面!」大堂姐挑釁的蹙起眉頭,在看清她手中拿著的絹花之後,更加憤怒地大喊出聲,「誰讓你動我的絹花的,你想偷我的東西!!」
  慕容慈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看著幾句話間就把她歸為竊賊的大堂姐慕容瑾,看著大堂姐憤然地轉身,指揮著自己身後的丫環。
  「快點去告訴我娘,就說慕容山莊的這個下賤胚子偷我的東西,對了,還要告訴我的莊主大伯,還有奶奶——」
  大堂姐在轉瞬間,已經讓消息傳遍了整個慕容山莊。
  她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慕容慈偷了她的絹花,這樣所有人也都會知道,慕容山莊的慕容瑾所擁有的絹花是最美的,是宮制的,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
  她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狠狠地炫耀一把!
  至於慕容慈的顏面盡失,是死是活,又與她何關!那個下賤女人生下來的孩子本來就是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
  慕容慈拿著那對絹花站在那裡,看著門外越聚越多的人。
  她呆呆地看著,好多的聲音,好多的聲音瘋狂地湧進了她的耳朵裡,將她空白的意識擊碎,四分五裂!
  ——龍生龍,鳳生鳳,下賤女人生下的孩子就是做賊的。
  ——柳蘇蘇也不過是算計了莊主,因為懷孕才進了慕容世家,不然世代王爵的慕容世家怎麼會讓這樣一個不乾不淨的女人進門!
  ——她們母女倆人,就注定要讓慕容山莊的人看不起!
  耳邊,是嘈雜的笑罵聲,眼前,是無數張鄙夷的面孔,他們冷笑的嘴角深深地印進慕容慈的腦海裡。
  她只是筆直地站在那裡,倔強的眼中,還是一滴淚都沒有。
  擁擠在門外的人群中,忽然擠進了一個女人踉蹌的身影,那個女人看到了站在桌旁,握著精美絹花的女兒,哭出聲來。
  「小慈——」
  她看著自己的娘親撲來上,抱著她,想要將她手中的絹花奪下來,「小慈,把這個還給人家,跟娘回去。」
  她不出聲,任憑她的娘親如何哀求,卻不肯鬆開絹花。
  「小慈,你把這個絹花放下……好不好……」她的娘抱著她,流著淚哄著她,「娘回去給你做更好看得好不好?娘也會做絹花的,就像外面賣的一樣,娘會給你做很多很多很好看的絹花……」
  可她一直都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她就像個木頭一樣站在大廳裡,不理會抱著自己痛哭的娘親,不理會哀求那些人放過自己女兒的娘親。
  她就是要站在那裡!!
  那一天,慕容莊主下令所有人都不要理會這個倔強到骨子裡的女孩,她要站在那裡就隨便她站多久,他命令下人關上大廳的門,就連她的娘親也被趕出大廳。
  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大廳裡,整整一夜。
  過了好多年之後,慕容山莊的人也許還記得那一幕。
  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慕容慈,倔強而又狼狽地站在大廳裡,看著大門外那些人嘲笑的面孔,雙手緊攥著那對被捏壞的絹花,死也不肯放手!
  她咬緊嘴唇不說一句話,然而她明亮的眼眸中,卻分明有兩行清澈的眼淚,順著委屈的面孔上,無聲無息地流下……
  第二天夜晚。
  當她拖著兩條浮腫的腿,蹣跚著回到那個孤僻的小院時,看到了她雙眸已經哭腫的娘手挑著一盞紅色的燈籠,靜靜地等待在院門口。
  那一片小小的光亮,映照著她娘親溫柔哀傷的面孔。
  她卻站那裡,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為什麼要是一個□呢?!」
  紅色的燈籠,從她的娘親手中滑落。
  燈籠落地,火焰迅速燒起來,很快地,將小小的燈籠燒成灰燼,那一小片溫暖的光亮,被黑暗湮沒。
  她卻無視娘親剎那慘白的面容,失控般地大喊起來,「都是你,都是你連累我,要不是你,她們就不會瞧不起我,我只是一個□的孩子,你為什麼是個□?!」
  「小慈……」
  「別叫我的名字,我不要聽你說話——!」
  啪——
  她竟一巴掌狠狠地摑在了娘親痛苦落淚的面容上。
  「你這個下賤的女人,不配做我的娘親!你為什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死?!你死了就沒有人笑話我,你死了就最好了!!」
  她大聲地嘶喊著。
  絲毫不管不顧娘親手捂被摑的面頰,震驚失措的模樣,她只是一個人放肆地大聲哭喊著,轉身跑入了冷寂的夜色裡。
  這一次,她的身後,卻再沒有苦苦呼喊她的聲音。
  天亮的時候。
  在水塘邊待了整整一夜的她,又餓又累的她,最終還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那個小院子,因為這裡,還是她唯一的家。
  她一身疲累地推開了那扇房門時,不情不願地喊了一聲,「娘,我餓了……」
  沒有人應她。
  就在她推開門的一剎那間,一陣冷風撲面而來,瞬間讓她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十五歲的女孩化石般僵立在門口,震驚地瞪大眼眸,臉色卻蒼白的可怕。
  她最先看到的是,是娘親的雙腳。
  她的雙肩激烈地顫抖起來,雙眸不可思議地睜大,顫抖的視線,順著那雙腳在往上看去,有一抹觸目驚心的白綾,從屋稜上垂落,纏繞著娘親纖細無比的脖子……
  娘親因為死去多時而僵硬的身體,如凋萎的花朵,從半空中垂下,隨風搖曳……
  那個一輩子都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女子,在最後一刻,還是遵從了她唯一女兒的要求,帶著滿心的傷痛,走上了黃泉路……
  一陣更大的冷風自敞開的窗口吹入……
  冷風吹向站在門處的她,也霍然吹起桌面上輕靈的粉色絹花和一張純白色的紙箋,瞬間,整個房間內,都是無數支飄飛的美麗絹花……恍若一室輕盈的雪花,在慕容慈的面前,冰冷而且肆無忌憚地飛舞著……
  那是——她的娘親為她親手做的,美麗絹花……
  她以為她的女兒喜歡這樣的絹花,所以她為她的女兒做了這麼多支絹花,每一支,都是不一樣的樣式,每一支,都美麗的栩栩如生……
  而那片白色的紙箋,在慕容慈的眼前,在如雪般飛舞的絹花中,在冰冷的風中,劃過淡淡的弧度,緩緩地飄落在地面上,紙箋上,唯有淚跡斑斑的一行墨跡……
  小慈,娘不是下賤的女人……
  只是一行字,卻是那個淒苦一生的女人,一輩子都被人瞧不起的女人,在臨死的一刻,在她最愛的女兒面前,想要討要的……最後一份尊嚴……
  這個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作踐她的娘,唯獨她,她不可以作踐她的娘!
  痛苦與悲哀,排山倒海一般將她湮沒。
  她怔怔地望著娘親懸掛在半空中的僵硬身體,滾燙的淚水從她瞠大的眼眸中瘋湧而出,她終於明白了眼前殘忍的一切,她終於戰慄著,搖晃著,屈膝跪倒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娘……」
  她的娘,即便被別人痛罵,即便被別人看不起,即便被別人罵為下賤,卻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可以為她放棄一切的人。
  而從此後——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那個……在每一次當她受了委屈之後,都會緊緊抱著她,陪著她一起痛哭一起流淚的娘了。
  十五歲的慕容慈,再也沒有娘了!
  緋•夢魘•絹淚——完

《緋雨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