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鏡難合,冷淚淒迷
秦承煜因為剛進了楚州大學教書,總有各種事情忙碌,連著好幾天都是早出晚歸,但無論多晚,賀蘭總要等他回來一起吃晚飯,秦太太樂得見他們夫妻相敬如賓,很是恩愛,便在他們這邊另設了一個小廚房,讓他們不必每餐飯都到餐廳裡去吃了。
這天賀蘭正在嬰兒室裡照顧芙兒,忽然聽到下人來報說是三姨娘來了,賀蘭便把芙兒交給朱媽,自己下了樓,就見三姨娘穿著寶藍色旗袍,正在廳裡的沙發上坐著,看到賀蘭下樓,立即就站了起來,笑吟吟地走過來道:「少奶奶,有空沒空?我新在楚州買了一處房子,剛到手了,正想拉個人與我一起去看看呢。」
賀蘭對於這位三姨娘總是沒有太多親近感,平時見面也不過是點頭打個招呼罷了,如今她居然這樣熱情地親自找上門來,賀蘭便想要拒絕,然而還沒張口,三姨娘卻笑道:「哎呀我的少奶奶,我知道我那天說了錯話,事後我也後悔死了,你可千萬別和我計較,我就是個笨人。」
賀蘭微微一笑,「我雖來了沒幾天,但也知道滿府裡都說三姨娘是第一伶俐人,三姨娘怎麼還妄自菲薄起來了,你若是個笨人,那讓我這樣初來乍到,又十分木訥的人,要怎麼活呢。」
三姨娘拿著帕子捂嘴一笑,順勢鞠了一個躬,笑嘻嘻地道:「少奶奶,我甘拜下風,我錯了,你就賞我一個面子,跟我去看看房子,不然我一個人出去,真是沒意思透了,看完房子我再請少奶奶吃館子,就當賠罪了。」
賀蘭見她這樣盛情邀請,實在不好推拒,況且也未免顯得自己太小氣了,便道:「那好吧,我跟你去。」她上樓換了一件淡霞色錦雲葛旗袍,另拿了一件碎花雲披披在身上,這才跟著三姨娘出了門,車子已經備在外面了。
她們上了車,那車開起來,三姨娘卻轉過頭來看著賀蘭,笑道:「少奶奶這模樣長得真好,連我這個女人看著,心裡都癢癢的,大公子真是命好。」賀蘭只顧著看著車外的景色,就見那路邊幾個孩子正在放大鷂子風箏。三姨娘卻又笑道:「我看你這年紀如此小,怎麼就這樣快嫁了人了?」
賀蘭笑道:「把車開回去罷,我倒有點擔心芙兒。」
三姨娘卻逕自一笑,兩手兜住了賀蘭的脖子,很親近地道:「好吧,我不問了,少奶奶不要生氣。」她那攥在手裡的手絹子上灑了很多花露水,香氣直衝鼻子,賀蘭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那車便開到了十鼓門369號,這一帶距離市區雖遠了些,地段略顯荒涼,但是很安靜,而且房子都是極好的花園洋房,景致也好,房子的大鐵門豁朗朗地打開了,三姨娘帶著賀蘭下了車,一路上了樓,高跟鞋踏踏地落在台階上,宅子裡空蕩蕩的,賀蘭笑道:「怎麼買了這樣大的房子卻連個僕人都不請?」
三姨娘卻沒有車上那樣多的話了,只單說了一句,「還沒有時間準備,只在這裡留了一個看門的老伯。」她領著賀蘭上了樓,走到左轉第二個門前,推開門就是一間客室,賀蘭走了進去,三姨娘笑道:「我這房子不錯吧。」
賀蘭微微一笑,「是不錯,我剛才看了你的園子也很大,如果搭些薔薇花洞或者是紫籐花架子,到了夏季肯定美極了。」三姨娘抿嘴笑道:「還是少奶奶會佈置,我到底沒有請錯人。」又道:「你坐會兒,我去泡點茶來。」
她轉身走了出去,賀蘭站在窗前朝外看著,就見花園裡居然還站了幾個人,竟都是一身黑衣打扮,頭戴著禮帽,分不同方向站著,目光警戒,賀蘭先是一怔,接著便驚出一身冷汗來,心突突直跳,轉身就快步走向客室的房門,才走了幾步,那客室的門就已經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他進門的同時順手將房門又重新關上,門把發出「卡嗒」的一聲響,在這寂靜的房間裡竟然分外的刺耳,那聲音彷彿一根刺狠狠地刺到她的耳膜裡去,她的身體在不經意間顫抖了一下,朝後退了一步,耳垂上那一對藍寶石墜子,搖晃地碰觸到了肌膚上,涼涼的。
他叫她,「賀蘭。」
賀蘭僵硬地站在那裡,望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望著她,目光裡千情萬語,忽然快步朝她走過來,那雙臂微微張開,竟是控制不住要擁抱她的樣子,然而「啪」的一聲,她狠狠一個耳刮子便打在了他的臉上,滿面怒容,咬著牙道:「高仲祺,你居然還敢來見我!」
他怔了怔,看著賀蘭憤怒的眼瞳,他定定地看著她,末了卻緩緩出聲道:「怎麼不敢?!我就是死了,我也要死在你面前。」賀蘭從心底裡往外泛著冷意,一雙眼瞳冷得彷彿深井一般,「無恥!」她用力地將他推開,就要往外走,他卻一把將她的手臂攥住,直截了當地問道:「芙兒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樣子簡直是驚訝,繼而又是冷笑,眼神裡充滿了冷漠的嘲諷,近乎於惡毒地道:「你怎麼敢這樣想?!你也配!」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頓地道:「那孩子的出生日期……你不要以為你瞞得了我。」
賀蘭越發淡淡地輕鬆道:「芙兒早產,她與你沒有半點關係,若不是承煜,我已經死在你一手安排的炮火裡,你以為我還會為你生孩子?你做夢!」她毫不留情地甩開他的手,慢慢地將頭仰起來,雪白的面容猶如高不可攀的玉像一般,「承煜把我從廢墟裡挖了出來,他讓我活到現在,我就該給他一個孩子,他在邯平的時候就喜歡我,這你比我清楚!」
他咬牙道:「不可能。」
賀蘭冷笑了一聲,「怎麼就不可能,你真以為承煜那麼傻,會因為喜歡我而甘願去養別人的孩子,還對孩子那樣好……」她語氣一頓,心裡卻彷彿是叫貓抓了一般地難受,眼前都是承煜溫柔的面孔,眼眶一陣發漲,幾欲落淚,她更覺得自己連一秒鐘都沒法在這裡待了,「高仲祺,從我知道是你炸了玉山別墅那一刻起,我們就完了,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的家,你卻下得去這樣的狠手!我那時候只想著殺了你,我恨你入骨。」
他覺得胸口裡有一樣東西,隱隱地生疼,她的目光太淡漠了,甚至再也找不到曾經屬於他的那一丁點的回憶,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眸光黑幽幽的,半晌道:「如果你真想要我的命,大可以現在就動手。」
她果然勾起唇角,輕輕地一笑,「高仲祺,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以為我還對你有情,故意說這話氣你麼?」她竟嗤之以鼻,波瀾不驚地道:「我還有芙兒,我還有承煜,這些對於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我不想失去他們,至於你,你又算什麼?不過是我曾經的一個錯誤,我因為這個錯誤差點死在你手上……」
高仲祺臉色一變,目光雪亮地盯著她,嘴角微微抽搐,出口激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要炸別墅之前,我把你帶到遙孤山去,可是我沒想到你又回去了,當我知道你在裡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完了,我那時恨不得陪你一起死!」
「那如果我沒有回去,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猛然怔在那裡,脊背升騰起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之意,他甚至沒辦法控制這樣冷入骨髓的寒意,慢慢地蔓延到自己的身體每一處,她立在窗前,那透進窗戶的日光,籠著她的身形,碎雲披的流蘇軟軟地垂下來,無聲地搖曳著,他的雙眸裡透出焦灼的光來,卻啞口無言,她的問題就是一個陷阱,一個足可以置他於死地的陷阱。
她望著他,神色平靜下來,半晌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編一個借口給我,我為我的家人慘死而傷痛難過,卻永遠都不知道這個殺人兇手就在我身邊,我要在你的謊言中度過一輩子,高仲祺,這就是你的全套計劃,你如此卑鄙無恥。」
她的一句一句,便一點點地劃破了他所謂的癡情與瘋狂,他被她那樣冷漠平淡的目光籠著,無法控制地從心底裡升騰起來的一股無力感,彷彿是掙扎一般地呻吟了一句,「賀蘭,我只想愛你,我真的只想愛你……」徒勞無力的掙扎,他覺得四周的空氣都被抽空了,冰冷的潮水一點點蔓延到他的胸口,淹沒他的心臟。
她的眼珠裡透出冷漠的顏色,靜靜道:「把我騙出來,你就可以心中無愧地去殺我的家人,這就是你對我的愛。」那日光從長窗裡照進來,萬千道地灑在地板上,好似給她鍍上了一層光輝的金色,就在那一瞬,她變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影子,他被她那樣清冷的目光逼視著,五內如焚,竟然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
他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在這將近兩年的時光中,她到底經歷了多少痛苦與折磨,此時此刻,她已然脫胎換骨,再也不是邯平那個滿心依賴著他的小女孩,曾經那些山盟海誓般的美好誓言,年少時隨追求的熾熱和浪漫,哪怕明知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此刻回想起來,竟然是竹籃打水一般的空虛和可笑。
她生命中的那個人,再也不是他。
他胸口激動的起伏,眸子裡迸射出一股子孤注一擲的光芒來,硬生生地道:「我也只是按命令行事,金士誠是秦鶴笙多年死敵,秦鶴笙知道你姨媽與金士誠的關係,非除她不可,我有什麼辦法?!」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抖瑟,眸子裡透出無奈的光芒來,說,「高仲祺,秦鶴笙是怎麼知道我姨媽與金士誠有關係的?」
他竟被她一句話堵在那裡,啞口無言,她冷冷一笑,「我進門就忘了說,恭喜你陞遷,從邯平督軍府的參謀長到楚州軍屬參謀長,無異於一步登天,身份自然是非比往昔了!」她這句話簡直是用小刀子剮他的心,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賀蘭……」她淡笑,「怎麼?我說錯了,一開始我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如此絕情,但現在我懂了,你處心積慮,全盤計劃,不就是為了今天這一步麼!」
她的語氣冷漠得彷彿是一把冰涼的錐子,狠狠地往他身上刺,蒼涼感一點點地遍佈他的全身,他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那屋子裡一片死寂,窗外種著一棵高大的石榴樹,樹葉間透出散碎的陽光,也在屋子的地板上留下一片細細碎碎的光影。
「但你千算萬算,精心謀劃,卻沒有算中一點,其實在炮彈炸開的前一刻,我姨媽就已經殺了金士誠,之後她就自殺了,你們這些男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女人若是狠下心來,會是怎樣的堅決。」賀蘭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窗外被日光照耀著的石榴樹,那些碧綠的葉子在她的眼前晃動著,她的唇角揚起一抹弧度,「秦鶴笙不知道梅太太對於賀蘭意味著什麼,可是你太清楚了,你明明知道是我姨媽把我養大的,你知道我姨媽對我有多好,高仲祺,你如此歹毒,設計殺我至親之人卻還面不改色,就算是你當時不想殺我,我也不可能原諒你!」
她決絕的讓他心驚!
她說:「承煜救過我的命,他敬我,愛我,我這一輩子都是他的人!」
高仲祺緩緩地抬起眼眸來看她,聲音像是從齒縫間磨出來的,猶如溺水之人尋找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想放開,因為一放開,就是萬劫不復的命運,他把自己降到了最卑微的一個位置,癡癡地望著她,「賀蘭,我求求你,留下來,我們重新開始。」
她淡淡一笑,「你別做夢了。」
心緒淒迷,紅淚偷垂
賀蘭從洋房裡走出來的時候,就見家裡的汽車四面都站著人,都是黑衣禮帽,看到她走下來,便低著頭退到一旁去,其中一個向著大門外的幾個人揮了揮手,示意放行,那大鐵門豁朗朗地打開了,露出一條平整的柏油大馬路。
賀蘭低頭坐進車內,果然就看到三姨娘俏臉煞白,瑟瑟發抖,驚疑不定地看著周圍的人,一把攥住賀蘭,驚恐地低聲道:「賀蘭,嚇死我了,這些人是不是龍梟幫的人?你在裡面的時候我真擔心,等回去一定要告訴大帥,不能饒過他們……」
賀蘭轉過頭看了三姨娘一眼,目光清冷如新月。
三姨娘只覺得一瞬間都被她那目光看透了,連後背都泛起一股寒浸浸的冷,她臉上還是那樣驚恐的表情,只是僵成了一個很可笑的弧度,再也裝不下去了,賀蘭目不轉睛地看了她片刻,只說道:「三姨娘,勞駕,讓你的司機開車送我回去吧。」
三姨娘用左手扶了扶別在髮髻上的攢花簪子,那簪子閃動著一點點鑽石的光芒,冰涼中帶點華麗的悲愴,末了,她放開攥住賀蘭手臂的手,很大方無畏地一笑,「那天拜堂的時候,他看你的目光,簡直就是要吃人。」末了又是帶點憤恨的一句,「我就不信我哪一點不如你,我就偏偏不信。」
賀蘭微微一笑,「如果讓父親知道,你和高仲祺有這樣的關係,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三姨娘既然敢如此做,那麼也早就想好了這一層,便回道:「那麼如果讓大帥知道你和高仲祺的關係,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吧,我生死不過一個人,你就不管芙兒了嗎?」她說完這些話,賀蘭的臉色已經變了,三姨娘卻又很親熱地挽著賀蘭的胳膊,「其實也沒什麼,少奶奶今天就是來陪我看看房子,我們看完了,就回去了,只是這樣,大家都落得消停日子過,如何呢?」
賀蘭本就不想參與到這些紛雜的事情中去,索性道:「還問我做什麼,你不都安排好了。」三姨娘喜氣洋洋,嫣然一笑,「少奶奶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怨不得這樣招人喜歡。」
賀蘭默默地把頭轉向車外,那車道兩側種滿了杜鵑,一叢叢的,正結著花苞,再往遠處望,就是一整排的花磚磨牆,她轉過目光,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就見那三樓的長窗前,立著一個頎長的影子,是他。
她把生命中最單純熱烈的愛都給予了他。
她還記得邯平的茶樓,她總是在茶樓裡等他,因為等得時間久了,也會不耐煩起來,便到桌前尋了毛筆寫他的名字,高仲祺、高仲祺、高仲祺……不停地寫著,一筆一劃……慢慢地心裡就會快樂起來,當愛一個人的時候,只是看著他的名字,就會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她總是等著他,他說什麼她都堅定不移地相信,她想他們總是會在一起的,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一切,那時候天真單純的她,從未想過有這樣的一天,她要用生死的代價把他從自己的心口上狠狠地挖了出去。
而今才知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目春風百事非,她靠著車窗,那車玻璃上的涼意一點點沁到她的肌膚裡去,原來從前那些甜蜜的歲月,此刻想來,就好像是在慢慢地啜飲一碗苦藥,苦澀的汁液,直往腔子裡流,一路燒到心底。
這天漸漸地熱起來,已是初夏,到了傍晚,天邊一片燦金色,宛如絢爛流彩的錦緞,一整片的扶桑花被金色的夕陽照耀著,越發地明媚鮮艷,秦太太還在後面花園子裡剪供佛用的新鮮折枝花,李媽跟在她身後,捧著插花的瓶子,就見一名侍從官疾步過來,向著秦太太急道:「太太,大帥要收拾大少爺,唐副官勸不住,請您趕緊過去看看。
秦太太怔道:「承煜怎麼可能惹他父親發這麼大的火,他又不是兆煜那野馬性子。」
侍從官道:「就是大少爺,這回是大帥發火了,但大少爺的火氣更大些。」他這話說得已經十分嚴重了,語氣又惶急,秦太太不由得也緊張起來,將手中的花剪遞給李媽,道:「那我過去看看。」
她走了幾步,李媽也跟了過來,秦太太就道:「你就不要跟著了,忙你的去吧。」李媽就站住了,看著秦太太出了花園,就聽到花園子的另一角傳來很擔心的一聲,「李媽,母親怎麼了?走得那樣急?」
李媽回過頭,果然就看到在一片鳳尾草旁站著的,正是賀蘭。
秦太太繞過靜深的迴廊,沒多久便走到了秦鶴笙平日裡辦公的書房,那幾名侍從官站在門外頭,一見到秦太太立即行禮,秦太太隱隱便聽到辦公室裡面傳來秦承煜的說話聲,果然是從未有過的高聲大氣,依稀就是「不管你說什麼,我就是認定她了」,還有什麼「她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用不著你這麼費心力地去查」。
秦太太那心中就是一驚,然而就在這當下,忽聽得辦公室裡傳來「嘩啦」的一聲,好似什麼東西砸碎了,秦太太慌地推門進去,就見地上碎了一個花瓶,秦承煜依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那臉上的神情沒有半點怯意。
秦太太道:「你這是幹什麼?真要下手打承煜麼?」
秦鶴笙一看秦太太走進來了,更是怒道:「你先問問他自己幹的好事,他居然把邯平第一交際花的外甥女給我娶回家來了。」
秦太太一怔道:「承煜,你父親說的是真的?你當真這樣胡鬧?」
秦承煜硬生生地道:「我不管她是誰的外甥女,我只管我自己的心,我就是喜歡她。」秦鶴笙怒不可遏,指著秦承煜道:「我告訴你,你娶誰都行,偏偏就不能是她,你自己想辦法讓她離開秦家,我是不管了。」
秦承煜道:「你若是讓她走,我就與她一起走。」
秦鶴笙氣得又抓起一個硯台來,朝著承煜砸過去,秦承煜躲都不躲,幸好那硯台也只是砸到了他的肩膀上,秦鶴笙怒道:「我上輩子造了什麼虐,這輩子攤上你們這兩個混賬兒子!」
秦太太心疼兒子,急道:「承煜,你這是幹什麼?就不會先說一句軟話麼?你父親也是為了你。」秦承煜卻不退不讓,目光堅定地道:「父親,除非你打死了我,否則我這輩子除了賀蘭,誰也不要,我娶了她,她就是我妻子,這一輩子,我決不負她。」
這一句更是讓秦鶴笙勃然大怒,他的武裝帶本是掛在衣架上的,這會兒就上前一步,抓起皮帶沒頭沒腦地就朝著秦承煜的身上抽過去,嚇得秦太太趕緊來攔秦鶴笙,秦鶴笙將手一揚,就把秦太太甩到了一邊去,接著連抽了承煜好幾下,誰料眼前忽然人影一閃,就有人撲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鶴笙一皮帶抽下去,賀蘭咬緊嘴唇身體一個瑟縮,只覺得從肩頭到頸項都是一線火辣辣的疼,秦承煜看到了賀蘭忍痛的面容,驚道:「賀蘭你快閃開。」
賀蘭卻擋在了承煜的面前,只是抱著秦承煜不放,忍著疼道:「請你不要打承煜,是我的錯,你打我吧。」秦鶴笙拿著皮帶僵在那裡,秦太太趁著空趕緊上來奪他手裡的皮帶,衝著外面的侍從官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扶大公子和少奶奶出去,趕緊去請醫官來上藥。」那些侍從官看太太發了話,慌得都進來扶了秦承煜和賀蘭出去。
秦鶴笙早就跌坐在椅子上,滿臉鐵青,氣喘吁吁。秦太太道:「你這心臟的毛病是越來越重了,還總是動怒,這樣下去怎麼了得。」秦鶴笙道:「你不要管我,我有這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我還活著幹什麼?」
秦太太偏袒承煜,很不平道:「兆煜有哪一點能與承煜相提並論,我到現在還懷疑他到底是姓秦還是姓金。」秦鶴笙怒氣未消,「你不要借題發揮,兆煜是不是我的兒子,我自己心裡清楚得很,倒是賀蘭,真是讓我放心不下。」
秦太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鶴笙道:「我讓仲祺派人去邯平查了查賀蘭的底細,才知道……」他歎了一口氣,「賀蘭的姨媽梅太太,就是金士誠在邯平的舊情人!」秦太太聞言也是一驚,失聲道:「什麼?竟有這樣巧的事兒!」然而她跟隨秦鶴笙許多年,自然心思通透,這會兒眉心微微一蹙,轉念一想,卻道:「那人姓梅,又與金士誠有關係……」
秦鶴笙看一看秦太太,半晌歎了一聲。秦太太道:「去年的那起剿匪錯案,你口上說處罰,把高仲祺從邯平調回來,反而升了他的官,我倒還記得清楚,那報紙上登載的錯轟的別墅主人就是姓梅,是不是你為了處置金士誠,連帶著把賀蘭的姨媽給……」她說到這裡卻住了口,那臉上浮現出了驚愕的顏色。秦鶴笙陰沉沉地道:「不能讓賀蘭留在咱們秦家。」
秦太太卻道:「你又不是沒見承煜剛才的情形,你趕走賀蘭,只怕也同時趕走了承煜和咱們的孫女了。」秦鶴笙臉色一變,卻又知道秦太太所說不差,這也正是他最擔心的,這會兒坐在那裡陰著臉半天不說話,
秦太太想了半天,只能道:「我看承煜對賀蘭是鐵了心,賀蘭這孩子平日裡言談舉止,就是不差的,如今木已成舟,咱們就不如順水推舟,先看看情形再說,有些事兒不說出來,一輩子也沒人知道。」
秦鶴笙那臉上陰晴不定,靜默了半晌,卻把手揮了揮,道:「你出去吧。」秦太太轉身往外面走了幾步,忽地回頭謹慎地道:「鶴笙,你可不要一時犯糊塗,剛才承煜說得那樣堅決,賀蘭不能有事,除非你想要承煜的命。」
秦鶴笙那臉上一片無可奈何的顏色,他年歲已大,這般急怒交加,已然是呼吸急促,這會兒氣喘道:「行了,這事兒以後再說。」秦太太出了門,對站在外面值班的侍從道:「叫陸醫官來給大帥檢查一下。」那侍從聽了,立即就去打電話了。
笙歌酒後,何似無情
天已經很晚了,路邊都是些小攤販擺著攤子,汽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高仲祺側頭看著車窗外,光怪陸離的路燈從車窗上掃過,也映著他的臉,光與影的變換,他這幾天臉色陰鬱,一直就沒說什麼話,許重智坐在倒坐上,很是擔心。
那車行了不一會兒,司機就道:「參謀長,到清風樓了。」
高仲祺轉過頭,就見清風樓的外面站著許多穿長衫的便衣,眉眼嚴峻,神色間自有一股殺氣,許重智往車窗外看了一眼,道:「這個陳阮陵身邊的隨護保鏢還真不少,等閒人近不了他的身。」
因扶桑人一直要求秦大帥開放楚州各大港口,說什麼商務租用,暗地裡卻是妄圖把楚州作為一個向內地輸送軍火的通道,這個陳阮陵就是扶桑領事館派來遊說的,大帥屢次拒絕了他,陳阮陵仍不死心,深知目前在俞軍中的掌權人物,除卻秦大帥,段督辦,就是高仲祺了,他便直截了當地下帖子來請高仲祺。
高仲祺冷笑道:「他越大張旗鼓越好,免得給我添口舌是非。」許重智說了一聲「是」。他們此行帶的人也不少,正是一個警衛隊,此刻全都下了車,沉默冷淡地在外守衛警戒,與陳阮陵的隨護對峙。高仲祺下了車,被侍衛簇擁著進了清風樓,清風樓早就被清空,閒雜人等,自然是都不許入內的。
到了晚上點鐘,桌上的菜餚已經冷了,另有兩個大酒罈,一個已經空了,橫倒在桌面上,另外一個也只剩下了半罈酒,正是酒酣耳熱之際,高仲祺靠在椅子上,外套上的扣子全都解開了,端起酒杯朝著對面那人道:「想不到你的酒量竟如此之好。」
陳阮陵西裝筆挺,包廂裡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更襯得面如冠玉,一派儒雅,此刻微微一笑,道:「家母是陳家七小姐,陳家在瀘州,是幾代相傳的釀酒世家,參謀長誇我酒量不錯,那麼我也正應了中國人那一句古話,家學淵源。」
高仲祺道:「原來你母親是中國人,你怎麼給扶桑人辦事?」
陳阮陵笑道:「不巧得很,目前在金陵大使館的扶桑公使長谷川弘治,正是家父。」
高仲祺聞言,眉稜骨不經意地一顫,倒好似是聽到了一個大笑話,哈哈大笑,「那陳先生活得很不容易,世人總有理由罵你,你也總有理由反駁。」陳阮陵卻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寵辱不驚地道:「何必去反駁,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終究是破,我早就看慣了。」
高仲祺爽朗地一擊桌子,道:「你有這份超脫之心,倒也難得,為君此句,就該痛飲一杯。」他親自為陳阮陵倒了酒,兩人舉杯飲了,陳阮陵放下酒杯,卻又笑道:「高參謀長錯了,俗世之人又有幾個能超脫的,功名利祿這四字,耗盡了多少人的心思,就連高參謀長,不也是明裡暗裡活動著,如今在俞軍上,恐怕有過半數的大員,都是參謀長你的人了,就連鶴帥身邊的唐副官,不也是要看著高參謀長的眼色行事麼。」
高仲祺抬眸看了看陳阮陵那副處亂不驚的樣子,唇角揚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陳阮陵本就是有圖謀而來,怎奈從開始吃酒到現在,高仲祺卻時而扯一扯川清風土人情,時而又問一問扶桑民俗,陳阮陵始終找不到話鋒,好容易到了這樣一個關口,他便立即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陳某雖來楚州不長時間,但也久仰參謀長威名,深知參謀長乃當世之英雄,國家之棟樑,定然不會屈居於他人之下,若能與我們扶桑合作,那麼便是如虎添翼,日後飛黃騰達,這川清河山決跑不出參謀長之手。」
他侃侃而言,言語之間含著無數挑撥,高仲祺轉著手裡的酒杯,忽地冷笑一聲,那右手一動,便疾快地從槍套裡拿出手槍對準了陳阮陵,玩味地笑道:「陳先生,本來咱們喝得如此暢快,可你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陳阮陵望著那黑洞洞的槍口,雙手伸出,手心朝上那麼無所謂地一攤,微笑道:「即便參謀長現在殺了我,你想得到的一切再等個年,全都不成問題,只是……參謀長等得了嗎?」
高仲祺嘲弄地笑道:「與你們扶桑人合作,我又能得到什麼?」
陳阮陵從容道:「江山、權勢、財富、美人……」他頓了一頓,輕輕一笑,「只要參謀長想要的,你一句話,扶桑將不計一切代價為參謀長鋪平道路。」
他握槍的手無聲地一顫,眼眸裡閃過一絲銳光來,不禁重複道:「我想要的……」
若想控制一個人,必要先知道這個人最想得到的是什麼,陳阮陵原本就覺得這個高仲祺心思複雜,實在無法看透,更是難以駕馭,所以他一言一語都很是小心,此刻目光微微一閃,堅定不移地抓住了這個契機,緩慢地說下去,「人生如一場虛空大夢,朝華白首,不過轉瞬,若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麼生在這世上,也算是白走一場了。」
高仲祺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陳阮陵身後的那扇窗上,窗外是黑沉的夜色,恍若攪了半桶的墨漆,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窗外的街面上沒有一個人,那四下裡一片死寂,桌上的火鍋依然冒著熱騰騰的沸氣,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太多,這川清河山本就應該是他們家的,他這麼多年,一步步圖謀,為的就是早晚有一天,他要親手結果了秦鶴笙,但是秦家的其他人,自然也不能留。
尤其是秦承煜。
燈光從他的頭頂上照下來,明晃晃的流光,他的目光忽然恍惚起來,他還記得她唇角含笑,朝他跑來的樣子,嘴裡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仲祺,仲祺……」但現在她屬於秦承煜,他心裡的憤怒和嫉妒彷彿是一把刀在不停地來回翻攪著!
陳阮陵說得沒錯,人生轉瞬,若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只要她能回來,他就一定有辦法,讓她回心轉意,但是有一個秦承煜擋在那裡,她就永遠不可能回來。
陳阮陵看著那把槍緩緩地從自己的眼前落下,最終被放在了桌旁,他心知大事定矣,便意態閒適地挾了一片薄肉,放在沸騰的火鍋裡涮了涮,蘸了一點麻油吃下去,高仲祺坐下來,端起斟滿酒的酒杯一飲而盡,再將酒杯放在桌子上,發出「噹」的一聲,在這靜寂的房間裡,分外地清晰響亮。
「陳先生,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雖然在大帥跟前還能說上幾句話,但我畢竟是個外人,俞軍早晚都是承煜大公子的。」他那眼眸裡閃過一絲如刀刃般的冷光,嘴上卻是含著淡淡的笑意,「我縱然是有心幫你,也是愛莫能助。」
陳阮陵眉峰一聳,「參謀長的意思是……」
高仲祺卻不再說話了,只是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的,夜深電力已足,掛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很是明亮,將他的五官輪廓照耀得分外清晰,只是一雙墨瞳裡,閃爍著冷邃的光,透出匕首般的銳利之意。
陳阮陵何等精明,忽地微微一笑,「我懂了。」
因才是初夏,陽光很是明媚,秦公館玻璃花房裡的素心蘭還未完全開落,甬石道兩側是成簇的天目瓊花,花葉繁厚,一些枝幹沉甸甸地墜到了草地上去。因芙兒鬧了點小毛病,賀蘭在嬰兒室裡陪了一整天,等到了晚上,就聽丫頭來報說秦太太叫賀蘭過去。
花園裡點著很亮的電燈,照亮了一架子的紫籐花,花絛如紫色碎金般垂下來,璀璨炫目,幾個丫頭正在打理樹下的鮮花盆景,秦太太坐在精緻白椅上,手拿著一本《蓮花經》一頁一頁地看,段家大小姐薇玉也來了,這會兒正拿著拼圖在那裡擺弄,賀蘭走過去,輕聲道:「母親。」
秦太太抬起頭來,望見賀蘭,微微一笑,很是從容慈愛,賀蘭才坐下了,就有侍候的丫頭過來倒紅茶,秦太太又道:「芙兒怎麼樣了?」賀蘭道:「剛才給她餵了一勺子藥,現在睡得安穩多了。」
秦太太點點頭,「那就好。」又將手中挽得一串佛珠慢慢地放在書頁上,道:「承煜這幾日很忙麼?」
賀蘭道:「也不是很忙。」
秦太太微微一笑,「既然不是很忙,那為何要在書房裡工作到深夜,甚至不回房去睡呢?」她那一句話音才落,賀蘭只覺得心中「咯登」一下,抬眸就見秦太太注視著自己,她慌忙之中不知如何回答,薇玉忽地在一旁笑道:「母親,你看你這句話把賀蘭妹妹的臉都問紅了。」
秦太太笑道:「那我也就不多說了,這終究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兒,說多了只怕你們要嫌煩。」
賀蘭忙道:「我們不敢。」
秦太太卻又笑道:「承煜對我說,你們要搬出去住。」
賀蘭看一看秦太太含笑的眼眸,靜默了片刻道:「是有搬出去的意思,楚州大學距離這裡總是太遠,承煜每天來來去去的不方便。」
秦太太便歎了一聲,緩緩道:「承煜這孩子,雖然性子溫良,但自小都是什麼事兒都放在心裡,我也不瞞你說,早年他出國,就是與他父親鬧了些矛盾,後來還是我好說歹說,才把承煜勸了回來,大帥心疼兒子,口上雖然凶了些,但承煜無論做什麼,大帥都由著他,即便你與承煜結婚這樣大的事情,也是承煜說了要帶你回來,我們才知道,得虧你們竟瞞的這樣嚴實……」
秦太太說到這裡,賀蘭卻把頭一低,輕輕道:「對不起,母親。」
秦太太微微一笑,「這事兒不怪你,況且承煜眼光向來不差,這一點我還是相信的,不過你們說到搬出去,我倒不十分贊同,這哪能說搬出去就搬出去,當初他一個人去邯平,我就很不放心,幸而邯平地方清靜,又有薛督軍在,大小有個照應,但如今在楚州可就不行了,他那樣的身份,總有人因為他老子而算計到他頭上去。」
賀蘭垂下眼睛,默默地聽著。
秦太太說道:「若是你們真想搬出去,就去墨山,那有咱們秦家一處園子,也還清靜,適合你們年輕人住。」
賀蘭道:「我回去對承煜說。」
秦太太見賀蘭如此識得大體,便滿意地點點頭,「你和承煜都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咱們家裡不安分的只有一個兆煜,整日裡游手好閒,今兒居然把個戲子給我領到家裡來胡鬧。」她一說起兆煜,那臉上便露出了很難以忍耐的表情,「二姨娘生養的,還能有幾個好的,我倒是用心竭力地護著他,他自己不爭氣,偏要往歪道上走,誰還能管得了,再怎麼提拔也沒用。」
段薇玉笑道:「母親,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你就消消氣,明天我與賀蘭妹妹去百貨公司給你買生日禮物,母親喜歡什麼,我去給你買回來。」她本是秦太太認下的乾女兒,秦太太對她很是不錯,便笑道:「你這孩子,家裡要什麼沒有?你還要去買,回頭還要我掏錢補給你。」
薇玉笑道:「補也要多給我補一點。」接著便朝賀蘭眨眨眼睛,賀蘭正不解其意,薇玉卻笑起來,「賀蘭妹妹,有人尋你來了。」賀蘭回頭一看,果然就見秦承煜走過來,外套已經脫了,只穿了一個西裝馬甲,還束著銀灰色的領帶,面帶笑容,很是溫文爾雅,先向著秦太太道:「母親。」
秦太太點點頭,笑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秦承煜坐在椅子上,道:「回來有一會兒了。」
薇玉笑道:「承煜,你是聽說母親叫了賀蘭妹妹來,所以專程來的吧?這樣急,難道還怕母親欺負你媳婦麼?」
這一句話說得賀蘭都窘起來了,道:「薇玉姐,你不要亂說。」段薇玉笑道:「賀蘭,你看看承煜臉上的表情,他都默認了,你還要推托什麼。」賀蘭被她這樣擠兌著,那臉卻越發地紅了。
秦太太笑道:「好了好了,薇玉你就不要鬧他們了,賀蘭也在這裡坐了半天了,恐怕芙兒醒了要哭鬧,你們回去吧。」秦承煜也不客氣,笑道:「那我們就先走了。」便帶著賀蘭站了起來,向秦太太與段薇玉道了晚安,兩人一起走了。
黯黯情思,憑欄無言
花園子裡的電燈開得雪亮,草叢裡蟲聲唧唧,雲柏樹下四面圍著茉莉盆景,便有一股茉莉的花香拂面而來。秦承煜與賀蘭一起走了幾步,忽地道:「賀蘭,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他把一把鑰匙放在了賀蘭的手裡,笑道:「我今天晚上去看了一處房子,很不錯,我已經交了租金定下來了,這是房子的鑰匙。」
她輕聲說:「可是母親說讓我們去墨山住呢。」
他說:「去墨山幹什麼,我們要有自己的家,憑我一個人的能耐,也能讓你和芙兒過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賀蘭心中微甜,看看那把亮晶晶的鑰匙,彎唇一笑,「那房子什麼樣?」
承煜笑道:「華普敦66號,中西結合的一套房子,房間很大,我算了一下,上樓的第二間可以做芙兒的嬰兒室,隔壁就是我的書房,她如果哭鬧了,我馬上就可以聽到,最裡面的一間是臥室,你要是站在窗前拉開簾子,就能看到遠處的墨山景致,我準備把簾子換成水晶簾,更漂亮一些,樓上還有一個小閣樓,你要是願意,可以在上面養花……」
她微笑著聽他興致勃勃地說話,有一種平凡而純粹的幸福從心底裡一點點溢出來,他們這樣在草坪上慢慢地走著,手臂彼此相碰,秦承煜說話的語氣頓了頓,緩慢地握住了她的手,賀蘭低頭一笑,輕暖溫柔,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更加放慢了步子,路燈照亮了夜色,草地映著一枝枝的花影,隱隱約約地傳來一些不知名的蟲兒鳴叫,他們夫妻二人只是靜靜地朝前走著,然而這樣的執子之手,彼此心意相通,卻讓人頓生無限美好與甜意。
秦承煜忽地道:「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對面的玻璃花房裡,與養花的工人說了幾句話,養花的工人笑著點點頭,不一會兒,他又從花房裡快步走出來,快步走到了賀蘭的面前,把剛采的一枝素心蘭遞給賀蘭,笑道:「等你回去插在臥室的花瓶裡,一晚上都很香。」
賀蘭朝著花房裡看了一眼,就見花房裡的工人都在看著他們笑,她的面頰浮上一層淺淺的紅暈,輕聲道:「人家都在看我們呢。」秦承煜「啊」了一聲,也回頭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道:「沒事兒,他們笑的是我。」
賀蘭拈著素心蘭,含嗔帶笑地看了他一眼,秦承煜那俊秀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片溫柔的笑意,一雙黑眸子亮若晨星,輕聲對她道:「等過陣子我去天津辦完學校交代給我的事情,我就帶你和芙兒搬到華普敦去,好不好?」
賀蘭說:「我都聽你的。」
兩人一起回了院子,秦承煜自去書房工作,賀蘭專門找了一個小花瓶,把那一枝素心蘭插好了,才去照顧芙兒。秦承煜忙到了晚上點鐘,恰逢朱媽來送新茶,便道:「賀蘭休息了嗎?」
朱媽笑道:「小姐還在嬰兒室裡呢。」
秦承煜看了看落地鐘,見時間已經很晚了,便站起來走出門去,嬰兒室就在書房的對面,門半掩著,有淡淡的燈光從裡面照出來,秦承煜走過去推開門,就望見賀蘭坐在椅子上,一手扶著搖籃,居然靠在那裡睡著了,屋子裡溫暖的光線照進來,她半邊臉被光芒照著,是玉一般的潔白,翡翠墜子從耳邊斜斜地垂下來,貼在臉頰上,為她那晶瑩剔透的皮膚增添了一份鮮活的翠綠色。
他靜靜地凝望了她片刻,想著她這樣睡恐怕要著涼,便過去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肩頭,微笑著道:「賀蘭,快起來,回屋裡去睡。」誰成想她那眉頭卻微蹙起來,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道:「仲祺。」
地上鋪著的影子無聲地晃了晃,那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頭上,驟然翻攪起來的驚怔好似一條無聲無息的河流,緩慢殘忍地從心上流淌過去,即便用盡了全力壓制自己,也無法控制那摧枯拉朽一般呼嘯過來的難過。
轉眼就到了第二天清晨,賀蘭早早地起來,正在餐廳裡看傭人擺菜,因瞧見了一盤醋雞,便笑道:「油膩膩的,大早晨誰吃這個。」朱媽站在一旁笑道:「太太那邊叫添的菜,本說的是中午送過來,廚房裡張師傅聽差了,這會兒便給做上了,管它油膩不油膩,姑爺小姐好歹吃一點。」
賀蘭不由得一笑,就聽得樓上傳來腳步聲,又有丫頭道:「大少爺下樓了。」賀蘭從餐廳裡走出來,秦承煜一手挽著自己的西服外套,一手拎著公文包,竟是要直接就走的樣子,賀蘭忙道:「你不吃早飯了?」
秦承煜那腳步頓了一頓,回過頭來望了賀蘭一眼,賀蘭卻瞧見他的眼睛裡居然雜著許多的血絲,那臉上的神色也很疲憊,便道:「你怎麼了?昨晚睡得不好?」秦承煜搖搖頭,依然溫和地說了一句,「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先到學校去。」他竟這樣轉身走了,賀蘭怔怔地站在客廳裡,正不知為何,朱媽走過來道:「小姐,菜都要涼了。」
賀蘭回過頭來,望著朱媽勉強地笑一笑,道:「哦。」
到了下午一點多鐘,段薇玉也就準時來了,拉著賀蘭一起去逛百貨公司,為秦太太挑生日禮物,兩人買了不少東西,全都交給了隨行的司機和下人拿著,賀蘭倒沒給自己買什麼,反而在一家老店裡給承煜定做了一套西服,特別叮囑了要進口的料子,但賀蘭要的那種料子要等下午三點才有新貨上來,賀蘭便準備先到別處走走,逛完別處再回來看看,新料子也就到了,薇玉笑道:「賀蘭,承煜的衣服已經夠多了,你怎麼還要給他做?」
賀蘭道:「他要去天津開會,新西裝總比舊衣服顯得光鮮亮麗。」
薇玉笑道:「你把承煜打扮得光鮮亮麗,小心被外面的女人盯上,他不是別人,他可是秦家的大公子。」
賀蘭嫣然一笑,「承煜不會那樣做的。」
因為時間還不到三點鐘,薇玉與賀蘭又一起去公園裡走走,公園裡空氣清新,綠茵鋪地,陽光明媚,道路的兩側開著大叢大叢的芍葯,兩人在公園的咖啡廳裡坐了一會兒,西崽遞了菜牌子上來,段薇玉照例要了一份蛋糕,只吃蛋糕上面點綴的車厘子,賀蘭單叫了一杯蔻蔻,兩人閒談了幾句,薇玉翻著桌上擺的日曆牌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看了看表,道:「呀,不好了,都這個時辰了,我得趕緊走。」
賀蘭道:「怎麼了?」薇玉急匆匆地道:「我在輪船公司放了一筆款子,他們總經理說今天三點鐘給我打電話,我真糊塗,竟把這事兒忘了個乾乾淨淨。」賀蘭便道:「那你快回去,別耽誤了正事。」
薇玉道:「是啊,我得先走,不能陪你去看料子了。」賀蘭點點頭,薇玉便起身忙忙地走了,賀蘭一個人坐在咖啡廳喝蔻蔻,這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眼看著不遠處一片烏雲壓了過來,沒多久就是一場大雨嘩嘩地下了起來,一直都不停,天色漸晚,賀蘭有些急了,想起汽車還停在公園外面,從這裡出去快走兩步,也就到了,便付了賬,起身出了咖啡屋。
一出門才知道雨又急又冷,又是一陣大風,將公園裡的樹木吹得嘩嘩作響,賀蘭只穿著一件海棠色綃花噴金斜襟旗袍,很是單薄,眨眼間就落了一身的雨,她冒著風緊走幾步,耳垂上的寶石墜子被風吹得一陣亂晃,然而那直往頭頂上澆的冰涼雨絲,忽然間就消失了。
賀蘭轉過頭來,驚愕道:「兆煜。」
秦兆煜西裝革履,手裡擎著一把傘舉在了賀蘭的頭上,賀蘭的頭髮都濕了,一張臉被雨水冰得更是如玉雪一般,兆煜卻把眼眸一垂,將手中的傘往賀蘭的手裡一塞,並沒說什麼。
他剛把傘塞到了賀蘭的手裡,就聽得遠處的亭榭裡傳來女子的嬉笑之聲,「二少爺,你怎麼這樣薄情,才認識了新人,就把我們冷落了麼?」賀蘭朝亭子裡看了一眼,就見亭子裡站著幾個穿著時髦的男女,賀蘭接過了傘,向著兆煜笑道:「你這幾天都沒在家,父親總念叨你呢。」
兆煜淡淡地「嗯」了一聲,低聲道:「我知道了。」賀蘭笑一笑,才轉身走了,兆煜卻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半天沒動,就見那層層雨霧之中,她的身影漸漸地遠去了,他這才回到了亭子裡,同行的幾個朋友卻都嬉笑地望著他,他也不說別的,只往亭子的欄杆上一靠,望著鋪滿荷葉的池塘發呆,同行的明玉芳湊上前來,笑道:「二少爺,那個女人是誰啊?那身條,那模樣,真真是個美人,怎麼不拉進來大家一起坐坐?」他這話音才落,領口就是一緊,居然喘不過一口氣來,竟是秦兆煜一把攥住了他的坎肩領子,一雙眼睛冷得如生鐵一般,明玉芳「哎呦」一聲,忙道:「二少爺,我說錯話了,你別發這麼大脾氣!」
秦兆煜揪著明玉芳的領子把他往旁邊一甩,惡狠狠地道:「再他媽廢話,我剝了你的皮!」明玉芳打了個趔趄,差點摔一跟頭,他知道兆煜的脾氣,很是惹不得,這會兒順順自己的喉嚨,再不敢說話了,周圍人瞅著他那副吃了虧的熊樣,都吃吃地笑著,兆煜卻轉過頭來,依然沉默地望著池面,就見池塘裡荷葉翻飛,凌波清荷在如冰絲般的雨水中左右搖擺。
付與金尊,情難依舊
沒幾天就是秦太太的生日,秦府門外早早地豎起了五綵牌樓,自然是門庭若市,來往的賓客絡繹如雲,大都是些督軍幫辦家的太太少奶,警衛總隊的人分排在府門的兩邊,在這壽喜之上平添了一份莊嚴肅穆,禮堂裡搭了戲檯子,鑼鼓鞭炮之聲不絕於耳,直鬧到半條街面都聽得見,承煜與賀蘭因是秦家大少爺大少奶奶,少不得要分頭招待男女賓客,賀蘭忙了一個下午,才進了內客廳,就見三姨娘與秦太太坐在沙發上,賀蘭便想退出去,誰料三姨娘眼尖,先瞅見了她,立即笑道:「少奶奶,怎麼剛一進來就要出去呢?」
賀蘭便走進來,笑道:「我看母親在與三姨娘說話,不想進來打斷了。」
三姨娘笑道:「哪啊,太太這會子正生氣呢,你快來幫我勸勸。」
賀蘭看秦太太那臉上,果然有怒容,便笑道:「是誰惹了母親不高興?今天我是總招待,我去幫母親教訓教訓。」
三姨娘笑道:「正好呢,你這個嫂子去訓一訓那個不成器的小叔子,不來拜壽也就罷了,還敢喝得酩酊大醉,我勸了他幾句,他就砸了一對斗彩花瓶,這喜慶日子碎東西,多不吉利啊。」
秦太太怒氣未消,「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就恨不得我死掉。」
三姨娘便道:「別的日子這樣鬧也就算了,今天也這樣鬧,想說兆煜沒有別的心思,恐怕還真難。」賀蘭看看三姨娘那副樣子,她一句話鯁在心裡,明知道不該此時說,卻還是忍不住道:「母親已經很生氣了,我們應該勸解才是,怎麼三姨娘還火上澆油呢?」
三姨娘輕鬆地一笑,「喲,難道我站在太太這邊說話還不對了,什麼是勸解,給兆煜說話就叫勸解了麼?」她這一句簡直如刀子一般,頂大的一個罪名扣下來,賀蘭不得不道:「我什麼時候給兆煜說話了?」
秦太太卻打斷了賀蘭,道:「你們都不用說了,我心情本來就不好,你們還來煩。」末了又歎了一口氣,「這人到底貼不貼心,只要一回就全看出來了,賀蘭,你出去招待吧。」
賀蘭便說了一聲「是」,才站了起來,三姨娘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上,唇角噙著一點點笑意,不顯山露水的得意。賀蘭再沒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在迴廊上慢慢地走了幾步,那心裡簡直委屈極了。
她站在迴廊上,聽著前廳裡傳來的戲檯子上的鑼鼓聲,鏘鏘不絕於耳,只覺得很是煩得慌,想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便順著迴廊往花廳裡走,花園子裡靜悄悄的,石階旁盛放的一片片美人蕉,火紅如雞冠,賀蘭推開花廳的門,先聞到了刺鼻的酒氣,就見一個人頭靠在沙發上,身體卻拖到地毯上,那露出的半邊側臉被酒精燒得通紅,賀蘭看了一眼,愕然道:「兆煜,你怎麼了?」
秦兆煜趴在那裡,半點回音都沒有。
賀蘭忙走到桌側去按鈴叫下人,又走到兆煜的跟前來,彎腰去看他情形,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他的鼻息,他酒意沉沉,呼吸急促,賀蘭收回手來,才覺得自己真是慌了神,這樣的舉動簡直是有點可笑。
她試探地叫了幾聲,「兆煜,兆煜。」他也沒有回聲,只是攤在地毯上的手掌心裡破了一個極大的口子,一個勁兒地往外冒血,看著讓人心顫,賀蘭忙解下盤扣上的雨過天青色竹葉絲綢手帕擦他手心裡的血,那血口子很長的一條,賀蘭便將手帕纏在他的手上,才剛打了一個結,回過頭來就見兆煜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無聲地注視著她。
賀蘭嚇了一跳,兆煜卻忽然伸手過來,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子,賀蘭這下子被駭住了,使勁往外掙道:「兆煜,你快放手。」她這樣往後一退,他竟同時被牽扯著從沙發上起來了,一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來扳她的臉,苦辣的酒氣拂到了賀蘭的臉上來,花廳的大門外傳來腳步聲,賀蘭知道這是聽到鈴聲的下人到了,若是看到這樣的景象可了不得,她越發地急起來,顧不得許多,伸出另一隻手便用力地打在了秦兆煜的臉上。
秦榮推開門就見賀蘭靠在鑲嵌在牆上的烏木格子上,呼吸略微急促,臉色發白地望著趴在地毯上的那個人,秦榮茫然一怔,賀蘭聽到門聲,轉過頭來望著秦榮,道:「快叫幾個人來伺候二少爺,二少爺喝得太多了。」
秦榮這才明白原來趴在地上的那個人是秦兆煜,忙道:「哎喲,二少爺,你怎麼躺這了,這地上多涼。」就上來攙扶兆煜,將昏沉沉的兆煜抬到沙發上去。賀蘭道:「我還要到前廳看看,二少爺就交給你了。」
秦榮道:「我知道了,少奶奶你放心去吧。」
賀蘭便推門走出去了,六神無主地出了花園,順著迴廊去了前廳,長廊的兩側木槿開得很是繁盛,粉色的花團從廊外探了進來,晃晃悠悠地拂到她的身上去,旗袍上沾了夜露,她也沒有察覺,恍惚失神間就見承煜站在對面,略低著頭,被夜色籠著,她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卻聽得他忽然歎了一口氣。
她輕聲道:「承煜。」
他絕沒想到賀蘭就在這裡,回過頭來,那清俊的面孔上一片愕然,繼而笑道:「我還以為你和母親在一塊呢。」她向他走過來,電燈的光芒照耀在她的眼上,承煜看了她一眼,忽地道:「你怎麼哭了?」
賀蘭本想問他為什麼歎氣,卻反而被他先問了,忙揉揉眼睛,「沒有啊。」承煜何等心細,望著她的臉,微蹙起眉頭,從西服裡掏出一方手帕給她,溫聲道:「你眼圈都紅了,當我看不見麼?」
賀蘭這才察覺到眼角都涼涼的,想來是濡了些淚意,忙接過他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小聲地道:「我剛才在母親跟前說錯了話,惹了母親不高興。」
他便明白了,默默地道:「你自從跟了我,把以前快樂的性子都磨煞了一大半,我真不想看到你這樣。」
賀蘭道:「你不要這樣說。」承煜靜靜地凝望著她的面容,忽地有點氣餒地道:「賀蘭,我真是盡了全力,我只想對你好。」賀蘭一怔,抬起頭來看他,他的目光裡閃爍著一種溫柔的光,這會兒卻輕輕笑道:「我這樣努力,你會愛我麼?」
賀蘭疑惑地道:「承煜,你到底怎麼了?」他卻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大概是突然犯了神經病,居然患得患失起來了。」賀蘭忙道:「你這個人怎麼沒個忌諱,竟胡說八道。」他見她擔心,立刻道:「好,我不說這種喪氣話。」
秦承煜伸出手來,將她的手握在手裡,輕輕地握了握,接著又微微地笑一笑,「這個家裡就是烏七八糟的雜事多,我明天去天津,等回來我帶你搬出去,就清靜了。」他又道:「母親那邊你不用擔心,我這就去看看。」他欲待要走,卻又停住了,轉過頭來對賀蘭道:「你不難過了吧?」
賀蘭手裡還握著他的手帕,搖搖頭,秦承煜便道:「那你笑一下給我看,我才放心。」他凝神注目地望著她,賀蘭忍不住就是一笑,道:「你快去看母親吧。」秦承煜也笑了笑,這才轉身走了。
到了夜裡,賓客都散了,賀蘭才清閒下來,哄芙兒睡著了,又在搖籃前坐了半天,才從嬰兒室出來,就見浴室的門半開著,秦承煜脫了外套,正在裡面擺弄著浴缸上面的熱水氣管子,賀蘭走過去道:「怎麼了?」
承煜道:「這管子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偏偏放不出來熱水。」
賀蘭道:「恐怕是壞了,明天找一個工人來修一修,今天就不要用了。」秦承煜擦擦頭上的汗,笑道:「累了一天,明天還要出門,沒想到熱水都要與我作對。」
賀蘭笑道:「這也沒什麼,臥室裡不也有浴室,你過來洗,我這就去給你放水。」秦承煜略略一怔,看了賀蘭一眼,賀蘭已經轉過身,走到臥室裡,又推開壁上的一扇乳白色的雕花門,進了浴室,低著頭往浴缸裡放水,熱水氣管子一旋,就有嘩嘩的熱水,直射到浴缸裡去了,她一面放著熱水,一面轉身走出去,尋新的毛巾和香皂,卻望見秦承煜站在臥室的木格子前,似乎很認真地研究著上面一件月白冰紋花瓶。
賀蘭笑道:「你的睡衣在哪裡?我去給你取來。」
秦承煜轉過身來,「在書房裡,我自己去拿。」賀蘭指了指浴室,「你還是進去看著熱水吧。」她自去了他的書房,果然就見一套睡衣,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天鵝絨沙發上,又有一條珊瑚絨毯子,已經鋪蓋好了。
賀蘭抱著睡衣回到臥室,浴室裡的熱氣騰騰地冒了出來,連帶著臥室裡也蒸汽滾滾,她忙走進去一看,就見秦承煜站在浴缸旁,而那浴缸裡,已經放了整整半缸的滾燙熱水了,熱氣直往外湧,賀蘭忙道:「你怎麼放了這麼多的熱水,要怎麼洗呢?」
秦承煜正在發呆,被她這一句話驚回神來,這才發現眼前已經是一片白煙,忙要去將熱水汽管子擰上,不料他這樣慌張地一伸手,卻正把手伸到了管子的下面,滾燙的熱水一股腦地澆到手背上,疼得他眉頭一皺,忙縮回手來,賀蘭嚇得「呀」了一聲,趕緊過來拉著他的手看,他的手背已經紅了一大片。
賀蘭看了心疼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發紅的手背上,是晶瑩剔透的纖細,他莫名地一陣氣促,竟似感覺不到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熱水的蒸汽氤氳著她的面孔,好似泛著紅暈的蘋果,他心跳得愈加地快,她卻抬起頭來看他,「你痛不痛?」正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臉頓時一紅,把頭低了一低,轉過身便往外走。
胭脂留醉,香染芙蓉
免費提供賀蘭看了心疼道:「你也太不小心了。中文網」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發紅的手背上,是晶瑩剔透的纖細,他莫名地一陣氣促,竟似感覺不到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熱水的蒸汽氤氳著她的面孔,好似泛著紅暈的蘋果,他心跳得愈加地快,她卻抬起頭來看他,「你痛不痛?」正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臉頓時一紅,把頭低了一低,轉過身便往外走。
秦承煜慌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輕聲道:「賀蘭。」她的手指柔軟溫暖,他忽然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心簡直就像是擂鼓一般,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閃避了一下,他的嘴唇在接觸到她面頰的那一刻終於停住了,一股脂粉的香氣幽幽地飄來,她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了抱在懷裡的睡衣,纖瘦的脊背挺得筆直,他開口問道:「怎麼了?」她的肩膀愈加地僵硬,卻硬撐著一笑,「沒什麼,就是有點頭暈,這裡實在太悶了。」
他望著她那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手上的力道卻一點點地放鬆了,最終還是鬆開手,溫柔地一笑,「你出去把窗戶打開,透透氣。」
賀蘭往後退了一步,她始終低著頭,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我走了。」秦承煜覺得自己的手臂一陣陣發虛,她在自己懷裡的感覺還清晰地殘留著,他恨不得上前一步,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無論如何也不撒手,然而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道:「好,你走吧。」
賀蘭輕輕地「嗯」了一聲,轉身往浴室門處走,打開門的時候她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見她回過頭來,便微微一笑,眼裡帶著很溫柔的光。
那浴缸裡的熱氣還在朝上蒸騰著,浴室裡氤氳著這樣白而薄的水霧氣,他低下頭,覺得自己三魂走了七魄,胸口空蕩蕩的好似被挖去了一大塊。
賀蘭獨自一個人站在臥室裡,她靠著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默默地站了片刻,有悠悠的香氣浮來,賀蘭抬起頭,就見放在木格上的素心蘭還未凋謝,翠綠若針的葉片婀娜多姿,皎潔無瑕的花盞鏤冰琢玉一般,她想起他將那一枝素心蘭送到她手裡的時候,眉宇間的溫潤笑意恍若暖陽。
賀蘭望了望那一枝素心蘭,目光澄澈如秋水,她終於轉身出了臥室,直接去了承煜的書房,打開書房門,就見那一條珊瑚絨毯子還整整齊齊地疊在沙發上,她走過去,將毯子抱起來,毯子很軟和,毛茸茸地熨帖在她的胸口上,她靜靜地把毛毯抱到臥室裡,慢慢地放在紫檀床上。中文網
承煜走出浴室,臥室的大燈已經關了,只有床旁的櫃子上開著一盞小檯燈,賀蘭低著頭,正在鋪被子,聽到他的腳步聲,便輕聲道:「書房裡那樣冷,你今天晚上不要去睡了。」
承煜怔了怔,半晌笑道:「也沒什麼,睡著了就不覺得冷了。」賀蘭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一雙眼眸裡透出溫暖的光來,她看看他,卻又垂下了眼眸,默默地不說話,那臥室裡靜得針落地都聽得見,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好像有一把小火苗烈烈如焚地燒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卑鄙,難道要趁人之危去勉強她,他明明知道她的心裡……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硬生生地說了一句:「賀蘭,我知道你……」
他的一句話說到一半卻又停住了,賀蘭慢慢地走到了承煜的面前,眼珠裡透出溫暖的寧和,靜靜地凝視著秦承煜,低聲道:「你是我丈夫,除非你是嫌棄我。」她說完這一句,那臉上微微地紅了紅,像塗了一層胭脂般,把頭低了下去。
淡淡的檯燈光籠著他二人,那臥室裡寂靜無聲,只有素心蘭的香氣,幽幽地飄蕩過來,在他的鼻息間氤氳著,像是酒,葡萄汁釀成的酒,醇香悠長,她就在他的眼前,盈盈若一枝折枝芙蓉,她是他一直渴望和深愛的女人,他沒法子再控制自己,半帶恍惚道:「賀蘭,我愛你,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愛你。」他彷彿是試探一般,緩緩地伸出雙手,將她抱在了自己的懷裡,她的身體軟得像一朵雲,旗袍的下擺有點長,無聲地覆蓋在他的腳背上,簌簌地摩挲著他的腳背。
他望著她的嘴唇,喉嚨一陣陣發緊,低頭去吻她的嘴唇,紅潤溫暖,甜絲絲的味道,這讓他想起,他很小的時候,常淘氣地去摘院子天井裡盛開的蔦蘿花,拔出花瓣放在嘴裡輕輕地吮吸,從花瓣裡泛出來的甜意,直湧到他的心裡去。
第二天早上,朱媽按例來打掃屋子,卻見那書房的門大開著,朱媽便朝裡面看了一眼,裡面竟然一個人都沒有,連平日裡擺在沙發上的珊瑚絨毯子也不見了,她又朝著嬰兒室看了一眼,嬰兒室裡也沒有人,朱媽怔了怔,這才抬眼看向了臥室緊閉的屋門,頓時一笑,喜洋洋地下樓去,直接拐去了廚房。
到了八點鐘左右,賀蘭最先起來了,對著鏡子梳好了頭髮,又換好了一身素藍色錦緞旗袍,站在鏡子前面系肋下的扣子,承煜也剛從浴室裡洗了一把臉,走出來的時候烏黑的頭髮上還沾著清亮的水珠,他走到鏡子旁,仔細地端詳著鏡子裡的賀蘭,見她臉上還塗著一點胭脂,便笑道:「你塗胭脂好看極了。」
賀蘭說:「那我從今以後只塗給你一個人看。」
秦承煜脈脈一笑,道:「這裡也應該再塗一點。」他親自伸手從胭脂盒裡挑了一點點出來,慢慢地在手心裡揉開,仔細地塗在賀蘭的面頰,輕聲道:「真美。」賀蘭的眼睫毛無聲地一垂,唇角漾著一點點甜甜的笑意,秦承煜將賀蘭攬在懷裡,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親了親,很是戀戀不捨,賀蘭那兩腮卻更紅了,輕聲道:「朱媽就快帶人來掃屋子了。」果然就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賀蘭忙道:「進來吧。」
正是朱媽帶人來掃屋子,朱媽還抱著芙兒,笑道:「小小姐大概知道爸爸今天要出門,往日裡這時間都還睡著呢,今兒可倒好,早早地就在搖籃裡打滾了。」秦承煜伸手過去將芙兒抱在懷裡,低頭親親芙兒的額頭,芙兒咧著小嘴衝著承煜樂,小手摸上了承煜的臉,賀蘭笑道:「你小心,她最近學會了撓人。」承煜回頭望了她一眼,很是有點得意地道:「芙兒可捨不得撓我。」
賀蘭走過去,芙兒看到媽媽來了,越發地興奮,雙腿一陣亂蹬,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秦承煜道:「這小傢伙兒還有點人來瘋兒,人一多她就高興,長大了肯定是個搗蛋鬼。」
賀蘭笑道:「到時候一定被她鬧死了。」
秦承煜笑道:「頑皮一點的孩子會很聰明。」
朱媽笑著向他們道:「姑爺,小姐,下樓吃早餐吧。」她走過來接了芙兒,芙兒朝著秦承煜咯咯地笑起來,煞是可愛,秦承煜又親了親芙兒的小臉蛋,才與賀蘭一起下樓吃早餐,丫頭已經在桌上擺了香粳米粥和清爽的小菜,賀蘭看看壁爐上的小金鐘,道:「時間還早,你多吃一點。」
承煜笑道:「今天這冷蘆筍的味道真不錯。」便多吃了幾塊,賀蘭看著他吃完了那一碗粥就放下了,道:「你的箱子都理好了嗎?」秦承煜笑道:「理好了,你昨天晚上都親自理了兩遍了。」
賀蘭一笑,「我再看一看,不要落下什麼東西,用的時候找不到才著急呢。」她上了樓,到秦承煜的書房去,見小皮箱還放在沙發上,她走過去打開皮箱,看裡面的襯衫襪子等衣物都已經疊放得工工整整的了,秦承煜走進來,見她又把那件襯衫拿出來,仔細地疊了一遍,他一直站在門邊望著她,目不轉睛,眸子裡溫潤如初。
賀蘭低著頭將他的箱子理好,終於放心地合上落了鎖,秦承煜已經穿上了西服外套,賀蘭走過去,替他順了順淡銀色的領帶,兩人都同時往穿衣鏡裡望了望,彼此笑了一笑,秦承煜道:「我該走了。」
賀蘭道:「我送你。」
秦承煜拎起皮箱,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了賀蘭的手,兩人一起走下樓去,順著花園的紅磚路朝大門外走,磚路的兩旁種植著高大的楓樹,雲柏和一些翠綠的矮灌木叢,牽牛籐纏繞在木槿花上,開著一朵朵小花,很鮮亮的紅色和淡霞粉色,時間還很早,晨曦從樹葉的縫隙間灑落,周圍是一片柔和的寧靜。
賀蘭輕聲問了一句,「你下禮拜三就能回來了吧?」
他說:「下禮拜三肯定能回來。」
她低著頭,仍舊默默地走,他握著她的手,真希望那紅磚路長到沒有盡頭,他們就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然而天目瓊花叢的盡頭一轉,就可以看見大鐵門了。
他停住了腳步,把皮箱放下,轉過身來看著她,伸出雙手將她的兩隻手攏在一起,包容在手心裡,輕聲笑道:「小心手冷。」
賀蘭笑道:「傻子,夏天怎麼會手冷。」他只是握著她的手不放,兩個人靜靜地站在紅磚道上,彼此對視著,賀蘭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地一笑,他低下頭,慢慢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很輕很輕的一個吻。
賀蘭輕笑道:「你也是這樣親芙兒的。」
秦承煜微微一笑,「你和芙兒一樣,都在我的心口上。」他那黑眸裡閃爍著溫柔的光,眉宇間滿是溫暖的味道,賀蘭垂下眼眸,面頰上浮現出一片淺淺的紅暈,低聲道:「我等你回來。」
他說:「好。」
他拎起皮箱,放開她的手,獨自朝著那扇大鐵門走去,賀蘭目送著他的背影,一陣暖和的風吹過來,她旗袍的一角隨著風輕擺,面頰一旁的鬢髮也微顫了起來,那天目瓊花繁生如錦一般地開著,而他的背影,已經隱沒在鐵門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