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烈焰沖天慈母成隔世 寒冰消融兒女終結情

  平君性格中帶著一點男子的志氣,做起事來更是十分認真明白,將一個小花店打理得十分出色,就連江學廷都有時要笑她,竟是儼然一幅小老闆的樣子了。
  這天下午,平君剛送了幾盆花回來,就見店門外停著一輛小汽車,走進店裡,果然就見江學廷已經等在店裡了,正跟葉太太聊天,桌子上擺放著老字號糕餅店「稻香村」的核桃酥,和金陵傳統名吃五色小糕,葉太太一看葉平君回來了,就笑道:「平兒回來的正好,學廷說要帶你去山上春遊呢。」
  平君走上前來,拈了塊小糕吃,笑道:「太陽都快落山了,還游什麼游,我可不去。」葉太太就道:「學廷現在這樣忙,還想著帶你出去玩,你怎麼還推三阻四的。」
  江學廷在一旁對平君笑道:「你別躲懶,姨母最信佛的,我們到山上去拜觀音罷,好不好?」平君見推不過,就笑一笑,道:「那好吧。」
  江學廷被牟家老先生一路提攜起來,眼下正任金陵政府的宣傳部長,黨部要員,身份自然是舉足輕重,出入都有護兵押車,這回帶了葉平君出來,卻並沒有帶侍衛,自己親自開了車帶著平君去了郊外的觀音閣,就把汽車停在了山下,兩人順著石階一路上山,就看那遠遠近近山木凋零,山風陣陣,雖然是早春時節,草地卻依然是光禿禿的,江學廷走了幾步,道:「天這樣冷,我看你忙了一天了,不然咱們就雇個轎子上去罷。」
  葉平君笑道:「這是來拜觀音的,乘了轎子就沒什麼誠心在了,再說以前都能這樣一級一級地走上去,難道現在就走不了了?」江學廷笑一笑,上前來攙了她一把,道:「我是怕你累了。」
  他二人這樣攜手順著石階往上走,就見遠處的落日快要落到山後了,一片暮色蒼茫,這個時候,香客也幾乎絕跡了,葉平君笑道:「叫你早一點來,這回可倒好了,待我們走上去,庵門關了,我們就得灰溜溜地走下來了。」
  江學廷笑道:「就算是庵裡關了門,見了你來,也是要打開的。」
  平君疑惑道:「這話怎麼說?」
  江學廷看著她,笑著道:「因為你長得像觀音啊。」
  這話說得平君不禁一笑,兩隻手一揚,做出一個無奈的樣子來,「依你這麼說,我長得像觀音,你長得卻不像如來佛祖,那也只能我進了觀音閣,你卻進不了了。」
  江學廷笑道:「若是我進不去,那我就老老實實地在這石路上等你出來罷。」他這話剛說完,平君的身體卻是一晃,竟是踩在了石階上的一塊青苔上,差點滑了一跤,江學廷忙就拉了她一把,看著她站住了,便道:「從小到大就這個毛病,走路總愛摔跤,石階這樣硬,摔一下可夠你受的。」
  她看學廷竟然是比她還要緊張的樣子,笑一笑,這才抽回手來,兩人這樣一路走上山去,就見那庵門竟還沒有關,兩人就站在觀音閣的大殿裡,燃燭插香,這才同時跪在蒲團上,平君才拜了一拜,就聽到一旁的江學廷念道:「觀世音菩薩保佑,我願與平君結百年之好,此生此世絕不相負。」
  平君竟然忘了拜,轉過頭來看著雙手合十虔誠拜下的江學廷,江學廷連著拜了三拜,才直起身來,轉過頭來對著愕然的平君微微一笑,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平君下意識地就要躲閃,就覺得有一個涼涼的東西落到了她的手心裡,正是一枚金戒,閃著黃澄澄的光亮,她抬起頭來,他微笑著對她說:
  「平君,我們結婚吧。」
  平君怔怔地看著江學廷,心裡忽然一陣陣發空,平靜猶如一潭死水一般,她可以感覺到戒指的稜角略略地刺著自己的手心,那樣些微的刺感讓她回過神來,她才意識到原來江學廷一直都在看著自己,那一雙清澈俠氣的雙眸裡竟然充滿了期待,彷彿她已經答應。
  他的聲音有些愧疚,也有些堅定,他說,「因為我現在身份特殊,所以我們結婚,不能登報,不能簽婚書,而且我怕你有危險,我過幾日就在瀘州給你買個房子,掛在你的名下,你和姨母住到瀘州去,我只要一有空,就去看你們。」
  他看著平君發怔,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實在薄弱的很,便亡羊補牢一般地補充道:「有這枚戒指給你我定情,你還不相信我麼?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平君忽然低聲道:「丈夫?」她的眼神忽然掠過一絲失神,江學廷看她這樣,心中著了慌,只怕她不答應,便什麼也顧不得了,索性右手伸出,做出一個發誓的樣子來,斬釘截鐵地說道:「平君,我江學廷即便是負盡天下人,也絕不負你,若我將來違了這句話,就叫我不得好死!死後也不得安寧!」
  她終於聽清了他這一句,卻是心中一慌,忙道:「菩薩面前,不要發這樣的誓!」
  江學廷也是一怔,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高高在上的觀世音像,就見那一張普度眾生的佛顏掩映在一片香霧繚繞之中,他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然而她這樣的關心他,他心中又是歡喜,禁不住握住了她的手,輕聲地念了一句,「平君,你這樣對我,我真高興。」
  平君卻是依然低著頭,那一張清秀的側臉上都是溫和的神情,不管他有多熱切,卻只是默默地說了一句,「你這傻子,以後不要胡說了。」
  到了晚上,天空上掛著一輪微黃的月亮,江學廷一直開了車把平君送到花店門口,這才走了,平君走進店裡,就見母親坐在靠窗的籐椅上歇息,見平君回來了,便朝著她招了招手,道:「玩了這樣久,過來坐會兒。」
  平君便走過去,倒了兩杯茶,放了一杯在葉太太身邊,自己另外端了一杯坐在一側的籐椅上,喝了一口,葉太太笑道:「今天都看了什麼風景?」平君略低了頭,只將一杯茶緩緩地放在桌子上,道:「媽,你看。」她拿出那一枚戒指,連同盒子都放在了桌子中間,葉太太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卻是半天沒說話。
  平君就低著頭,臉上亦是淡淡的表情,長長的眼睫毛略略地垂下來,嘴唇輕輕地抿著,只將繫在紐扣上的那一條手絹子解下來,在手指間無聲地繞了繞,半天,葉太太卻是輕聲地說了一句,「平兒,學廷變了啊。」
  平君回過頭,「不怪他,是我先變了。」
  葉太太道:「那麼,你還想跟他……」平君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只搖搖頭道:「媽,我不想,我現在什麼都不想,這戒指是他今天硬塞給我的,明天我還給他。」葉太太點點頭,微笑道:「好,媽都聽你的。」她見平君輕輕地鬆了一口氣,竟是如釋重負的模樣了,自己心中也輕鬆了不少,又道:「明天麗媛生日,叫你過去呢。」平君點頭道:「我明天晚上過去。」
  葉太太這才點點頭,起身往裡屋歇息去了,平君看著母親走了,她一個人坐在花店裡,這才略低了頭,從衣襟口袋裡拿出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來,用手帕子墊了手心,又將那一個小物件放在帕子上,那樣仔細,那樣小心。
  她離開楓台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就只帶了這樣一個小白玉老虎,
  這一隻玉虎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她用手指去摩挲它,手指間都是滑膩的觸感,她望著玉虎出神,卻是半天都不出一聲,就見她的影子淡淡地映在牆上,窗口的兩盆青竹在夜風中晃著,她這樣默然出神的情景,卻是自己不知有多淒涼,唯有本想出來叫她歇息的葉太太,見她這樣,心想一個才滿二十歲的女兒,怎麼就有這樣多的牽累,竟然就成了快要開盡的荼靡,一輩子的幸福竟都了結了,葉太太悲從中來,不禁落下兩行淚。
  第二天早上,葉平君端了一盆新開的小春梅盆景送到前街口新開的一家古玩店裡去,這天天氣略有些陰沉,飄著幾片雪花,街道上的兩側擺著些賣水果、切糕、豆汁的小攤子,她雙手端著盆景走了幾步,忽然就站住,朝側面一望,就見一個穿著西裝的俊雅男子,手裡捧著一個照相匣子,正在那裡對著她照相,見她發覺了,卻鎮定地把匣子收起來,朝著她友好地笑一笑,很是斯文的樣子,脫口道:「Howdoyoudo!」說完自己就是一怔,拍一拍自己的頭,生怕平君聽不懂,忙重新笑道:「你好。」
  平君對英文雖不精通,但在學校裡學過的那些卻都沒有忘記,此人笑起來也是一派爽朗,她就沒說什麼,轉身繼續走,忽聽到那人道:「小心!」自己被他一下子扯到一邊,就見一輛四面踏板上都站著護兵的汽車「呼」地從自己身邊擦過去,開的極快,平君的心都被嚇得猛懸起來,手中的小春梅盆景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那人一見,連聲道:「可惜,可惜。」慌就蹲身下來收拾盆景,動作居然比平君還快,「都怪我太急,毀了這樣好的一盆花。」平君臉色發白,才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見他這樣,忙道:「先生,這不怪你,你是為了幫我。」
  那個年輕男子見這盆花算是毀了,就把錢夾子拿出來,一面從裡面翻鈔票一面道:「這一個盆景多少錢?我買了賠給你。」平君愕然道:「真的不用了。」
  她正要轉身離開,忽然就見剛才差一點撞到自己的那一輛車居然停在了不遠處的一家珠寶店前,汽車踏板上的護兵背著槍下車,分站在珠寶店的兩側,車門一開,就見一個男子先下車,再轉過身去用手挽著另一個漂亮時髦的女子,那女子嬌笑道:「不是說好了去看電影,來這裡做什麼?」
  他笑道:「這裡的鑽戒都是極好的,我請你來看看。」
  女子揚頭,唇間噙著笑意,「我才不要看呢。」他挽著她的手,溫柔體貼地道:「那可不行,你若不親自來,我怎麼能知道尺寸呢。」
  天越來越陰,風漸漸地大起來,平君覺得那寒氣似乎把自己都給浸透了,連骨頭縫都疼得慌,面前的年輕男子見她的臉色越來越白,忙道:「小姐,你怎麼了?」
  平君搖一搖頭,輕聲道:「沒什麼,我要回家了。」男子見她臉色這樣不好,就要從路邊攔一輛黃包車送她,平君道:「我不坐車。」
  她自己順著街道邊往前走,路過珠寶行前的時候,就聽到裡面傳來女子的聲音,「這個鑽我不要,顏色看上去那樣小氣,江學廷,你來看看這個好不好?」
  平君低著頭,慢慢地走遠了。
  下午的時候,平君正在花店裡坐著,就見門外傳來汽車的聲音,接著人影一閃,果然就見江學廷走進來,遍身寒氣,一面走一面抖著大衣上的雪,笑道:「外面真冷,好大的風。」
  她正坐在小爐子旁煮年糕,聽到他說話,就微微地笑一笑道:「那你過來烤烤火,我這裡煮了些年糕,等會兒熟了也給你盛一碗。」
  他也聞到了煮年糕的香氣,笑道:「好啊,我正餓了,等會兒你要給我多盛一點。」他拿過凳子來坐在她的一側,伸手在爐子上烤烤火,笑道:「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我派人在瀘州找了一處好房子,明後天我們就去看看。」
  她笑道:「我和母親在這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到瀘州去?」
  江學廷一怔,望一望平君,轉而笑道:「你又要淘氣了,我們在觀音面前說好的話,你要反悔可不行。」
  平君望著鍋裡面的年糕,火大了些,就見年糕在湯裡面上下翻騰著,好像是沸水裡的魚,熱氣拂到她的臉上,暖烘烘的刺著眼睛,她拿著調羹在湯裡面攪了攪,忽然輕輕地笑道:「你和陶家二小姐什麼時候結婚?」
  身邊忽然就沒了聲音。
  爐子裡的火呼呼地燒著,窗外也有風呼呼地吹著,屋子裡是一片暖意,過了那樣久的時間,周圍靜的可怕,他的臉色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簡直難看極了,他終於說:「快了,就在下個月末。」
  爐子裡的火呼呼地燒著,窗外也有風呼呼地吹著,屋子裡是一片暖意,過了那樣久的時間,周圍靜的可怕,他的臉色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簡直難看極了,他終於說:「快了,就在下個月末。」
  她輕輕一笑,「哦,那恭喜你。」
  她從口袋裡拿出他給她的那一枚戒指,連同盒子一起放在他的手裡,別的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去端一個碗過來給他盛煮熟的年糕,面容極平靜的,抬起頭來對他笑道:「要不要加些辣椒?」江學廷望一望她,忽然從爐子前站起來,那張俊逸的面孔竟然是出現了隱隱的青白色,只站在那裡沉默了半天,最後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這樣對待我?」
  葉平君微微一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江學廷卻只是昂昂頭,淡淡地笑了笑,「什麼意思你自己心裡清楚!」
  她淡然道:「我不清楚。」
  江學廷「哼」了一聲,面孔上透出高傲的神情來,「那我就跟你說個清楚,我不介意你貪慕虛榮跟著虞昶軒,就連你這個殘花敗柳之身,我都要了,你到底還要我怎樣?!」
  她的身體一震。
  簡直猶如一根巨大的冰釘,一下子就從她的頭頂直貫下來,狠狠地將她定在原地,她震驚地望著不住冷笑的江學廷,失聲道:「你說什麼?」
  江學廷見她突然之間的失態,宛如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這樣的反敗為勝讓他控制不住地得意起來,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裝清高!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管你當初是為了什麼,如今我不嫌棄你已經是對得起你,你反而要在我面前拿嬌做大麼?既然你都願意被虞昶軒包養,那麼反過來被我包養又有什麼兩樣?」
  葉平君心中猛沉,嘴角都微微發顫,更不用說是那轉瞬間就侵入她五臟六腑的委屈,簡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江學廷見她這樣,繼續道:「你更不用急著跟我辯白,那天在『蔣記』,那個老闆不是說了,你是虞家的少奶奶,你還懷了虞昶軒的孩子,你當我是傻子麼?」
  她眨眼間就是氣怒交加,雙手發抖,腦海中竟是陡然升起另外一個念頭來,脊背竟冒出一陣刺骨的寒意,脫口道:「你當時還在樓上?」
  江學廷冷冷地說:「當然,我就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
  她全身都顫慄起來,臉色一片雪白,「那時樓下只有一個憲兵,而你和你的同伴在樓上,你在樓上聽著那個人折磨我肚子裡的孩子,你竟然無動於衷?」
  江學廷憤然道:「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要管?!」
  只有這樣一句話,也就足夠了。
  她只覺得雙手一陣陣麻木,他志得意滿,理直氣壯地站在她的面前,口口聲聲地說她負了他,他這般大度地重新要她,卻沒有想到她這樣不識抬舉,她的耳邊轟隆隆的,身體一陣陣發冷,那個孩子從她的身體裡慢慢地流出去……好似有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到自己的心上去,她卻無能為力,那樣的鑽心挖肺一樣的痛苦,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她站起來,嘴唇顫抖著,「你給我走!」
  江學廷霍地一伸手指向她,決然道:「葉平君,你別後悔!」
  他這樣的怒吼竟然讓她覺得好笑,她道:「我為什麼要後悔?!」
  江學廷笑了一聲,索性狠下心來刺到底,「你真以為現在還是虞家的天下麼?你看著罷,我絕不會屈居他人之下,我總要出人頭地的,如今虞昶軒都不要你了,你還在我面前神氣什麼?!今日你拒絕了我,將來若再想讓我要你,我可是做不到了。」
  葉平君猛地一揚手,就將那一整排的花架子推倒在地上,「轟隆」一聲,真是一片花山傾倒,滿地狼藉,就連江學廷都被她這樣決絕的一舉驚得退後一步。
  她用了那樣大的力氣,現下雙手都是止不住抖得,她終究是怒,是恨,胸口猶如刀割一般劇痛,簡直就是透不過氣來,卻只清楚地說了一句:「江學廷,我祝你步步高陞,現在,從我這裡滾開罷!」
  傍晚,葉太太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花店裡都已經收拾乾淨,只是擺在店中央的那一個花架子竟是不見了,葉太太稍稍疑惑,便向裡屋喊了一聲,「平兒。」轉眼就見葉平君從裡屋走出來,卻是梳洗乾淨的樣子,對葉太太道:「媽,我要到白公館去了。」
  葉太太知道晚上是白麗媛的生日,便點點頭,笑道:「你這一去,麗媛指定是要留你住下的,你這陣子也太辛苦了,就去好好玩玩罷。」
  葉平君就點點頭,葉太太看她一身粉色的棉衫裙,小領子上繡著雕花,外面罩著件大衣,下面穿著一雙月牙緞子鞋,到底也還是太素淨了,就道:「人家過生日,也算是個喜事,你好歹打扮熱鬧一些才對。」便自己拿過花剪,從一旁的一盆石榴裡剪了一朵小一點的石榴花,替葉平君簪在了髻發裡,細心地幫她理了理頭髮,才笑道:「好了,去吧。」
  葉平君笑一笑,這才出了店門,在門口叫了一輛黃包車,轉眼看著葉太太站在店門口,就囑咐道:「媽,我走了。」
  葉太太點點頭,那黃包車伕就拉起車來,跑得飛快,就快到了西門胡同的拐角了,葉平君坐在車裡向外張望著,就看見自己的母親還是站在花店的門口,遙遙地目送著自己,在母親的身後,那一盆石榴花竟是紅艷奪目,似火如霞。
  白麗媛的家正是在法租界的一個大洋房裡,周圍圍著黑色的鐵柵欄,葉平君一進去,就見滿屋子竟都是明德女中的同學,原來白麗媛這個生日會竟只邀請了同學,就連自己的父母,也一概不准參加了。
  白麗媛穿著件漂亮的杏紅綢碎花旗衫,立領蝴蝶盤扣,披著件燦亮的印度流蘇大披巾,很是活潑的樣子,一見平君,就笑嘻嘻地跑過來拉著平君在沙發前坐下,白家的僕人端來了兩杯咖啡,白麗媛嘰嘰喳喳地與平君說了好幾句,忽地道:「平君,你有見過江學廷麼?」
  平君笑笑,慢慢地搖搖頭,白麗媛心直口快地道:「你可不要再見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仗著牟家的勢力,竟成了政府裡的一個重要人物了,我可是聽說,他這陣子跟陶家二小姐打得火熱,前幾天我還看見他們在一家西餐館子裡吃東西,還說什麼陶二小姐不喜歡紅玫瑰,特特地打發西崽去買黃玫瑰,那副慇勤的樣子啊,我都不敢跟你說,怕你傷心。」
  平君端起那一杯咖啡,放在嘴邊慢慢地呷了一口,又緩緩地將咖啡杯放下,向著關切地望著自己的白麗媛微微地一笑道:「我哪裡就那麼容易傷心。」
  白麗媛笑道:「正是,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極堅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她們正這樣談著,就聽到一旁傳來一個清朗的笑聲,「原來壽星妹妹躲在這裡。」
  白麗媛回過頭去,立時一笑道:「謝大哥。」她拉著平君的手站起來,向著平君笑嘻嘻地介紹道:「平君,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父親世交好友謝韞伯伯家裡的大公子,謝藻華。」
  平君望了西裝革履的謝藻華一眼,就是一怔,同時謝藻華也「咦」了一聲,脫口笑道:「我認得你。」
  平君亦笑道:「我也認得你。」
  白麗媛愕然,「你們這是說什麼?」謝藻華就轉過頭來笑道:「我早上出去的時候,正好撞翻了葉小姐的一盆小春梅,沒想到『冤家路窄』,竟在這裡又遇上了。」
  白麗媛就「哧」地一聲笑,「好一個正好,果然不是冤家不聚頭。」平君知道白麗媛是一個口無遮攔的,還是扯了她一把,道:「不要胡說,什麼冤家,若不是謝先生,恐怕我就要被車撞了呢,要說謝先生是我的恩人才對。」
  謝藻華的目光在平君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半晌微微笑道:「恩人不敢當,不過我與葉小姐雖然是第一次正式見面,但麗媛沒少向我說起你,我們總算是半個朋友了。」
  旁邊的白麗媛就吐吐舌頭,「謝大哥這一句話,算是又把我出賣了,算了,我這個大嘴巴的帽子是摘不掉了,就認命吧。」一句話說得謝藻華和平君都是一笑,三人坐下來,說了一會兒話,謝藻華才從國外學醫歸來,就給平君和白麗媛講了講外國的風土人情,他說話又幽默,竟逗得平君都笑起來,麗媛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忽聽得大廳的門外傳來一個高亢興奮的喊聲,「大捷!大捷!我軍大捷!」
  他們三個人同時看過去,就見一個剛從外面衝進來,大衣還沒有脫的女孩子站在廳中央,一面拿著一沓子散發著新鮮油墨香的報紙滿屋子撒,一面興奮地喊道:「剛印出來的報紙,前線大捷,我政府中央軍突圍成功,蕭家軍團長江嵩仁臨陣投靠虞昶軒,奚北鐵路沿線已被我軍佔領,蕭軍退守項坪口,負隅頑抗,亦不過做垂死之爭而已。」
  這一個爆炸一般的頭條消息傳出來,總是大快人心,就聽到大廳裡頓時人聲鼎沸,有人大聲地道:「虞家五少被蕭家軍壓制了整整半年多,這回可是揚眉吐氣了!」
  白麗媛也是開心,站起來跑到一側的樂隊那裡,白麗媛的父親極寵愛這個獨生女兒,這次特意請了湘西飯店的俄國樂隊來家裡演奏,白麗媛用俄語對那樂隊首領說了幾句,樂隊首領點頭,一揚手裡的指揮棒,竟奏起了《歡樂頌》。
  《歡樂頌》的曲調原本就是歡快極了,這一群天真爛漫的學生攜手並肩唱來,更是熱鬧非常,就聽樓上「嘩」的一聲,五彩的小紙花從空中飄下來,雪花一般,到處亂飛,氣氛更是到了一個頂點,麗媛開心地回頭叫道:「平君!」
  平君就「哎」了一聲,從沙發一側回過頭來,看著歡樂的白麗媛,便朝著她擺擺手,微微地笑一笑,周圍一片沸反盈天的熱鬧,唯有她是這熱鬧中的一點特別,那樣的安靜,謝藻華凝望了她片刻,微微笑道:「麗媛說,你跟她是極好的朋友,我還以為你們有著同樣的個性,卻沒想到竟是這樣不同的。」
  平君笑道:「麗媛是一個活潑的人。」
  謝藻華就笑道:「葉小姐是一個安靜的人。」平君低頭看著手裡的一個咖啡杯,半晌輕輕地笑道:「我也真想像她那樣單純的開心。」
  謝藻華見她欲言又止,便溫和地笑道:「你也不用羨慕她,一樣人有一樣人的好處,我倒是極欣賞像葉小姐這樣安靜的女孩子。」
  平君抬起頭來,望見謝藻華眼中滿漾漾的笑意,她微微一怔,就把頭低了下去,沉默地望著咖啡杯裡的咖啡,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到了晚上,白麗媛果然要留平君在家裡休息,因晚上鬧得凶了,大家都很是累乏,平君跟白麗媛說了幾句話,又和麗媛約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游秦河的,這才回了客房休息,看了一下落地鐘,竟是凌晨一點左右的光景了,平君就覺得累,躺在床上只覺得雙眼惺忪,正在迷迷糊糊間,忽然就是一陣心驚肉跳,人猛然間就清醒了,就聽得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喊道:「葉小姐,葉小姐快開門。」
  平君一聽這是在叫自己,慌披了件衣服下床,走過去開門,腳步踉蹌,竟是差一點摔倒,打開門就見走廊裡一片雪亮,門外竟不止站著一兩個人,居然連白麗媛的父母都在,白麗媛的父親一看到平君,立即說道:「葉小姐,你們家裡遭了無妄之災,竟是半夜裡突然燒起一場大火來,消防隊到底是去晚了,你母親不幸……葬身火海了。」
  便彷彿是晴天一個霹靂!
  平君剎那間就是魂飛魄散,面如死灰,失聲叫了聲,「媽……」推開那些人就往外跑,不提防沒跑幾步,腳下就是鋪著地毯的樓梯,竟然一腳踏空,虛軟的身體猶如陀螺一般地打了一個轉,天旋地轉一般,緊接著就滾跌下去了……
  正值中午時分,汽車一路開到了一間小院落的黑漆門前停下來,司機忙忙地走下來,幫著剛下車來的白麗媛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白麗媛也不用他,只說道:「你把車開到前面去等著我,別把車停在這裡,擋了人家的路。」
  司機忙去開車,白麗媛自己拎了東西去推院門,一推門就見謝藻華正在屋簷下面,脫了西服,挽著兩個袖子,竟然拿這個蒲扇蹲在小煤油爐子前不停地扇著,嗆咳之聲不斷地傳過來,滿院子都是中藥的苦澀之味。
  白麗媛先是微微一怔,接著又微微笑道:「謝大哥竟然來得比我早了,又這樣辛苦,平君呢?」
  謝藻華自小在國外長大,學的也是西醫,哪裡煎過中藥,抬起頭來已經是滿臉的煙塵,一見白麗媛便如看到了一個救星一般地道:「白妹妹來得正好,葉小姐燒得正厲害,在屋子裡躺著呢,你快去看看。」
  白麗媛一聽這話,也顧不得別的,忙快步走到屋子裡去,就見正對門的外屋裡還設著葉太太的靈案,靈案上面擺放著葉太太的牌位,白麗媛不免心中悲慼,又聽到了裡屋傳來葉平君的咳嗽聲,白麗媛就擔心地道:「平君,你怎麼樣了?」
  她掀了簾子走進去,就見葉平君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依然穿著一身白衣,更襯的面色憔悴不堪,麗媛走上去,將手往平君的額頭上一放,不禁「啊呀」一聲,脫口道:「平君,你病成這個樣子,要到醫院裡去。」
  平君慢慢地搖一搖頭,低聲道:「剛才謝大哥也是這麼說,我倒覺得不用,我買了藥,煎一煎吃了就好了。」白麗媛見她這個樣子,便握著她的手,眼圈都紅了,葉平君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抬起眸來看一看白麗媛,反而輕聲安慰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
  她們正這樣說著,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謝藻華的聲音,「你們是什麼人?哪有這樣擅闖民宅的?!」
  就有一個蠻橫的聲音道:「謝先生,我認得你,勸你躲遠點,咱們警察廳的人對你這樣喝洋墨水的可是從來不慣著,讓這家人把戶籍本子拿出來,我們要看一看。」
  平君一聽這話,便扎掙著要從床上爬起來,麗媛按住她,道:「你別動,我出去看看。」平君搖頭道:「別去惹這些個人,我拿戶籍本子給他們看就是了。」麗媛就扶著她從抽屜裡拿出來戶籍本,一路走出去,果然就見幾個警察站在院子裡。
  謝藻華回過頭來見白麗媛扶著葉平君出來,忙走上前來道:「葉小姐……」葉平君把戶籍本子遞給謝藻華,輕聲道:「麻煩你拿給他們看看,不要和他們吵。」謝藻華便拿著戶籍本子給那幾個警察看。
  誰知為首的那一個警察拿著戶籍本子看了一眼,又抬頭看了葉平君一眼,忽然把戶籍本「嘩」地一下撕成了好幾片,指著葉平君道:「你當老子的眼睛是瞎的,這戶籍本子是假的,你是哪裡來的亂民,快給我滾出金陵去!」
  他這樣的舉動,簡直是把謝藻華氣了個半死,開口怒道:「你們這是幹什麼?真的假的就憑你一面之詞,難道都沒有王法了麼?」
  那人笑道:「王法?!咱們警察廳的人就是王法。」他又單看了一眼葉平君,淡笑道:「葉小姐,這就收拾東西離開金陵吧,下午我們哥幾個再來看一看你,若是你還在,我們可就親自替你搬了。」
  葉平君眼看著那群人吆五喝六地走了,直氣得頭暈眼花,癱軟在椅子上說不上話來,白麗媛更是怒道:「這些人擺明了就是上門來欺負人的,平君你不要管他們,我這就回去找我父親幫忙。」
  謝藻華道:「還是先不要驚動白uncle了,我在警察廳有些朋友,還是我先去找找朋友吧,麗媛你先在這裡照顧葉小姐。」白麗媛一想這也是個辦法,便點一點頭,謝藻華拿了西裝外套和帽子,快步走出門去。
  白麗媛一直陪著面色憔悴的葉平君,到了中午時分,謝藻華還沒有回來,白麗媛便說先出去打一個電話看看,還沒有離開多大一會兒,院門外傳來一陣汽車聲,就見幾個背著槍的護兵先推開院門走進來,緊接著後面進來的,就是江學廷。
  平君已經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江學廷直接走到了靈堂前,一言不發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他自小沒有父母,兄嫂不容,葉太太對他猶若親母,很有一番撫養照顧之恩。
  平君卻走到靈案前還了禮,江學廷望著葉平君憔悴的樣子,半晌道:「姨母下葬的時候,我正在余州,所以沒有過來。」
  平君站在一旁,客氣地道:「倒也沒什麼,有麗媛和她的朋友幫著我,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江學廷點一點頭,又把目光移到了葉太太的靈牌上,淡淡道:「那你收拾收拾東西,我這就送你去雲州。」
  平君微微一怔:「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那些警察是你派來的?」
  江學廷道:「什麼警察?」他那樣的疑惑決不是做出來的樣子,平君望一望他,把頭一轉,她這陣子心力交瘁,眼下更是頭暈目眩,只輕聲道:「我說過我不去雲州,請你走吧。」
  江學廷道:「去不去雲州還輪不到你說的算!」
  平君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現在顯然很是意氣風發,連眉宇間都有了一絲驕傲和自得的氣息,她又看到了站在院子裡的那幾個把守的護兵,那靈堂裡寂靜無聲,葉太太的牌位前燃著三炷香,裊裊的煙霧蜿蜒著從她與他的眼前飄過。
  葉平君目光平靜,「江部長,若你還念著以前的一番情分,就容我高攀叫你一聲大哥,若你不念著……那你出了這個門,我們葉家與你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江學廷忽地怒道:「你少說這些,今天你是非跟我走不可!」
  他這話才落,卻聽到門外傳來白麗媛愕然的一聲,「平君。」平君回過頭去,就見那幾個護兵早已經將滿面擔憂之色的白麗媛攔在了外面,白麗媛朝著江學廷怒道:「江學廷,我是來接平君到我家裡去的,你要是敢動她一下,我們白家絕饒不了你。」
  江學廷卻只是淡淡地冷哼一聲,對於白麗媛的話竟是不為所動,只是面色嚴峻對葉平君冷聲道:「你不要以為我奈何不了你!」
  葉平君垂下眼眸,淡然轉身,就往靈案後面退了一退,江學廷面色難看極了,不由分說上前就要來拉她,誰料葉平君猛地轉過身來,眼瞳極亮,早已經將靈案上的葉太太牌位捧在了身前。
  江學廷如被冷水灌頂,猛地僵在那裡。
  葉平君一身孝衣,雙手捧著葉太太的牌位,目光雪亮地凝視著江學廷,一字一頓地清楚說道:「江學廷,你想想我母親是怎麼對你的,你怎麼敢這樣逼我?!」
  葉平君見江學廷僵硬地站在那裡,一臉猶豫不決的模樣,她對於他的秉性早就是清楚明白,便又淡然道:「江學廷,我勸你一句話。」
  江學廷生硬道:「你說。」
  葉平君忍著頭痛,緩緩道:「我知道你和陶家二小姐婚期將近,陶家二小姐那樣的身份,對你的仕途肯定是有百益而無一害,陶家是金陵大族,眼下對於你的言行舉動肯定也是萬分注意,你千萬不要因為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意氣用事,耽誤了你自己的前程。」
  她這幾句話卻是恰恰點到了江學廷的要害,江學廷心中更是惱怒,嘴上還要冷冷回道:「我的前程用不著你管!」
  葉平君便收回自己的目光,默然從江學廷面前走過,捧著牌位朝著大門外的白麗媛走去,那小院子裡四下裡寂靜極了,江學廷聽著她越來越遠的腳步聲,面色陰沉,呼吸越來越急促,將兩隻手攥得緊緊的,只覺得心好像是被什麼生生地剜去了一樣的難受。
  站在門外的隨行副官薛治齊見江學廷臉色鐵青,眼看這就是要大發脾氣的模樣,便走上前來低聲勸道:「江先生,陶家人盯得如此之緊,這個女子……還是算了吧,前程為重啊。」
  他這話才落,胸口就是一痛,是江學廷一把將他推到了一邊去,轉眼就見江學廷從槍套裡拔出了自己的手槍,抬手就對準了已經走到庭院裡的葉平君,他清澈的雙眸裡竟然迸射出一絲血絲來,咬牙切齒地喊道:「我知道你要去找他!」
  他這樣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將整個院子裡的人都給嚇住了,被攔在外面的白麗媛更是嚇得渾身一顫,驚恐地喊了一聲:「平君!」
  葉平君回過頭來,黑洞洞的槍口遙遙地對著她,她的目光落在了江學廷那張陡然暴怒的面孔上,他舉著手槍,手臂發抖,胸口激烈地一起一伏,穿過庭院的風將她孝衣的邊角吹起,老槐樹才抽芽的枝幹在他的頭頂上無聲地搖晃。
  平君的眼眸裡是一片寧靜的神情,就那麼望著他,卻彷彿是望著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輕聲說:「如果我去找他,難道你還要一槍斃了我?」
  「砰」的一聲槍響。
  葉平君的影子映在院子裡的青石板地面上,他一槍打在了她的影子上,她依然面對著他,纖瘦的脊背挺得筆直。
  江學廷徹底絕望,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他的聲音僵硬:「葉平君,從此以後,我們再無相干。」
  葉平君回過頭,走出院門去。
  白麗媛上前來抓住了她的手,她低一低頭,與白麗媛離開了這個地方,兩人一直走到了胡同口的時候,就有一輛軍用汽車停在了那裡,白麗媛心跳得厲害,慌道:「這不是我們家的汽車,我們的汽車呢?」
  她正在四處看著,忽覺得手臂一沉,等她驚愕地回過頭來時,捧著牌位的平君已經虛弱地順著她的手臂滑下去,面色蒼白地昏厥在地上了。
  正值軍閥混戰,多事之秋,國內兩大割據勢力江南金陵中央政府與江北蕭氏軍閥更是對峙多年,因江北蕭大帥自關外打進關內,勇猛善戰,其長子蕭北辰更是用兵詭奇,金陵政府竟是從未討得半分便宜,唯有與江北蕭氏劃奚水而治,然開春這一戰,蕭軍團長江嵩仁竟是臨陣歸順虞軍,虞軍反敗為勝,置於死地而後生,竟將蕭軍少帥蕭北辰並一個旅的兵力困於項坪口,且全殲蕭家軍一二梯隊共計一萬餘人,江南金陵政府就此揚眉吐氣,虞家五少鳳子龍孫,翻天覆地,一戰成名,自此統兵治政,威震海內。
  這一場北上之戰,激戰了半年多,虞家軍搶佔鐵路主幹,將奚北一帶打得是煙霧瀰漫,屍填溝壑,自然是震驚中外,備受矚目,便有美國特裡先生的秘書沈晏清出面,奔南走北,力促和談。
  這一日上午,虞軍中軍行轅指揮所內,半個牆面上都掛著標示著兵力標識的戰略地圖,窗邊擺放著一盆怡人的玉海棠,芬芳吐翠,機要室秘書長汪濟站在辦公桌對面,朗朗地念著沈晏清專門寫給虞昶軒的一封信。
  虞軍長鈞鑒:
  項坪口一戰,五少之名,威揚海內,然一將功成萬骨枯,眼見生靈塗炭,耗盡人民膏血,擲盡士卒生命,值此寇仇外患,扶桑虎視,大好河山,任夷人宰割之際,南北內戰,鬩牆煮豆,縱居功至偉,又有何益?
  ……
  沈某有良言相告,如今虞軍雖佔盡上風,然對蕭軍,卻有『三不可滅』!
  一不可滅:蕭少用兵之狠,世人皆知,若決意與君同歸於盡,魚死網破,虞軍非但無半分便宜可得,且必實力大損,虞軍若是覆滅過半,金陵虞家,又憑何與三大家族爭鋒?
  二不可滅,江嵩仁雖歸順虞軍,但其心難測,江乃蕭少授業之恩師,蕭少待此人甚篤,真心歸順與否,恐金陵之鈞座亦不敢輕信,如今江師屯於項坪口之外,若決戰時顧念舊情,竟反戈一擊,哀哉!項坪口則為虞軍覆滅之地矣。
  三不可滅,虞家兩子皆先後喪於扶桑軍之手,虞軍與扶桑之仇,不共戴天,然金陵之牟、陶、楚皆親扶桑派,歷來忌憚虞軍,實乃南北分割,唯虞軍與蕭軍勢均力敵,固牟、陶、楚不敢輕動,五少此戰,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至,容沈某一言,實乃僥倖,但若少年意氣,一舉滅蕭,只怕凱旋之日,竟是金陵三梟聯手滅虞之時!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各中利害,五少自明,若聽沈某一言,南北和議,則天下太平,萬民歸心,而五少之功,功在千秋矣。
  ……
  沈某這般肺腑之語,絕無私慾,竭誠奉告,虔請鈞安。
  這一番信件念下來,言辭極為懇切,且句句切中利害關係,虞昶軒面窗站著,鐵灰色戎裝領上的領章硬邦邦的耀眼刺目,手中拿出一根細長的洋火梗子,在磷面上輕輕一劃,就聽到「哧」的一聲,一叢幽藍色的火苗從他的手指間升騰而起,他眼望著火苗,笑一笑,道:「顧叔,你看呢?」
  虞軍高參顧以綱抽著煙,那一張精明算計的面孔掩在煙霧之中,道:「這個沈晏清果然不凡,鈞座日夜擔心的三件事情,竟都被他一一言中了。」他頓了頓,看了看虞昶軒筆挺的背影,又笑道:「軍長如今自是英明果斷,非比往昔,鈞座說,這打與不打,還要看你的決斷。」
  虞昶軒略一垂眼眸道:「我之所以打贏了這一場仗,全是靠父親和眾位叔叔的成全,但好容易將蕭北辰堵在項坪口,如是再放了他,此人詭計多端,只怕以後再沒機會拿到他了!」
  他只在那裡思忖著,那火苗竟一直燒著,一直燒到了虞昶軒的手指,虞昶軒眉頭一皺,將帶著火苗的梗子捅到了花泥裡去,就聽得「哧啦」一聲,唯有淡淡的白煙從泥土的縫隙裡無聲地漫出來。
  顧以綱慢慢地道:「鈞座到底是低估了牟陶兩家的實力,一招不慎,竟是讓這兩大家族做大起來,只怕現在虞軍的勁敵,已經不是江北蕭氏了,軍長,容老朽說一句,這外敵可御,內鬥卻是難防啊。」
  虞昶軒明白顧以綱的話中之意,終於轉過頭來,扔掉了那一盒洋火,淡淡笑道:「算了,到底還是顧叔明白,時機未到,虞軍再進無益,我看這個順手人情,我們還是做一做罷。」
  顧以綱笑道:「就按軍長說的辦罷。」這番計議方定,虞昶軒正準備叫秘書長進來擬電文,就聽辦公室外有人敲門,站在一旁的馮天均過去開門,副官吳作校隨著馮天均走進來,手持一封信,立正道:「軍長,顧主任明天就到了。」
  虞昶軒一聽這話,臉上的表情就微微一頓,從吳作校的手中接過信來,拆開慢慢地看下去。
  越往北,天就越冷。
  火車轟隆隆地行進著,頭等包廂裡的那一盞燈徹夜未滅,到了凌晨時分,窗外下了一場薄薄的小雪,天氣更加的寒冷起來,包廂裡卻還是暖熱的,護士剛給葉平君打了一針,就聽到有人拉開了包廂的門,護士回過頭去,「顧主任。」
  顧瑞同走過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葉平君,見她還睡著,臉色還是不太好,就轉頭對護士道:「一會兒下火車,還要坐一段汽車,她這身體能行嗎?」護士道:「剛打了一針,應該沒什麼問題。」顧瑞同點點頭,那護士也就端著藥盤走出去了。
  已經是凌晨,天漸漸地透出點光來,彷彿是一幅淡青色的泥金箋,一望無際的平原風景快速地從車窗上閃過。葉平君就昏昏沉沉地睡著,顧瑞同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一側,他靜靜地看著她,眼裡不禁泛出一抹憐惜來,這個女子在將母親的後事處理完畢之後,終於熬幹了她自己,就猶如一枝枯萎的花朵,再也支撐不住地倒下去了。
  她虛弱地躺在那裡,頭髮略有些零亂地貼在鬢角,顧瑞同緩緩地伸出手去,想要幫她捋一捋鬢角的亂髮,但是那手在即將碰觸到她肌膚的一剎那,卻頓在半空中,他看著她的睡容,手指卻慢慢地縮起來,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顧主任,火車進站了。」
  項坪口目前為虞軍第九軍所佔,崗哨林立,沿途戒備,包廂內,護士已經為葉平君穿好了一件素色雲紋天鵝絨斗篷,連同風帽都戴好了,顧瑞同看葉平君還是昏著,高燒未退,他低著頭叫了幾聲「葉小姐。」她勉強地睜了睜眼,呼吸滾燙,張了張嘴,卻是說不上話來,顧瑞同低聲道:「葉小姐,委屈你一下。」
  他俯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一路下了火車,身後自然有侍衛跟著,鐵路的兩側站的都是荷槍實彈的衛兵,因是非常戰時,竟有衛隊長手持機關鎗警戒。顧瑞同一下火車,就聽到「敬禮!」鐵路兩側的衛戍皆軍容整肅地行上槍禮,早有防彈汽車等在了那裡,侍衛將後車門打開,顧瑞同低頭將葉平君抱入車內,這才跟著上了車,防彈汽車便一路開了起來,直往項坪口中軍行轅去了。
  葉平君因在火車上打過一針,這會兒藥效發作,有了些知覺,就覺得自己是躺在車上,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就看到車窗上蒙著一層晶瑩的霜花,一片一片的,那汽車開得飛快,她腦中一片混亂,這一路都是昏昏沉沉的,現在好容易清醒了一些,竟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惶恐感,吃力地道:「這是……去哪裡?」
  顧瑞同就坐在倒坐上,聽她發出聲音來,就低聲道:「葉小姐,我送你去見五少。」
  平君眼眶裡全都是眼淚,哽咽著道:「他……」
  顧瑞同緩緩道:「五少從未忘記過葉小姐,若不是被戰事纏住,早就親自去找你了,五少如今知道葉小姐飽受喪母之痛,便命令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帶到這裡。」
  葉平君的身體輕輕地一顫,抬起眼眸看著顧瑞同,眼淚一行行地往下落,她總想著他對她的怨恨,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但是當顧瑞同說起他的時候,她的心卻依然跳得飛快,用力地支撐著坐起來,竟是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了。
  那車行了沒多久,就聽到司機道:「顧主任,前方有路卡。」
  顧瑞同轉過頭朝前看了一眼,道:「停車。」汽車就停在了路邊,顧瑞同看葉平君已經醒過來了,就道:「葉小姐,你能走路嗎?」葉平君費力地點點頭,顧瑞同微微笑道:「好,五少來接你了。」
  天已經大亮了,地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積雪,道路兩旁是高聳的大樹,枝幹都是光禿禿的,冷風習習,副官吳作校,馮天鈞恪盡職守地領著大隊荷槍實彈的虞軍衛戍站在關卡一側,虞昶軒披著一件寬大的軍用氅衣,站在路中間,看著那輛漸漸停下來的防彈汽車。
  他看見顧瑞同扶著她走下車來,她腳步軟的幾乎站都站不住,寒風冽冽地吹過來,她的頭髮散散地拂在風裡,穿著件素色斗篷的身體單薄的猶如一根隨風而落的枯葉,他沒想到再見她的時候,她竟會變得如此讓人心痛,他的呼吸禁不住加快起來,那種在心中狠狠壓抑的刻骨銘心的思念化成激盪的感情,都在看到她的一瞬翻江倒海而來,他的整個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是她來了!
  虞昶軒快步奔向葉平君,葉平君踉蹌地站著,風將她鬢角的頭髮吹得紛亂,她看著雪地裡那個朝著她奔來的人影,胸口猶如被溫熱的水包圍著,連眼眶都往外湧著溫熱的液體,虞昶軒已經奔到了她的面前,一句話都不說就將她攬在自己的懷裡,寬大的軍氅眨眼間就將她瘦弱的身體覆蓋起來,她就在他的懷裡,他身上的暖意將她整個地包圍起來,她不停地抖著,眼淚就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嘴角瑟縮,卻說不上話來,他說:「我都知道。」
  她的眼淚卻流得更凶起來,那令她飽受刺激的喪母之痛再度侵襲而來,她雙腿只是站不住,虛軟著往下滑落,他用軍氅將她整個地包在懷裡,如安慰一個委屈孩子般伸出手臂緊緊地抱著她,堅定地道:「平君,哪也不用去,跟著我。」
  她全身都是軟的,慢慢閉上眼睛,垂下頭去,眼淚一顆顆地落在他的懷裡,耳旁是呼呼的風聲,刮著雪地裡顯露出來的枯草,東倒西歪,飄飄泊泊,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的顏色,這天地間一片孤寂寒冷,唯有他的懷裡是暖的,唯有他是可以依靠的。
  梨花曳枝,兒女結情
  晚上,中軍行轅辦公室內,因前線軍務向來都是耽誤不得的,虞昶軒連著處理完了幾份前線軍報,另外交待了機要室秘書立即發報了幾則重要指令,就見侍從官端了晚餐進來。虞昶軒忙碌了整個下午,這會兒卻不想吃什麼,揮了揮手讓那幾個跟著他忙碌了一個下午的秘書和幕僚出去吃,又對一旁的吳作校道:「讓顧主任進來。」
  吳作校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帶了顧瑞同進來,吳作校又走了出去,隨手便將辦公室的門關上,虞昶軒坐在那裡,道:「葉家的大火,到底是人為還是意外?」
  顧瑞同道:「我跟葉小姐說是意外。」
  虞昶軒看著顧瑞同,道:「誰幹的?」顧瑞同卻沉默在那裡,臉上竟露出難色來,虞昶軒見他這樣的表情,不由地「哼」了一聲道:「難道還是什麼大人物要為難她這樣的一個平民女子?牟家?楚家?還是陶家?再或者是新平島的龍梟幫跑到金陵撒野?不管是誰,我都要他死無……」
  顧瑞同脫口道:「軍長!」
  虞昶軒抬起眼眸,烏黑如墨的頭髮下那一雙眼眸透著精銳的雪亮,他的面孔冷冷的,俊朗的面孔上有著以前從未有過的稜角分明和凌厲之色,他就坐在那裡,盯著猶豫的顧瑞同,一字一頓地問道:「給我說清楚了,到底是誰幹的?」
  葉平君再一次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天已經黑了。
  她在枕頭上轉了轉頭,就看到床邊站著幾個穿著白衣的護士,一名護士見她睜開眼睛,就彎下腰來,微笑著對她說道:「葉小姐,你感覺哪裡不舒服嗎?」
  平君搖搖頭,那護士便伸手在她的頭上按了按,轉頭對另外一個護士道:「還是有點燒,再給葉小姐量量體溫和血壓,我去叫戴醫官來看看。」葉平君就看那幾個護士走馬燈一般地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一個護士走上前來給她量體溫,平君躺在枕上,輕聲道:「這是哪裡?」
  那名護士笑道:「這裡是中軍行轅。」
  平君輕輕地吸了口氣,額頭上竟又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來,掙著還想問一句話,那名護士在白天的時候親眼看著軍長將這名女子抱了回來,那等關懷備至的模樣,她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可見軍長對這名女子是何等的上心,便又笑道:「這是虞軍長的房間。」
  葉平君聽到她這一句話,心中就是一鬆,立時就安穩下來,嘴角就慢慢地揚起,露出一抹微微的笑容來,她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一旁的護士問道:「葉小姐,你需要什麼?」
  平君緩緩地搖搖頭,汗濕的鬢髮貼在了額角上,她燒還未全退,這會兒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只閉著眼睛疲憊地說了一句:「沒事,我太累了,就想再睡會兒。」
  虞昶軒來的時候,她還未醒。
  房間裡只開著一盞小小的檯燈,略有些幽暗,幾名護士看著他走進來,忙就站起身來,才要稱呼,虞昶軒便示意她們安靜,那幾名護士也是懂眼色的,看著虞昶軒走到了平君的床邊去,便都退了出去。
  虞昶軒俯身下去看沉睡的平君,見她睡得極為安穩,她的睡容他是極熟悉的,依然是略側著身子,右手放在枕邊,手指輕輕地向手心裡蜷縮著,他將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裡,她的手很軟很暖,柔若無骨,細細的手指彷彿是一碰就會碎掉一般,他將她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她的手心暖暖地貼服在他的肌膚上,就彷彿是嬰兒最柔軟的觸碰,他用最輕微的聲音開口叫道:「平君。」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睡夢中「嗯」了一聲,那眼皮很沉,就是睜不開,他緩緩地低下頭去,埋首在平君的面頰一側,輕輕地吻著她,房間裡的燈光照出暈黃的一片,映照著房間裡那些年代久遠的紫檀木古董傢俱,烏木格子,雪白的牆壁上,都映下了斑駁的光影,只有他深深地低著頭,面容沉浸在陰影裡,所以就連他臉上的表情,也被隱沒了。
  平君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她的燒已經全都退了下去,額頭卻依然沁出細細的汗來,渾身都暖暖的,這才發現自己是被一個人攬在懷裡的,她抬起眼眸去看他,他還是睡著,英挺的眉宇間還是一片疲乏的顏色,身上的外套未脫,戎裝上的領章燦爛耀眼,袖子上的扣子硬邦邦地硌到了她的肩頭。
  這樣的再度見面,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輕輕地動了動,他自小在軍中,很是警醒,竟然也跟著就醒了,一見她睜著眼睛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笑道:「我竟比你起得晚了。」她卻還是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看著他,他被她看了半天,笑道:「怎麼?你不認得我了?」
  平君伸出自己的手指來,輕輕地停在他濃黑的眼眉上,慢慢地順著眉峰一點點地劃下去,再觸到他高挺筆直的鼻樑,「我認得你。」
  她說完這一句,眼圈卻驀地一紅,他問道:「你怎麼了?」平君的眼睫毛無聲地動了動,眼淚就流了下來,哽咽著道:「我沒有媽媽了。」
  虞昶軒的目光微微一頓,伸手過來將她用力地摟在懷裡,低聲道:「你現在有我了,我這輩子都要對你好。」他的聲音是低沉的溫柔,他們兩個人經歷了這麼多,波波折折,現在總算這樣平靜地相守在一起,而那些過往種種,哪有這一刻的溫暖來的重要。
  平君就那麼凝看著他,輕聲道:「你現在不怪我了麼?」
  他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卻只是微微地笑著,湊到她的耳邊柔聲道:「我真想你,讓我抱抱你。」
  他伸出雙臂將她抱在懷裡,平君眼眸一陣溫熱,竟是無聲地抽噎了一下,卻又聽到他半促狹地說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得再生一個賠給我。」
  平君立時就紅了臉,使勁地推了他一把,虞昶軒就勢伸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按了按,笑道:「可算是退燒了,我一會兒還要去處理些軍務,今天你也躺著不要動,這裡不比金陵,昨天又落了點小雪,外面冷得很。」
  她點點頭,伸手朝著外面指了一指,道:「下雪了。」虞昶軒循著她手的方向轉過頭往窗外看去,笑道:「那不是雪,是種在院子裡的梨花。」她定睛看去,果然就是幾片雪白的花瓣,被風吹在窗上。
  虞昶軒看她看得出神,再見床邊那一盞小燈還是開著,竟是點了一夜,只是到了白日,再沒有夜裡那樣的亮意,臥室裡靜悄悄的,此情此景,他忽地輕聲笑道:「我倒想起小時候學過的一句詩來,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她回頭對他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學過的詩嗎?」虞昶軒笑道:「原本我也記不得,誰喜歡這磨磨唧唧的東西,後來被我父親打了三十個手板子,就記住了。」他想起來兒時的事情,便又笑道:「當時我爺爺還在世,看我父親打我,很是心疼,就在一旁用枴杖敲地罵我父親,說咱們虞家人記得馬革裹屍、肝腦塗地這八個字就好,記什麼梨花什麼閉門,難道還要考狀元麼?!」
  他這一句倒把平君說的心驚肉跳,忙地掩他的嘴道:「阿彌陀佛,行了行了,你還是記得『雨打梨花深閉門』這一句罷。」他笑著,往前一湊,來親她的手掌心,她把臉一紅,他還往前湊,又要親她的脖項,她被他逗得滿臉通紅,往被子裡縮道:「別鬧,你不是還有軍務要處理,快點走吧。」
  虞昶軒看她的氣色比昨天已經好了很多,也知道她這幾個月來心思鬱結,定是難過極了,這會兒難得見她有了一個笑臉,自己與她又是久別重逢,哪裡就肯放了,竟笑著來搶她的被子道:「外面那樣冷,我再躺一會兒。」
  平君就往外推他,虞昶軒又笑道:「我還記得一句,這個倒好,沒讓我父親打手板子,我掃了一眼就記住了。」平君奇怪地道:「哪一句?」他就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平君紅了臉,輕聲道,「呸,你這人……真是……真是吐不出象牙來了。」這一句說完,他卻往前一撲,將滿臉通紅的平君連同被子都抱在了懷裡,正笑鬧著,就聽到外面有人敲門,吳作校的聲音傳了進來,道:「軍長,楊師長來了,正等在作戰室裡。」
  虞昶軒真是沮喪無比,無奈地往床上仰面一躺,看著天花板,半天也不說話,平君見他這樣,就道:「你快點起來呀。」虞昶軒道:「你說我不出聲,他是不是就能走了?」平君忍不住就是一笑,用力地推他,道:「你快走快走,別在我這裡胡纏。」
  外面又傳來幾聲敲門聲,虞昶軒朝著門沒好氣地喊道:「聽見了,還敲什麼敲!」
  吳作校就在門外理直氣壯地回道:「我這不是怕軍長裝聽不見麼?這事兒你又不是沒幹過!」
  平君低頭就是一笑,虞昶軒只能從床上站起來,走到一旁的盥洗室去梳洗,不多時就走了出去,見平君靠在床頭,便又道:「那我走了,晚上回來看你,你要有什麼事兒,外面有侍從官,叫一聲就行了。」
  平君點點頭,他才一路走了出去,那臥室的門才一關,就聽到他的聲音傳過來,明顯的氣不順,「敲敲敲,回頭剁了你的手指頭!」吳作校笑著回了句什麼,卻是沒有聽清了。
  平君就靠在床頭,聽著他的聲音漸漸地遠去了,她轉過頭來看看窗外,就見院子裡的那幾棵梨樹,繁花壓樹,開得極為厚重,樹枝上還堆著薄薄的一層雪,端的是白錦飄香,瓊葩堆雪。
  平君出神地望著那一樹的梨花,半晌,微微地笑一笑。

《玉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