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玉簪墮地怎堪冰雪侵 梨花覆霜何處問多情

  玉簪墮地,梨花覆霜
  余州。
  庭院裡種植著各色花木,成片的玫瑰田,松柏環抱,風景極佳,樓上露台的雕花欄柱上,刻畫著精美絕倫的鳳凰,紫檀木梳妝台上擺放著一盒梳妝匣,幾個匣子隨意地開著,裡面裝的無非是珍珠鑽石等物。
  門外忽然傳來丫環的聲音,「夫人,江先生回來了。」
  陶紫宜卻是淡淡地哼了一聲,將手中的一個粉撲隨手就扔進了梳妝台上的粉缸子裡,就聽得一聲門響,她連頭都不回,兀自對著鏡子往嘴上塗著CD口紅,時不時抿一下嘴唇,仔細地瞧瞧口紅有沒有漫出唇線。
  江學廷一走進來就見她這樣,微微笑道:「你起來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昨兒晚上回來的那樣晚。」
  陶紫宜終於回過頭來睨了他一眼,「江院長這是向我抖官威麼?在這裡盤查我的事情?我昨兒晚上不過是去飯店裡跳了個舞,也不行?」江學廷淡淡一笑,「你玩你的,我什麼時候盤查過,不過今天晚上父親和大姐要過來,你總要在家裡應酬應酬。」
  陶紫宜冷笑了一聲,「我父親和我大姐都是自己家人,他們要來,還用得著我來應酬,倒是你的哥哥嫂子,來了不止一趟了,你哥哥硬要做中央銀行的行長,他一個開錢莊的土財主,也敢提這樣的要求,豈非好笑至極了。」
  江學廷望了望陶紫宜,陶紫宜嘻嘻一笑,「我說的不對麼?」江學廷淡笑道:「對,你說得都對,銀行行長這個職位到底是定誰,還要看父親的安排。」陶紫宜對著鏡子理了理自己的寶藍色喬其紗旗袍,回頭朝著江學廷嬌美地一笑,「好看麼?」
  江學廷見一旁的花瓶裡插著幾隻黃玫瑰,便隨手摘下一朵來,往陶紫宜的面前一遞,笑道:「給你。」陶紫宜抬起頭來,就見那一朵燦爛的黃玫瑰在自己眼前晃動,江學廷更是溫存地把那一朵花簪在了她的髻發上,笑說:「好看極了。」
  陶紫宜立即就開心起來,拿起一旁的手袋,對江學廷道:「我約了朋友看電影,恐怕今晚又要晚些回來了。」江學廷道:「那父親和大姐……」陶紫宜把嘴一嘟,「真討厭,我去打電話叫他們不要來了。」
  江學廷也沒說什麼,陶紫宜便往門外走,一面推門一面對外面的丫環道:「叫老王把汽車開到大門去。」江學廷自婚後對陶紫宜是千依百順,陶紫宜在家裡更是一個說一不二的角色,那丫環聽了陶紫宜的吩咐,忙就去做事,陶紫宜還沒走出門,突然回過頭來對江學廷笑道:「你嫂子帶了些糕點來,我讓下人都放到你書房的桌子上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反正我是不吃那種東西的。」
  她說完,便把門「啪」地一關,一路下樓走了。
  江學廷的目光凝定在那扇門上,就那麼看了片刻,隨手扯過花瓶裡剩下的那幾支玫瑰,扔在地上,一腳踩上去,用力地踩了個稀爛,那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平靜淡漠的。
  門外傳來副官薛治齊的聲音,「江院長,小公館那邊出了些問題。」
  窗外是一片微微的風聲,吹得纏繞在露台上的籐蘿葉子一陣陣地晃,江學廷緩緩地抬起頭來,望著那才綠起來的籐蘿葉,目光微微一頓。
  這一棟中西結合的三層樓房位於余州南岸,一條邯江將余州這一座城市分成了兩半,與北岸的熱鬧相比,南岸是鬧中取靜,北岸的達官貴人大多都會在這裡買上一棟小公寓,其用意自然是昭然若揭,不言而喻。
  三月,余州的天氣已經是極暖的,三層小樓的露檯面對著後面的小花園,幾個花匠正在草坪上忙乎著,冬青樹栽出一片牆來,另有一整排才抽出芽來的白玉簪,碧葉幽幽,一看就知道是得了最備至的呵護。
  三樓的臥室裡,百褶綢紅木彎頭落地燈一側擺放著西式的沙發軟椅子,女僕用托盤端了小點心走進來,對坐在沙發軟椅子上的一個穿著大衣的清秀女子慇勤地笑道:「小姐吃點點心吧,這是雞汁小湯包,我家主人說是小姐最愛吃的。」
  葉平君就回過頭來,那目光透出雪亮的冷意,那女僕端著托盤還在笑著,葉平君站起身來,將那女僕往旁邊一推,自己快步走出房間去,那女僕慌叫了一聲,「葉小姐,你不能出去。」
  平君聽都不聽她的,一路跑下樓去,卻還沒有走出幾步,就聽到有人道:「葉小姐,請留步。」只見大廳另一側的門旁,已經走過來幾個人,為首的那一個儒雅男子向著葉平君禮貌地笑道:「葉小姐要有什麼需要,盡可以叫下人去做,就不必親自下樓了。」
  平君憤然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憑什麼把我軟禁在這裡?」
  那人便微微笑道:「我是這裡的侍從人員,周正海。」平君站在那裡,目光透出一片清冽,「這裡是什麼地方?」
  周正海禮貌地道:「這裡是余州。」
  平君立時一怔,抬起頭來就往廳外看了看,就見有幾束柔和的陽光,順著大門外照了進來,哨兵筆直地站在門口,旁邊的周正海客氣地說道:「葉小姐這一路上辛苦,還是先到樓上歇歇吧。」
  葉平君知道這裡就是一個牢籠,她是無論如何都跑不出去的,她回轉過身來,那個女僕已經從樓上走下來,向著她溫和地一笑,略略地欠一欠身,道:「葉小姐,我是這裡的丫頭瑞香,你看你需要些什麼,都可以跟我說。」
  平君推開她,一路上樓,冷冷道:「叫他來!」
  周正海上前一步,依然是十分的客氣,「葉小姐。」葉平君回過頭,冷冰冰地看著周正海,嘴唇輕啟,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冷漠,「叫江學廷來見我。」
  江學廷臨近傍晚的時候才到達了小公館。
  周正海領著一干侍衛迎上來,他卻是把手一揮,讓他們都退了下去,自己一路走上樓去,走得那樣快,直至推開那扇臥室的門,就見窗邊厚重的墨綠色窗簾被金鉤從兩面掛起,窗側案几上擺放著一瓶折枝桃花,她側身坐在沙發椅子上,半面側臉在幾枝桃花的映襯下更是透出溫婉的嬌美,他凝望著她,恍若再次踏進了那一個曾經屬於他的,美好純真的夢境裡,只輕輕地喃了一聲,「平君。」
  她終於轉過頭來,手指一陣陣地發抖,那一束寒冷的目光卻是一瞬間便刺到了他的心底中去,她字字冷若寒冰,「江學廷,你敢這樣對我!」
  江學廷緩聲道:「我只不過是想讓你回來。」
  她盯著他,耳垂上戴的那一對翡翠墜子不住地晃動著,他的眼神透出溫和的味道來,只是把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孔上,彷彿隔了一世又再見到她,他宛如沉浸在夢境中一般柔柔地笑著,「平君,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葉平君從椅子上站起來,淡淡道:「江學廷,你現在也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做起事來就應該光明磊落些,平白無故地把我劫到這裡來算什麼,我要回金陵!」她的目光冰而冷,抬起步子就往門外走,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攥得緊緊的,她回過頭來,他凝望著她,微微一笑,「還是這樣愛生氣,我還記得,每回你跟我生氣,都是要我先向你認一個錯,我就再跟你認一次錯,好不好?」
  她用力地去甩他的手掌,怒聲道:「江學廷,你放尊重些!」他凝視著她憤怒的眼瞳,唇角依然浮著一抹微笑,如同夢囈一般,「平君,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難,每當我難過的時候,我就想見你,我從來沒有這樣瘋狂強烈的想見你,我就告訴我自己,你本來就該是我的女人,我總得把你搶回來。」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一陣陣心悸,面色蒼白,胸口卻彷彿是有一把怒火在燒,本能地就想抽回手去,誰料他居然上來抱住了她,一手攬住了她的腰,一手攬住了她的頭,緊緊地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裡,他癡癡地道:「平君。」
  平君被他抱得喘不過氣來,雙手使勁地抵著他的胸口,怒道:「江學廷,你這個混賬。」他卻依然溫柔地一笑,輕聲道:「平君,為了你,我情願做一個混賬,我以為我得到了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即便沒有你,也沒什麼,可是如今我才知道,這最好的一切裡沒有你,卻偏偏就是不行!」
  她只覺得全身都在發抖,「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你已經娶了陶紫宜,我也已經是虞昶軒的人,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都到了這一步,一切都不可能挽回!」
  他專注地看著她的面孔,斬釘截鐵地道:「我說能挽回就能挽回。」他不管不顧地低頭來親她,她面容慘白,拼盡全力抵住他的胸口,頭往後仰,發了狠一般地掙扎著,腹部忽的就是一陣疼痛襲來,她「啊」的一聲,整個人就彎倒在地毯上,緊緊地摀住了自己的腹部,額頭瞬間便沁滿了細細的冷汗,江學廷慌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平君簡直連口氣都喘不過來,腹部一抽一抽疼,細汗眨眼間就打濕了鬢角,更有一種噁心只湧到咽喉,她低著頭,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難受地乾嘔著,那一張面孔,更是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她的手猛地被人攥住,那樣的用力,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一般,她驚惶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江學廷那張憤怒的面孔,他看著她蒼白憔悴的面容,那眼眸漸漸地冷起來,只一字一頓地恨道:「葉平君!」
  她低下頭又是一陣乾嘔,身體如打擺子一般顫抖著。
  江學廷回過頭衝著門外喊,「來人!」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周正海在外面道:「江院長!」
  江學廷咬牙切齒地喊道:「去找個大夫來,馬上!」周正海領命去了,江學廷一把便將平君從地毯上拽了起來,也不管她憔悴痛苦到了什麼樣子,就把她往門外拖,葉平君明白他的用意,她知道自己是瞞不過了,目光雪亮地道:「你也不用找人來給我檢查,你想得沒錯,我就是懷了他的骨肉!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江學廷回過頭來,那雙眸就如同充了血一般,怒吼道:「葉平君,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賤女人!」他二話不說抬手就狠狠地給了葉平君一巴掌,平君被他打了一個趔趄,一頭栽到了床腳,她顧不得保護自己,只能拚命地捂著自己的腹部,回頭怒視著他,「對,我就是不知好歹的賤女人,我配不上你,你讓我走!」
  他冷笑一聲,霍地一下伸手指向她,決然道:「你做夢!我就是把你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也不會再讓你和虞昶軒有見面之日。」
  她猛的僵在那裡,全身冰冷,他卻又上前一步,一把將她扯在手裡,她的髮髻已經散亂開來,髮絲紛亂,面容慘白,呼吸紊亂,唯有那一雙眼珠卻還是雪亮如電的,「江學廷,你這樣對我,會遭報應的!」
  他臉色鐵青,一腔怒火湧上頭來,又扣住她的後腦,將她的頭往地上用力地一磕,她只覺得頭「嗡」的一聲,便有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緩緩地流下來,江學廷揪著她的頭髮,把她提起來,冷冷道:「就算是要遭報應,我也要先處置了你肚子裡的那個孽種!」
  她意識散了一般,絕望地喊:「江學廷!」
  他一把便將她推開,轉身快步走出房間去,那門「啪」的一聲就被關了個死緊,他憤怒的腳步聲直往樓下去,卻是彷彿狠狠地踏在她的心上一般,她惶然地癱軟在地毯上,半邊臉上有著清晰的一道血線,全身顫慄,這一個小小的房間絕沒有一個能讓她覺得安全的地方,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往露台上挪,這裡是三樓,她若是往下跳,絕保不住孩子。
  平君哆嗦著退回房間裡,她伸出手來放在自己柔軟的腹部上,目光只在房間裡掃視了一圈,忽然就快步走到桌前,將桌子上擺放的一盤子蘋果全都捧起來塞到床底下,又將丫頭瑞香端進來的雞汁小籠包子連同托盤一起也都藏在了床下……185e65bc40581880c4f2c82958de8cfe
  她又奔到掛著自己大衣的衣架旁,從衣袋裡取出那一把短劍來,緊緊地攥在手裡,慢慢地退回到床邊去坐下,靠床坐著,將短劍雙手抱在懷裡,這才心跳稍緩,卻是全身緊繃地如上了弦的弓一樣,還是禁不住地發抖。
  「誰也別想碰我和你的孩子。」她咬緊牙關,在心裡對自己說。

《玉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