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早自習的時候,鍾茗在自己的課桌裡發現了一大塊德芙巧克力,她回過頭來看看後座的林森。
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聚精會神地收著作業,並沒有注意到鍾茗的目光。
鍾茗拿出黑水筆在便利貼上寫下了一行字,「謝謝你啊。」,然後把便利貼放在了數學作業的上面,轉頭交作業的時候,順手把便利貼扔到了林森的桌子上。
林森默默地收起了鍾茗扔過來的便利貼,沒有說話。
上午第二節課是班主任的數學課,就在大家昏昏欲睡的時候,講完課文的班主任把自己剛剛帶進來的一大幅用油紙包裹的方框拿起來,先扶了扶眼鏡,然後朝著台下的同學很惋惜地說道:「高三年級的牧泉同學上學期參加鷺島市油畫大賽的成績下來了,和以往一樣,他還是第一名,只是這回他看不到了,學校這次準備保留他的畫作作為紀念,我特意先拿來給大家看一看。」
就在班主任撕開畫框上面的油紙時,鍾茗的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油紙被嘩嘩地撕開了,遲鈍的班主任還在唸唸叨叨地說:「這次牧泉畫的是人物肖像。」他以一個五十歲的高齡和高度的近視來達到了一個目標,就是他沒有認出畫上的那個女孩是誰,而就在他把畫像立在講台上的時候——
全班學生都明白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在剎那間連成了一片,江琪默然地看著那幅畫裡的女孩子,高高紮起的馬尾辮,白色的校服,熟悉的面孔,她向陽而立,所以陽光彷彿在她瑩透的面孔上開出了大片大片純潔的白花。
足見畫手對她的偏愛。
裴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幅畫上。
江琪轉過頭去看鍾茗,鍾茗始終低著頭做習題,她一如往常地束著馬尾辮,陽光從教室的窗外射進來,照耀著她瑩透的面孔,彷彿是開了大片大片純白的花朵。
牧泉,已經就是這麼看著她的吧!
此刻,在無數道意味深長的目光中,鍾茗的鎮定簡直就是一道攻不破的屏障,江琪咬咬牙,低著頭在手機屏幕上打下一行字,她用另一隻手揉揉眼角,手指頭沾上了濕潤溫熱的液體。
——你們說得對,她這麼無恥的人就應該受到最狠的懲罰!
傍晚放學的時候,因為同為值日生而準備一起去掃分配好的衛生角,這次是擦走廊,林森和鍾茗一起拿著拖布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拖來拖去,他們各拿著一個拖布分站在走廊的兩端,相向而行,拖布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長長的水漬。
就在兩人再一次擦肩而過的時候,鍾茗忽然噗嗤一笑,抬起頭來朝著林森說:「你覺得我們像什麼?」
林森疑惑不解,「像什麼?」
「小時候看的動畫片,《聰明的一休》。」
林森有點恍然大悟,半晌「哦」了一聲,低頭繼續拖地,就在鍾茗剛想開口問「你今天好像不太精神啊?」的時候,抬頭看到班上的幾個同學朝這邊走過來,鍾茗立刻閉了嘴,拿著拖布從林森身邊離開,直到那些學生下了樓,低頭拖地的鍾茗忽然笑道:「你這麼做也對,我不會怪你。」
林森抬頭看了鍾茗一眼,「什麼……」
「不在人前跟我說話啊,我本來就不想連累你。」鍾茗嘻嘻地笑起來,一臉的輕鬆,好像根本就不在意的樣子,「你能在沒有人的時候跟我說話,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林森呆呆地望了鍾茗片刻,他猛然明白了鍾茗的意思,立刻反駁道:「不是。」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解釋,鍾茗身上的手機響了。
鍾茗拿出手機來看了一眼,臉色一下子就變得很緊張,她瞬間情緒的變化甚至讓林森都奇怪地看了鍾茗一眼。
「我去辦點事,明天我加倍補干今天少做的部分,謝謝你啦。」鍾茗把手機放回到校服口袋裡,急匆匆地扔下這一句話,轉身下了樓。
林森看著她飛快地跑下樓,他轉頭看了看才拖了一半的走廊地面,地面上是亮晶晶的水漬,正是傍晚時分,天邊是大片的火燒雲,走空了的教學樓很安靜,靜得他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他愣了片刻,低頭望著地面上的水痕,再一次低聲說:「不是。」
之所以低著頭不敢跟你說話,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好好談談,我不想和你再這樣下去了,你到小操場後面的存書室來,這個地方你應該不會忘記吧?
這是剛剛出現在鍾茗手機上的短信,江琪發過來的,所以鍾茗看過了之後,二話不說就往小操場的存書室奔,她甚至害怕去晚了,恨不得自己立刻就長了翅膀,一下子飛到江琪面前去。
她懷著一個緊張忐忑的心推開存書室的門時,一個巴掌從天而降,一下子就把她扇到了牆角去,她的耳朵立刻嗡嗡作響起來,手機從手中掉落,電池和機身份離開來,零件撒了一地。
「他媽的讓我等了這麼半天。」有男人粗暴的聲音在她頭頂上咒罵著。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等在自行車棚的鍾年還在等著做值日生的鍾茗到來,他一遍遍地撥打著鍾茗的電話,得到的都是對方已關機的消息,鍾年不禁有些疑惑,這個時候鍾茗不可能關機啊,難道是手機沒電了。
鍾年無奈地看看黑了的手機屏幕,他把放在車框裡的書包重新背上,準備返回教學樓去找鍾茗。
「鍾年,班主任叫你呢。」
鍾茗回過頭,看著朝他招手的副班長,他應了一聲,「好,這就來。」然後笑呵呵地朝著副班長的方向跑了過去。
林森一個人把走廊的地面拖完,提著兩個拖布回到了教室,教室裡早就被其他值日生打掃乾淨,只有一個人坐在教室裡,那個人聽到了林森推門的聲音,慌張地轉過頭來看了林森一眼,臉上是受到了驚嚇的表情。
林森一怔,他看到了江琪有點發白的面孔,他下意識地問道:「你怎麼了?」
江琪的嘴唇動了動,低聲說:「沒什麼。」
林森沒再說什麼,他默默地把拖布放到教室的衛生角,然後走到書桌前拿自己的書包,接著往教室的門口走去。
身後忽然傳來江琪的聲音:「幫我一個忙!」
林森愕然地回過頭,江琪的臉色更白了,林森甚至覺得她的牙齒都是在格格地打顫,江琪的面孔沉浸在傍晚的暮色裡,看不到更多的表情,模糊的一片,只是她的聲音,卻很清楚,觸目驚心的清楚。
「去救救鍾茗!」
鍾茗一頭栽倒在地面上。
黑暗猶如深不見底的冰冷潮水朝她湧過來,她再也無法阻止這種即將深入生命的腐朽潰爛,痛苦絕望朝著她瘋撲過來,在濃重的陰影裡,朝著她張開了血盆大口。
她卻被按在原地動彈不得,有人堵住了她的嘴,她驚恐惶然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口吞下,屍骨無存。
——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好好談談,我不想和你再這樣下去了,你到小操場後面的存書室來,這個地方你應該不會忘記吧?
這個地方你應該不會忘記吧?
存書室。
曾經她們最喜歡在一起停留的地方,那個時候盛夏的蟬聲簡直可以用聒噪來形容,江琪甚至買來了耳塞,她帶著耳塞和鍾茗一起躲到一般人很少去的存書室裡午睡,兩個女孩子把耳塞塞進耳朵裡,然後趴在桌子上進入夢鄉,窗外是被陽光照得綠油油的高大梧桐樹。
她們的世界一片寧靜。
直到握在手裡的手機鬧鐘振動起來,鍾茗總是最先醒來,她伸手去推醒一旁的江琪,江琪醒過來的時候總是用力地揉眼睛,一臉無辜的迷茫,她睡眼迷濛的樣子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閱覽室的窗戶出奇得明亮,金燦燦的陽光灑落在兩個女孩的身上。
最寧靜的圖書室。
最靠窗的位置。
兩把椅子,一把椅子的背面是用小刻刀刻著一行字:江琪的座位。
另一把椅子:鍾茗的座位。
「跑到學校來幹這種事,你活膩了是吧!」
隨著一聲咒罵,驚駭的鍾茗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轟響,紅色溫熱的血液剎那間濺了她一臉,而跨坐在她身上的那個男人,發出一聲悶哼,便直挺挺地朝下倒下來,鍾茗驚叫一聲,拚命地將那個人推到一旁去。
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把惶懼的鍾茗從地上拉了起來。
鍾茗驚慌的眼瞳裡映出一張英氣逼人的面孔,她的眼淚立刻就嘩嘩地落下來,渾身顫抖著撲到了那個人的懷裡。
「孟爍!」
存書室的門被猛地推開,面色惶急的林森氣喘吁吁地衝進來,接著,他看到了坐在一張椅子上的鍾茗,鍾茗正低著頭收拾自己的頭髮,一張敲碎了的椅子歪在地上,椅子的旁邊,是一個滿臉烏青的粗壯男人。
林森的眼瞳一下子縮的死緊,他順手抓起了門旁的一個掃把,直接就衝著那個男人就去了,但就在他朝著那人高高地舉起掃把的時候,男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睛裡射出惡狠狠的目光來。
林森好像一下子被定在了那裡,臉上出現了惶恐的神色。
男人冷笑一聲,忽然從地上掙起來,一頭撞向了林森,林森直接朝後跌到,猛撞到一個人身上去,而那個流氓男人得到了這個機會,撞開門就飛奔出去.
「你跑這來添什麼亂?!」
有人用力地推了林森一把,緊接著就要衝出去追那個逃走的男人,鍾茗說:「別追了,算了,孟爍。」
林森一面喘著粗氣一面回過頭,看到了自己剛剛撞到的人,孟爍用輕蔑和憤怒參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半邊面孔沉浸在陰影裡,「原來你連打個流氓都不敢?」
林森面色發白,手指禁不住發抖。
理好頭髮的鍾茗輕聲說:「反正我也沒有準備把那個流氓怎麼樣!」
孟爍哼了一聲,目光從林森的面孔上移開,林森有點不知所措,鍾茗擦著嘴角的傷口,從地上撿起自己被摔散的手機,重新裝好,淡淡地說:「我剛才被一個流氓男人襲擊了,如果不是孟爍,我現在肯定已經被那個人渣強暴了!」
她的語氣淡然的就好像是在描述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林森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是被誰驟然捅了一刀一般,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緊張的目光在鍾茗被撕爛的校服上停留了片刻,接著,又迅速地把目光移轉開,呼吸卻更加地沉重起來。
有淡淡的夕陽從門口灑進來。
鍾茗抬起頭,她看到了另外一個站在存書室門口的人,江琪。這個一直以來都很驕傲的女孩子此刻卻是面無人色地看著鍾茗,好像剛剛發生的那一切,她根本就不知道,根本就不是參與者。
但確實,是她發短信把鍾茗叫到這裡來的。
鍾茗站起來,走到了江琪的面前,兩個女孩無聲地彼此對視著,江琪的目光落在鍾茗瘀青的嘴角上,她的目光裡第一次出現了退卻,她幾乎如呻吟般徒勞無力地說道:「我真的不知道……」
啪!
鍾茗甩了江琪狠狠的一巴掌。
存書室裡一片死寂。
即將逝去的夕陽在玻璃窗上覆蓋著薄薄的一層,彷彿是一層淺顯的霜花,大片的夜色即將鋪天蓋地地降臨。
鍾茗目光明亮地望著江琪,一字一頓地說:「江琪,如果以前我會因為牧泉的死而願意承受你對我的懲罰,那麼現在我告訴你,我不欠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