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癒……
章水笙住院期間,樓定風回紐約處理分公司的業務。她復原的速度出奇的良好,兩個月前院方傳來她毒傷痊全的消息,再隔半個多月她已經能出院了。
水笙的語言機能大致上已經恢復,不過暫時只能說出一些片斷的詞彙,若想以完整的句子交談,有賴進一步的治療和復健。
她還記得他嗎?樓定風踏入通往頂樓頭等病房的電梯,心中納悶著,闊別近三個月,想必她和主治醫生、護士混得很熟,應該不至於像當初一樣只認得他。與他們比起來,他又退回陌生人的身份。
來到病房門外,他忽然遲疑了。他將會見到一個怎樣的章水笙?他該如何對待她?
病房內隱約傳來談話的聲音。
「來,試試看讀出這串句子。」復健師拿出十成的耐心勸哄病人。「你做得到嗎?你認得出這幾個字嗎?」
水笙抿緊櫻唇,固執地不肯開口。
「章小姐……」復健師實在拿她莫可奈何,巴不得自己這輩子從沒遇見如此難纏的個案。「我們已經僵持了一個下午。你為何忽然不肯和我合作?前幾次咱們不是相處得很愉快嗎?」
她仍然悶聲不吭半晌才開口:「我,出去,這裡。」
「你想出院?」起碼她終於肯張嘴,復健師鬆了一口氣。「別擔心,聽說過幾天樓先生會回來替你辦出院手續,你馬上就能離開這裡。」
「樓?」好熟悉的姓氏,帶給她似是而非的聯想,卻牽不起腦海深處的記憶。
「對,就是那個送你來醫院的男人。高高的,冷冷的,酷酷的,記不記得?」復健師精神一振。或許可以把語言練習的課程轉為測試她的近程記憶能力。
「樓!」她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樓,要他。」
「好,你乖乖把這個句子念完,我就想辦法讓你見他。」復健師哄她。
「不,見他,現在。」她是個意志堅決的女人。
「章小姐……」復健師簡直欲哭無淚,現在臨時要他上哪兒弄個樓先生來給她?「樓先生現在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沒那麼遠。」病房門扉無聲無息地打開,淡然的低沉嗓音飄蕩而來。「水笙,胡鬧什麼?還不趕快把句子念完!」
他。
她慚愣地怔住了。記憶中的面孔,風雨夜襲中的面孔──
長……不,不是這個名字,到底是誰?她捉不住腦中浮動的人影。
樓定風的眼中暗藏著洶湧的風雨。她依然清麗得不可方物,怎麼可能?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奄奄一息、皮膚蠟黃、披頭散髮,隨時等著被清潔大隊用十加侖清潔劑洗刷一番,她怎麼可以這般美麗?怎麼可以?
突如其來的不悅揪緊他的眉心。
「你多練習一會兒,我去辦理出院手續。」他驀地轉身,帶著一絲無法解釋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過得很悲慘,但她卻該死的美麗。
「你!」他的腰部突然環上一支白膩膩的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軀幹,柔軟粉臉貼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記得她!
樓定風說不出心頭怪異的感受,居然有點……甜。他回頭迎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眸中有淚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間,心軟了。
「過來。」他的聲音帶著不自覺的暗啞,引她來到攤開的學習簿前。「念完這個句子我們就走。」
她出奇的溫馴,乖乖拿起本子,換上討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難地念出來:「中午……嗯……X陽……」
「太陽!」樓定風和復健師異口同聲地糾正她,再同時互望對方一眼。
「太陽……很……」她忽然揪起了眉頭,被下一個字難倒了。「很……XX……」
「烈!中午的太陽很烈。」復健師覺得非常滿意,用力點頭。「不錯不錯,雖然她音節上有些失真,不過辨字能力已經有長足的進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沒放在復健師身上,視線焦點緊緊盯住樓定風,眼中充滿期待讚美的緊張神色。他頓了一下,終於輕輕點頭。
「嗯,念得不錯。」話中微有不情不願的稱賞。「好啦!去收拾東西,我們回家了。」
臨出門之前,他忽然回頭對復健師。「這位先生……?」
「我姓張。」復健師連忙接口。
「張先生,如果我今天沒有出現,你知道上哪兒找我嗎?」
「呃,不曉得。」
「那麼你就不該承諾章小姐你會讓她見到我。」他嚴苛地打量對方。「我很不欣賞任意許下承諾卻無法實現的人。」
語畢,樓定風簇擁著水笙離開,不理會復健師呆愕的臉。
他怎會被好求憐的表情打去呢?實在不可思議!剛開始就出師未捷。以後該如何折騰她?他越想越沉悶鬱結,回程的途上一直沒給她好臉色,偏偏她似乎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長型轎車裡,睜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對所見所聞的一切感到好奇極了彷彿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從來未曾見識過,其實這倒也沒錯啦!自她回復意識之後,舊有的認知全部消失了,這個世界之於她的確是新鮮的。
「那?」她指著馬路上成排通過的白色禽類。
「鵝。」他把握時間埋首在公事堆裡,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別叫司機繞小路,他原本以為鄉間不會塞車,回程應該會順當一點,誰知道卻遇上一大堆雞狗牛羊,惹出她一籮筐的好奇問題。
「那?」她指著某只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動物。
「牛。」那個傻瓜幹的好事?一股十塊錢、正在起飛的股票反而建議他賣掉!那幫證券分析師該趕回街上當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見到嶄新的發現,連忙拉著他大驚大叫。
「什麼?你又看見什麼了?」他越來越沒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兩隻粘一隻?」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該如何向一個正在接受腦部復健的女人解釋動物的生理問題?「它們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對,就是大狗生小狗……」該怎麼說呢?「就是……嗯……它們……」他被難倒了。「噯!你少煩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還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麼會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記得以前的章水笙貞靜可愛,哪像現在這麼吵鬧。
他不罵還好,罵聲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層淚霧,嘴角垮了下來,開始顫動。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樓定風被她發達的淚腺嚇了一跳。以往交手的對象,無論是客戶或敵人,一旦屈居下風便會立刻想辦法挽回他們的頹勢,再不然便是有風度的暫時性撤退,可沒人像她一樣動不動淚水就流下來。
這一招淚眼攻勢已經接近撒賴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該拿她如何才好。
樓定風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輕的大學生涯時代,有個洋妞愛上了他,她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錯誤消息,認定了東方男人最喜愛嬌嬌柔柔、弱不禁風的小女人。而她表現自己嬌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淚。舉凡小貓跳到樹上爬不下來、蟑螂被車子輾過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鐘。被她糾纏了整整一年之後,從此他視女人哭為畏途。
「你別哭……別哭……」她哭得他完全沒軋。「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該罵你,別哭了好不好?」
「好。」珠淚霎時收回去。
他登時啼笑皆非,有種上當的感覺。原來章水笙受傷前和受傷後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善於騙人的小禍水。
不,應該說,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女人是不講求戰略技巧的,她們會直接採取最有效的捷徑,管他講不講理。
回到家後,樓定風叫出宅子裡所有的工作人員排排站好,盡責地替她解說每個人的身份,介紹的過程中他的臉色卻陰沉得難看。
「這是管家張太太、司機老王、廚師老程負責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他仍然為自己輕易地受她一舉一動的影響而感到鬱悶。「記清楚了嗎?記清楚就上樓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後他掉頭就走,不想再理她。
結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隻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敗了。「不要隨便對男人摟摟抱抱,趕快上樓。」
一旁的工作人員礙於他平常的威勢,敢笑不敢言,看見他們等著看好戲的表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開聽見沒有?」她沒理由特別纏他呀!出事之前,他們甚至算不上朋友,為什麼她格外纏著他?
「不。」她的臉蛋埋進他背部拚命搖頭。「不,不。」
他的背部傳來一陣濕意,這表示──她又哭了;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好好好,我陪你上樓。」
他受不了女人哭!
樓定風認命地拉她上樓,不忘回頭投給傭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時噤若寒蟬。
來到二樓分派給她的閨房,他指著床鋪對她皺眉頭。
「章水笙,坐下。」他決定和她好好談談,她必需弄清楚誰是老闆、誰是夥計,誰靠誰吃飯、誰該聽誰的。
她聽話地坐在床沿,雙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哼!他可沒被她唬過去。
「聽著,我不喜歡旁人不聽話,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做,懂不懂?」他雙手換胸,凶神惡煞的峻目瞪著她。
「嗯。」她溫馴地點了點頭。
「以後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不准耍賴、不准哭鬧、不准討價還價,懂不懂?」
「嗯。」她仍然綻出滿臉討好的甜笑。
「很好。現在我要你乖乖上床睡覺,睡完覺就該吃晚飯,你必須聽話,不准說不,懂不懂?」既然她顯得非常配合,他的口氣當下軟了幾分。
「嗯。」她明燦燦的瞳眸好純真、好可愛。
「非常好,顯然我們已經取得共識。」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第三度掉頭想離開她──而他的腰際也第三度多了一雙緊緊圈上來的細嫩手臂。
「章水笙──」他已經氣不出來了,壓根兒就接近歡喜的地步。這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已經說好了。」
她抬頭,清艷細緻的容顏笑瞇瞇的,無論多麼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對這樣的面孔發作。
「不走,陪我。」她賴在他懷裡撒嬌。
「剛剛已經說過了你該睡午覺,你也答應聽我的話,怎麼轉眼又賴皮?」他努力想板起臉來。
「沒說,你不陪我。」口齒不靈可沒影響她的邏輯思考能力。
他為之氣結。還說她懂,她根本什麼都不懂。他是敵人!她的頭號天敵!而她卻要他留下來陪她睡覺。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挫敗地咕噥,「什麼都不懂。」
她實在很──賴皮!
事情為何會這樣發展下來?樓定風無論如何也猜想不透。他可不是請她來當客人的。
他原本計劃得周祥萬分──等她身、心狀況復原一些,對週遭的感受性開始恢復了,他就要冷落她、羞辱她、輕蔑她,施與強大的精神虐待,讓她的日子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結果……結果,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反而變成他自己!
說真的,他長到三十多歲還沒這般錯愕過。無論他擺出多難看的臉孔呼喝她,她永遠不為所動,一個勁兒賴在他身上撒賴撒嬌,害他每回板起臉不到三秒鐘就被罪惡感吞噬,或者被她的淚水淹沒。
「春光好,風和日暖春光紅,結伴遊春郊。」她捧著練習本,窩在他身邊嘟嘟嚷嚷地吟念。「你瞧,一灣流水架小橋,兩岸楊柳……嗯……楊柳……」
「隨風飄。」他忍不住接口,接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又來了!「水笙!你別念出聲,我正在忙公事,你在我旁邊嘀嘀咕咕的,我怎麼專心做事?」
她粘他粘得不得了。他躲進書房處理公事,她也眼巴巴跟進來膩著他。所謂的「膩」,並不是他坐在書桌後辦公,她坐在別一邊的沙發椅上看書。而是她把椅子端過來挨著他坐下,兩個人擠在橡木桌後頭,便硬是得分出一塊桌面讓她唸書寫字。
小雞纏母雞也不是這等纏法。
「可是,是醫生叫我念出聲音來的。」經過三個星期的訓練,最近她已經能以完整的語法說話,而且配上合適的語調──通常不脫「可憐兮兮」和「討好撒嬌」兩種口氣。
「那你就到隔壁去念呀!再不然到沙發那頭去念,離我的耳朵遠一點!」他不耐煩地欠欠身站起來。
「你去哪裡?」她惶惑地看著他邁開步伐。
「洗手間。」難不成上個洗手間她也要管?「等我出來之後,你最好已經換到其他地方唸書。」
他翻個白眼走開來,走進浴室後,樓定風發現自己無法關門。因為如果他硬要把門關上,可能會夾斷一截偷偷拎著他衣角的手臂。
「你、在、干、什、麼?」他努力擠出充滿耐性的口吻,看起來齜牙咧嘴的。
「我也想去。」
「你去用隔壁那一間。」他轉頭又想進去,衣角仍被一隻固執的小手持住。「章、水、笙!」
他快忍不住了!他的脾氣瀕臨爆破邊緣,他的「水庫」也一樣。
「我跟你一起去。」她可憐兮兮地嘟嚷。
「你!你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嗎?」
她眨巴靈動的大眼睛揪著他。
好吧!現在的她確實有可能沒聽過。「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我們不可以一起上廁所。」
決定了,他必須買冊國際禮儀或生活與倫理做為她的下一部練習本。
「不管。」她的螓首垂得低低的,似乎泫然欲泣。「你用洗手間就好了,我不用。我又沒有跟你搶。」
「既然你不想上廁所,跟著我進來幹什麼?」
「嗯……因為……」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嘛!我也上廁所好了,這樣就可以跟著你了?」她抬頭,眼中充滿希望。
「不,這和你用不用洗手間的問題無關,而是──」老天,他該如何與她講通?他快被她逼瘋了!有哪位仁兄願意出面幫忙他說話,他願意把全副家當免費奉上。「反正你不能進來就對了。水笙,你答應過乖乖聽話的,忘記了嗎?」
水笙嘴角再度顫抖,換上一臉想哭的小媳婦臉譜。她不敢讓他消失於視線之外,生怕他一轉眼又會不見。
樓定風無語問蒼天,這女人一分鐘之內可以換上十八種表情。為什麼她不是他的手下呢?若真如此,起碼那幫人還懂得懼怕他,處理起這些惱人的問題也就不會那麼縛手縛腳了。
「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迫切的生理召喚由不得他多想,眼前只好採取折衷方式──
他上洗手間的時候,浴室門大大方方地敞開著,她則背對他站在門門口。
「不准偷看!不許回頭!」他的背上彷彿長了眼睛,感覺得到她想探頭探腦。
烏雲皓首趕緊趕回正前方,目不斜視。
他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尷尬兼動彈不得的境地?他扭開水龍頭洗手,腦子裡仍然思索著這個深奧的問題。
事情為何會這樣發展下來?
「樓先生?」夜深靜寂,管家張太太敲他的房門求見。
樓定風仍然醒著,透過落地窗眺望黑色的海面。原本計劃帶回來折騰的犯人,此刻卻在他家裡伺候得像公主,而他堂堂主人反而被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正想找出辦法來處理這個燙手山芋。
「什麼事?」他沒去應門,習慣和下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章小姐又不睡了,她說要等您呢!」張太太已經勸得口乾舌燥。
「你回去叫她睡覺,就說是我吩咐的,她再不聽話我明天准讓她好看。」私底下任她予取予求是一回事,在傭人面前他必須建立威信。
廊上傳來張太太往別一端消失的步履聲,他捺熄香煙。煙屁股彈向陽台外,又點燃一根。不到十分鐘,管家的腳步又踏回他房門前,在他意料之中。
「樓先生,她還是不肯睡。」張太太的口氣隱隱然聽得出抱怨的意味。搞什麼鬼?類似的遊戲已經玩了三個多星期,他們還玩不膩?
看來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了。她究竟想幹什麼?白天粘死他難道還嫌不夠嗎?她就是不肯放過他!她根本不曉得她的軟纏功夫帶給他多大的影響……停!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掩上他的心頭。真該讓她受點教訓才行!
「好!我去『哄』她睡覺。」他幾個大步走出房門,風火雷電般刮向她的香閨。「章水笙……」
才剛邁進去,他的懷中驀然多了一副薰香嬌嫩的身軀。怒火霎時被澆熄一半。
「為什麼不來陪我?」她問得好委屈。
「你已經幾歲了?二十三、二十四?長這麼大年紀,睡覺還叫人陪。」咦?他的口氣居然和緩下來,適才明明打算殺過來開炮的。
「我不習慣一個人睡。」臉蛋埋回他胸懷。
「誰說的?你以前向來單獨睡覺。」
「你怎麼知道?」
他馬上語塞。對呀?他怎麼知道?說不定以前她早就和施長淮同榻而眠了。
「反正我就是知道。」緊要關頭,唯有強辭奪理方是上策。他揮手示意僕傭走開,打橫抱起她走向床鋪。「趕快睡覺,不許再多話了!」
她硬拉著他陪自己躺下來。「你留下來陪我嘛!」
「陪你幹什麼?」他實在不耐煩透頂。
「陪人家說話,人家睡不著,你以前認識我吧!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多告訴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好嗎?」暗夜中,若有所待的明眸亮麗得令人無法忽視。
他該告訴她什麼?告訴她:「水笙,你未婚夫一家人與我結下血仇,你也差點害死我?」
或者,「你現在變得如此淒慘完全是我害你的?」
如果他想傷害或報復章水笙,此時此刻正是極佳的時機。他可以用最嚴厲的語言攻詰她,最驚駭可惡的事實震嚇她,絕不會有任何出面阻止。
他可以盡情打擊她!
但是……不,此刻並非躁進的好時機,他寧願等到她更信任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情投注越深,他所造成的殺傷力越大。
「……沒什麼好說的,我甚至不太認識你。」
「是嗎?」她圓靈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宋醫師說我被遊民攻擊,傷到腦神經,所以才會忘記以前的一切,可是為什麼清醒之後只認得你?」
「我哪知道?要問你自己呀!煩人精。」他沒啥好氣。
她不依地偎進他懷裡,膩在他胸前猛蹭猛蹭。
「別磨了,快睡覺。」他的身子忽然熱了起來。這女人!一點都不曉得深更半夜和異性同床的危險。「我回房去,你乖乖睡覺,不許再胡鬧。」
他仿如教孩子似的訓完了她,棉被蓋好、枕頭墊好,逕自回房去了。
樓定風早預料自己遲早會遇見類似的問題。一旦她恢復正常人的思路模式,總有一天會對過去的點點滴滴,以及那個被遺忘的自己感到好奇。他該如何回應她呢?
不管了,見機行事嗎?
他進了房裡脫掉上衣,剛才還毫無睡意的,沒想到水笙臥房裡踅轉一圈,現在居然感覺到困頓。由此可見,她確實是個耗人心志的小魔女。
裸著上身,倒頭壓回床墊上就睡,意識逐漸模糊……
門扉輕輕扭開,衣裾聲令他在千分之一秒內回復清醒的神智。天性中警覺的部分阻止他翻身或做出任何驚動入侵者的舉動。他在沉靜中聆聽對方的行進方向……
朝著床鋪而來!
他屏氣凝神,渾身汗毛豎到最高點,刺客來到床前,掀起薄毯,他正準備翻身發難,熟悉的幽馥香澤凝住他的行動。
一顆軟綿綿的枕頭挨著他的枕頭放好,隨即,暖柔的嬌軀小心翼翼挨著他的體側躺下來,翻個身,隱約一聲舒適的輕歎回入空氣裡。
唉!他忍不住跟著暗歎。
「水笙?」
她輕呼一下。「吵醒你了?」聽起來有幾分罪惡感。
「我根本沒睡著。」他幾乎像在抱怨。
既然他醒著,她也就不客氣地更加偎進他的懷裡,顏上漾出甜甜的、企圖博取同情的笑容。
「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他無奈地問她。
她盡顧著笑,而後蜷縮得更安穩舒適,放心沉入睡鄉,壓根兒不為他的疑惑所困擾。
飛絮落花時候,落地窗外的銀月如鉤,月色伴著他靜靜打量她,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