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萬,天殺的五十五萬。
伍長峰恨恨按下她家門鈴。
過去個把月以來,他的心頭一直瀰漫著一股悶氣。本來還想給她一點機會,看她會不會主動提起貸款的事,沒想到她渾似沒事人一般。
哼!虧他一直把她當成知心朋友,然而她有了困難,卻寧願跑去向陌生人開口。
先是借錢的事,再是她重色輕友的行為,他忍不下去了。胸口的怒火有了充分的滋養,越見茂盛。
她的租處位於新店山腳下,是一棟透天厝的第一層,面積約莫二十坪,樓上兩層另外規畫了出入口,隱私性極高。
透天厝被山景所環繞,景致綠意盎然。雖然離市區遠了一點,外面馬路上恰巧就有一班公車直達花藝班附近。而最讓人喜愛不已的,是她門外那個七坪大的小庭園。
恕儀徵得了房東的同意,可以任意種植花卉,一方面供壓花使用,同時可以美化環境。
現下已經五月初,初夏的花信早就拜訪這一方小庭園,整片奼紫嫣紅,煞是悅目。
可惜,這一片美景對於降低訪客的怒火,提供不了太大的幫助。
砰砰砰!他乾脆擂門。
「阿峰,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呢!」一開門就是她甜笑可掬的面容。
唔……一腔怒火登時無處宣洩。
不急,先進去再說。
「你打電話給我做什麼?」他大剌剌地跨進門檻。
「沒事啊。我這陣子比較忙,好久沒見到你了,這個週末我正好有空,心想約你來吃個飯。」
她進入廚房,把煮好的食物一一端出來,他最喜歡的咖哩鍋就擺在餐桌正中央。
哼!算她還有良心,那他也寬宏大量一點好了。
「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都準備好了,你只要擺碗筷就好。」她又來回幾次,把幾盤小炒全端上桌。他的食量大,嘴又挑,所以每頓飯一定菜色夠多才行。
兩個人一如過去三年多的默契,他坐桌首,她坐桌尾,隔著一方小巧的餐桌共進晚膳。
「你的男朋友呢?今天晚上怎麼肯放你的假?」他撇撇嘴,替自己盛一大盤白飯,再舀三大匙咖哩醬淋上去。
「誰?」
「那個在追你的花材商。」他沒好氣地繼續替她盛飯。
「噢,他在他自己家吃飯啊。」
可惡!她並沒有否認「男朋友」這個說法。
「你們兩個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塞了一口飯,眼神銳利。
「也沒什麼,就是看看電影、吃吃飯、聊聊天。」她淋上幾瓢咖哩醬,秀氣地開始進食。
「所以你已經接受他了?」還好沒有做做愛。
「反正就是交朋友嘛!」恕儀好笑地看著他。「現在的人,已經不時興一開始來往就死生相許,大家都是先從普通朋友做起,至於未來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誰知道呢?」
普通朋友,這四個字聽起來還滿入耳的。他滿意地點點頭,終於開始認真吃飯。
「你們家-帷呢?」輪到她問。
「不知道,我忙她也忙,我們起碼兩個星期沒見過了。」
「你們合好了嗎?」
「沒。」他簡潔的回答。
「為什麼?」她大大驚異。這次吵得可真久!
「個性不合。」
「交往了三、四年才發現個性不合?」被他的白眼一拋,她聳聳肩,好吧。識相地不再追問。
「你為什麼跑去跟老余借錢?」他丟出手榴彈。
今晚是怎麼回事?交叉質詢?她好笑地想。
「他告訴你的?」
「嗯。」他吞下嘴裡的雞丁,固執追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需要一筆創業基金。」她替自己舀一碗湯。
他用力放下飯碗。
「你需要借錢可以來找我啊!你跑去找老余借,分明是不把我當朋友。」
「我向誰借錢,與我們的友情是兩碼子事。」她蹙起秀眉。
「你有困難不來找我,還得經過朋友的轉告我才知道,教我的面子往哪裡擱?朋友本來就有通財之義,我們又不是無瓜無葛的陌路人。」積壓了許久的不滿終於爆發出來。
恕儀深呼吸一下,耐心地解釋。
「首先,我不是去找『你朋友』借錢,我是去向銀行貸款,『你朋友』恰好是那家銀行的負責人,這和我直接去找他借錢是兩回事。」她拿起水杯啜了一口,順一順氣。「其次,我向銀行貸款,起碼還算是往來關係,你呢?你和我非親非故,我沒事幹嘛跑去向你借錢?我沒聽過什麼『通財之義』,我只聽過『親兄弟也要明算帳』,反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你要是自己能處理,就不必去找銀行貸款了。」他劍眉倒豎。
他今天晚上擺明了來找碴!恕儀勉強自己把慍意按捺下去。
「總之我款子也貸了,錢也用出去了,以後每個月會定期攤還,就這樣。我們不要再討論錢的事了。」
他突然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推到她面前。
「你以後不用還錢給銀行了。」
「這是什麼?」她扭著眉接過來。
她的貸款申請書!上面乾乾淨淨的,除了當初余克儉批注的幾行字跡,沒有任何核辦人的簽章。這是怎麼回事?她很確定自己的款項撥下來了。
「我叫老余把你的案子抽回來,五十五萬我已經先替你墊繳。」
轟!一顆核子彈在她體內無聲爆炸。
冷靜,冷靜。
「你為何要這麼做?」
「反正我本來就欠你三百萬,這是你應得的。」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轟!第二顆炸彈爆開,這次是威力更強的氫彈。
「你為什麼欠我三百萬?」她咬著牙問。
「我們的離婚協議書約定得清清楚楚——只要你同意離婚,我就付你三百萬,你忘了嗎?」他還不知死活。
轟!這下子核彈氫彈原子彈滿天飛舞,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
「誰希罕你那三百萬,你給我出去!」
看她狂然大怒的眼神,他終於為時已晚地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我不管你是什麼意思,反正我一毛錢都不貪你們伍家的,你給我出去!」
腎上腺素疾速分泌,她突然滿身神力,硬把大她了一倍的男人給拖過整間客廳。
「等一下,我不是在暗示你答應離婚是為了賺那三百萬……」
他還說?!
「出去、出去、出去!」她不由分說,硬把他給攆出門外。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我都說了沒有那麼意思!你冷靜下來聽我說!」
「還聽什麼?你給我滾,短期之內少來煩我!」
砰!鐵門當著他的面摔上。
伍長峰愣在原地。
哇靠,她是屁股著火了?他只是說,離了婚的女人拿一筆贍養費也是應該的,於情於理他都有義務要照顧她。就算他措辭有誤,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本來就知道他這個人講話大剌剌的,她莫名其妙發什麼鬼脾氣?
他手中還抓著一根湯匙呢!
「你真是無理取鬧!」他朝著門板大吼。
砰,門內傳來一記重踢。
我又不欠你,去!每次對別人笑咪咪的,一副春風拂面的溫柔勁兒,遇到他就什麼晚娘臉都端出來了。
好,她要宣戰,他奉陪。他伍大少這輩子吵架還沒吵輸人過!
***
不到五天,一道高健挺拔的身影就出現在秋聲園裡。
今天是一位長輩的孫女兒想學插花,他才好心陪她和家長來看看教學環境,跟那位李姓小姐可一點關係也沒有。
「來,請把個人資料填一填,勾選你想參加的班別。」櫃-小妹取來一張表格,和善地招呼隨同他前來的高中少女。「伍先生,您要不要喝杯茶?」
他的眼睛往櫃-後面的玻璃門望去——他們現在坐在最外圍的接待區,教室和行政區則在那扇毛玻璃後方。
上天很賞臉,就在他的凝視下,毛玻璃門被推開,恕儀正好走出來。
一看見他,她一怔,他馬上別開臉。好吧,這種表現很幼稚,可是他還在不爽,她期待什麼?
看到他的表現,她臉一沉,隨即當做沒看見。兩個加起來超過五十歲的人了,吵起架來跟幼稚大班沒多大分別。
「小玉,待會兒濱江花市的一位張先生會送兩箱花材過來,麻煩你叫我一聲。」她軟柔地叮囑著櫃-小妹。
咦?想學他裝沒看見。伍長峰眼睛一瞇。
「嗨。」恕儀冷淡地朝他點了點頭,反身又進門去。
雖然沒學他,但是只丟給他一個字,有看見跟沒看見也沒兩樣。
在伍長峰能意會之前,一雙腳已經長了意識,自動跟上去。他在秋聲園裡已經熟門熟路,小妹並沒有阻攔他。
「喂,外面那個小女生是我朋友的小孩,來學插花的,以後請多多關照。」
「插花是陳老師的班,我會代你知會一聲的。」她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裡。
三坪大的空間中有干花材的香味,牆上陳掛幾幅她自己的作品。她從抽屜裡拿出工具,準備做點小飾品打發時間。
「你別擺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不好?」還是他先沉不住氣。
「我不想在辦公室和你吵架,你還有事嗎?」
喝!下逐客令來著。伍太少如果忍得住這口閒氣,也就不叫伍大少了。
「當然有,我上次和你提的事,你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
「哪件事?」
「錢的事。」伍長峰瞪著她。「老余說你昨天打電話去銀行,要求恢復貸款,真的還假的?」
「這是我和銀行的事,余先生怎麼可以不經我同意,透露給外人知道?」她不悅道。
外人?
「我也是為你好,你真的很不知好歹。難怪我爺爺臨走之前會對你說那一句話。」
她白他一眼,「你爺爺沒說錯,我的日子確實過得很辛苦。」而且都是被他氣的。
「不是那一句,是『女孩兒家不要太倔強』,還記得嗎?」
恕儀穩定地放下小鑷子,以免一時受不了誘惑,朝他射過去。
「當我自己能幫助自己的時候,就不需要別人插手,這和倔強無關,我只是不需要你的幫助而已。」
「為什麼?」他陰沉下來。
「不為什麼,我就是不要!」
「給我一個原因。」他堅持。「只要告訴我原因,我就不再拿這件事煩你。」
恕儀往後靠回在椅子上。好吧,趁著今天大家談清楚。
「過去幾年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伍家人有利益牽扯絕對是最不智的決定。」
這句話很傷人喔。
「何出此言?」
「你們家永遠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認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貪圖你們什麼,不然就是當你們想幫助別人時,每個人都應該磕頭謝恩,不許有其他反應。為什麼你們就是無法理解,有些人寧願過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你們的插手?」
伍長峰久久瞪視著她。
開口閉口「你們」家、「你們」如何如何,原來在她心裡,他也只不過是「你們」的一員而已,從來不曾和她是「我們」過,過去近四年的情誼全是假象,人家話都講得這麼白,他再待下來,就是自討沒趣了。伍長峰冷冷一笑。
「如此說來,還是我太雞婆了。好,聽你的!祝你一切順利。」
砰!他摔上門離去。
恕儀望著他的背影。看來這回讓他氣得不輕。
也好,就這樣吧!他們倆無論是價值觀、人生觀或家庭背景都相差太遙遠,根本沒有可以互相瞭解的基準點,或許各定各的路是最好的安排。
這一次,他應該不會再回頭了吧?
她重新拿起小鑷子,準備投入在向來能安定情緒的創作裡。
許久之後,直到學生來敲門問她為何不進教室,她才發現,自己發了一下午的呆。
***
那女人當真不是普通的能ㄍ-ㄥ!
伍長峰挫敗地想。
原本他鐵了心,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熬了兩個星期之後,想叫救命的人依舊是他。
真是奇了,對趙-帷他就完全不會手軟啊!
每個人還說他惡霸!在他看來,李恕儀只要用那雙幽幽的黑瞳瞟他幾眼,他就撐不下去了。而她如果不瞟他,他更受不了。
唉,果然一物降一物,柔能克剛,自然界的真理永遠不變。
伍長峰開始在心裡替自己找台階下。
其實她也有很多優點,比如她很貼心,每次他受了氣,她都會張著一雙小鹿班比的眼睛,溫柔聽他吐苦水;她做的飯菜也不錯吃,而且比他家大廚還瞭解他的口味;那些飯後小酌的夜晚更是溫馨舒適,令人疲勞全消。對了!他還留著那天帶回家的湯匙呢!有借有還才是王道。
算了,好男不與女鬥,反正男人讓讓女人也是應該的。他自負地想完,心頭登時開朗舒暢。
明晚就約她出來吃飯吧。
「阿峰,我們在這裡。」他一踏進凱悅飯店的大門,母親便率先發現了他。
今天晚上是兄弟倆隔週一次的「盡孝道日」。每逢雙周的星期五晚上,他們都要回家吃飯。
今天父母和朋友約在凱悅喝下午茶,就順勢留下來進行晚上的家聚。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父母和弟弟已經先到了,正坐在大廳的休閒區聊天。弟弟帶了女朋友前來,-帷也主動要求陪他一起出席。他們倆還不算「官方分手」,所以他沒有拒絕。
「-帷,好久不見,怎麼最近都沒見你來家裡玩?」伍夫人親熱地牽起趙氏千金。
「我前陣子工作比較忙,有個廣告客戶一直弄不定,前幾天才終於結了案。」趙-帷漾出嬌艷的笑容。
這也解釋了她最近特別好相處的原因-
帷的脾氣通常有週期性,工作壓力大的那一陣子,他就倒楣一點,被她罵好玩的;等忙碌期過去,她就又變成甜甜蜜蜜的小女人,偎回他身邊。
如果他是性格溫和體貼的那種男人,也就罷了,偏偏他不是,他自己的脾氣都很難伺候了。
他腦中忽然響起恕儀說過的話。你們兩個,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天之驕女,從小都被人寵慣了,只要兩個人都學不會遷就,就注定了要這樣吵吵鬧鬧過下去。
心裡不是不感歎的。
「我們進餐廳吃飯吧!我肚子餓了。」伍長峰簡潔地道。
伍夫人牽起內定的准媳婦人選,親親熱熱走向電梯,準備上三樓的日本料理店。
電梯門一打開,裡面的人踏出來,一張清麗的容顏猛不期然與他映個正著。
恕儀!
「你……」他心裡一喜,正要打招呼,立刻瞟到她身後那只跟屁蟲。
喲!不正是花農先生嗎?她身上穿著秋聲園花藝班的白背心,懷中抱了一些花材,那個粗人幫她捧了兩盆花。怎麼著?出公差還有書僮伺候?一張俊臉登時冷下來,求和的念頭暫時拋到九霄雲外。
「媽,爸,你們先請。」他故意不理她,側過身招呼父母。
恕儀瞄見他身旁的家人,一絲了然閃過眸中。他大概是怕家裡的人知道他們倆還有聯絡吧!
他既然不肯認她,她也沒必要去自討沒趣。
恕儀目不斜視,閃過他身旁,迅速離去。
架子比他還大!伍長峰的心裡滿滿不是味道,整個晚上都沉著一張瞼,嚼美食的表情跟嚼白紙沒兩樣,壽司師傅幾乎絕望了。
「失陪一下。」飯局接近尾聲時,弟弟的女友秀氣地站起來。
「我也去。」-帷拿起小手提包,兩位年輕女士一起走向化妝室。
見外人離了席,伍夫人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長峰,剛才電梯裡那個女孩子……」
「怎樣?」他鬱悶地咬著青菜梗。
伍母遲疑片刻。「她是不是你以前那個……那個女人?」
「是吧。」
「你們兩個人還有聯絡嗎?」伍父接腔,眼神罕見地精利。
「偶爾。」
「我以為你們三年多前離了婚,就再也沒有瓜葛了,你為什麼還要跟她聯絡?」伍夫人急切地問。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有什麼打緊的。」
兩個老的互望一眼,伍父接過發言權。
「你結過婚的事,全台灣沒有幾個人知道,也不必特地去張揚。」終究把人家肚子搞大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以後少和她來往。」
「那女孩兒也真奇怪,我上哪兒都會遇到她。」伍母不禁抱怨。「前陣子在晶華碰頭,今兒又在凱悅撞見,也不知道她是有心或無意的。」
應該是他們花藝班和各飯店簽約,負責提供花做擺飾,恕儀幫忙接送所致。但是伍長峰懶得解釋。
不是為了避諱,只是子女天生都不喜歡被父母干涉太多的心。
「你遇上了就裝做不認識,省得以後惹麻煩。」伍父皺起眉頭。
「還用你說!我當然是臉一撇,立刻看往別的方向去,不然引得她以為自己應該過來打招呼,我不是自找沒趣嗎?」伍母白他一眼,隨即把焦點轉回兒子身上。「你也給我謹言慎行一些,你們以前的那一段,能夠不讓外人知道最好。」
胸口的怨悶早就累積了一個晚上,現下又被父母這樣沒頭沒腦地數落一頓,他的孝子情操終於蒸發殆盡。
「爸,媽,我的事我自己有主張,你們不要過問好不好?」他放下筷子,扔開擦手巾。「老弟,我公司裡還有事,先回去處理,待會兒麻煩你幫我送-帷回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給我坐下。」伍父對兒子吹鬍子瞪眼睛。
他只作不見,低頭親母親的臉頰一下。
「我下個星期天再回家吃飯。老爸,自己保重身體。再見。」語畢,轉身而去。
「你你……你這是……」
「爸,哥哥最近真的很忙。」做弟弟的只好打圓場。
「什麼玩意兒?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多說他幾句就擺臉色給咱們看。」
家人的聲音被電梯門隔絕,他卻沒有因為逃過一劫而感到開心。
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做什麼?想也知道那只跟屁蟲一定會約李恕儀共進晚餐。
思及她木無表情的容顏,他的牙根忿忿一咬。
那女人還打算繼續和他冷戰下去呢!
李恕儀,算你狠!
***
「好啦,我道歉,你滿意了吧?」
這樣講會不會太沖?
「明明是你自己誤會我的意思,我只是把那三百萬當成資助金,不是暗示你在貪圖……那個……過去那一段……」
算了,舊事越扯越臭,不提也罷。
「你不要每次都怪我脾氣不好!你自己一拗起來,同樣沒有人招架得住。」
這下子變成指責了,她想必更不領情。
怎麼連求個和都這麼難啊?想想他也有過不少次經驗了,應該駕輕就熟才對,可是每次一到低頭時刻,他仍然要傷上好久的腦筋。
算了,就直接殺過去,講一聲「對不起,別生氣」,再來一個大鞠躬,應該就沒問題。
幸好恕儀性子雖然執拗,心腸卻軟,只要他裝得夠誠懇,她通常不會太刁難。
伍長峰在她的小園子裡徘徊良久,終於走上前敲門。
他可是從凱悅直接殺到她家來,老天最好保佑她沒被那只跟屁蟲載到哪個鬼地方談情說愛,否則所有和談宣告取消。
叩叩。
沒人應門。
他走到屋側,從窗簾的縫隙望進去。客廳有燈光啊!雖然只有昏濛濛的一盞-燈,可是她應該在家。
叩叩叩!這回敲得更用力。
已經晚上十一點了,他腦中開始晃過各種畫面,譬如那只跟屁蟲還沒走,他們倆正窩在沙發,你儂我儂,你摸我摸……
砰!砰!砰!槌門了。
吱呀一聲,門扉拉開一道細縫。
「嗨,我吃完晚飯,剛好路過……」蹩腳的開場白在瞧見她那雙沾淚的紅眼圈後,戛然而止。「你為什麼哭?發生了什麼事?」
門縫又拉開一些,她吸吸鼻子。
「這麼晚了,你有事嗎?」
他緊張地看著她。「讓我進去。」
她考慮兩秒鐘,然後默默退開。
客廳裡只開了一盞茶几上的小燈,長沙發上擰著幾團衛生紙,配上她那雙紅紅的兔子眼,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曖昧的那種。
她又窩回沙發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你在哭什麼?」他蹲跪在她身前,輕問。
他的關切引觸另一波淚水。她不是大哭,而是細細的,像貓咪一樣,發出低嗚的嚶嚀聲。
「恕儀!」他心慌了,連忙將她摟進懷裡。「別哭,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那只跟屁蟲欺負你嗎?」
她更明顯地嗚咽一聲,臉埋進他的頸窩裡。
看樣子是了。伍長峰磨著牙。「別怕、別伯,那傢伙做了什麼好事,你全說出來。」
「他……他好過分……」
「怎樣過分?」伍長峰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心。
「我今晚幫陳老師送花去凱悅,他們的日式料亭和我們簽約,每個禮拜固定提供一盆花做……」
「這部分先跳過去,直接告訴我那個混蛋的事。」他輕啄她濕漉的臉蛋。
「王……王先生今天陪我去送花,然後請我吃飯。」她吸吸鼻子。「總之他正式提出請求,要我跟他交往。」
他越聽越茫然。
「你的哭是因為不願意,還是因為太感動?」
「都不是,而是他提出要求時所說的話。」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決定自己比較喜歡我,所以要回絕之前相親的那個對象,請我答應和他正式交往。」
伍長峰茫然地抽出一張面紙給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再也沒有然後了。」她把秀顏掩進手心,啜泣出聲。
「等一下、等一下。」她回絕那個痞子,他當然很爽,可是他聽了半天還是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裹,「花農老王到底說錯了什麼?」
恕儀抬起頭,怒目而視。
「你還聽不出來嗎?他過去那段時間同時和兩個人交往,今天晚上特地來告訴我他的『決定』。他『決定』選擇我!」
「所以?」伍長峰小心翼翼地求問。
「所以,我為什麼要成為一個『被決定』的對象?」她一副很生氣他居然還要問的表情,「如果是你這種長得俊、家世好、自視甚高、從小被寵壞了的富家公平哥兒,也就罷了,反正你已經沒救了!可是他平時看起來那麼老實,那麼誠懇,那麼腳踏實地的一個古道人,原來私底下對我也是挑三撿四的。我又不是貨架上的一顆水果,他憑什麼?」
呃,well……雖然萬分不情願,他得說,他並不認為花農老王有錯。畢竟大家都還沒結婚,每個人都有挑三撿四的權利。
但是這會兒應該不是和她討論戀愛觀的好時機。
還有,什麼叫「像他這種被寵壞的富家公子哥兒已經沒救了」?她連埋怨其他男人時,都可以順道打他一耙!伍長峰啼笑皆非。
「別把我跟那種爛人相提並論,OK?」
「算了,反正你不會瞭解的,嗚……」她難過地坐到旁邊去,埋進自己的膝頭繼續哭泣。
「我瞭解,我當然瞭解。」他坐到她身畔來。
「你瞭解什麼?」她抬起掛著淚珠的眸。
「我……」他啞然。「我瞭解,你不喜歡男人一邊和你交往,一邊去相親。」
對吧?
她瞅了他好一會兒。
「差不多了。」
那就好。慢著,她又開始流淚了,而且又是那種最讓他挨不下去的默默流淚法。他歎了口氣,再度將她擁回懷裡。
「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難道她已經喜愛老王到了願意為他神傷的地步?伍長峰的心口澀澀的。
她靜靜哭了一陣。
「你知道嗎?其實,我只是需要一個,能專心愛我的男人。」
伍長峰輕推開她,望著她悲澀的眼眸,
「他能愛我多久不重要,但是,當他還愛著我的時候,他的生命裡沒有其他女人,只有我一個,只會專心一意的愛著我。」她輕聲說。「我只是要一個,這樣簡單的男人而已。」
為什麼要露出這樣哀傷的眼神呢?為什麼要漾著這樣無力的笑容呢?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讓她如此失望嗎?
難道,連他,也讓她如此失望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如此深切地注視她。
看她細而翹的睫毛,看她眼中的自己。
她臉頰的肌膚柔細得猶如薄膜,吹彈可破,一雙深眸猶如嵌在白雪中的黑珍珠,流轉著光澤,輕顫的唇,呼著暖暖的氣息。
她是如此的嬌妍與脆弱,需要人保護。
過去三年柏拉圖式的友情,突然顯得非常無謂。他捧起這張泛淚的嬌顏,緊密印吻下去……
「阿峰……」她的淺喚間間斷斷地被他吞噬。
剛開始的淺啄,漸次濃化,轉深。
「阿峰,別……」
「噓。」他綿密地啄吻著她。
月餘來的鬱悶,突然化為沁脾的清甜。他的心輕揚地騰空直上。
恕儀的意識昏蒙了。
他們,應該繼續嗎?她如果神智清楚,此刻應該立即叫停。
然而,他的味道如此好聞,吻如此動人,空氣中濃郁的氛圍猶如圈住她的第二雙手,讓她感到如此安、心……
她從來不是一個強悍的人。她已經寂寞了太久,孤獨了太久,她多渴望有一副強壯的臂膀,可以暫供依靠。
而現在,他就在她身旁。
吻,國字七畫,英文四個字母,做起來如許簡單的動作,引發的後續效應卻往往不是「簡單」兩字可以概括。
放縱吧!
在這模糊的一刻,腦海深處的一處陷落突然讓她懂了。
為什麼,數年前保守拘謹的自己,會狂放地投入那一夜雲雨。其實,一切也不過如此而已。她倦了再佯裝堅強,她只想當一個平凡的小女人,被一個男人細細寵愛。
當年的她,是一個孤獨思鄉的大學生;而今的她,雖然年長了,歲月只改變了她的經歷與智識,卻從來沒有抹去骨子裡那個戀家、怕寂寞的自己。
她柔軟的反應給了他進一步的許可,情慾之火越發急切。
松褪的衣服如花瓣一般,遍灑於淺色地毯上。交纏的兩道人影,如初春新發的兩股枝丫,緊緊相繞,密不可分。
「峰……」
他稍嫌粗放的動作,引來一聲抗議的輕呼。
他低笑一聲,含住她的唇,清甜迷人的味道一如數年前,羞赧的神情亦如是。
無瑕的柔膚一寸一寸展現,再讓古銅的男體一寸一寸覆蓋、膜拜。
夜太深,情意太切,即使要後侮,也是天亮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