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儉園的玄關突然冒出一名不速之客。
「老余在嗎?」
衣絲碧愣丁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老余是何方神聖。
「余先生正在午睡,您和他有約嗎?」
「怎麼,我不能進去?」伍長峰挑了挑眉。
她擋在門口,一下子瞧瞧他身後的庭院,一下子看向自己後面的樓梯。
不能怪她怠慢,儉園裡對於任伺上門的客人都有規矩的。
原則上,余克儉幾乎不讓任何人親自到訪,他每個星期司定到公司出巡三天,有事面稟,無事退堂,其他時候就透過視訊會議與外界聯絡。如果有私人朋友相約——而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通常也只和人家約在大宅子裡,很少讓人找上儉園來。
她待在儉園三個多月了,還未看見「客人」這種特殊生物上門過。
「余先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您如果想見他,最好事先和他約好……」
「笑話!我找那小子喝個茶,還要做什麼鬼預約?」伍長峰不耐煩了,排開她大踏步走進來。
「喂!你……等一下……」搶匪啊!這麼不講道理!她急急忙忙追上前。「余先生還在午睡,您不能吵醒他!」
「是嗎?」伍長峰大刺刺的,逕自找了張舒適的牛皮沙發坐了下來。「好吧!那我等他醒,你去給我端杯茶來。」
他還真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呢!衣絲碧心裡嘀轱,心不甘情不願地倒茶去。
這男人她是認識的,余伍兩家已經是四代世交,聽說伍長峰從小就和余克儉上同一所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研究所,易言之,兩人比同穿一條開檔褲還要親,交情匪淺。
以前她還在大宅子服侍時,他三天兩頭上門來陪老夫人聊天說笑,非常討老夫人的歡心。
他和余克儉算是兩種完全不相仿的男人。兩個男人同樣出身貴胄,余克儉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多禮到近乎冷漠,渾身充滿距離感,這位伍先生就帶點兒富家公子哥的傲氣,直來直往,睥睨群倫。
不只個性相異,外表上也是天差地別。一身病氣的余克儉有一種難言的陰柔俊逸,伍大少則曬得滿身古銅色,配著高大俊朗的外形,看起來黝黑健實,一副健康寶寶的樣。
以前在大宅子裡,他常常抱著恕儀的兒子玩在一塊兒,沒大沒小不亦樂乎,連老夫人都被他們逗得合不攏嘴。
思及老夫人的特助兼她的朋友恕儀,衣絲碧不禁微笑。
今年才二十八歲的恕儀,容貌清靈妍麗,性情更是柔美可人;如果不說,旁人決計看不出來她已經生過小孩。
可能是為了避嫌吧!每次伍大少一上門,恕儀就會躲到後頭陪她一起洗衣服,幾次交談下來,她才知道原來恕儀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僑,當年到台灣來讀完大學之後,便一直留了下來。
兩人同樣是隻身在外討生活的異鄉孤客,恕儀有一個兒子要養育,她在家鄉裡也有父母和弟妹要扶持,兩個女人登時惺惺相惜起來。
她能在大宅子裡交到恕儀這個朋友,說來還要感謝伍長峰的「長期叨擾」。
「伍先生,請用茶。」
她替不速之客奉上一盅清洌,隨即遁往廚房去。把他晾著,他自己覺得無聊,應該就會識相走了吧?
「等一下。」伍長峰懶洋洋地喚住她。「那只瞌睡蟲還要午睡多久?」
「余先生最近身體微恙,每天一定要休息到四點才會醒。」她斂眉回答。
「他怎麼又龍體欠安了?上回見面不是好端端的?」伍長峰長腿往茶几上一擱,一副舒適寫意的模樣。
她忍著把他的尊腿從茶几上搬下來,再把桌面擦乾淨的衝動。
「余先生他……」
伍大少打斷她的話。
「我和你說話,你一直杵在我右後方,我眼珠子轉得很辛苦。站到我旁邊來!」
衣絲碧用力撩下被他賾指氣使的悶氣,跨上前兩大步。
「上個月,余先生在夜裡受了涼,差點轉成肺炎,直到最近病情才有一點起色。」非常機械化。
「那傢伙不是每天十一點準時上床睡覺,怎麼連在自己房間裡都會著涼?」伍大少奇道。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閉嘴。
「不說話?看來另有隱情了。」伍大少嘴角飄起邪惡的笑容。
「才不是呢!您不要隨便亂想!」她衝口反駁。
如果她早知道余克儉體質如此之虛,那天晚上絕對不會提起看流星雨的事!誰料想得到翌日清晨他便開始發燒了?可是余老夫人甫出院,他不想讓老人家擔心,便吩咐她誰也不許說,只要她拿兩顆感冒藥吃了了事。
沒想到那個週末回大宅於吃完飯,連甜點都還來不及上桌,他就轟然倒下來!
老夫人當場被他嚇得差點中風。葉家一行人七八手腳把他送到醫院裡,醫生診斷的結果,可能他一開始「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偏偏沒有立刻就醫,並發成支氣管炎;直到週末為止,支氣管炎早已進一步並發成肺炎。
幸好眾人送醫得早,否則他現在已經化身為天上的流星。
這一場急症足足讓他在加護病房躺了七天,之後又在普通病房躺了兩個星期,醫生才終於放他出院。
在他住院期間,她所受到的責難當然不用說了。老夫人狠狠痛罵了她一頓,幾乎讓她以為自己隨時得打包行李,回菲律賓喂蒼蠅。
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因為心中充滿內疚。
他的身體弱是一回事,被她害得住了院又是另一回事。她非常明白,他的發作自己難辭其咎。為什麼當時沒有立刻逼他去看醫生呢?為什麼聽他的話以為吞兩顆感冒藥就會好?為什麼相信他那一臉怡淡安撫的笑容?
他的笑是如此令人心安,彷彿天下無大事,於是她也就真的買帳了。
「我只是隨口說一句,你的反應倒是挺激烈的。」伍大少把雜誌放回茶几上,終於正視她了。「你看起來好面熟,我見過你?」
「召疋的。」謝主隆恩。
「在哪裡?」
「我以前是在余家大宅服侍的。」她不太情願地回答。
「我還以為轉調過來的人是個菲傭。」
「我是。」她深吸了口氣。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菲傭。」
「菲傭的臉上不會刻字。」她回嘴。
「脾氣倒滿大的,」伍長峰的眼睛瞇了一瞇。「怎麼?儉園走了個惠美,輪到你來『接手』?」
衣絲碧的指甲掐進掌心裡。
她可以接受自己社會地位不高的事實,卻無法忍受別人侮辱她的人格。
「菲律賓人又如何?」
「不如何。惠美好歹稱得上『麻雀』,外籍女傭可就連『麻雀』的邊都構不上。」他笑得很陰險。
「您說得對,惠美是『麻雀』,您和余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可惜我什麼蟲蛇鳥獸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類。」
「嗯……看來不只脾氣大,爪子也很利,還長了倒勾呢!」伍長峰的俊目瞇起來,猶如一隻兀鷹正觀察地上的小白兔,打算找個最好的角度迎頭痛擊。
我怕你嗎?衣絲碧傲然回視。
在台灣工作的這幾年,像伍大少與余老夫人這種人她見過太多太多了——這些人絕對不容許別人把他們瞧低,卻喜歡找個墊底的人踩一踩,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想和他們攀親帶戚。
仰人鼻息並不表示她就低人一等,這些人沒有權利決定她的人格高低。
「阿峰!衣絲碧脾氣這麼好,你都能把她惹毛,你的功力真是越來越高深了。」余克儉慵散地走下樓來。
他突如其來的插話,中斷了兩人宣戰的可能性。可是這兩隻鬥雞繼續瞠目對視,彷彿誰先移開視線誰就輸了。
「衣絲碧,你下去吧!」經過她身畔時,余克儉冷淡吩咐。
衣絲碧有些受傷地瞧主子一眼。
她沒有做錯,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個,他的摒退卻像是變相的斥責,讓她無法不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這樣的呀!難道期待主人為了一個低三下四的菲傭,去駁斥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嗎?
形勢比人強。她橫了伍大少一眼,鬱悶退下。
「你不去大宅子吃閒飯、喝涼茶,跑到我這兒來做什麼?」余克儉盯住她的背影,在好友面前坐下來。
「我一聽說東宮太子貴體欠安,就趕緊上堂朝拜了。」伍長峰仔細打量他的氣色,幸好他還有個人樣。「你那個小菲傭凶悍得很,我才講了幾句話,她就恨不得在茶裡面下農藥,將小的毒殺;你若是敢違逆她的旨意,讓自己少吃一頓或少睡一覺,她哪裡肯跟你善罷干休!」
余克儉吁了口氣,倚靠椅背。大病初癒,酸痛感猶如鑽入他全身的每個關節,約好了一起示威造反。
「你少捉弄她了,受了寒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干旁人的事。」當初盛怒中的奶奶打算把衣絲碧遣走時,他也搬出一模一樣的說法。「她又不知道我的呼吸道有毛病,難不成還要人家每夜進我房裡來,幫忙蓋被子?」
「這可難講,摸不準人家願意。」伍太少成功地替自己賺到一個白眼。
「說吧,來找我做什麼?別讓我再問一次了。」他揉揉後頸,臉色仍然懸著久病之後的蒼白。
伍大少英姿煥發的樣兒霎時頹軟下來,陪他一起裝死。
「老婆今天乾休,一大早就帶著兒子下山逛大街,放我鴿子,我只好來找你喫茶聊天了。」
「老婆兒子?」他拍起頭低笑。「閣下的身份證配偶欄好像還是空白的,不曉得您哪來的老婆和兒子?」
「喂!」才收到的白眼,伍大少把它物歸原主。
「喂什麼?你還不快點追上去送花獻媚,乘機表現一下滿腔赤誠。」他笑得樂不可支。
「算了,才一天而已,也不怕她跑了。」伍大少癱在沙發椅裡,繼續扮死人。
「我拭目以待。」
「你是拭目以待我抱得美人歸,還是拭目以待她跑了?」伍大少搶起桌上的雜誌,飛出去當暗器。「我才開那個小菲傭幾句玩笑,你就非把我釘到死不可?你這算什麼好兄弟?」
他截住飛鏢,哥兒倆對看好一會兒。
驀地,伍長峰嘿嘿笑出聲來。
「我幾乎忘了,你這個護短的死性子有多惹人厭。」
「你自己也該想想辦法了,總不成再這樣拖下去,我能照顧的時間有限。」
伍長峰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墨黑的眉頭幾乎扭成一個結。
「你這小子要是敢早死,累得余奶奶被人家掃到大街上,可別做鬼回來找我!」
「我走了,家中高堂當然全托給你這個別號『死黨,的拜把子,我不找你找誰?」他的神色如常,仿如兩人在討論的是天氣好壞,而不是生死大事。
「現在就想學人家老阿伯托孤?你省省吧!」伍大少反唇相稽。「接下來還有什麼?家裡的小貓小狗要不要一起寫進遺書裡?」
「你提醒了我,小貓小狗沒有,脾氣硬兼長倒勾的小女傭倒是有一尾,您老大受不受理?」
「去你的!」
「放心,大家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他冷靜地接住一隻臨空飛靴。
「嘿!難得你也有自知……」
「所以我早死也是應該的!」他怡然說完。
這次換抱枕飛過去。伍太少相信好友並非消極悲觀的人,然而久病之後多少會有些厭世的想法,他可不想讓這傢伙纏綿其中太久。
「懶得你瞎扯!」當機立斷轉開話題。「李律師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
「好端端的,跟我聯絡做什麼?」他挑了挑眉。
「鍾濤下個月要假釋出獄了。」伍大少簡潔說。
他一怔。「是嗎?」
「當年他自己出面投案,法官念在他已經有悔意,從輕量刑,馬馬虎虎判了個二十八年,算一算到現在也蹲滿十五個年頭,早就符合假釋條件了。」
「嗯。」余克儉低眸審視桌上的那杯冷茶,嘴角懸著漫不經心淡撇……
「你有沒有意見?」伍家雖然是證券業的龍頭,但伍父親年輕時卻當過一陣子執業律師,與法律界的關係相當良好。如果老余有意見,要讓那個人的假釋被駁回並非太困難的事。
「不用了。」余克儉搖搖頭。「他坐了太久的牢,也該出來走一走。」
伍大少的眉心越糾越緊。
「我們在聊的可是當年將你綁架,害得你半死不活,整個人只剩一口氣的元兇禍首呢!」伍大少欠身站起來,準備離去。「隨你便!總之你若改變主意,只要打一通電話過來,我會找人去處理。」
「謝了。」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樣。
伍大少多看了他幾眼。
唉!怪人!余奶奶說得對,他獨居得越久,行事就越詭異,哪天真該把他抓來解剖研究一下。
好友歎了口氣,搖頭離去。
***
眾人的關懷,余克儉是瞭然於心的。他從來就不是個不知好歹的男人。
任何人來看到他想必都欣羨萬分,他家世顯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權勢一手抓,今年正值人生的巔峰期,整個世界彷彿依他而運轉,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余克儉也自問。
也許,他只是找不到一個強而有力的目標吧!
汲汲營營一世,結果又如何?他這一生,是沒有結婚的打算了,唯一在乎的至親又已經行將就木,連他自己能苟活到幾時也難以預料。
十七歲那年的變故,重傷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氣管受到藥物嚴重侵蝕,右邊的肺部也割到只剩一半,胃部去掉三分之一,除了腎臟和肝臟的功能勉強正常之外,其他能出問題的地方都出問題了。拖著一個半廢殘軀,他能活超過六十歲已經算萬幸,沒有必要再去牽扯一個無辜的女人,生幾個「准孤子」。
那麼,他辛苦了一生,最後又能為誰留下一些什麼?
前方輕輕的聲響,衣絲碧替他端來一杯養生湯,擱在咖啡桌上。
十來坪的露台極為空曠,臨對著滿眼山色,佈置卻相當簡單,除了中央一張休閒椅,一張咖啡桌之外,別無長物,一如他凡事儉樸的哲學。
清風在空中盤捲著,刮動紗質的桌巾,也拂動圓桌上那盆每日更換的盆景,散逸出清爽的草葉香。
這風有如一陣擁抱,熱烈招待了露台上的一切,將它們緊緊環抱成一氣。桌,盆景,以及她,都完美元瑕地融進山色裡,唯有他,仍然寥落沉寂。
即使是笑著,笑容也是飄忽不定,仿若一不小心就會化為風的本體,呼颯一聲,從此失去了形影。
衣絲碧的人生一定有目標吧?余克儉沉進躺椅裡,靜靜想。
她可能是為了家人,為了自己的理想,或為了遠方某個等待她歸家的愛侶,即使必須離鄉背景去做著低下的雜役,忍受主子各種無理的要求,也甘之如飴。
若說出來,衣絲碧一定不敢相信,他卻是真真切切的羨慕著她。
她擁有的比他精采太多了,而她自己甚至不曉得。
他們兩人,一個是除了「目標」、一無所有的異國女孩,一個是除了「目標」、什麼都有的男人,卻因緣際會成為彼此最貼近的人,這是怎生的緣分?
「余先生,我……對不起。」
衣絲碧被他深奧難測的視線盯得渾身不自在。
他會不會生氣了?畢竟她方纔還大不敬地和客人對罵起來,只差沒指著人家的鼻子喊畜生了。
慢著,剛才與伍大少的對白自動在她腦中倒帶。
您和余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
您和……余先生?她真的加上「余先生」這三個字?完了完了,這下完蛋了。
她硬著頭皮,乾脆先自首。就算真的判死刑,好歹早死早投胎,也勝過晾在這裡被慢性凌遲。
「你做錯了什麼?」他淡淡問。
「我……我不該冒犯伍先生。」
「你做錯了什麼?」他二度問。
還有?
「也不該用那種輕蔑的字眼形容他。」
「你做錯了什麼?」他三度問。
還有?
「……還扯上您。」
「你做錯了什麼?」問到第四次了。
衣絲碧住口。
她偏眸望著神情倦懶的他,漸漸透出些許了悟。
他在問的,並不是她回答的那一些。
那麼,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靜下心,把整樁遭遇從頭到尾回想過一次。終於,她氣餒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請問我做錯了什麼?」
「你也沒做錯什麼。」
啥?問了老半天還給出這樣的答覆,簡直讓人氣結!衣絲碧開口要追問,他先指了指桌上的養生湯示意。
她端著茶湯,送到他身前去。
「老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蠻漢。」余克儉接過來,輕徐啜了一口。「他只憑一個問題就戳到了你的痛處,而你甚至不自覺。」
嗯?衣絲碧再從頭開始想一次。
難道在方纔的對陣裡,她並不如自己預期的佔了上風?
「我出聲的目的,不是非要爭贏他不可,那樣太無謂了——只是,他的言下之意太瞧不起人,我才想表明自己的立場。」她咕噥輕辯。
余克儉搖頭一曬。
「難道不對嗎?」她忍不住追問。
「你認為自己受了委屈。」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項陳述。
「對。」她承認,隨即再補上一段。「我並不是說您有那個義務替我討回公道,畢竟來者是客,對伍先生不禮貌絕對是我這個下人的失職。然而他勝過我的,只是他的地位,不是他的道理,所以我無法心服。」
余克儉的眼光落在山林間,仍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色。
「當年我就讀波士頓大學時,兄弟會衛有一位香港學生,成天就是一股不可一世的氣焰,當時我們一些留學生最喜歡模仿他的口氣:『那些死老美,我們不歧視他們就好,他們憑什麼歧視我們?』」
他模仿那種香港口音惟妙惟肖,衣絲碧不禁笑出來。
「有一回他在圖書館外面遇到我,問我一句話:『那些洋鬼子嘴裡不說,其實心裡根本瞧不起我們黃皮膚的人,你覺不覺得?』」
「我的回答是:『不覺得。』」
「他跳起來大叫:『怎麼可能沒有感覺?』」
「我說:『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任何不同。』」
衣絲碧的笑容漸漸淡去。
余克儉的眼光落回她年輕的容顏上,口氣非常輕柔。
「口頭上的好勝不會替你贏來任何尊重。你必須先從心底相信自己與任何人一樣平等,才會表現出同樣的自信,別人就不敢輕侮你。」
「我當然覺得自己與任何人一樣平等,可是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像伍先生那樣的人根本不會用平等的眼光來對待我。」她強烈反駁。
「我們管不到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可以讓別人在面對我們的時候,非得客客氣氣、禮禮貌貌的不可,你明白嗎?」
「您是說……形於外要有那樣的自尊和氣度?」她是個玲瓏玻璃心,一點就通。
他讚許地撫掌鼓勵。
「答對了,商場上就是這麼回事。大家比的不只是銀行存款,還要看誰的架式十足。就算一個種族歧視的人站在我面前又如何?他的看法影響不了我,如果他想和我競爭,還得看我賞不賞他的臉,商場如戰場,戰場如人生,一切就是這麼實際。」
「我想……我明白了。」她慢慢消化他所說的內容。
「還有,別動不動就把『被歧視』的招牌掛出來,過度的自尊心,只是更暴露出本上的自卑。」他似笑非笑的挑動嘴角。
衣絲碧被他挑得滿臉通紅。
「那個……我……噢!」最後還是沒話。
他不再發表任何意見,拿起擱在大腿上的書,開始翻閱起來。
衣絲碧已經很瞭解他的肢體語言。這個動作代表他希望獨處,她可以離開了。
奇怪,他們也沒講到太私人的話,她卻覺得內心深處有一塊崎嶇的角落被撫平了。
捧著他喝剩的養生湯,她跨在露台出入口,忽而頓了一頓。
有個問題,實在很想問一問,可是……
「說吧!」他的後腦勺有如長了眼睛。
衣絲碧偷偷吐了下舌頭。
「您今天為何突然跟我說這麼多?」
不能怪她好奇,他們雖然「同居」一段時間了,他也算好相處的主人,可是兩個人直接交流的機會真的不多,她極為訝異他會突然點撥她幾手。
余克儉瘦削的臉頰上也寫著沉思,彷彿自己也在忖度,為什麼要突然干涉起她的人生觀?
「我只是在想,」他吁了口氣,笑容有些疲憊無力。「或許,我可以留一些什麼給你。」
「嗯?」衣絲碧不解地偏著頭。
「算了,你下去吧。」他擺擺手。
「是。」
看一眼他寂寥的身影,她轉身離去。
每一次,當她覺得他們兩個人達到某種層次的交流時,他就會飄到更遙遠的地方。
她發現自己永遠及不上他,這無關乎社會地位,而是一種心靈層次的落差。
她好像只能永遠的、遙迢的尾隨在他身後,盛接一路上遺落的金粉。
但願有一天,即使在最低最低的界限裡,她也能同他一樣,舉手投足之間充滿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