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人恐嚇了。」瑞克愉快地宣佈。
眶啷!趙爸爸端執著撞球桿,一棍「雙龍入洞」的絕活誆啷失卻準頭,形成」雙龍落地」的局面。他的下巴掉下來,愣愣回頭打量噩運的傳佈者──MrRickGilbert。
「你說什麼?」趙家的地下室娛樂間,霎時籠罩在罕見的凝重氣氛裡。
「暴投,保送兩球。」趙方祺逮著了現成的便宜,立場接手。「撞球規則也有「暴投」
的術語嗎?」芳菲從瑞克背後探出納罕的螓首。
小老弟理所當然地瞥她一眼。「現在有。」他向來懂得把握一項原則──絕對不要放棄自己的好運道。
「瑞克,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次。」趙爸爸的心思已經全數扯離了「晚飯後輸家洗碗」的球局,專注地盯牢洋房客,大腦還以為自己將方纔接聽的訊息處置錯誤,好好先生的特質完全從他眼中蒸發。
「多嘴……」芳菲咕咕儂儂的,斜睨著告密狂。
「我說,菲菲打工的導演被黑道朋友脅迫,從頭一回的沙灘取景開始,至今已經上門鬧過三次了。」瑞克執起白色的母球把玩。這廂可干擾到球賽的另一方賭約人。
「喂!」趙方祺扭起黑黝黝的眉頭。「你是來攪局的?母球拿走了我怎麼打?放下放下!」
人人們醉心於要事,不甩他。
「既然踢過三次館,為何你拖延到現刻才告訴我?」趙爸爸仍然肅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是我不准裡肌肉說的。」芳菲趕緊介入。「讓你知曉也只是平白擔心而已。反正我還剩下六個禮拜就打工完畢,應該不會再出事。」
說真格的,她老爸即使得到消息也於事無補。倒不是她看扁了親愛的父親大人啦!只是老爸這輩子循規蹈矩慣了,目前又捧著「里長」的公家飯碗。像他們趙氏一家這樣的善良小老百姓,又能奈猖獗橫行的黑社會份子若何?
平時睜大眼睛,安身求自保也就夠了。
「對方造反的目的是什麼?」趙爸爸搔著下巴沈思。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為了白花花的銀兩。」瑞克經松地拋下母球,誆啷!彈中紅色基球,進袋,得分!「台灣的電影票房不景氣,日前為止,只有老鄧的片子可以飆到數千萬的賣座。那群流氓經營了一間名義上的「製片公司」,要求老鄧掛名到他們的摩下,票房收入采六四分帳,他們佔六成,其餘的演員酬勞和製造成本分得四成,老鄧當然一口拒絕了,所以人家就上場玩硬的。」
「好,枝術不錯,欣賞你。」趙方祺自個兒在旁邊玩得很樂。
「裡肌肉,你怎麼曉得這些內情?」芳菲膛大品瑩透亮的美胖。平時鮮少見他與鄧導演聚在一起說悄悄話,兩人應該陌生得很才是,此刻揣摩他的言下之意,儼然徹底瞭解內幕真相似的,裡肌肉武也神通廣大。
還稱呼導演「老鄧」哩!
不過,他的疑問依然屬於受忽視的弱勢團體。
「老姊,給你。」趙方祺等老爸等得不耐煩,乾脆塞根球棍給她。「幹嘛?」她隨手接過來。「輪到你了,輸家今晚負責洗碗。」
趙爸爸放下擊球桿,銳利的目光射向瑞克。「我想,你該不會湊巧聽說了那個組織幫派的萬兒吧?」
「當然。」瑞克回視他,唇色愉快的微笑並未反應在瞳仁裡。「老鄧好像提到過,那間「三合製片「由「青竹會」的大哥幕後經營。」
趙爸爸一怔。「青竹會……」他喃喃重複。
芳菲只花一半心思在賭局上,兩隻耳朵挺得半高,仔細捕捉他們的單字片語。
她從未聽過「青竹會」的名頭,相信向來以良好公民自居的爸爸也沒有。但,他的反應卻顯示答案是相反的。
老爸的表情分明暗示著他對「青竹會」這個黑幫的名頭並不陌生。可能嗎?她的小老百姓爸爸和黑道?
芳菲冷眼觀察著父親,忽爾發覺一件事:自小到大,她頭一遭瞧見父親大人慎重警覺的表現,以往他向來唯老媽的意見是從,恆遠笑呵呵的,即使汽車被痞子刮壞、或者老媽的躁性子發作起來,他也不當一回事,像透了沒脾氣的呢人。
原來,泥人也有泥性子。而且一旦威起來,氣勢不遜周潤發的小馬哥。
「爸,青竹會是什麼東西?」「噯,你們煩不煩啊?趙方祺翻臉了。「一局簡單的撞球也能拖上六十分鐘,大大的難題也等這場比賽完成之後再談好不好?」
「閉嘴。」芳菲難得有機會向老成的小弟擺出長姊的威嚴。
「青竹會不算什麼東西。」趙爸爸斂起一切外露的鋒芒,以往的善良可親重新佔據他的儀表。「只要會內的人不碰著我的寶貝女兒,它啥東西都不算。」
「目前「三合製片」的痛子仍然停留在搗毀硬體設備的階段,還不敢直接攻擊工作人員。但,只要老鄧堅持拒絕與他們同流合污,青竹會遲早會出現更激烈的舉止。」瑞克彷彿看不慣天下太平似的,繼續火上添油。
芳菲白他一記青眼。多事!
趙家男主人終於頒下聖旨。「裡肌……呃,瑞克,麻煩轉告我女兒的老闆,黑幫的滋鬧份子如果可能對俺的寶貝女兒產生傷害,無論如何要開除菲菲,我寧願讓她回家吃自己。」
「爸,你的做法等於姑息壞胚子。」芳菲抗議。「好人一遇著黑社會就不戰而敗,那麼他們如何懂得收斂自己呢?」「依芳菲的意思,地想留下來與鄧導演奮戰到底,除非電影殺青,否則絕不辭職,即使開學也一樣。」瑞克笑腿腿的,終於揭露他向家長告密的重點。
兩個男人分享著瞭然的眼神。
甫看芳菲平時拘持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灑脫勁兒,凡事不執著、不強求,其實她發起威來,火力才強大例!光從她反對瑞克進駐趙家,就能持續拗上個把月的脾氣,直到上個星期才稍稍軟化,可見一斑。那幫賊痞子八成當真惹毛她丫,因之,趙姑娘寧可豁出自己的安全,也要和他們糾纏到底。
「無所謂,我御賜你一柄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隨時采強硬手段揪她進家門。」趙爸爸慷慨地拍打他後肩。
瑞克-吉爾柏當場樂開懷。
「吃飯啦!你們在幹什麼?」趙媽媽風火輪的嚷嚷飄下娛樂室。「我難得下廚一次,你們一夥人居然全給我窩在地下室躲避進食義務,當心我湯裡摻瀉藥。」
「何必多此一舉?」趙方祺常潑人家冷水。「媽,你不必加瀉藥就可以達到相同的效果。」
全然不給面子。
「走走走,上樓吃飯。」趙爸爸連忙搶在愛妻發飆之前催促道。「瑞克,菲菲的公事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他挑了挑眉,同話題的女主角示威。
小人!跟幼稚園學生一樣,吵架吵不過人家就轉而向家長告密,虧她近幾日對他的印象稍略改觀了呢!
芳菲以凶狠狠的視線謀殺他。
「菲菲?」趙爸爸落到隊伍的最末端,突然低聲叫住她。「這件事情,別讓你媽媽知道。」
父親神秘兮兮的模樣引發她的疑竇。
「為什麼?」天知道若非瑞克多嘴,她本來就無意讓任何家人獲悉,但老爸的抑止方式卻讓她覺得……其中有蹊蹺。
「乖乖聽話,我自然有我的用意。」趙爸爸在她額頭烙下一記慈愛的親吻,逕先走上櫻花木階梯。
地下室短短幾十分鐘的聚談,開始帶給她詭異的聯想老爸和裡肌肉似乎各自隱瞞了某些機密。
究竟是什麼呢?她沈索著。裡肌肉也就罷了,反正那傢伙從來心無正念,但父親!地無法想像爸爸除了近二十年的好好先生形象之外,也存有其他隱晦的陰私。
「咱們改變賭約吧!老爸。」趙方祺瞬見一桌焦黑的菜色,扮了個苦相。「飯後沒拉肚子的人負責洗碗。」
「小鬼!」趙媽媽離他一記五千錘。
「勇於面對現實的人無罪。」趙老爸陪笑著替兒子美言幾句。芳菲打量父母和小弟笑鬧成一片的情景,忽然失笑地搖了搖首。萬事正常,她一定瘋了才會連自己的老頭子也懷疑。
餘光一掃,卻迎上瑞克深思而認員的褐眸──***
再如何堅強的心志,也抵敵不過現實環境的壓力。起碼,對於四位突發決定跳開「鄧氏陣營」的配角演員而言,正是如此。
「鄧導演……」
週五召開例行討論會議的時候,嬌美的配角小女花旦怯怯開口──「我……可不可以跟您情商一件事情?」
「你說說看。」感應靈敏的鄧冠旭立刻喚出她的難言之隱。
「我的戲份並不特出,目前只差兩個鏡頭就拍完了……:而且國華公司最近想找我出任新戲的第二女主角……」花旦輕咬下唇。「這個……不曉得您方不力便提早讓我……
呢……」
「你想走?」他的眼光堪稱兇猛銳利。「可是接下來幾天必須搶拍女主角的場景,沒法子開機拍錄你的戲分。」
「其實,我剩餘的幾個鏡頭也不是特別重要……找個替身、拿捏好背影的角度……」小花旦八成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火了,趕緊轉圜語氣。「當然,這個不情之請提出得太過突然,是我的不對,但是,導演如果願意成全的話……」
面對鄧冠旭凌厲的視線,她期期艾艾的語氣終於無以為繼。
「知道了。」鄧冠旭沈沈地開口。
第一位叛逃者,溜了。而且她並非唯一屈服在不安全感手下的演員。
飾演反派角色的江炳誠則挑中再隔三天的良辰美景發難。
「導演,我──」他扯開試探性的咧笑。「其實我最近肝有點毛病,醫生囑咐我越早檢查越好,這個……導演,您也明瞭,身體健康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你也希望我放你一段長假?」鄧冠旭立刻有了譜。
江炳誠迫不及待地提議。「如果導演擔心我的休息會影響到拍片進度,因而決定換角,我當然不會有意見,畢竟是我自己的身子骨不爭氣嘛!」
「你省省這堆廢話吧!」鄧冠旭怪叫。「要滾就滾,我的戲不缺你一個。」
他或許不缺任何「一個」,但連缺「四個」,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因為在接下來的七日內,陸續有兩位配角要求中途退出卡司陣容。若非男女主角事先簽妥了合約,只怕連他們兩位也會民心思變。
芳菲眼睜睜看著大夥兒的工作興致越來越低落,而設備被人暗中破壞、道具遺失的消息層出不窮,不由得她不情切焦急。
她找了個收工的傍晚,片場僅剩聊聊三名工作人員在收拾善後,正好瑞克又繞到附近鬧區採購零食、不至於出現攪局,若菲輕盈地挨向鄧冠旭。
「鄧導演,找可不可以和你談談?」
「嗯。」鄧冠旭鬱鬱應了她的請求,一面整理隨身的小東西,甚至忽略了從前對她格外照顧的親暱神態。
「雖然我只是負責掌管茶水的,拍片要務與我扯不上關係,可是,導演,倘若您再不整頓眾人的士氣,總有一天明星們會全部跑光的。」雖然歷史上直言進諫的臣子只有被人砍掉腦袋的份兒,她也顧不了三七二十一。
「算了,我才不打算祭出合約來牽制那票無情無義的傢伙,讓他們走了也罷。鄧冠旭煩躁地揮了揮手。
「可──可是──」她漸漸激動起來。「他們怎麼可以棄導演於不顧?香港的電影圈一直面臨著類似的困擾,可演員們在一兩年前集體走上街頭抗議,那種互助團結的感覺多麼優秀呀!就我們台灣的心明星們怕事怕死,活該任那群吸血鬼宰割鄧冠旭終於正視她。趙家小妞居然還滿講求正義感的,當初接納她入隊,只不過賣瑞克學弟一個薄面,沒想到臨到頭來,居然只有這位掌管茶水的小妹支持他。
「好!」他掌聲喝采。「說得太好了」
「大夥兒應該自立自強,拒絕向惡勢力低頭。」她更是講說得鏗鏘有力。「沒錯,咱們要不畏艱難,共赴險關,開創一個屬於電影藝術的白色空間。」鄧冠旭受到感染,挺身吼出他的慷慨激昂「導演,無論未來面臨何種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我,趙芳菲,誓死跟隨導演的步伐!」她高舉著拳頭宣誓,振旺興舊的光橫溢著她豐潤的頰。
「謝謝!我大感動了!」鄧冠旭熱切地執起她的玉手,兩張通紅高亢的臉孔幾乎像霓虹燈一樣閃亮。「芳菲,我從不曉得,原來現代年輕人當中,依然存在著像你這樣忠誠的異數。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芳菲也!」
「所以導演一定要振作起來。」她慨然拍打難兄難友的臂膀。「莫要讓那群癟三知道他們成功地打擊了你。」
「沒錯,士可殺,不可辱,我鄧冠旭寧可送掉老命也不讓人看笑話!」他霍地挽住她。
「走,芳菲,我請你喝一杯,為咱們光燦的前途祝賀。」
「走!」她昂舊地跨出第一步。
夕陽下,暖風中,兩個肝膽相照的同黨勾著肩搭著背,邁向昏黃的柔光,邁動他們馳而成功的第一步……是嗎?
腦筋清楚的人通常明瞭,「成功」與「麻煩」往往只有一線之隔,只可惜,整座片場腦筋稍微清醒的傢伙,此刻還賴在「小豆苗」選購芒果乾。
***
瑞克幾乎急瘋掉。
誰能料到他甫離片場一個鐘頭而已,天地驟然變色。
五點半他抬著四小袋討好芳菲用的零嘴兒,哼著小曲踏入片場攝影棚,然後,下巴垂下來。
放眼所及沒有一件完整的物品。
道具石碑被攔腰砍成兩截,保麗龍的質材灑滿遍地雪白,佈景以噴漆畫滿了不堪入目的污言穢語。受傷程度最經微的攝影機失去它的靈魂之窗──完整的玻璃鏡,最嚴重的機器則被拆成一堆電路板、螺絲釘、與電線構築而成的後現代藝術。燈光不能亮,音響不能響,裝潢不能黃──應該說,裝潢不能裝──總之,滿地的殘損憔悴彷彿日軍蹂躪過後的南京城。
他的二魂七魄登時從眼竅裡嚇出來。
芳菲呢?
一聲欺乃的呻吟飄出角落的破爛堆。
「菲菲!」他追不及待地衝進難民區,撥開每一塊擋路的廢料。「菲菲,是你嗎?你有沒有事?」
兩塊三夾板掀開,管理員飽受催殘的老臉立刻出現在他眼前。「RiCky……」
「其他人呢?」瑞克一把揪起對方的衣領。
「大家都下工了。」管理員哼哼卿卿地哀痛。「最後一個人前腳才踏出去,千來個仕漢後腳就湧進來……我軍拳難敵四掌……」
「菲菲呢?」他擒住管理員猛問。「那個管茶水的趙芳菲在哪裡?」
「他們動作很快,十分鐘內搗毀每一樣設備,又匆匆忙忙退出去,看起來好像經過事先策劃的。」老頭子拚命訴苦。「她有沒有提早離開?是誰送她回家的?」芳菲不可能自己先溜,不等他。
「RiCky,你趕快替我報警,請警方派人來現場勘驗。」傷者要求協助。「你先給我說清楚!」大明星終於失去耐性。「她、究竟、在、什麼、鬼地方!」
「我怎麼曉得?」管理員也惱火了。「反正不是回家,就是被那夥人綁走,你幹嘛不追上去閘問看?」
自私?只曉得關心自己親友,不顧旁人死活。
「Shit。」他咒罵一聲,轉身飛奔出去。
「喂?替我報警呀?別忘了叫救護車」
管理員嘰哩咕嚕的大喊根本沒入他的法耳。
他的第一件行動──飆回趙家探明菲菲的行蹤。
「瑞克,你們正好趕上吃晚飯。菲菲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趙媽媽的疑問讓他徹底失去鎮定。
芳菲真個兒失蹤了。
第二個標的點,他狂飛到鄧冠旭的老巢。
公寓裡一樣安靜無聲靜悄悄。
這下子裡肌肉已經焦急成熟鍋上的油煎螞蟻。
他立刻打電話聯絡副導演,對方僅證實了大家已經下班,副導自己是最後一位離開的。
至於管理茶水的小妹上哪兒去,Sorry,莫宰羊,或許和賣茶葉的相好私奔了。
瑞克向自己發誓,等他有空的時候,非海扁這傢伙一頓不可。
沒法子,勢必得讓趙家一夥人知道他弄丟了千金閨女。
他萬般慚愧、羞悔、懊喪地邁回趙家大門。
「什麼?」趙爸爸簡直抓狂。「你,你你你,你把我的寶貝女兒搞去了?」瑞克陰鬱地點了點頭,準備接受趙氏滿門的批鬥。
「去!」趙爸爸大吼。「全家總動員!去把菲菲找回來!如果找不回我女兒,你就給老子變出一個女兒來!」
「爸,你以為瑞克遺失的是信用卡,沒事還可以打電話給銀行申請止付、補發新卡?」
危急之中,趙方祺乃不忘發揮他嗜潑冷水的酷性兒。「走失人口居然想上街繞繞就撿回來,天真!」
「再吵我就讓你嘗嘗被人扔出大街的滋味。」趙爸爸的太陽穴旁青筋暴露。
「好啦!」趙方祺領著搜尋大阿浩上路,嘴裡還嘟嘟嚷嚷的他就說嘛!趙家老頭子重女輕男,果然半點兒也沒指責錯。
***
深夜。
對於過慣台北夜生活的夜貓族而言,十一點半實在攀不上「深夜」的資格,但對於來回搜巡了四、五個小時依然兩手空空的尋人族而言,十一點半保證「深」得不能再「深」。
瑞克提著疲憊的軀殼從攝影棚走出來──今晚的第兩百零一次──依然沒瞄見芳菲或老鄧「不小心」現身的衣角影兒。
趙家亦無最新消息。兩人竟然憑空融化了。
唉!他萬死難辭其咎。
千斤重的步伐移往片場附近約二十四小時日本料理店。他需要好好喝一杯。「飲啦!杯底撫通飼金魚。」
他剛推開木格店門,荒腔走板的歡唱聲馬上把地出走約二魂六塊招回籠。
「伊拉瞎依馬些(歡迎光臨)。」著和服的女侍應生躬腰衍了九十度禮,努力忽視店內的巨大噪音,似乎也期望他能配合它的企圖。
「馬些、馬些。」他隨口擱下幾個無意義的字音,快步接近內問的心和室。
「好耶!好酒量。」熟悉到了心坎底的嬌脆嗓門葛地歡呼起來。「來,小鄧,多喝幾杯。」
小節!他們倆的交情竟然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進步到「小鄧」的階段:而他認識那痞子五、六年了,也不過混到「老鄧」程度。
瑞克幾乎連鼻子也氣歪了。
「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鄧冠旭邊喝酒還能邊吟詩,只是較音已經含糊不清。
兩人苦灌了兩個時辰,既然老鄧喝得差不多,想必芳菲也不會規矩到哪裡去。他鐵青著面皮拉開小竹門。
「還喝酒!你們曉不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們。」剛健正直、雄壯威武的喝罵衝口噴出來。
撲鼻的清酒味道幾乎薰暈了他。天啊,酒鄉澤國!
「裡肌肉,你來得正好。」芳菲興高采烈地招呼他。「我還剩半壺清酒,給你酒瓶陣擺成兩堆,一人一ㄊㄨ丫。
瑞克打量鄧冠旭面前的十二支空瓷瓶,當場判決他喝夠本了,因為他已經開始胡言亂語,通紅著臉嘀嘀咕咕的,也不曉得在亂縐些什麼。
至於芳菲……
他端詳半分鐘,然後,再延長一倍的審視時間──看不出來。
以她桌上的七罐清酒、與這丫頭的三口酒量瓶來判定,她早就醉翻了。可是,外表上看起來又不像。
她清麗雅秀的臉蛋,不大紅。黑白分明的靈眸,不呆滯。巧笑倩兮的儀態,也很正常:
就連發音都很字正腔圓。
這可奇了,莫非大部分的清酒全讓老鄧一人干光了?
與爛醉的酒客打交道,他自然有爛醉的方法:與清明的智者,他也有清醒的手段:但醒或醉無法分辨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就必須持保守的觀望態度。
「你……喝醉了?」他腿著眼端凝可疑人物。「嗯……」芳菲足足思考了兩分鐘。「應該是吧!」
很好,只有真正暈迷的醉潢才會堅持自己的清醒,可見她應該還有救藥。
「走,咱們一起送老鄧回家。」他必須搶在情況惡化之前,解救兩人脫離沈淪的世界。
「誰來付帳?」芳菲露出燦爛無比的甜笑。「我。」當然是他這個天殺的冤大頭。
「No,no,no,你自己也窮巴巴的,怎麼好用你的錢呢?」她拚命搖頭。「……」瑞剋死瞪著她。「我窮?」「對呀!」芳菲好心地提醒他。「老鄧告訴我你在料理店打工,時新才四塊錢。」「懊!」瑞克靜下來。
他在日本料理店打工、時新四塊錢美金已經是八百年前的舊事,甚至可以追溯到進入好萊塢之前。顯然兩名酒客的時間觀已經退化了數年。
還巴望她清醒呢!瑞克嘲笑自己的無知。
「沒關係,區區一點小錢我還負擔得起。」他謹慎地應答著。釀釀然的芳菲不曉得有沒有暴力傾向?「我順道也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亮瑩瑩的瞳仁終於顯出一丁點疑惑。「呃……那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認為這裡是什麼地方?」瑞克反問。若非他已然太疲倦,他會發覺這個場面很有趣。
「日本料理店?」芳菲試探性地回答。「對啦!」可見她只薄薄醉了三分。
「可是,你老闆願意讓你提早下班嗎?」莫名其妙的疑問再度打出她的原形。上帝!瑞克抹了一把臉。
「老闆大人已經准假了。」「既然如此……」芳菲淺笑著直起身,穩穩的,定定的,甚至不需要旁人支扶。「不好意思,害你破人扣薪水。不過四塊錢連買一句王子面也不夠,有扣沒扣都一樣。」
那副模樣看起來真是該死的清醒,偏偏話語又該死的不合邏輯。
接著,他面臨了一件難以解決的問題──如何以單一的注意力盯緊兩具醉倒的酒客。
既然芳菲似乎沒有行動困難的煩惱,他彎身撬架起失去神魂的老鄧,招呼她離離開東洋味濃厚的料理店。
金風吹拂玉靈,迎面而來的涼爽降低了空氣問的暑懊。
他回眼探看醉美人的行蹤,瞧瞧她可有振奮一些。
她有。
「耶!好涼!」芳菲歡呼,然後一腳踩進路旁末蓋妥的臭水溝。「嘿!你在幹什麼?」
他趕緊扔上腎上挾持的酒翁,回頭搭救她。「咦?」芳菲驚異地輕嚷。「我怎麼會站在水溝裡?」
連她自己都非常疑惑。
「難道還是我推你的不成?」瑞克沒啥好氣。前方,明明醉暈過去的老鄧還不甘示弱,猛然爆出兩句嘰哩咕嚕的吼叫──「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呀!」
Shit!
「你們到底為什麼臨時跑出來大醉一場?」他幣了一肚子怨氣。「為什麼喝酒?」芳菲的睛眸出奇的清明。「小鄧不是回答你了嗎?」「我怎麼沒聽到?」
「因為「唯有飲者留其名」呀!」她以一副打量白癡的神色瞄他。他突然覺得想哭。這簡直是全台灣最妙的腦筋急轉彎題目──「你為什麼要喝酒?」「因為「唯有飲者留其名」!」
什麼跟什麼嘛!文學底子稍差的人甚至聽不懂。
「上來。」他試圖將美女從爛泥巴堆裡解救出來。「不要。」她嘟著拒絕合作的俏唇。
「為什麼不要?」「腿好酸,走不動了。」她忽然滿懷期望地盯凝他,似乎期盼他提出某種解決方案。
俊男回瞪著美女,揣測著她醉後的心意。
一時之間,四下無聲。
只差沒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半晌,俊男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舉白旗投降。
他轉身蹲下來。「上馬。」
一團軟馥馥的幽香襲上他背後的知覺系統。他承背著美女輕盈的重量,彷彿擔負著一袋羽毛。
「呵──」美女在他身後扯開一串睡意盎然的呵欠。
「困了?」他又好氣又好笑。
芳菲小姐鬧了他大半天,現下終於找著舒適的地點趴下來睡覺。
「回家……」她含糊呢喃著。「不要讓爸媽知道我喝酒……」
瞌睡降臨之前,不忘要求他串供。
仲夏夜之夢喚醒了她心靈深處的精靈,綿綿招引她入境共舞。
暖媛洋洋的酒意浸淫著芳菲的嬌軀,再襯和街道上懶懶飄過來的薰涼──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正好眠……
至於,裡肌肉如何赤手空拳照料兩名半昏的同僚:至於,回家之後將會承受到何等的責難:至於,如何說服爹娘和趙方祺讓她保住目前的打工,似乎都不是迫切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