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七星緩步爬升至中天的位置,一如它千百年來的模樣,亙古不變的宿命。
石洞內,激切交心的情緒隨著驟來的山氳而降溫。素問蜷伏在仲修的懷裡,靜聆著他平穩的心跳。
良久。
素問突然天外飛來一個問題。「你猜朝雲和守靜兩位姊姊會不會也專門生產男嬰?」
「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此時此刻,她的思緒怎會調轉回十二個時辰前的催眠故事呢?有點殺風景!
「你的故事呀!」她仰高淚痕猶存的小臉。「還記得那個小男孩劇碼吧?故事中的女人好像盡顧著玩『弄璋之喜』的把戲,你猜那兩位嫂嫂、弟妹會不會也專生小公子?」
噢!原來她把故事和現實結合起來了。但,兩人靜默相對大半個黑夜,好歹她開口也該先說點溫柔的情話嘛!即使要談正事,重點也應該放在何古的遺稿和發現才對。「不曉得。」而且他對女人生小孩的閒事也興趣缺缺,目前為止,最讓他關切的目標是何古的救命法子。「我有沒有提過尊師遺留下來的手札內容?」
「我很擅長取娃娃的名字呢!倘若合適的話,我可以替她們的小寶寶命名。」
眼看兩人又將重蹈自說自話的命運。
「曾、素、問!」仲修低沉的嗓門警告她:大爺現下沒工夫陪你玩。「來,先服下金絲何首烏,這可是我拚了性命替你偷來的。」
有時他實在懷疑她的頭腦構造有問題。明明眼前顯擺著迫切的危機,她的腦袋瓜子依然有法子天馬行空地兜到另一處不相干的思緒,反倒是他比中毒者本人更焦切於她的復原機率。
她接收到他口氣不善的暗示,立刻乖乖張嘴吞下澀得一塌糊塗的藥草。「好啦!我吃下去了。剛才好像聽你提起過,師父的手札拿過來我看看。」
總算!
仲修無話地歎長氣,將札記翻至最末了的頁數。
後期部分,何古的健康明顯已處於極為虛弱的狀態,因此記錄的文藻減化為斷斷續續的備忘志,不再是完整的篇章。
素問接過遺稿,倏地,她的焦點停駐在某一段雜句,再也移不開──「殛心摧骨草,天下至陰至損的毒物。」
「金絲何首烏竟可壓制其藥性,委實出乎老夫意料之外,雖無解毒之效,但可暫時吊得一口生氣。」
「摧骨草栽培法──遇寒水即枯凍,遇血氣則興旺。」
「受毒者和內力高深之人同時浸入徹骨冷泉中,運功將毒性逼至皮膚表面,使寒水化開奇毒。此法或許可行,有待素徒驗證。」
「敵首似乎察覺老夫已推算出解毒之法。」「謹防敵首殺人滅口。」
其後唯剩半本空白的宣紙。
「殺人滅口!」她驚呼,多虧腹中緩緩灼燒的藥效所引發的聲量和活動力。
「『敵首』便是大法王,他擔心師父研究出克制他獨門功夫的秘法,因此痛下殺手謀害了師父。」
啥?仲修無奈得幾欲暈過去。
「大法王毒殺尊師的原由暫時可以不理,咱們先研究解毒的方法好嗎?」他簡直想打人。說來雖然自私,但何古即使嗝屁一千一萬次也不關他事,他只關心她的危機是否能平安化解。她卻老愛分心思慮其它的旁枝末節!
「誰說不重要!」素問氣圓了炯亮的明眸。「我立誓要為師父查清真相,並且為他報仇的。」
「哦?我怎麼沒聽過?」他也跟著吹鬍子瞪眼晴。這丫頭簡直搞不清楚輕重緩急!
「我在睡夢里許諾,你當然不會聽到。」
「夢裡說的話怎麼能算數!」他揮一揮衣袖,不理睬她。
活人的急症先醫好比較要緊。
「哦?」她挑釁道:「那我在夢中答應以後永遠聽你的話,算不算數?」
「算!」絕對算,而且算到骨子裡去。
可恥!她冷哼一聲。前後不過眨個眼的時間,他閣下的口氣馬上反轉,而且還臉不紅氣不喘。
「大法王鐵定還有其它把柄落在師父手上,因此師父死後,他仍然不放心,才會深夜潛進丹房裡搜索師父的遺物。」她越思慮越覺得自己的推想符合道理。
那天殺的大法王分明做賊心虛。
「把另外兩本手札給我。」她卯足全身最後一絲力氣,也要找出大法王見不得人的秘密。
「不行!」仲修趕緊把其餘的隨記護在背後,逮著機會和她討價還價。「你先答允和我離開貴州,咱們立刻前往崑崙山頂的雪潭,讓我運功逼出你……」
「哎呀!-唆。」她快手快腳地搶過兩本手札。反正病痛的人最大,他不敢和她硬搶,活該被她吃死!
仲修被她那句「-唆」斥責得目瞪口呆,簡直心碎極了。
原來這年頭好人做不得!
不過,曾大小姐哪有工夫照顧他受創的自尊心,鼻尖先埋進手札裡,搜索線索為上。
她翻遍了兩本手札,僅在其中一頁覓獲幾句似歌詩非歌詩、似口訣非口訣的短詞──『天除橫樑、旺日西沉、人子三十、大江東去、奮得寸田、男媒進言、終身無恙』什麼玩意兒?令人一頭霧水,活像石頭扔進水裡──不通、不通。
「難怪尊師適合鑽研岐黃之術。」仲修湊上前,口吐風涼話。「倘若何教主投身文人的行列,可能會落至喝西北風的下場。」
「胡說!」素問啐了他一口。對先師的忠貞感讓她不得不違背意願,否決他的評語。
「閣下曾誇耀自己精通陰陽五行,你瞧瞧,師父的遺筆和那些『巽坎乾坤』有沒有關係?」
姑娘她承認自個兒的耐心有待培養,因此自小便憎厭猜燈謎的玩意兒。
仲修斜睨她靈動的雙眸,其中正閃爍著算計、陰謀的詭芒,分明打算將謎題扔給他傷腦筋。
若非看在她身中奇毒的可憐份上,他肯理她才怪。「聽起來不太像。」他接過手札,反覆咀嚼著頭幾句短詞:「天除橫樑,大江東去……天除橫樑……」
「女媧補天!」她突然生出一個餿點子。「天庭的樑柱塌了下來,就表示蒼天破了一個洞嘛!師父會不會是在暗示我們共工撞倒不周山、女蝸補天的典故?」
「女蝸補天與黑炎教扯得上什麼關聯?」他莫名其妙地反問。
對喔!她搔了搔螓首,有點兒靦腆。「好像沒啥干係。」
「多聽聽大師的分析,不懂別裝懂。」他老氣橫秋地訓示著。「依我看來,天除橫樑即代表著『天』字少了一槓橫樑……」
一道靈光驀地劈閃進他的腦海。
「我想到了!『大』。謎底是個『大』字,我想到了,是我想到的。」她居然當面搶功勞。
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仲修拒絕與無知婦孺計較。
「至於人子三十,根據孔夫子的名言『三十而立』,人立合起來就是『位』字。」他依此類推,開始解答其它謎底。
「男媒進言,既然媒人是男的,左首的女字便可以消去,代以一個言字……」素問也玩得很樂,「結果得到一個『謀』字。」
她霎時體驗到洶湧的成就感在心頭沖激。自幼她的腦筋就相當靈活,偏偏接觸到猜解謎題的遊戲只有認輸的份,難得師父仙逝之後,居然能讓她重拾解題的信心。
「先把所有的謎底寫下來。」仲修囑咐道。
不一會兒,細灰條在巖壁上畫下所射的字。
天際橫樑:大
奮得寸田:奪
旺日西沉:王男媒進言:謀
大江東去:法
人子三十:位
然而,「終身無恙」這句短語卻思索不出相應的字眼。
「終身無恙……」素問煩躁地搔了搔青絲。「誰能終身無恙?我就不信當真有人能長久安安康康的,一輩子沒病沒痛。真是傷腦筋!」
仲修被她的牢騷觸發了某種靈感。「你說什麼?」
「『傷腦筋』呀!」幹嘛?她又沒說錯。
「不,是前一句。」他咧開恍然大悟的笑容。「終身無恙便是『長久安康』的喻意,也就表示『長安』。」
對呀!欣喜的紅光赤染了素問黃瘦的病容。
「是我想到的,是我想到的。」這個當兒,還在擔心旁人與她爭搶功勞。
「好好好,算你猜出來的。」他也玩出了興致,回首繼續鑽研。「咱們再把其它謎底組合起來。」
大、奪、王、謀、法、位、長安。
兩人嘰哩咕嚕的呢喃,正著念、反著念、跳著念。
素問終於抓住一丁點頭緒。
「裡頭藏有『大法王』三個字。」
「沒錯。」仲修贊同她的觀點。「扣除『大法王』,剩餘的字可重組為……」
奪、謀、位、長安。
不,應該是……謀位奪長安。大法王謀位奪長安!
「喝!」她倒抽一口冷氣。
真……真的嗎?這傢伙胃口真大,坐上黑炎教教主的寶位尚嫌不過癮,歪腦筋竟動到長安城的龍椅去。
那現任皇帝仲修怎麼辦?
自家師門出了一位「大胃王」,這下她怎麼對得起與她共經一場患難的同伴?!
素問幾乎不敢迎視他肅然的面容。
「你知道嗎?」仲修若有所思地開口。「我正在推想大法王的真實身份。」
「應該的,應該的。」她非常汗顏。
「綜和揚州地痞柳瘦的說詞,再加上入宮暗殺我的刺客對地形頗為熟悉,我認為大法王應該是皇室一員,而且地位頗為崇高。唯有如此,他才會瞭解宮殿守衛的更次和路線,進而囑咐手下如何避開御林軍的耳目。」
「好像對,好像對。」她陪笑道。
「大法王預備先奪教主的寶位,才會聘用王胖和柳瘦綁架你,其次將目標相準了長安龍座,又差人前來暗殺我──」「太該死了!太該死了!」她盡量和壞蛋劃清界線。
「你可不可以拒當一隻應聲蟲,多多提出具有建設性的意見?」他好聲好氣的。「我暫且還不習慣你太過溫順。」
「是,失禮、失禮。」她乾咳一下,試圖重振「雌」風。「咱們先將符合要件的可疑人物過濾出來。請問,當今聖上若在有子嗣之前駕崩,皇帝寶座將由哪位大人物接位──而且這位大人物又恰巧深諳五行八卦?」
「確實有一個當然順位者,而且他對陰陽五行略有研究。」他氣定神閒地頷首。「誰?」
「我的八皇弟──逸王。」
※※※
一個月前,聖上罹患不治惡疾的宮間傳遍了朝廷內外。
由於惡疾迸發得相當猛急,過去三十多天,皇上已停止上朝聆斷國政,也無法接見任何人。目前國事暫時交付尚書和逸王處理。
太后為了替皇兒祈福,懿駕親臨金山嶺的黑龍寺,立誓求神拜禱到皇兒的龍體恢復康泰,才願意回宮。
文武百官心裡明白,聖上一旦崩逝,逸王必然會被擁戴為新任皇帝,因此也沒人膽敢出面指責逸王的僭越。更何況太后都不吭聲了,其它人還有什麼好說嘴的?
「原來朕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裡,怎麼我自個完全不知道?」仲修聽到路人的竊竊私語後,竟然還有心情說笑。
「現在該如何是好?」素問不禁彷徨。儘管他們已猜測到大法王便是逸王的化身,然而事實當真驗證了又是另一碼子事。
「咱們先趕赴黑龍寺探望我母后,如今她被逸王軟禁起來,鐵定滿肚子火。」而他這苦命的孩兒只得眼巴巴地回到母親跟前,承歡膝下,任她盡情地光火他一頓來發洩怒氣。唉!有時他不免悲歎自己為何如此孝順。
「你的身子還撐得住吧?」
「嗯。」她點頭。七天前兩人離開黑炎教,他事先盜了十幾朵的金絲何首烏備用,因此她體內的毒性暫時被控制住。
「黑龍寺後院有一口山泉叫黑龍池,據說終年維持在勉強不結凍的冰溫狀態,屆時邀齊了聞人大哥和封小子相助,咱們可以試試尊師遺留下來的法子,看看是否可以將你經脈中的劇毒化解掉。」
「天下第一名捕和封致虛?可是,這會兒我們該上哪兒摸出那兩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她低垂著沮喪的小臉蛋。
「幹嘛憂愁找不到他們?」他綻出一臉「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那兩人當然已經在黑龍寺會合,只等著我出面。」
「為什麼?」莫非仲修半途中曾與對方聯絡過,她忽略了?
「何謂『為什麼』?」他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荒謬。「我們向來都是這樣的。」
「『這樣』是怎樣?」她仍然迷糊。
「就是其中一個有麻煩,剩下兩個便會眼巴巴地跟上來湊熱鬧。唉!」說著,他也跟著沮喪起來。
光是應付母親大人就夠他頭痛了,更甭提他那兩位同父異母和異父異母又同母同……慘哉,連他自個兒也搞混了。
對了,差點忘記,這回來的人包準不只聞人和封小子,他漏算了這兩個魔頭都已經娶了女魔頭。
唉唉唉!仲修悲歎不已。相較之下,他寧願面對叛亂的八皇弟,起碼應付起來比會同這伙家人更輕鬆。
「他們一定會等著你,無論何時何地,是吧?」素問輕輕問道。
活了十九個年頭,她從未品嚐過這種毫無原由地信賴一個人的感覺──只憑著單純的默契,便能肯定對方永遠為你守候。
她不曉得仲修因何判定自己必會與兩位手足相見,她只知道,這種生死以托的手足之情,令人感動──
※※※
金山嶺黑龍寺素來為天子向上蒼祈福、擺祭或求雨的定點,地位自然遠遠高過尋常的廟宇,因此除了皇親國戚,尋常百姓甚至連踏入山下大門的機會也不可得。黑龍寺盤踞了整座金山嶺的平頂,圍牆內部統共整建了九進的肅穆殿堂,東首的菩提寶院則為天子前來祭祀時落腳的睡榻。自從皇太后懿駕寺廟後,菩提寶院便成為深居簡出的臥閨──「深居簡出」的形容詞,以「軟禁」來代換毋寧更為恰當。
入夜子時,仲修偕同素問避過逸王調遣過來的守衛,悄悄潛進菩提寶院的禪房。
「噢。」她的步伐無法像往日一樣輕盈,腳尖頂翻了小徑畔的盆景。
「噤聲。」仲修攔腰環抱起她,又成為她現成的轎夫。
薄宣紙暈出柔黃的燈綵,太后顯然尚未就寢。兩人低伏在窗欞下,探查室內的動靜。
「太后,天候已經不早,您現在想安歇了嗎?」宮女低聲請示。
董蘭心嗯了一聲,鼻音透著慵懶嬌柔。
素問縮在仲修懷中暗忖,上回她縮躲在乾清宮牆角,並未真正看清皇太后的容顏,然而由這聲嬌柔的哼聲來判斷,太后的形貌必定不遜於嗓音的雅致。
「太后,奴婢給您燃一爐束馨可好?」另一名宮娥試圖討董蘭心的歡心。
「不用。」董蘭心回答得異常冷淡。「你們退下吧!咱家疲倦時自然會就寢。」
「還是……還是由奴婢來伺候您吧!」宮女囁嚅著。
「怎麼?八王爺吩咐你們必須將咱家看管得如此之緊,即便連享有片刻的獨處時光也不成嗎?」董蘭心的語氣蒙上一層薄慍。
「太后!」僕從們撲通跪成一團。「請太后息怒。」
「哼。」董蘭心冷冷地嘲諷道:「你們盡聽著反賊的旨意行事,連咱家也不放在眼裡了,是嗎?」
「奴控們也只是聽命行事,望太后恕罪。」咚咚的叩頭聲交織成協調的韻律。求饒戲碼繼續演下去可就沒完沒了。
仲修撮唇,悠然噓出酷肖夜鶯的啼鳴聲。
嘰唧、嘰唧、嘰唧──房內,太后突然發話,而且明顯地放軟了語氣。「罷了,哀家疲勞了一整日,這會兒也該歇息了,你們退下吧!今夜沒必要留守在禪房外伺候。」
「遵旨。」僕從們如蒙大赦,慌慌張張地倒退出禪房。「奴婢告退。」
三道身影步入月光下,回身推上樺木門,而後快速地離開。
直到確定監視者已經遠去,不會再回返,窗欞方才輕巧地推出一道小縫,董蘭心冷艷絕倫的臉龐顯露在銀光下。
「毛頭?」
第一聲輕呼就喚掉他滿身的男子氣概。
「娘,你何時才能改掉叫我小名的習慣?」他嘀嘀咕咕地直起身。
「等你哪天不像小毛頭了再說。」還未來得及敘舊,母子倆已經鬥起嘴來。
「還不快給我閃進來!」
素問昏沉地枕在他懷裡,任他抱著自己步入皇太后的寢房。
入夜之後,殛心摧骨草漸漸發揮它強大的毒性,她的神智已經開始渾沌。
「她是誰?」不待兒子的腳步站穩,董蘭心已然轟出一連串問題。「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你是否聽聞了八王爺篡位的陰謀?虧你貴為當今皇上,竟然如此擅離宮廷,你還對不對得起先皇?咱們母子倆何時趕回長安固守皇位?」
「停停停,讓我先安頓好她。」仲修騰不出工夫回答母親的連珠炮。
素問蒼白的容顏再度浮上淡淡的病黃色,神情憔悴。
「疼得厲害嗎?」仲修輕問,憐惜的細吻綿綿印上她的前額。「還……還好,只是暈……咳……咳咳……」她抑制不住胸口的煩惡感,猛然又嗆嗽起來。
「你先躺下來再說。」他繞過絲質屏風,走向內進的鋪床,掀開珠羅紗的帳子,一縷幽香從緞被上飄向鼻端。
素問茫然的眼眸迎進滿室的富貴氣象,即便意識模糊,仍然不忘苦中作樂地調佟。
…酶雋根清淨的佛家地。人死後,魂魄回歸西天,極樂世界的舒適也不過就是如此。
仲修替她除了鞋襪,拉上蠶絲繡被。「合上眼睛睡一會兒,我兩個時辰後再喚醒你。」
每隔兩個時辰喚她一次,以免她陷入無止盡的昏睡,已經成為他們多日來的默契。
董蘭心透過屏風,冷眼旁觀兒子的神態舉止,多少也體會出床上人兒非比尋常的重要性。
「修兒,你過來。」她隔著屏風招呼兒子。
仲修擔心吵著了素問的休養,步入前廳,挽著母親的柔荑踱到角落。
「娘,我的兄弟們呢?」他必須趕緊會合兩位手足,無論是消弭叛亂抑或為素問化解體內的劇毒,都必須由他們三兄弟合力來完成。
「封致虛的飛鴿傳書說道,他的媳婦兒動到胎氣,上個月底提前生產,所以沒法子立刻趕到黑龍寺來,他自己也煩惱得哇哇叫。聞人獨傲和他妻子則苦候了你十來天仍不見人影,今兒一早又下山探訪你的下落。」
這麼有「反默契」?仲修苦笑,他上山的同時,大哥卻正好重返塵世,看樣子素問注定要多受幾日的毒草之苦。
「明日一早我先整頓黑龍寺內的侍衛和奴婢,讓他們得知長安被反賊竊據的消息。」先安內,再攘外。
董蘭心遲疑了一下。「修兒,你老實回答娘,她便是你私自出宮追尋的曾姑娘嗎?」「是。」
「相貌似乎不怎麼出色!」她暗自犯嘀咕。「曾姑娘染上什麼毛病?有沒有危險?」
「沒有,而且陪同她在外的這些日子,我還探聽到不少驚人的秘聞。」仲修簡短地解說過去幾十天的遭遇。
「原來如此──」董蘭心聽完前因後果,輕輕頷首。「修兒,聽娘的話,咱們進宮聲討逸王之後,你就把曾姑娘送回貴州去,萬萬不能將她留在宮內。」
母親的提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為什麼?」他倒豎著劍眉。
「你還反問我?難道你自己不瞭解嗎?」董蘭心瞪著兒子。「你仔細想想,自從曾姑娘出現之後,宮內扯出多少麻煩?先是寧和宮的奴婢成天被人迷倒,再則有三名刺客寅夜潛進皇宮暗殺你;前幾遭沒鬧出大事也就罷了,她偏偏又引得你出宮去追她,弄到後來,連皇位也可能不保。若再讓她待下去,誰曉得還會鬧出什麼事端?」
天哪!仲修簡直服了婦道人家的想像力。「母后!我瞭解素問,她的小把戲向來沒有惡意,而且皇弟篡位的計謀策畫良久,和她壓根兒沒有直接的關聯,你別瞎想好不好?」
「撇開她帶來的危險性不談,但身世背景呢?」董蘭心直想敲醒兒子的腦袋。「別忘了,雖然你已坐上天子的龍位,但是你……你終究沒有皇家的血統!即使這個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既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就沒有討論它的必要。」他的口氣隱隱透出不悅。
「因此你才更需要冊封一位身份合適的佳人為後,替你孕育血脈高貴的太子。如果你趁早聽從我的指示,今日又怎麼會落得皇位被惡人染指的下場?」借由姻親而鞏固自己的權位,是歷史上帝王必須明瞭的重點,她怎能眼看著兒子違逆應走的道路?
「母后!」他的神色已然轉換成十足十的嚴厲。「孩兒決計不會為了任何條件『賣身』,更何況區區的帝王之位。」區區?董蘭心張口結舌。他連帝位也不放在眼裡?
「你竟敢頂撞我!」她揚高了嗓門。「你和曾丫頭相處不過上百天,就已經違背了人子的孝道,倘若讓她繼續陪伴在你左右,誰曉得將來還會發生哪些不測的凶事?」
「別再說了。」他斷然揮了揮衣袖。「後宮人事的去留問題,我自然有主張,不勞母后費心。」
「你這是什麼口氣?」董蘭心震怒得渾身發抖。「虧我日日夜夜為你的安危掛心,為你的帝位操煩,結果我得到什麼?獨生子久別重逢,相見第一晚竟然警告我別再過問他的安全,這些年來我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你給我摸摸自己的良心!」
「娘──」他深深順了一口氣,防止自己的口吻太過火爆。眼前的尊貴女子是一手教養他成人的母親,他從來不曾對母后說過重話,也不打算今晚開始破例。「孩兒明白您的苦心孤詣……」
「既然如此,遣送曾姑娘出宮的瑣事,你就依了我的意思吧,其它事情我決計不會過問。」她也稍微放軟了語氣。
「不。」他平和地拒絕了。「孩兒任何事都可以參詳母后的意見,唯獨這件『瑣事』不成。」
「你──」董蘭心氣得花容鐵青。
「而且叛亂敉定後,孩兒不排除正式迎娶素問的可能,還請母后多多尊重未來母儀天下的媳婦。」
談話到此為止。
他平靜地牽動嘴角。「母后,您盡早安歇吧!今晚勞駕,先將鳳床借讓給媳婦休息一宿可好?」
不等母親答話,他逕自繞過前廳,邁向內進的床榻陪伴愛侶。
董蘭心透過絲質屏風,凝眺著兒子深情關懷的神色,忽然覺得後悔。母子倆久別重逢,怎麼會搞到齟齬相見的地步?
仲修自小就敬重她的教訓,但骨子裡仍潛藏著無庸置疑的硬脾氣──封家人的典型性格,尤其他親爹更是蠻驢腦袋的代表人物。對於他願意聆聽的訓旨,只消說一遍就夠了;反之,即使對準他的耳朵大吼二十遍,他也當成輕風拂過耳--沒聲沒息。
或許是她疏忽了。她太久未曾與兒子意見相左,竟然和其它人一樣,被他形於外的和善表象瞞唬過去,忽略了兒子的頑強脾氣。
也或許,是她輕忽了曾素問對兒子的重要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