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殘的三月終於進入最後一天。屈指暗算之間,流年已然悄悄偷換。
溫度仍舊維續著冬末春初的清冷,但,就在恍然不覺之際,脆綠色嫩芽、粉嫣小花蕊卻已破開了灰澀的人間。溫熱和暖的紛彩塵世,似乎隨時可能降臨。
晶秋接受私立青彤大學的聘書,已經延續了四個學期,今朝卻是她頭一回踏上赫赫傳威名的「星光大道」。
據悉「星光大道」為青彤的社團集中區,果然半點也不假,沿著幾十公尺的水泥小徑兩側,千奇百怪的社團活動在此間上演著,很有幾分「人生如戲」的感覺。
她小心翼翼地登陸水泥小徑,舉目觀察著四周的生態,倏然發覺這條路上活力四射的「居民們」也反向端凝著她,好奇而納悶的神態彷彿打量著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對不起……」她喚住一位從耳畔經過的女學生。「請問一下,海鳥社社辦在哪裡?」
「左邊最尾端的教室。」女學生友善地指點她明路。「距離他們今天的集會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目前社辦裡可能人數尚未到齊。」
是這樣嗎?她不曉得社團與社團之間的聯繫如此緊密,連外人也摸得清某某社團的作息表。
「再請問一下,如果我想找社團的助教,應該到哪兒去?」或許她應該直接殺到法律系。
可是……晶秋不自在地蠕動身子。當初便是不想明目張膽地摸到陽德的繫上找他,才慢慢捱到他負責社團的聚會時間,這下子……
「陽德?」女學生友善的口吻猛地橫生出重重疊疊的荊棘。「你--是陽德的朋友?」
這聲「你」,拉長得超乎必要程度。晶秋嘎然合上嘴,呆呆地被路人甲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彷彿秤量著她有幾兩重。
怎麼?陽德與這位小姐結仇嗎?與其如此陳述,倒不如形容為女學生打算與她結仇--因陽德。
「嗯……普普通通。」女學生講結的觀察報告教人氣絕。顯然她決定眼前的老姑婆對自己一點威脅性也沒有。「你去海鳥社等他好了,陽德應該還沒到。」
「你怎麼知道?」晶秋被她挑釁敵視的語氣弄得不太高興。
「因為所以。」女學生揮揮手,猶如揮開一隻令人厭憎的蒼蠅,前後的熱心程度倒轉了一百八十度。「反正等陽德接近這個地帶,你自然會明白。拜!」
晶秋杵在原地,從頭到尾迷惘著她究竟做錯了什麼,竟招惹來如此這般的對待。
無所謂,她大可不視不見,辦自己的正事為妙。
當下懷著被徹底「懷疑摒棄」的心情接近海鳥社社辦。
「反正,男人就是這副德行啦!」打老遠,教室內不屑的嗤哼聲便飄蕩出來。
晶秋探進門口,一位瘦削健美型的女孩頂著滿腦袋七凌八亂的卷髮,正在裡頭向清弱的江南美人型同伴,大大闡揚她的男性無用論。
「就拿袁克殊那個黑桃王子來說吧!外表長成一副虎臂熊腰、擋我者死的悍貌,一碰著未來的岳父、岳母大人,可什麼都變了,無論我爹娘下達多麼不合理的指示,他都來者不拒,只懂得拚命點頭說是、好、沒問題。你瞧瞧,他重視我爸媽勝過我耶!這種男人教我們女性同胞將來如何托付終生呢?」繞珍張揚著憤慨到了極處的拳頭,大有將「黑桃王子」生吞活剝的狠勁。
副社長屈靈均審視表姊輕忿的過動兒徵兆,當場拿捏到關鍵之鑰。
「你你、你又想使壞,被袁大哥阻、阻止了,對不對?」一箭射中紅心。
「使壞?我?!」繞珍嚷出無辜的聲明。「我像個會使壞的人嗎?」
「像。」
好吧!誰教表妹從小和她肚子裡的蛔蟲交情良好,難免會事先接獲情報。她再裝下去就不像了!
「我只想送給那只孔雀王一點點小禮物而已,你要稱之為『使壞』,我也只能解釋成大家觀點不同。」繞珍撐住講桌直角,輕輕彈躍,玲瓏的身段跳坐上高度齊胸的桌面,絲毫不費吹灰之力。
靈均羨慕地欣賞著表姊的伶俐,這等身手是她永遠學不來的。
「你與袁大哥和好,陽、陽德也盡過一番心力。」
「你是指那兩座『聳又有力』的貞節牌坊?」繞珍的白眼翻出來問天。
「你不喜歡嗎?」靈的急了。「可、可是我也有出力耶!陽德說,那兩座牌坊是傑、傑作,很符合你的氣質……」
「啥?」炸彈爆發。「那只沒品沒格的孔雀居然把我比喻得和他同等級?」
糟糕!說錯話了。靈均乖乖閉上雙唇。早就警告自己沒事不要亂開口的,怎麼老是記不住呢!
「別、別!是我不擅長言詞--」※。
「少來,無心吐真言。」噴火的娘子軍衝冠一怒為男人:「我要斃了那頭淫賊之冠、採花之王!」
淫賊?採花?晶秋在門外竊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和她所知的陽德,那個和藹可親的陽德好像八竿子打不著邊。
「表姊,你、你冷靜一點。」池魚之殃的副社長嚇壞了,連忙按住浮動的社長。
「不要拉著我!拉我也沒用,反正我非尋他晦氣不可--喂!你還要杵在外頭偷聽多久?」
唔,這是哪裡的中文文法?晶秋縮回腦袋,不太確定暴躁的瘦女生在吼什麼,前言與後語之間缺乏合理的連貫性。
「你!就是你!不要懷疑!」
我?她的食指對準自己架著姑婆鏡框的嫩鼻。
「對,就是你!指什麼指?」
怎麼會?晶秋環視著自己周圍的環境。她的背貼著門框旁的石灰牆,充分遮掩她的地理位置,瘦女孩應該瞧不見她的動作啊!
「你還懷疑?我用一根二點五公分長的頭髮猜也知道,你一定指住自己的鼻子捨不得移開。」繞珍義憤填膺的俏臉突然冒出她正前方。
「喝……」晶秋抽了半口氣。這,這這這……
瘦女孩真的在叫她耶!
「有事嗎?」火藥味很濃。
「表姊。」靈均譴責性地睨了社長一眼,再和善地詢問她:「請問,你,有事嗎?」
「我……呃……」她忌憚地睞著悍婦,用字遣詞相當謹慎。「請問陽助教何時會抵達貴社?」
「找陽德的?」繞珍上上下下掃瞄她,情狀與方纔的女學生一模一樣,只是女學生眼中的敵視,代換到她眸心變成驚異。「哇塞……那傢伙不是普通的溜,著實大小年齡層一律通吃耶!」
「表姊!」靈均輕斥,而後回首溫婉地知會訪客,兩種極端的表情轉換得完美和諧。「陽助教馬上就到,你要進來等他嗎?」
「如果方便的話。」她勉強武裝起知書達禮的師長盔甲,跟隨著江南美女進入神聖的社團殿堂。
大小年齡層通吃?
「你貴姓?仙鄉何處?在哪裡高就?找陽德有什麼事?對了,遮羞費打算拿多少?」她的椅座尚未坐暖,繞珍連珠炮的惑問已經轟隆丟擲出來。「如果陽德拒絕支付,放心!你可以委託我代為索討,只抽一成服務費就好。」
「遮羞費?」她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踏入外星球了。
繞珍的雷射眼打量她兩秒鐘,衡量她骨子裡的真實性。半晌,慨然拍了拍她肩側,完全沒被她剛健正直、果敢不屈的面具震懾住。
「你不錯!會問這個問題,表示還沒變成棄婦,但願你前途無量!」
棄婦+遮羞費+淫賊+孔雀+採花王+通吃=陽德?
晶秋楞了片刻,終於懂了。
原來如此!
答案很明顯,怎麼她一直沒想到?海鳥社社員種種嚴厲苛切的指責,引領她走向一個至今未能深思過的疑義--※。
她走錯教室了!
「對不起。」麂皮公事包夾回腋下,訪客清清喉嘴,起身準備走人。「有人告訴我貴社的助教名叫『楊德』,我以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陽德』,看樣子是我誤會了。」
「坐下!」一根食指制止她的喋喋不休。「除非你要找的陽德不在青彤當助教的差,否則他和本社的吸血……呢,助教陽德並非同一個人的可能性,幾乎小於零。來,告訴我,你貴姓?」
「哦?」她不太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姓虞,在經濟系擔任兼課講師。」
「虞晶秋?」兩個女生突然異口同聲大喊。
「……對。」她有這麼紅嗎?
兩個女生面面相覷,即使熊貓大搖大擺地晃進海鳥社領土,都不能使她們陷入絕對的啞口無言。
這個陽德呀!簡直太厲害了!繞珍又妒又羨。才短短幾十天,他連校園內最沒指望的老處女講師也勾上門來,虧她們還預測這個CASE會難倒他呢!
「別這樣嘛!你真的不干啦?」繞珍忍不住扯宿敵的後腿。「好歹多撐一陣子,別讓那傢伙優勝得太囂張。」
「優勝?」她宛如被鸚鵡附身。
靈均冰雪聰明,從她愣訥的反應立刻猜出--虞晶秋完全不曉得委託的事情。
「沒、沒事,我表姊比較,呃,不會說話。」她趕緊出來圓場。
繞珍被一位曾經患過語言障礙的同儕指稱「不會說話」,這下子完全糗大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陽德來了!」靈均立刻轉移兩人的注意力。
天!卡在兩個極端之間,她活得好辛苦。
「有嗎?我沒看到……」晶秋漸漸小聲下來。
對,她看不到,卻「聽」到了。
打老遠,此起彼落的招呼聲如潮汐和海浪,一波一波疊湧過來,初時還模模糊糊的,後來就聽分明了。嚶嚶巧囀的問候聲大都從女性口中傳出,字句又甜又糯,直到挨近海鳥社社辦門外。
「陽助教,你都不過來看我們。」
「來來來,剛出爐的起司蛋糕,是西點社之花特地為學長烘焙的。」
「噢,嗨,好,謝謝。」陽德和煦卻敷衍的男中音加入戰局,一陣「嗯嗯」的模糊鼻音暗示他剛吞下一大口美食。
「我呢?」凌某人渴望的嗓音融進女子大和鳴。「別這樣嘛!陽德,見者有分,分一口嘗嘗啦!」
「磋,來食!」陽德喂完社團指導老師,重拾他一路報告下來的話題。「總之,我覺得這件委託案值得商榷。根據我和當事人接觸下來的心得,她絕非我們想像中誤人子弟的老師,某人大姊,你要不要再回頭確認一下,以免咱們的社團精神慘遭褻瀆?」
「可以考慮。」凌某人聽起來依然饞兮兮的。「不過虞晶--」※。
「老師!」靈均驀地大叫,切斷室外兩人的對話。
「嘎!發生了什麼事?」兩位教職員從未經驗過靈均心焦的時刻,匆匆跑進教室。「天塌下來還是失火了?」
「虞老師?」陽德迎向一副眼熟至極的姑婆鏡架,腳步緩了一拍。
「對呀!虞老師已經等、等助教很久了,你們還賴在外頭大談釣、『魚經』!」靈均的口舌難得如此的溜轉便給。
轉得好!繞珍鼓掌致賀。
從頭到尾,只有虞晶秋不曉得究竟上演了哪出戲碼。
陽德暗暗吁了口氣,丟給副社長銘記在心的感謝。
「嗨!你怎麼有空過來找我?」他輕笑,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纖手。
「那個--」對呀!她來做什麼的?一見著陽德杏仁形的瞳孔,靈捷優雅的步姿,她反倒把最終目的給拋諸腦後了。
「又想讓我搭便車了,是不是?」依循過往慣例,他先摘下晶秋的粗黑鏡框,再拔掉腦後的髻簪。
如雲秀髮撲瀉下來,還她原本的嫵媚丰姿。
對了!就是這件事。
她忙不迭地搶回自己的眼鏡。
「你已經沒收了我兩副眼鏡,麻煩還給我,我家裡已經找不到備用的了。」
「哦--?」繞珍在旁邊怪腔怪調地搭話。「看樣子,你們交情不淺哪!」
「沒你的事,忘恩負義的小鬼!」陽德沒好氣。今天若是副社長不在,繞珍那根和鯨魚一樣粗的神經,絕對會無意間拆穿他的底牌。「走,虞老師,我搭你的便車回家。」
「可是我們才剛進社辦--」凌某人也很呆,敏感程度並不比子弟兵高明多少。
「請恕本助教早退一次。」他沒得商量。速速離開是非之地要緊。
「不用了,你留下來開會吧!我今天不走和平東路,準備繞道往後街的水電行。」她彆扭地抽回自己的小手。
「為什麼?」柔荑再度被他抓回去。
「我家廚房的水管漏水……」哦!老天,他非得在每個人的面前和她拉拉扯扯不可嗎?拘謹得幾乎絕種的天性在她體內發酵。
「簡單,我以前在水電行打過工。」他一口應允。
這男人在任何地方都「打過工」!
「可是……」她二話不說就搶了人家的開會成員,好像不太妥當!
「走吧!」陽德二話不說,挽住她轉頭就走。「凌老師,剛才的『家庭作業』就拜託你幫幫忙啦!」
傷腦筋,凌某人必須正視手下愛將可能公私不分的事實。
重新審查虞晶秋的案子並非不可以,不過……
「陽助教,你想早退沒問題。」偉大的指導老師匆匆對著金童的背影大喊。「不過,先到西點社拐兩塊起司蛋糕過來,好不好?」
要命!陽德翻轉無奈的白眼。
「等我一下。」他回頭去完成使命。
提起西點社,晶秋終於聯想到他翩然降臨的盛況。莫怪乎方纔的女學生會去下那句「等他來,你自然會知道」。
的確!陽德在這條路上太受歡迎了,尤其是女性同胞。即使現下單單走在他身畔,她也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尖銳眼光--估量、算計,以及剷除異敵。倘使眼光能殺人,她已經被刺穿七十八刀!
而且,這位集成熟男人與純稚男孩於一身的大型貓科動物,完全不在她單純的思想所能理解的範圍,方才踏入海鳥社,接觸到全然專屬於他的世界,更加深她如是的印象。
絕大部分的陽德,對她而言,依然歸類於謎,難以捉摸。她的性格雖然拘謹,卻不遲鈍,足以感受到適才海鳥社成員表現出來的怪異舉止,尤其他和凌老師模擬兩可的對話,更隱約傳遞出線索,可惜她來不及聽真切,就被那位白淨的江南美女蓄意打斷了,而他立刻收斂的態度亦表達得很明確,無意向她坦承究竟瞞住她什麼事。
晶秋發覺,自己並不喜歡這種受他撇離在外的隔閡感……
決定了!她要想法子探查簾幕之後的真相。
「嗨!走吧!」男主角悠然地回到她身側,渾然不覺輻射於空氣間的詭異。
彷彿嫌她死得不夠難看似的,他居然遠大剌剌地將手臂打橫,搭在她香肩上。
「陽助教,附近社團的女同學似乎與你很要好。」晶秋以含蓄的語法暗示他:匹夫無罪,懷「臂」其罪,麻煩閣下把你的「玉臂」收回去,以策本人安全。
「是嗎?」陽德頓了一頓,忽然低頭湊近她耳殼。「你這算吃味嗎?」
「什--什麼?」轟地一聲,她粉嫩臉皮下的火山噴發而出,湧溢著赤紅鮮烈的岩漿。
他的神色實在邪氣得可以。瞳眸漾著亮黃色的光彩,把夕陽收納其中,再調上明明白白的戲弄,宛如逗著老鼠好玩的野貓。
他就是喜歡欣賞她彆扭拘謹的模樣,臉頰漲得紅通通的,偏又死命端持住師尊的架子,委實像透了偷穿媽媽洋裝的小女孩,明明偽裝自己所不是的那個人,還想拚命說服別人--我是大人哦!我已經長大了!你看,你看。
「你真是……真是……」晶秋吶吶地遍搜腦袋,努力網羅著可以反將他一軍的用語。
「敗類?鼠輩?流氓?無惡不作的混蛋?沒學識的豬?腦震盪的超人?沒心沒肺的土匪?飛行恐懼症的烏鴉?」他很熱心地提出七、八個罵名供她挑選。
「不!你--你--嗯--」算了!人家隨口講講就是一大串,她再練十年也成不了氣候。「你真是一頭壞貓!」
雖然很貼切,但級數差太多了!
「壞貓?」陽德挑了挑清越斜飛的劍眉。
她認輸!
晶秋洩氣地走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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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德……」晶秋蹲在雪花白的磁磚上,觀察著大半個身子鑽埋進水槽底下的水電工。
「嗯?」心不在焉的應聲飄了出來。「把鉗子遞給我。」
「噢,好。」她連忙依照吩咐行事。「陽德……」
「破洞在這裡!彎結部分的水管銹穿了,可見當年建設公司偷吃步,裝埋普通的鐵質水管矇混過關。」吱吱嘎嘎的旋扭聲刺入耳膜,想必他正準備把出問題的彎管拆下來。「……你剛才叫我?」
「對,我……呃……」人家正跪在她的廚房地板上勞心勞力,她似乎不應該選在這個時候向他行審問之實。
「水龍頭關緊了吧?我不想被淋成落湯的『壞貓』。」工作之餘不忘調侃她。
「早就關掉了!」晶秋埋怨地道。是這傢伙先沒大沒小的,她也不必與他客氣了。「陽德,你負責的海鳥社是哪一種型態的社團?」
好長一段時間,水槽底下只飄出咭登咯登的扭轉聲,並未回答。
半晌,他鮮活的嗓音方又宣揚出來。
「一般服務性社團。」
一般服務性社團有必要如此難以啟齒嗎?
「我看你們的社員人數好像滿少的。」她再起一個試探的爐灶。
「人少好管理。」他忽然鑽出來,盈著一臉滿滿的笑。「奇怪,你今天對我好像格外好奇。」
那雙炯炯爍華的杏形眼瞳,彷彿高分子的激光,直直透入她的心坎裡。
晶秋的口齒驀地啞了。
「呃,這個,其實……」天!他為何要這樣看著她?「我,對呀,好奇。好奇而已。」
陽德笑睞她一眼,埋頭鑽回水槽底下。
好險!晶秋若繼續追問下去,說不得,他只能瞎掰了,即使瞞騙她是他最不樂意的事,但,他敢以人格擔保,假如晶秋知曉他蓄意接近她的目的,只是為了將她踢山青彤大學的西席,一定會恨他入骨。
單細胞生物,就因為體內的管路比較單純,發起火來才會又猛又集中。
「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這個問題倒與陰謀不太相關,純粹是她私人想瞭解的。
咕咚一聲,拆卸下來的凹型管摔落在櫃子底盤上,工程完成一半。
「就我父母而已。」陽德應對進退的功力已經出神入化,居然能把緊繃的五官與輕鬆的口吻融和得如此協調。
「哦?令尊在哪一行服務?」她盡量裝得若無其事。
同校教職員互相關懷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擁有自己的機構……哇!」一聲詫訝的輕喊悶悶地迥蕩在櫃子裡。
「怎麼了?」晶秋提高警覺,無奈有限的空間容不得她鑽進去插手。
「水!水!」他手忙腳亂地壓住一股涓涓清流。「你沒有把水喉鎖緊,自來水冒出來了!」
「什麼?不可能,我明明朝關閉的方向轉到極限了呀!」她也開始驚慌起來。「我再去檢查一下。」
「等一下,先拿一條抹布過來,讓我堵住,否則水壓太大,待會水管口會整個噴開--啊!水流變大了!快點。」
「好好好。」她沒頭蒼蠅似地蹦跳起來,四處搜尋抹布的芳蹤。「在哪裡?抹布在哪裡--哎呀!」
眾裡尋它千百回的抹布不知怎地出現在她腳底下。太神了!晶秋一步踏上去,猛然滴溜溜地往後仰跌下去。
完了!她直覺地蒙住眼睛。
「慢慢來!你一慌張就會東跌西摔的。」陽德勉強探出腦袋盯住她。
不看還好,一瞟眼間,玲瓏豐潤的嬌軀已往他的方向垮下來。
後腦勺對正他擱在磁磚上的工具箱!
「當心!」他大吼,再也顧不得那根破水管。
回身以橄欖球員擒抱的姿勢,扭轉腰幹一百八十度,帶著貓科動物特有的柔軟筋骨與反射神經,一腳踢走工具箱,兩手擺出碗型的盛姿--※。
砰!晶秋的腦門要害堪堪鑲進他的手形。
接個正著!
兩顆怦怦跳的心臟在胸腔內造反。
她的手指悠悠分出一小道縫隙……
她還活著!
感謝上蒼抬愛!天公疼憨人--※。
「呀!」他們謝得太早了。
細小涓流失去遮蔽物的屏障,終於抵抗不了背後洶湧翻騰的暗潮。
嘩啦嘩啦的噴發聲倏地劃破空氣分子,隨著自來水千軍萬馬之勢,奔騰成來勢洶洶的冷泉。
「我的媽!」晶秋傻了,無助地任水管迸裂,大股清流迅速竄溢上磁磚地。
他們身上的棉質工作服在最短的時間內吸飽了液體,猶如貪婪的吸血鬼。
「快!把水喉關上!」他鑽回災區,緊緊按住出水口。
人與水的戰爭,第一回合,人類徒勞無功。
「水喉!水喉!」她倉皇地跳起來。
「不要再跌倒了--唔!」一口冷水不小心灌進他喉頭。
「我找到了!」晶秋順利地在旁側的短櫥櫃裡摸索到水災的總控制開關。
奇怪!剛才不是關緊了嗎?她探頭檢查一下。
要命!轉反方向了。她反而把水管的出水量扭開到最大的程度。
現在已來不及追究責任,三兩下先把水喉鎖緊再說。
「好了,你可以放開了!」罪魁禍首匆匆蹲跪回水電工身旁。
陽德一時之間還不敢直接相信她。手指稍稍移開一點距離,確定自來水停止了噴迸的泉花,終於放鬆了。
「老天……」他鑽出來,委頓在地。與她相處的日子,簡直像打仗一樣,隨時會爆發新的戰役。
「對不起啦。」晶秋滿心愧疚,幾乎不敢正視他。
她以前又沒碰過水管、總開關這類玩意兒,難免會出點小差錯嘛!
咦?眼角橫掃,猛不其然瞥見陽德濕漉漉的儀表。
他他他--他的頭髮!
平常,他一律將及肩的黑髮紮成馬尾巴,顯得既清爽又明朗,而現在,大貓渾身濕透了,前額較短的劉海散落下來,遮覆住上半張臉,只露出一點點鼻端與弧形的唇線……
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像!
他!大貓男孩!蹩腳的守護天使!
「陽德!」她撲過去,用力捧定住他的腦袋。
對,就是這張臉!
調侃逗趣的嘴角,含笑的貓似眼光。
為了觀察得更仔細,她用力摘下濺濕而生霧的眼鏡,貼近了臉蛋。渾然沒想到自己僅著純棉T恤,一旦沾到冰,最容易黏貼在嬌軀上,凹凸如原始丘壑的身段盡數看在第二者眼底。豐潤,成熟……
她訝張著菱唇,逕自在心裡輕喚:是你嗎?真的是你?
可,陽德注意到了。
要命!
他悶吼一聲,霍然推倒她,狠狠地欺了上去,不由分說地覆住她。
「唔……」晶秋倒抽一口涼氣。
他受不了了!這女人壓根兒沒把他當成正常男人看待。
她以為他是鐵打的嗎?
白皙潤澤的肌膚半掩在濕透的恤衫下,若隱若現,甚至比直接裸裎更加誘人。無論晶秋如何平凡化自己的外表,她終究已經發育為成熟的女性。
他無法再按捺了!對她的渴望,已經焚燃了幾世紀。
他只能抑緩一次!在他老家客房的那次!一切已經到達極限。
紅顏、玉頸、酥胸,每一寸他的唇觸及的範圍,在在甜美得令人幾欲失魂。長年藏匿在長袖長裙裡的雪膚,比起尋常女子不知柔嫩千百倍。
熱吻往上移回她的紅唇內,濃重的鼻息相互交融著……
手,也一樣,沿著柳腰美絕的曲線往上輕移,而後,臨覆在僨起的、充滿彈性的胸脯。她的身段好美、好美……這一刻,教人立刻被打入地牢也甘心。
然而,陽德貪求更多,急切的指尖撥開棉布的阻礙,尋覓著肌膚與肌膚的直接碰觸。
當他盈盈掌握住晶瑩緊繃的女體,腦中已經抽空了……
「啊……」晶秋的嬌軀徒然接觸到冷空氣,剎那間自三十三重天跌回凡塵俗世。
她在幹什麼?
眸中流轉的春情如遇熱的雪人,轉瞬間消融於無形。
不,她應該自問--她在讓他幹什麼?
晶秋無助地迎上他的眼,卻被其中赤裸裸的、男性化的、純種大型貓科動物的威猛光彩揪緊了心房。
八股守舊的天性重新接管她驚駭的神智。
「不要!」她不暇細想,卯足了勁頂開陽德,無助地縮爬到廚房的斜對角。
「晶……」他也跟著打回原形。
糟了!晶秋臉上極端屈辱、自慚的表情,讓他暗叫不妙!
「你……你……」她勉強吞嚥一口唾液,滋潤突然發乾的喉頭。「請你……請你回去!」
她不能原諒自己!
怎麼能呢?她怎麼能放縱自己淫浪到這等地步!
陽德只是她學校的同事,年紀甚至比她小。她怎麼能?以後又該用什麼姿態來面對他?
噢!天哪!她簡直該被打入專收淫婦的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虞……」現在繼續喚她虞老師似乎顯得太矯情了。
「不要!」她的螓首緊埋入屈起的膝蓋。「別再說了,請你立刻離開……」
該死!他應該料到的。欲速則不達!嚴格的禮教規範已經是晶秋性格中無法改變的一部分,像她這樣的女性,根本無法忍受婚前與任何男人發生過度親密的行為。否則,她將引發狂烈得難以扼止的憎恨,而且,並非針對那名男子,而是她自己。
她會把自己打入羞愧的深淵,巴不得從此藏在地洞裡,再也別出來現世。
「聽我說--」陽德試圖誘哄她跳出那個瞎鑽的牛角尖。
「別再說了!」她猛然抬頭大喊。「求求你,立刻離開我家。」
講不通!
他煩躁地爬梳過濕發,暫時無計可施。
「好吧!我先離開。」
否則還能如何是好?目前向她說理,肯定是對牛彈琴,徒然加深她的疚慚與反感。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無奈的步伐在她面前頓了一頓,極不情願地移往正門出口。
無疑地,他已經製造出一個該死的反效果!
屋外,夜幕中央的圓月,晶晶燦燦依舊,卻無聲無息地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