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佔有她的那一夜,冷愷群放手讓她走。
於是,她也就走了。
走得不遠。
新居位於市中心,一間十五坪大的單身套房,距離「縱橫科技大樓」約莫十分鐘的腳程。
對冷愷群而言,鬆手放開掌控權是一項還需要花時間適應的新習慣,所以她必須在承諾遵守「約法三章」的前提下,才能跨出大門檻。
第一,不能住太遠。
第二,每週固定返家住一晚,順便報備近況。
第三,不准帶男人回去過夜。
前兩項她很切實的遵守著。至於第三項,很遺憾,在搬家的第四天就破了成規,不過冷愷群並沒有追究到底。
因為那個男人是他!
已經很習慣在他懷中入睡,也漸漸開始習慣讓他揉和進她的身體。
她搬出來的這一個多月,兩人都嘗試著適應分離的感覺,也因此而發生過幾段小插曲。
前陣子,同事羅煥朝不曉得發什麼瘋,突然對她展開熱切的攻勢。其實她知道,羅煥朝那種人天生喜歡趨炎附勢,八成是得知了她的家世背景,才對她產生高度的興趣。
無論如何,鮮花、電話、有事沒事的邀約搞得她煩不勝煩,連她回到原本的家中吃飯,姓羅的都能興之所至的來電。
無功不巧,電話給男主人接到了。
「愷梅,你的電話。一位羅先生打來的。」他雖然裝出漫不經心的表情,眼睛卻突然精明銳利起來。
她歎了口氣,「我到書房接。」她盡量避免在他跟前講電話,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捺著性子敷衍那個討厭鬼十分鐘後,她隨口找個理由掛上話筒,卻瞥見冷愷群拎著一杯龍舌蘭酒,斜倚在書房的門框上,不知道已站在那裡聆聽多久了。
「這位羅先生好像和你過從甚密。」他狀似不經意的啜口酒汁。「我已經兩次接到他的來電了。」
那傢伙打過兩次電話來家裡找她?愷梅暗暗詛咒。她發誓,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砍了羅煥朝。
然而……看著他明明很想問個明白,卻又故做不在意的神情,她忽然產生惡作劇的心態。
「還好啊!」她聳了聳肩,也傚法他那一身的漫不經心。「反正大家年紀相當,交個朋友也不錯。我們都同意了我需要擴展生活視野,不是嗎?」說完,淺笑著從他身旁翩移出書房。
這是一個錯誤的舉動。
下一瞬間,她發現自己被人從腰攔劫,重重放生到擺置電話的茶几上。
「啊!」她的臀被這股力道頓得生疼。
他猛地撩高她裙擺,撕開她的貼身底褲,扯下長褲拉,動作粗狂得今人猝不及防,而後沉猛的攻佔進她的深處。
「啊……」身體被這突如其來的入侵驚懾住。
他們居然就在茶几上——她簡直不敢相信!
她輕咬著下唇,慢慢調整身心去適應他的突襲,直到再也無法聚存足夠的理智去考慮相不相信的問題……
冷愷群吃醋了!
隔天早晨,她從一整晚的折騰中清醒過來,立刻躍想到如上的結論。為此,她做了一件從不以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傻笑一整天。
性愛之於她,具有其奧妙美麗的必需性。唯有在他沉潛入她體內的那一刻,她才深刻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旁邊存在著另一個靈魂,生命不再孤絕得令人難以忍受。
偏離了本命太久,她想,她實在變不回一株真正的冷梅了。
「愷……愷……愷梅?」充滿了遲疑的喚聲,從人行道的邊緣傳來。
她放低懷裡的購物袋,從交錯的青蔥和長麵包看出去,插進鎖孔的鑰匙霎時停頓住旋轉的動作,一如她肢體的僵凝。
一個滄桑狼狽的老人,抱著看起來和他同樣敗舊的爛背包,怯怯叫住她。濃重的異味從他衣褲裡發散出來,顯然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洗浴了,經過的路人皺著眉掩住鼻端,趕緊加快速度離去。
他的手指不停擰絞著背包帶子,嘴角試著擠出和善親近的笑,肢體話言在在透露出驚疑不安,以及擔心被拒絕的情怯。
她抽了口氣,背脊重重退撞上鐵鑄的門。鄭金石!這個人竟然會重蹈入她的生命裡,防衛心強烈又驚懼的沖泛進她心頭。
「請你不要這麼害怕……」顫巍巍的手舉起來。
「別過來!」她連忙閃躲,水眸驚惶錯亂的瞟向鐵門內,大樓管理員也正注意著他們,面露關切的情表。她稍微安心了一些。「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你到底想幹什麼?」
鄭金石的手頹然垂下來。
「我……」他擰扭起糙皺的老臉,彷若要說些什麼,嘴巴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沮喪的低下頭。「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沒事的,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再見。」
他緩緩轉過身,垮著肩頭一步步走開去。
那個老殘削弱的背影,彷彿充滿了絕望,帶著放棄與整個世界對抗的認命。
她怔忡遙望著,恍惚的想:這個人是她的父親啊!當她理所當然的過著優質生活,享受來自於上流環境的寵眷時,他可能正露宿台北車站,從垃圾筒裡翻找乘客吃剩的便當。
憑著體內那一半橫流的血源,她也該問一句最基本的「你好嗎」。
「等一下。」
鄭金石連忙轉身,迴旋的速度太猛烈,差點害他重心不穩的跌倒。
「你……你叫我?」混濁的眼裡浮起一絲絲希望。
「嗯。」她勉強點點頭,仍然無法確定是否應該和他交談。「你找我有什麼事?」
老人張開嘴,又閉上,顯得那般欲言又止的為難。
「你需要錢?」這是她唯一能思及的可能性。
鄭金石頹喪的垂著腦袋,囁嚅低語,「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是來敲竹的,其實……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你需要多少錢?」她只想盡快把這次偶發性的趨近結束掉。
「我有一個朋友……這些年來我們一起流浪……我就只有他這個朋友……他……他……」他結結巴巴的想解釋。
「你不必向我解釋太多,只要告訴我你需要多少錢。」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付出,她不是沒想過鄭金石再回來要求更多的可能性。可是,他這樣的衰弱,這樣的檻褸滄桑,即使繼續索討,也討不了幾年。在她負擔得起的情況下,就算是幫亡母紀念那段往日情懷,也理所應當。
鄭金石慚愧羞報的伸出三根手指頭。
這算多少?三十萬?二百萬?三千萬?她只拿得出第一個數目,其餘的兩個價碼除非向冷愷群開口,而他當然不可能答應。
「我只有三十萬,再多就沒有了。」
鄭金石嚇了一大跳,拚命亂搖兩隻老手。「不用不用!不用這麼多!我只要三萬塊就好。」
「啊?」她傻了一下。「三萬塊?」還得再確定一次。
「對對對。」鄭金石又開始扭背包帶子。「我的朋友支氣管炎發作,這一次的情況比較嚴重,必須住進醫院裡接受治療,可是我們付不出兩萬多塊的費用,醫院的護士小姐說,如果再不付錢就要替他辦出院,所以……所以……我只好跑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我在那個冷先生的公司門口等了好幾天,心想你應該會過去找他,果然前天就看到你氣呼呼的走進去,又氣呼呼的走出來。」他不好意思的捏緊背包,家當全數裝在這個小包包裡。
她霎時想起,前幾天跑到「縱橫」的總公司討拿信用卡帳單,冷愷群那傢伙卻擺明了不理她,末了還乾脆丟給她一句「我要開會了」,當場把她晾在辦公室裡坐冷板凳,氣得她一路衝出縱橫科技大樓,怒火翻天的走回家。
原來鄭金石一直尾跟著她,而她卻沒有發現。
「你等一下,我馬上出來。」
抱起購物袋,她轉頭走進大樓,途中尚對滿腹疑猜的管塊員笑了笑。兩分鐘後,她拿著一個小牛皮紙袋匆匆下樓來,交遞進他的手中。
鄭金石疑惑不解的接過整包東西,裡頭還裝了其他物事。
「紙袋裡有一本存摺、印章和金融卡,你拿著這些錢去租一間像樣的房子。」她輕聲道,「你朋友出院之後,也需要一個地方療養。」
老眼裡登時泛出淚光。
「謝謝……」喉頭彷彿梗住硬物,他用力清咳了一下,才又完美的發出啞聲。「謝謝你。」
「我的現金不多,希望你能瞭解。」她暗示得很含蓄。
鄭金石立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我以後不會再來要錢了。」他拚命保證。「以前我就答應過冷先生,不會再出現打擾你的,這一次實在是因為情況緊急。否則,等我把二萬塊提出來,立刻將存摺交回來給你。」
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對冷愷群似乎頗為忌憚,顯然多年前曾吃過一頓苦頭,而且生鮮熱辣得令他畏縮到今天。
「不用了。」她馬上言明。「這些東西你留著,我手頭方便的時候會陸陸續續匯錢進去,你以後就拿來當生活費吧!」
鄭金石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說……」他訥訥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實說,她也無法確定自己做對了或做錯了。
「愷梅,我是個沒用的男人……這輩子注定了要辜負你們母女的情義……」他用力眨回眼中的霧氣,低聲的道:「我知道也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不過……以後你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即使拚了這條老命,我也會幫你完全。」
「嗯。」她垂低了眼睫。「我要回家了,你也走吧。」
不等他從心神激湯中回過魂來,她返身退回另一個世界裡。
無論這個男人曾經與母親產生過什麼樣的情愛糾葛,因何而聚、因何而散,中詳情都屬於別人的故事,她已然自顧不暇,實在無力去深究成瞭解。
感情,還不就這麼回事?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
「枯山水日本料理」——斗大的招牌懸立在杉木門的上方,側旁點綴幾支紅太陽的小白旗,打從大門口便飄揚著和式風格。
愷梅慘白著嬌容,心驚膽戰的跨下小綿羊機車。如果再有人要求她坐上兩輪的交通工具,她寧願將自己反鎖在家裡,後半輩子再也不出門。
「這一次同學會,大家的反應好像滿熱烈的,整條巷子幾乎停滿車子。」方璀璨停好機車,拍拍手,一副乾淨俐落的樣子。「幸好我未卜先知,今天早上騎機車出門,否則我們八成找不到停車位……愷梅,你還好吧?怎麼臉色又白又青的。」
她勉強下翻湧欲吐的不適感。「你……你平常騎機車都這樣有縫就鑽,不怕死嗎?」講話仍然有氣無力的。
「你太大驚小怪了。」璀璨笑著拍拍她肩膀。「台灣的機車騎士都具有奮勇作戰的精神,我這還不算什麼,比起其他人的技術,充其量只排得上「初級者」的程度。」
「我就知道,根本不應該被你硬拉來的。」她幾乎虛脫。
「看看老同學嘛!有什麼不好。」璀璨滿不在乎的聳了聳肩頭。
另一輛福特小車彎進壅塞的小巷子,駕駛人搖下車窗,驚喜的朝她們喚道:「方璀璨。」
「嗨!程潔瑜。」璀璨大方的揮揮手。「我和愷梅先進去,待會見。」
程潔瑜是誰?愷梅的記憶庫搜索不到這個名字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璀璨見她一臉興致缺缺,看起來就像隨時想抽腿的樣子,不由分說,一把拉起她跨入門檻裡。
清酒的淡爽氣息,烏龍面的香味,混著輕雜的人聲撲面而來。
「枯山水」規畫成三層,每一樓的平面面積並不大,二樓分隔成四間中型包廂,今晚被同學會的主辦人訂了下來。她們倆的步伐堪堪踏入第二層的領域,主辦人眼睛雪亮,登時眉開眼笑的迎出來。
「璀璨,你真的把冷姑娘抓來了。」小學同窗對愷梅眨眨眼。「喲,還記得我吧?我是小蓮。」
「嗯。」她含蓄的淺淺一笑。
「來!讓你見一個人,你應該記得她。」小蓮回頭拍拍其中一間包廂的格門,大喊:「劉若薇,快點出來,跟你有過一架之仇的老對頭來了。」
劉若薇也來了?愷梅霎時被這個記憶深處的名字怔住。她早該知道的!現在退場八成太遲了。怎麼其他人就是不瞭解,她無意和劉家的女孩有任何牽扯呢?
但,真正讓她吃驚的,卻是在睞見劉若薇之後。
「冷愷梅,真的是你?」劉若薇盈盈而笑。「好久不見了。」
這……這……她幾乎想揉眼睛了。眼前的女人粉嫩嫩、白呼呼,微胖的體型顯得珠圓玉潤,腳邊居然還牽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娃娃!
這位一臉和氣的年輕媽媽,竟然就是她記憶中那個趾高氣昂的小公主!
要命,落差實在太大了。
「你一定很驚訝我整個人變形了。」劉若薇看出她的極度錯愕,好脾氣的微笑。「童童,叫阿姨。」
「阿姨。」小娃娃堆出蘋果紅的笑臉,和母親一樣圓潤可愛。
這幕景象完全無法融入她既定的認知!
「你……真的變了很多。」尷尬的客套話從唇間擠出來。
「沒辦法,女人結了婚,體重就會開始失衡。」劉若薇無奈的攤了攤手。「還是我姊姊比較聰敏,懂得明哲「保身」,直到現在仍是快樂又窈窕的單身女郎。你先見了我姊姊,再看到現在的我,一定覺得我們姊妹倆的實驗組與對照組很有趣吧?」
她愕然且不解,納悶老同學為何會理所當然的以為她見過劉若薔。
「我好幾年沒見過令姊了,怎麼會知道呢?」
「咦?」劉若薇揚起詫異的微笑。「我姊姊最近和冷大哥常常聯絡,我還以為你也見過了她。」
一記悶雷劈打進愷梅的百會穴,轟擊得她頭暈目眩。
「劉大姊和……和我哥哥……仍然有聯絡?」遙遠的聲音乾澀異常。
「對啊。」劉若薇完全沒注意到有任何異狀。「屈指算算,他們倆也交往上幾年了,卻總是分分合合的,希望這一次能傳出好消息。」
冷愷群一直和劉若薔有所往來……一直!而她竟然不知道。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欺瞞她?為什麼在徹底得到她之後,他仍然偏望著其他女人?
一直以來,他擁有絕大多數的她,而她卻只擁有一小部分的他。他的靈魂的某個角落,依舊與她隔絕,也與整個世界隔絕,收放在只有他自己能開敞的保險櫃裡。雖然歡愛過後,倦極的枕邊低語時,他坦承,持屬在她手中的組成最純淨無雜質,但,這終究只是一小部分啊!
而今,他連那一小部分也要分出給第二個女子,不讓她專有。
痛苦來得又快又猛,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眼前一暗,她的弱軀晃了一晃。
「愷梅,你還好吧?」劉若薇關心的打量她。
璀璨正在另一間包廂與同學敘舊,冷不防覷見她搖搖欲墜的身形,連忙搶出來,攙扶著她的背脊。
「我沒事。」她慘然微笑。
「哎呀,你的額頭有點燙!」璀璨被她的熱度嚇了一跳。「雞怪你一整天的臉色都很蒼白,八成是感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她勉強順過氣,喃聲的道:「我先回家休息,不陪你們聊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奮勇。
「不用,我沒事的。」她低聲堅持。「我沒事。」
***
在《邊城》的尾聲,翠翠得知心愛的人兒選擇離開,敞帆而去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當她望著那川載走愛人的河水,呢喃著:「這個人或許永遠不回來,或許明天回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明天,代表著茫然不安的未定數。
她願意癡癡的等,抱持著瞧不見希望的虛無,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後,她仍然能貞定不移的堅持下去嗎?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兒歸來的那一天,卻發現對方早已另有他愛,另結一顆讓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該如何面對?
而她自己,冷愷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後,又該如何取捨?
忽然之間,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終於明瞭,從六歲開始一直等待著發生的那件事是什麼:她也瞭解為何毫無來由的厭恨著劉若薔。十多年來,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稱為「冷愷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時,卻只能在他懷中得到睡神的救贖……
一直以來,只是因著他而已。
原來,六歲的小小冷愷梅就已經開始長智慧,懵懂中認知到「冷愷群」這三個字將會為生命帶來多大的衝擊。為此,她閃避逃竄了十九年,不料最終仍舊對撞上這份「衝擊」的本源體。
腦袋好昏,四肢百骸彷彿脫散了似的,又重又沉……
為什麼沒有人拉她一把?為什麼沒有人幫助她脫離這團暈轉?為什麼沒有人……
回湯在迷離潮湧的漩渦中,好久好久,卻無論如何也游不出情潮的糾纏。
神智時昏時醒。
印象中,她似曾經碰觸過電話。彼端傳出來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好,我幫你請假——
你怎麼還不來上班?——
小姐,請訂一份報紙。
各種噪音如潮浪般湧來。頭好重……全身好熱……心裡好著急……怎麼找不到那特有的聲音呢?——
你昨天沒回來吃飯!
啊!對了,就是這個聲音,終於讓她找到了。
請你,請你告訴我,劉若薔好嗎?
聲音又沉默。
他上哪兒去了?回來啊,回來——
愷梅,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劉若薔。
是的,她記得,她當然記得。
為什麼?她淒楚的問,為什麼你要出現?為何還不放棄?——
不,這是錯的。你才應該放棄,你才不該爭奪!你和你哥哥,這樣污穢不潔的情事,怎能縱容它發生呢?你會毀了他,也毀了自己。
不會的!求求你,別再和我爭奪了——
不,我才求求你,放手吧!讓他回到我身邊。
可是,我愛他啊!我愛了他十九年,比你遠,比你久,比你深——
你的愛已經腐朽、潰爛,充滿污穢,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亂倫!你懂嗎?你的愛是令人鄙棄的兄妹亂倫!
頭好昏。夜色又深沉。萬惡的黑暗世界,只有她孤立存在。
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她錯了……她走得不夠遠……
她應該要遠遠逃開的……
這就是她的命定嗎?
***
規律的嗶嗶聲,一點一滴穿透腦中的迷霧。意識從極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飄浮……迎往頭頂的光亮明燦……
她緩緩撐開眼臉。
觸目一片淡雅的粉藍色,嫩若小寶寶的衣裝,一盞抬燈瑩照著柔和的光線。嗶嗶聲源自她床邊一部怪模怪樣的儀器,機器旁架著高懸的軟塑膠瓶,透過管子與針頭,點點滴滴將清澈的液體流淌進她的血管裡。
她倦極的攏眼睫,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耗盡全身的每絲氣力。
一束沙啞的聲音,從遙迢千里遠的地方震湯而來。
「愷梅,你醒了?」聽起來含有幾分試探,又似帶著幾分欣喜。
她再度張開眼眸。
冷愷群的臉孔出現在正上方。
而她幾乎認不出他。
猖狂的胡碴完全包覆住半張臉,形成一片淡青色的暗影,以往向來梳理整齊的劉海,也大剌剌的佔據整個前額。他的臉型原本就清瞿冷峻,現下更顯得瘦削得不像話。
怔怔瞧著這張臉孔,這張曾經如此重要的臉龐……居然不像她記憶中的模樣了。
恍如隔世。
疲憊的眼臉又掩去水靈靈的眸光。
「你生病了,發燒演變成肺炎,四天前送來醫院,直到今天早晨病情才穩定下來,推離加護病房。」暗夜的低吟聲解說著她的病情。
手掌傳來被緊持住的感覺。
原來,她真的死過一回。虧待她多年的上帝,終於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嘗試另一段新的人生。
「我會不會死呢?」她衰弱的向命運展開探詢。「哥哥?」
他的身體重重一震。「愷梅!」低喊帶著前所未有的迫切。
「哥哥,我會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不會!」憔悴的臉孔駭人的扭曲著。「我不會讓你死去!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離開,卻正是她選擇的皈依。
雖然虛弱,雖然已耗盡靈魂的能源,雖然蒼涼得不想再爭辯下去,她仍然吃力的睜開眼,瞳眸深處蘊含著令人驚異的清澈,直直看進他眼底。
「可是,我要走。」蒼白的唇色挑起一抹微笑,淒楚而堅定。「我要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