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少貞就像所有視科技產品如毒蛇猛獸的老學究一般,對於計算機機器打從心眼裡排拒。
而他卻決定教她使用計算機。
"計算機可以成為你寫作的好幫手。你不必浪費紙張,不必再辛辛苦苦塗擦每個寫錯的字句。它可以讓你事半功倍。"石籐靖和放下身段,輕聲細氣的跟在她身後誘哄。
"不要。"她的腦袋搖得像博浪鼓。
"想想環保問題,少用一張紙可以替地球節省下多少資源。"他捺著性子說服她。
"我用手寫就好。"她冷傲的揚起下巴,硬是拒絕跨出科技原始人的世界。
懷孕進入第四個月,除了間歇性的嗜睡外,並未替也帶來顯著的不適,於是她決定依照原定計劃,接續昔時的專欄工作。重拾工作便代表有了收入,她比較安心一些。
當然,石籐靖和很樂於負擔她的費用,不過她只願意將生產費用與日常開銷交給他負責,至於其它逛街購物的開銷,她寧願從自己的荷包裡掏出來。自尊心不容許她變成一張伸手牌。
幸好她花費不多,從小又養成開源節流的習慣,所以生活仍然不虞匱乏。
而這男人彷彿看不慣她太自立自強似的,沒事忽然提議教她使用計算機,而且還有模有樣的告了三天假,專心在家傳道、授業、解惑。
"你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要打發,多學一項本事有何不好嗎?"石籐靖和硬拖著她走向計算機房。"而且使用計算機一點也不困難。即使遇到麻煩,'歐亞一號'也會幫你把資料拯救回來。"
推開房門,爍亮的日光燈照著一張長條擺放了全套的硬體設施,包括三個螢幕、幾台酷似錄像機的機體、一堆電線電纜、以及那台裝著"歐亞一號"靈魂的小型電腦。左、右兩面牆全是鐵架子,堆滿了密密麻麻的零件和數據箱,一台詭異的機器發出蹕蹕聲,伴隨間歇性的閃光紅點,恍若嘲笑她的邪眼般。
黃少貞頓時頭皮發麻。
"我不想學就是不想學,放開我!"她硬闖出門,卻一把被他揪回來。
"過去坐下!"他意志堅決的指著計算機椅。
"我用何種方式工作是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她把皓臂圍抱在胸前,以傲慢尊貴的姿勢挑-他。
石籐靖和終於失去耐性了。
"我不插手行嗎?"他直直低吼進她的鼻端前。"用計算機打字總比你製造一堆垃圾好!你看看我們各自的房間,幾乎每個角落都滾上幾堆白紙團!你有沒有算過自己摧毀幾百棵樹、製造多少環境髒亂?"
真是給她騙慘了!以前訪視過她的小套房,心裡還讚歎她愛乾淨、有秩序,原來那只是她不寫稿的狀況。只要她拿起筆,桌案上疊幾乎稿紙,就簡直是天下大亂!每平方公尺的地板起碼散佈十七、八團棄紙,書架上、書桌上、櫥櫃內、抽屜裡,觸目所及無一處倖免於難,最後甚至氾濫到他的房裡!
如果僅是寫寫短篇專欄也就算了,偏生她最近開始構思什"唐傳奇對中國文學史的影響"。哇拷!又臭又長的學術著作,寫下來還得了,整個石籐家不全被廢紙團淹沒了?
"大不了我以後使用走廊底端的洗手間嘛,那總不會把紙團帶進你房裡了吧?小氣鬼!"她白了他一眼。
石籐靖和險些抓狂。
"我的房裡乾淨了,那你自己的房間呢?滿地障礙物,你在裡面跌昏了也沒人發現!"他的五官本來就夠嚴峻嚇人,現在更變本加厲的轉成陰黑色。
"我……我自己會小心,不用你管。"她當然明白自己理虧,索性盤腿往榻榻米上一坐,看他能奈她何?
也不過前天踩到一團廢紙,差點在他眼前跌倒而已,他就切切記牢到現在,委實有夠婆婆媽媽的!
石籐靖和氣得牙癢癢的。
真是……真是……賴皮鬼!說不過理便坐在地上耍賴!
此時此刻就很盼望她是他的下屬,可以抓起來吼一吼、罵一罵、再不濟也能開除了事!話說回來,倘若她真是他的下屬,哪敢招惹脾氣一爆開來就像原子彈的大龍頭?
而且,他酸溜溜的想,上回只是為了一個初次見面的小男孩,她便能和他拗起臭脾氣,再多罵幾句還得了!
好吧,硬的不成,換一套軟招試試。
石籐靖和歎了口氣,依樣畫葫蘆的坐到她身後,兩腿岔開將她挾制在正中間。
"計算機很容易學的,一點都不難,更何況是我親自教學。"他湊到她耳邊,放柔了聲音鼓吹,"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當任何人的私人家教,你是第一個。"
"好榮幸喔。"她很敷衍的響應。
他第一百次說服自己捺住性子。"那你說說,你為什不想學?只要你的原因'童叟無欺',我答應不強迫你。"
"'童叟無欺'不是這用的,笨!"黃少貞覺得渾身不對勁,綿綿不絕的體熱溫暖了她整片背部。他幹嘛緊貼著她?
你絕不能對她不利!石籐靖和咬著牙暗想。她是你孩子的母親,掐死她你的孩子也完了。
"你到底學不學?"他的口氣開始不善。
她蹩扭的蠕動身子。"就……嗯……那樣……然後……"
除了虛詞和連接詞,其餘部分全是模糊模糊的咕噥聲。
他死瞪著她壓低的後腦勺。
"你再說一次。"不急,再給她一次表現的機會!
黃少貞絞扭玉荀似的手指。他就一定要她丟臉兩次以上嗎?
"我對計算機機件類的東西很笨,行了吧?"她嚷出挫敗的低吼。"有些人天生就是不擅長使用電器,學了也沒用!我連錄像機都不會操作,影印幾張文件都會夾紙,看電視也只會調音量和轉頻道,更別提去學你那台複雜兮兮的鬼計算機了!"
就這樣?她只是擔心沒學會很丟臉?他無力的搖搖頭。
"小姐,沒有人是萬能的,偶爾-開一下驕傲不會有任何害處。"氣息拂動她頸側的幾綹髮絲。
黃少貞側頭丟給他一記白眼。
"你也知道這個道理?"她的口氣酸酸的。"不曉得誰最驕傲,一發脾氣生氣就叫我別管他家閒事!"
他不禁莞爾。
"那我們兩個人都別驕傲了,好不好?"香嫩的肩頸誘他印下一個吻。
黃少貞開聲不作答。
既然如此,他只好說服她了。
輕吻順著肩線,一點一滴的侵襲向她的後頸。
懷孕至今,她的腰線明顯粗了,但是小腹尚不突出,再加上她本來就比正常體重輕,現在反而比原先的排骨身材更標準,豐腴中仍見玲瓏。
"好癢……"她忍不住笑出來,把他的腦袋推開。
"可以乖乖上戰場了吧?"他見好賣乖,趕快抱起她走向計算機桌。"我保證,即使你沒學會,我也不笑你。"
黃少貞仍然心存疑慮。那些計算機設備看起來就賊頭賊腦的,對她不懷好意!
石籐靖和將她安置在計算機的使用座位,自己拉過旁邊的旋轉椅,展開實地教戰步驟。
"首先,把計算機螢幕掀開。"他示範螢幕的展開方式,再指向右側的小圓鈕。"然後按下電源開關。目前為止沒有問題吧?"
"沒有。"她一手撐著臉頰,興趣缺缺的看他表演。
"好!接著輸入使用密碼,即可直接進入'歐亞一號'的系統環境。你只需要以語音告訴'歐亞一號'你想做什用途,它會一路帶領你,使用起來再簡單不過了。"他滿意的寫下一串英文字。"密碼是'G7w4yTMoDp'。收好,別弄丟了。"
"這拗口,我哪記得住?"她埋怨的接過來,又挨了一記白眼。
課程往下發展,他以語音發出指令,"歐亞一號,進入文書處理系統。"
蹕蹕!計算機輕響了兩聲,立刻跳進設計精美的程序環境,畫面上下左右各有一些小圖案,代表相異的功能。
"看不懂啦,我不要學了。"她試圖溜走。
"我還沒開始教,你就想放棄!"他低吼,一把將逃兵扯回來,壓坐進計算機椅裡。"這種圖形接口最簡單,印表機的小圖標就代表'打印',磁盤圖案就代表'存檔',你連看圖說故事也不會嗎?"
"但是還要敲鍵盤耶!我的一指神功要敲到公元幾年?"她鍥而不捨的找借口。
"哪項本事不是多練幾次就熟能生巧?你該不會對自己的能力這沒信心吧?"他挑戰她自尊心。"我已經幫你把中文的注音符號貼在鍵盤上,你拿幾篇文章練習兩天,保證立刻上手。"
"你說得當然容易。我連手勢怎擺上鍵盤都不知道。"她的意見很多。
"咚咚……"計算機突然發出重重的鼓樂聲。
"咯、咯、咯、咯!"一個卡通小丑從畫面跑過去,嘴裡還發出怪笑聲。
太丟臉了!
黃少貞羞憤的指著螢幕大叫。"看吧!它笑我!我不學了!"
石籐靖和詛咒一聲,趕快把受辱的佳人追回來。"好好好,我調整一下設定,讓它不敢笑你好不好?"
真是太難伺候。他堂堂"歐亞科技"的老大,亞洲最知名的計算機專家,為什下海當家教還得這低聲下氣?
好不容易哄得她又拉長臉坐回計算機前,他哩啪啦打進一串指令,攻擊"歐亞一號"的幽默感。
"它現在變乖了,不會再出現一堆奇奇怪怪的圖案。"他保證道。"你只要以語音告訴它'歐亞一號,進入中文輸入模式',就能拼打注音附號。來,試試看。"
狐疑的視線徘徊在螢幕與他之間,她似乎不太肯定。
"快!"石籐靖和嚴峻的喝令。
她無奈的操刀上陣。"歐亞一號,進入中文輸入模式。"
計算機沒有反應。
"歐亞一號,進入中文輸入模式。"她再試一次。
仍然沒有任何回音。
這可奇了。石籐靖和自己下場嘗試看看,"歐亞一號,進入中文輸入模式。"
注音符號的輸入欄立刻出現。
"它根本只聽你的,我不要學了!"她氣惱的撇開鵝蛋臉。
在兩大惡勢力的夾擊下,石籐靖和已至沸騰爆發邊緣。
"歐亞一號,如果你再搞怪,我就把你砍掉重寫。"他沉聲警告。
計算機螢幕閃動兩下,溫馴的回到原先的圖形接口。
"現在它合作了,你再試試看。"他兩手環抱在胸前。
她斜眼瞟著這對不可信任的主僕。"最後一次哦!倘若這台破計算機又出狀況,我就不學了。"
"好,今天的最後一次。"他豈是省油的燈?黃少貞若想在這個屋簷下寫作,就得學習使用簡單、整齊、清潔的計算機,就這簡單!
她不滿的瞪他一眼,不情不願的開口道:"歐亞一號,進入中文輸入模式。"
就在他們以為計算機有會有反應之時,"歐亞一號"終於秀出一行委屈的句子──你忘了說"請"。
"你看!我不學了!"黃少貞氣得轉頭就走。哪有這種事!它的老大可以使用命令句,輪到她就得加個"請"字?
石籐靖和挫敗的關上電源。
"Shit!"總有一天會被這"兩個人"氣死!
逃離計算機煉獄,黃少貞的頭號避難所選擇自然是陽光燦爛的庭園。
來到石籐家的三個月期間,她除了睡房兼工作間,最常耗待的地方便是這一小方天地。
她一石籐靖和的房間原則上屬於同一間相連的主臥房,只有她這一側擁有通往庭園的出入口。正巧他們的睡房又位於轉角地帶,這片"荒效野嶺"自然成為她的私密景點,僅有園丁偶爾涉足其間。
拐角處一小樹林向來是她的最愛,由七株全抱而成,提供足夠的隱私性。
葉縫篩入點點的夕照,為綠林憑添幾許生氣。
經過幾個月的緊繃,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鬆弛。有什特殊的原因嗎?
計算機房的情景倏然回到她心間。那台愛作怪的"歐亞一號"!她又好氣又好笑。都怪它的老大沒事找事做,偏生要教她勞什子計算機。
只是險險滑跤的一幕,便讓他放下一切重務,回家教她計算機,這代表他關心她嗎?
喔,不,別再想下去!別再讓情況更複雜。他關心的只是她腹中的胎兒,如此而已。他們兩人都沒有太多心力去負擔更複雜的情緒。
可是,為何她心裡仍然覺得甜蜜?
石籐靖和不是一個懂得營造氣氛、溫柔調笑的男人,本質上的他仍然存有許多日本男人的劣根性,大男人主義、不擅於溝通、傲慢的牛脾氣──尤其對女人。然而他卻以他的方式在照顧她。
許多細節表現在生活的點滴當中,比如雇一個會說英語的貼身女侍給她,陪她練習簡單的生活日語,以備不時之需;比如知道她半夜會使用盥洗室,從此在自己的房裡點亮一盞小燈;比如怕她在滿地紙團上跌跤了,硬逼著她學計算機……
被他貼觸的脊樑,彷彿仍印著生氣勃勃的體熱。這裡她才想起來,他總是趁她不注意時動手動腳的……秀麗的容顏騫然染上酡紅。
"哎呀!"小樹林裡竄起一聲壓抑的痛叫聲。
黃少貞心中一動,悄沒聲息的摸到聲音來源。樹幹後面,一張掛綵的小臉孔映入眼簾。小哲的左臉頰紅腫了一大片,嘴角淌著血絲,額上有兩道細小的擦傷,衣襟整片被扯裂了。
"小哲,你受傷了?"她憂心忡忡地走出藏身處。
多虧了雅子的協助,再加上她天生的語言能力不錯,兩個多月來,她已經能夠使用簡單的日文與其它人溝通。
小男孩漲紅了臉,顯然不願被人目睹這身狼狽。
"沒有。"倔強的小臉孔轉過去。
她繞到小男孩身前蹲下來,輕輕點觸他額角的大片淤傷。不知為何,這個孤獨的小傢伙很得她的緣。
"你和同學打架嗎?"她溫柔的拉高衣袖,擦拭小臉上的泥巴與血跡。
"女人不應該過問男人在外頭的事。"小哲老氣橫秋的訓示她。
好個日本傳統教育!她險些失笑出來。不期然間瞥見他的手心,幾道長條形的紅印咬烙進皮膚裡。傷勢不像打鬥痕跡,倒像籐條留下來的紀念品。
"老師打你?"溫柔杏眼頓時蒙上一層不悅的陰影。
小哲踢動地上的小石頭,沒有回答。
"你有老師家裡的電話嗎?我想跟你老師談一談。"她向來不贊成體罰!
"不行!"小哲陡然瞪大鳥溜溜的眼珠子,反應很激烈。"男子漢才不會回家哭訴,你打電話給老師會害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她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個小鬼頭!小小年紀就學到一副牛脾氣,將來長大怎得了?"
小哲遲疑的打量她幾眼。大宅子裡。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溫柔關懷過,他無法確定漂亮阿姨的意圖。
"不是老師打的……"他決定透露一小部分事實。
"那是誰打的?"黃少貞的眉蹙得更緊。
小哲垂下眼睫毛,繼續踢動地上的石礫。
"奶奶打的。"半晌,他又加了一句,"她說我打架鬧事很不乖,必須接受處罰。"
"奶奶問過你打架的原因嗎?"她的柳眉皺起波瀾。
小男孩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打架吧?"她拂掉他頰上的泥巴印子。
"不是我起頭的。"黑眼珠子迸出憤慨的光芒。"是崗田健之那幾個壞蛋圍起來欺負我,嘲笑我沒有爸爸和媽媽,我氣不過才和他們打起來。"
"原來如此。"她緩緩點頭。素來久聞日本校園裡所謂"欺負"的事件,但沒有料到小學生也會如此野蠻。
"跟你說這些也沒有用,你們女人又不懂。"小哲怏怏地掃她一眼。
"你喔!"她點了點小男孩的額頭。"先進屋裡去,我幫你擦藥。"
"我自己擦就好了。"小哲勇敢的挺起胸膛。"我每次都是自己擦藥。"
每次?這表示他不止一次和同學鬥毆!黃少貞腦筋一轉,心裡立刻有了計較。
"好吧,你自己回房擦藥,記得先把傷口洗乾淨。"
小哲跑開兩、三步,忽然停下腳步,瞄瞄石籐靖和的窗戶,又回頭看看她,小小臉龐漾起遲疑的央求。
"我不會跟你伯伯說的。"她溫柔的保證。
小男孩這才帶著釋然的神情跑開。
她心頭頓時又湧起一股對石籐母子的怨怪。小哲顯然很崇拜他高大威武的伯伯,為何沒有人看出來呢?
也該是他們對小男孩付出一點心力的時候了。
隱隱約約的口哨聲從計算機房裡飄漾出來,她轉進室內,直接侵入石籐靖和的疆域裡。
"嗨,既然你這幾天請了假,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忙……"
華麗閃亮的奔馳轎車滑進校門口。
守門的警衛頂高老花眼鏡,以為自己看錯了。訪客記事簿並未交代今天有達官貴人蒞校訪問啊!
正午十一點半,艷陽高照,引擎近乎無聲的熄了火。駕駛座的黑門打開,身著制服的司機恭恭敬敬的下車,繞過車頭打開後方車門。不一會兒,一位穿著粉櫻色和服的女子跨出車門。
老警衛不禁有些失望。這華麗的陣勢派頭,應該搭配一位高貴典雅的女士,誰知只是個稍具姿色的平凡女人,年紀也顯得太輕,才二十歲左右,少了幾分架式。
年輕女人下了車之後,恭順的站在司機旁邊等待,顯然豪華房車內另有一位身份更尊貴的乘客。
老警衛精神一震,頂了頂眼鏡密切注意著後情發展。
命運之神並未讓他失望。半晌,一道倩影欠身從車廂內跨出來。
啊!老警衛無聲的讚歎。這才是所謂"氣質高尚"的美人兒啊。
嬌客抬起柔荑,不勝俏弱的放在柳眉上抵擋烈日的威力,教人不自覺想招呼她站入陰影下,免得被艷陽咬傷了柔脂玉膚。豐澤烏黑的秀髮在腦後盤成一個典雅的髻,鵝黃色和服更襯出一身渾然天成的華貴。
"這位夫人,請問您想找人嗎?"老警衛忙不迭迎上去,將貴客迎進陰暗涼爽的警衛室裡。
"是的,我替我兒子送便當來。"嬌客嫣然微笑,白皙的雪膚點上兩片嬌艷浴滴的紅唇。"他早上出門太匆忙,忘記帶在身上。"
"請在此處登記。"老警衛快手辦好訪客登記手續,指示她二年丁組的教室方向。送了訪客進門後,他立刻拿起內線,直接撥往校內的守衛亭,知道老朋友會興匆匆的把八卦傳遍其它辦公室。
"喂,我告訴你,有一位美得不得了的夫人送便當來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的名字登記是'石籐靖和夫人'哩……對對對!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石籐家啊……"
黃少貞轉過穿堂,先靠在牆上調整一下夾腳拖鞋。日本女人真的穿這種東西過日子嗎?硬邦邦的鞋底一點都不舒服,幸好她扮演氣態高貴的角色是天生拿手,才能強忍到現在。
"夫人,有人在看。"瞄見遠方有幾顆探望的腦袋,雅子忍著笑提醒她。
"我的腳底快磨出水泡了。"她抱怨的咕噥著。
一行人繼續往目標前進。雅子和司機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她身後。如她預期的,這個華麗的陣勢吸引了無數注意力,沿途每一扇課堂窗戶都立刻安靜下來,待他們經過之後,嘩然爆出細碎的討論聲。
據雅子的說法,大少爺事業繁忙,於是孫少爺的教育問題便由老夫人一手包辦;然而,石籐老夫人並示將他送入富家子弟就讀的貴族學校,反而安置在尋常的市立小學裡。
雅子同她這位"仿少夫人"相處久了,膽子也大了,嘀嘀咕咕的咬起耳朵,"我想,老夫人是怕小少爺與她朋友的孫子同班,到時候,他的出身又被人家拿來當茶餘飯後的閒話。"
黃少貞聽了冷笑。那個老巫婆怕別人說閒話?那她就製造一點閒話給老人家聽聽。
二年丁組的教室牌子遙遙在望,她凝收心神,伸手攏了攏鬢際,確定自己的外形完美無缺。
華麗的一行人駐停在教室門口。
講台上的上課聲嘎然而止。女老師頂高鏡框,納罕的瞄向窗外的貴客,整個教室頓時鴉雀無聲。
小哲坐在第三排後方,抑鬱的臉蛋定定盯著課本,也不知在想些什。恍惚間感覺到四周陷入沉靜,他茫然的跟著抬頭,探查發生了什大事。瞧見訪客身份,圓圓的眼珠子忍不住瞪得大大的。
"請問……"導師漾著禮貌的笑容,迎向教室門口。"這位女士,您有什貴事嗎?"
黃少貞傚法日本女人的體態,深深鞠了一個躬。這個動作困難度可不低,尤其她還懷胎數月中。
"真是抱歉。"甜美的歉意盈滿她的眼睫,她輕聲細語的說話,但是確保音量讓靜寂的室內聽得一清二楚。"我是石籐哲也的母親。小哲今天早上太匆忙,出門忘了帶便當。我怕他中午餓著了,趕快給他送飯盒來。"
"原來如此,請您稍候一下。"導師微笑的點點頭,轉身往室內一叫。"小哲,你的母親送便當來了。"
嘩然的細語聲頓時瀰漫整間教室。驚詫、羨慕、意外、各式各樣的耳語聲全部匯向同一個源頭。小哲乍然成為注意力的焦點,小臉蛋漲得紅通通的。
"小哲的媽媽不是過世了嗎?"
"可能是他的新媽媽唷。"
"他媽媽好漂亮。"
小哲挺胸抬頭,大踏步走向教室門口。經過一整排座位時,暗戀許久的芳子忽然碰碰他的手,投給他欣羨的笑容。
"你媽媽好漂亮喔,好羨慕你!"芳子以唇語無聲的說。
高亢的情緒頓時取代了原先的輕郁早熟。小哲驕傲得不得了,特大號的笑容終於跳上小臉蛋,迸射出陽光般的光華燦爛。
黃少貞笑吟吟的等小男孩來到眼前。
"拿去,小糊塗蟲,下次別再這糊里糊塗了。"她從雅子手上接過便當袋子,轉遞給小男孩,向他眨眨眼睛。"裡面有你最喜歡吃的炸蝦和蛋包飯,是媽媽親自替你做的。"
小哲漲紅臉,一顆心在胸口怦怦的狂動。這是他從來沒有夢想過的景況。"他的媽媽"竟然替他送便當來!
"石籐女士,有一件事我想向您報告一下。"導師喚得她的注意力。學生的媽媽找上學校來,和昨天的打架事件不無關係。身為老師,她理應給家長一個交代。"我想,你一定知道昨天小哲和同學打架的事,我已經處罰過那幾個鬧事學生了。既然您來到現場,我叫帶頭的同學再出來向您道歉一次。"
小哲陡然一愣,驚惶無助的眼神瞄向"母親大人",身後的雅子也立刻偷扯她的和服腰帶。黃少貞接收到兩人的焦急,立刻明白他們的憂慮。
如果被那些壞同學以為小哲回家找媽媽哭訴,請媽媽來學校告狀,日後他只會被嘲笑得更厲害。
可是她的反對還來不及說出口,導師已經開始點名。
"崗田,石山,佐籐,村上,這幾位同學請起立。"
黃少貞一顆心玲瓏剔透,馬上有了想法。她愉悅的掃了全班一眼,好幾雙眼睛與她對上,個個羞澀的笑開小臉。
總共有四張帶著淤傷的臉孔站起來,那應該就是這四個了。擒賊先擒王,她對小嘍囉不感興趣。
"老師,他們都是活潑好動的小朋友,難免會打打鬧鬧的,有什好責罰的呢?"她溫柔的按著導師的手請求。"小哲一直是個內向害羞的小孩,自從轉進貴學校後,性子變得比以前開朗樂觀許多,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會怪罪他的同學呢?"
"哪裡,您真是太客氣了。"導師受寵若驚的捂著胸口。
"對了,班上有沒有一位崗田健之同學?"她嫣然笑問。
"就是這一位。"導師指向第四排最後一個座位的同學。"崗田同學,你過來。"
叫崗口的學生走出座位,體格確實比小哲高壯許多。難怪小哲打完架,全身傷痕纍纍!他頭低低的走到大人面前,眼眉嘴角仍然寫滿不馴,站在小哲身邊時,竟然還仍桀騖不馴的斜瞪他一眼。
死小孩,欠扁!黃少貞在心裡暗罵。
"你就是崗田同學嗎?"她笑意盈盈的傾下身,故意對上他的眼睛。
崗田被這張如花的溫柔笑靨一看,登時有點手足無措。
"對啦。"他微微臉紅,渾身感到不自在。
"啊,我終於見到你了。"她歡聲伸出柔滑粉嫩的玉手。"小哲經常提起你呢!"
所有人都怔愣住了,小哲更是差點口吐白沫。
崗田彆扭的咕噥,不知該拿這位又漂亮又溫柔的阿姨怎辦。
"石籐……一定都說我壞話吧!"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為什這想呢?"她蹲下身子,眼神輕柔的直望進他眼裡。"小哲常常告訴我,崗田同學今天又說了什話,回答了什問題,發生了什有趣的事,打了多少球。他總是提到許多許多與你有關的事,我才一直想見見你,看看小哲這喜歡的朋友是誰呢!"
她掏出手巾,輕輕碰觸崗田嘴角和額頭的淤血,宛如心生憐惜的阿姨,其實心裡想的是──幹得好,小哲!
崗田不可置信的看她一眼,再瞄瞄小哲。"真……真的嗎?"
小哲很明智的低下頭,決定保持面無表情,看"媽媽"怎演下去。
"我知道你……"她笑望教室內另外幾張淤傷的臉孔,孩子們的目光和她對上,登時又低下頭去。"和其它同學常常與小哲起爭執,可是你知道嗎?小哲以前沒有教過真正的朋友,反而是轉入這間學校以後,你們常常跟他說話,主動找他玩。在小哲心目中,你們就像他的朋友一樣。如果少了你們,他在學校一定會變得很寂寞。"她溫柔的碰觸崗田的臉頰。"所以,崗田同學,我一直想跟我說,謝謝你照顧小哲呢!"
直截了當的恭維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送到他眼前,配上那一朵朵誘人綻放心花的笑靨,崗田霎時窘臊得說不出話來。
"不……不客氣。"他忽然覺得自己對小哲好像真的蠻不錯的。
"對了,我還帶了一包奶酥餅乾給你喔。"她作勢往手提袋裡尋找。"我放在哪裡呢?"
小哲瞥見手上的便當袋上纏著一個小紙袋,訥訥地指了一指。
"是這個嗎?"
"對,就是這一包,那是我今天早上親自烤的唷!"她對兩個小男孩微笑。"小哲,你不介意與崗田同學一起分亨吧?"
事實上,那出自路口"傑耶荷糕餅店"的法國師傅之手。
小哲還疑了一下,迎上她鼓勵的目光,悄悄審視身旁的宿敵。崗田正好也偷瞄他,兩個男孩的眼光一對上,又飛快轉回正前方。
"咳咳!"小哲清了清喉嚨,笨拙的解下餅乾袋子,眼睛盯往地上往旁邊一送。"崗……崗……崗田同學,這是我媽媽做的餅乾,請你收下。"
崗田又亂了分寸。怎會變成這樣?他向來最討厭這個悶不吭聲、只會唸書的石籐哲也,熟料心中死敵竟然私下如此欣賞他!他搔搔腦袋,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有蠻多優點的。
"謝謝……"石籐媽媽滿懷希望的眼神讓他無法拒絕,他終於接下小禮物。
"希望你會喜歡。"笑容如一縷清風,吹開她清麗無比的容顏,也舒爽了小男孩們的心。"有空讓小哲帶你來家裡玩,我們家有一個很漂亮的大院子,還有游泳池,你們隨時可以過來打球和游泳喔!"
崗田紅著臉點了點頭。
任務達成!她試著站起身,第一次沒有成功。司機見狀,連忙上前攙扶她一把。
導師趕緊扶住她別一側手肘。"石籐夫人,您的身體不舒服嗎?"
"我們家夫人有了身孕,近些日子行動比較不便。"雅子輕聲細氣的開口。
導師露出驚喜的甜笑。"原來小哲就快要有弟弟或妹妹,真是恭喜您了。"
教室內立刻嘩起第二波討論的聲浪。原以為是孤兒的小哲同學,不但冒出一個比任何人的媽媽都嬌俏清麗的母親,現在更即將升格為哥哥。
小哲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心裡痛快淋漓。
"我該走了,真是抱歉佔用您這多時間,打擾了大家上課。"她深深一鞠躬,為完美的退場做準備。
"哪裡、哪裡。"導師也彎身鞠躬回來。
日本人的場合,少不得又謙讓躬揖一陣。
黃少貞由隨從護著走開幾步,忽然又回頭。"對了,小哲,今天放學記得在校門口等,我和你父親說好了,晚上我們三個一起出去吃飯,他會開車過來接你。"
"爸……爸爸要開車來接我?"小哲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這是真的嗎?大伯真的要開車來載他一聲去吃飯?
"當然。"覷見小男孩眼中的孺慕渴望,她心中泛起憐惜。
"您放心,今天正好由我擔任校門口的導護老師,我會看著小哲安全上車的。"導師含笑保證。
"那就麻煩您了。"她點頭為禮,恬恬的笑意從來不曾間斷過。
三個人回到車上,雅子與司機坐入前座,黃少貞獨自坐進後車座。
演了一場戲,稍微損耗些許元氣,她合上長睫毛假寐一會兒。
"少夫人?"雅子悄聲喚道。
黃少貞眨開靈動醉人的水眸,微笑糾正,"現在沒有旁人,不必再這樣叫我。"
雅回過頭,粉臉紅撲撲的。
"少夫人,我希望將來也能和你一樣。"她仍然沒有改口。
"像我一樣奸詐狡猾嗎?"黃少貞戲謔的眨眨眼。
雅子笑了。
以前一直覺得運籌帷幄是男人的天賦,女人只要好好唸書、工作,將來當一位盡職的家庭主婦即可。
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女性運用手段來達到目的。
原來女人不必和男人爭強鬥勝,也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這項才能與性別無關,只關乎脖子上那顆腦袋的容量。
不,少夫人,我希望將來能和你一樣,聰明厲害,機變百出。雅子在心中暗想。
這是身為女人應有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