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斂眉恨死了自己的名字。
「斂眉」,太古典了吧:超級文藝腔的,簡直比瓊瑤更瓊瑤。從小到大,為了這個有點噁心又不會太噁心的名字,她不知道痛打過多少讚美她「你的名字好好聽」的小女生。任何人只要對她的姓名表達任何意見,無論是醜化或是欣賞,都會被她視之為侮辱而被整個半死。
當然,一般人可能會對她激烈的反應感到納悶。
斂眉,多麼特殊罕聞的名號:比起其他的「淑芬」啦、「淑美」啦、「美貞」啦,簡直文雅上好幾百倍。
嘿!文雅?!答對了,就是這個形容詞害她從小到大都在鄰家的小毛頭之間無地自容到極點。對於一般小女生而有,取個文雅的名字,寫出一手文雅的好字,過完文雅的一生,她們就覺得此生無所憾恨了。
但是,她,畢斂眉,可就不一樣了:她不要文雅,她要威風。
在「私立莘傳商職」附近,誰沒聽過她畢斂眉的赫赫大名?從一年級入學開始,她便幹下了幾件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大事情。先是幾個不知死活的小太妹試圖勒索她,卻被她剝光衣服、削短頭髮,躲在家裡三個多星期不敢見人;再則隔壁班的男生非禮她同學,被她聚眾揪起來,剔掉重要部位的體毛;接著校長的兒子仗勢欺人,被她綁在司令台的國旗桿上吹了一夜冷風,隔日染上肺炎,住進加護病房四天。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膽敢動她,以及她的人。
她成名了。
最令人感到欽服的是,無論她犯下多大的「案子」,卻還有辦法讓自己順利脫身,甚至連訓導處、校長室想盡辦法要她走路,也捉不到她的小辮子。久而久之,犯在她手上的人只好自認倒楣,頂多以後別招惹她就是了。
曾經有人不信邪,認為這個名字聽起來文弱秀氣的小女生肯定不堪一擊,再看看她嬌小的身材,配上圓潤可愛的蘋果臉,更加認定她準是靠著高年級同學的撐腰才敢出來胡吹大氣,結果……當然,這些不信邪的同學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從此對她心服口服。
她,是「莘傳商職」的一條女龍,從高一威風到高三,從校內威風到校外,隨便打個噴嚏,好些個小角色就會緊張得跳腳。
直到本學期開始,一個不知死活的轉學生出來與她爭鋒頭,四處放出準備與她單挑的風聲,她才被驚動,決定兩方人馬確實該找個時間好好談一談。
於是,夜半一點,幽靜的大安森林公園,微風送來幾縷夏末的燥熱火氣,她的人與范君敏為首的幫眾出來談判。
「畢斂眉,一山不容二虎,我們兩個也該分出個高下,好教姊妹們確定以後究竟該聽誰的,你說對不對?」
「少蓋了!」她的同伴搶在前頭炮轟范君敏。」你算哪根蔥呀,囂張什麼?即使小畢要退出江湖,也輪不到你來接手她的位置。你才轉過來兩個月而已,就想騎到我們頭上來,有沒有搞錯呀?」
「對嘛!不自量力。」
「喂,咱們老大講話,你插什麼嘴?」
「不爽來打啊!」
二十來個年輕女生七嘴八舌地聒噪起來,就等著雙方的大姊頭一聲令下,大家操傢伙痛快地海拚一場。
「別吵了!」畢斂眉僅憑三個字簡單地喝住己方人馬,相形之下范君敏就蹩腳多了,振臂連連揮了兩三下,才讓她的人安靜下來。「咱們兩人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我原本還打算和你和平相處,沒想到你先找上門來。姓范的,你有什麼本事儘管劃下道兒來吧!難不成我還怕了你?」
她的語音清脆甜淨,宛如國中小女生念課文的嗓腔,哪有半分太妹頭子的氣質?毋寧更像小孩子扮大戲。由於早讀一年的緣故,她的外形比同年級的學生稚氣,混雜在叫罵得正高興的女生當中,簡直像透了跟來觀摩學習的小妹妹。這種芭比娃娃型的小女孩,也敢教堂堂范君敏屈居在她之下?哼,門都沒有!
「今日事,今日畢。既然咱們的人全到齊了,索性今天晚上就來比畫幾下。」范君敏晃了晃手中的木製球棒。「大家先約法三章,今晚打輸的人回去之後,無條件讓出『莘傳』的地盤,如果以後再敢找戰勝者的麻煩,或抽他們冷腿,就等著被附近的幫派圍剿吧!」
畢斂眉微微一笑,白皙的容顏純然找不出使壞的跡象,然而與她相熟的同伴卻清楚得很,當她露出討好的、無辜天真的笑靨時,即代表她被惹毛了!
「好,那有什麼問題!」咧哂的菱形唇色笑得益發和藹可親。「各位姊妹,人家想打我們呢!大夥兒的吃飯傢伙準備好了嗎?」
「好了!」十二個人異口同聲回答,紛紛散開來,抽出預先藏在草叢裡的武器。
也是球棒,不過,是鋁製品!
范君敏那幫人的臉色霎時轉為青紫色。
畢斂眉振臂一揮,率先提起球棒兜著敵人的肩膀砸下去!
「大家上!」
繡芙蓉2003年7月17日更新
午夜深更,輕風襲來淡淡的樹木馨香。倘若此刻是白天時分,汽車排放出來的廢氣想必已經遮掩掉天然的植物菁粹。
時彥踏出車門,深深吸進一口冷空氣,讓夜風含吐的涼意在他胸腔轉了兩圈,稍微降低血管裡酒精流動的溫度。既然已經下車,索性散散步,順便讓腦子也跟著清醒幾分,免得酒後開車發生危險。
今天的日子相當特殊,他和好友石籐清「歐亞科技公司」及亞洲資訊界的兩位王牌電腦程式設計師——再度為亞洲資訊史劃下嶄新的一頁。他們與警界的科技高手合作,研發出一套高敏銳度電訊追蹤儀。日後警方追蹤可疑的電話來源時,只需要十秒鐘便可鎖定對方的地理位置,如此一來,逮捕罪犯的成功率勢必大大提高。
這項刷新亞洲科技的發明使他獲頒本年度的「十大傑出青年獎」,可惜同袍石籐清是日本國籍,由東洋總公司派駐台灣科技部的欽差大臣,因此無法得到與他相同的殊榮。表揚酒會一結束,他們兩位主角又被拉到酒店再慶功一次,吃鬧到半個小時前大家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從喧嚷繁華的酒店脫身,此刻站在清夜的公園裡,他的腦袋一時之間還無法調適過來,耳中彷彿還聽見同儕們碰杯勸酒的聲音。
鏗鏗鏗,乾杯乾杯,鏗鏗鏗!
多寫實的聲音……
鏗鏗——
咦?不是出於他的想像,他真的聽見金屬物擊打的聲音。三更半夜,誰有這等興致跑來公園玩敲擊樂?
他循聲來到公園中央的空地,赫然發現兩幫年輕少女正打得不亦樂乎。
械鬥——
他酒醒了一大半,趕忙隱身在樹幹後面,掏出大哥大撥119。
「喂,大安森林公園有青少年械鬥,請趕快派人來!」
「謝謝,我們已經派員前往處理了。」八號分機的警員如是回答。
於是他匆匆中斷通話,繼續觀察眼前的戰局。
打鬥場面正式進人高潮迭起的階段,乍看之下彷彿兩方的人馬勢均力敵,然而持木製球棒的幫眾顯然比鋁棒那邊的傷勢嚴重多了。好幾根銀灰色的鋁棒已經沾染了淡紅色的血絲,火力超級強大,因此多數「木棒幫」的成員臉上已經見紅,「鋁棒幫」則以鼻青臉腫的顏色居多。
好狠!時彥歎為觀止。他也當過學生,也聽說過同學之間打打鬧鬧的事跡,可從沒親眼有過年輕人打架的酷勁。她們簡直不把對手當人看。
喔喔響的警鈴聲從兩個方向包抄而來。
警方的速度比他想像中迅捷好幾倍,看來他們早已得知今晚有人鬧事的風聲。五分鐘不到,距離公園最近的分局已經派遣四輛警車過來穩住場面。
霎時間,車頂閃爍的紅燈穿透蓊鬱的樹林,投射在亂烘烘的廣場上,戰鬥中的少女突然發現自己被人包圍了。
「條子來了!」鋁棒幫的一個女孩大喊。「大家快閃,明天老地方集合。」
叫嚷的女生個子比其他人嬌小,卻似乎是她們的領頭。只見她喊聲一出,鋁棒幫眾立刻收住攻勢,無人再戀戰,聽話地抱著武器往四周的林木散去。
木棒幫也發覺情況不太對勁,連忙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開。
「嗶嗶嗶!」十來個員警紛紛跳下車,吹著口哨衝進公園裡逮人。
五、六個小女生當場被捉個正著,其他警員則追進林子裡,試圖多捕到幾位漏網之魚回去報業績。
時彥留在原地觀察了幾分鐘,越想越不妥。如果警察瞟見他的影蹤,當場盤問起來,或要求他回局裡當目擊證人,他可就頭大了。最近光是公事就已經忙不過來,哪來的美國時間跑警局?
決定了,自求多麼要緊!
他在樹林間躲躲藏藏地潛回自己車上,行止比那些女孩更像幹壞事的傢伙。
時彥自個兒想想都好笑,在夜半的公園裡躡手躡腳,著實屬生平第一遭。沒法子!誰教他自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乖乖牌,這種打架鬧事的場面向來與他絕緣,難免缺少一個英雄式撤退的經驗。
他坐回車上,重新發動引擎,車身悄悄滑向寂靜的信義路。
「幸好我及時脫身。」
很好,沒驚動任何人,幸好他及時脫身。
咦,他有說出口嗎?好像沒有。既然如此,哪來的回音,莫非他喝酒喝暈頭了?眼光一轉,後照鏡突然多出一個影子對他微笑。
「喝!」他的心臟險些停下所有正常工作。
三更半夜後座出現人影,簡直可比擬恐怖電影的情節!幸好他現在不是行駛在自強隧道或九彎十八拐,否則真會嚇壞人!
「老兄,你的膽子滿小的嘛:無膽人也敢在半夜開車。」後座的不速之客自動爬到前座,拍拍身上的塵土,一派輕鬆自如的模樣。「嘿,你這輛車挺炫的,多少錢一部呀?」
他以眼角餘光掃瞄坐霸王車的乘客,幽暗的街燈映出她的輪廓。老天,她就是適才向「鋁棒幫」發號施令的小頭頭!小客人年輕得不像話,看起來頂多十五、六歲而已,真難以相信這等年紀的小女生已經成為堂堂的地區小霸王。
她何時潛到他車上來,他居然沒發現?
「你是誰?」他收起驚愕的表情,立刻換上嚴肅不阿的臉色,聚眾滋事的青少年最容易走上歪路,必須好好勸導他們才行。
「小畢。你呢?」她居然還有興致吱吱咯咯地和他閒聊。
「時彥。」他的眉心揪得像叉燒包。「這麼晚了,你為什麼還不回家?居然在公園裡打架,難道不怕家人擔心你嗎?」
「哦,你看見我們啦!」她的眼珠子一轉,瞟見他西裝口袋裡的行動電話,腦袋自動推演出合邏輯的理論。「原來是你打電話通知警方,難怪!我正在猜想為何他們的消息如此靈通哩!原來是你們這些市井小民去告密。真是多事!」
時彥不可思議地端凝她。他擔心她們打出人命來,才好心好意通知警方過來主持正義,沒想到落人她口中卻成了「多管閒事」,是誰說這個世界上好心有好報?
「下車!」他霍然踩停煞車,豐田跑車隨便停妥在路邊的空位。「下來,下來,我想問清楚幾件事情。」
「有什麼好問的,你又不是我老頭。」話雖如此,既然汽車是人家的,她也不好意思硬賴在座椅上。「好吧!你盡快問,別佔用我太多時間,天色不早啦,我明天還得上課哩。」
她推開車門,俐落地跳下地。其實她讀夜間部,平時即使再晚睡也不至於遲到,然而此時此刻倒是可以拿出來當個絕佳的藉口,以免他逼問她太久。
原來她也曉得天色不早了,明天該上學,時彥又好氣又好笑。
此刻和她近距離面對面,他才驚覺她的年稚荏弱。小畢姑娘的頭頂甚至不及他的下巴,渾身上下只有三兩肉,倒是臉蛋的輪廓圓嘟嘟的,眉宇之間還算清秀,活脫脫是鄰家女的標準形象,任誰也無法將她與適才掄起球棒扁人的狠相聯想在一起。
「你今年幾歲?」他忽然提出一徊不相干的問題。
「十七。幹嘛,你想替我拉皮條呀?」她掏出一片口香糖拋進嘴裡。
時彥忍不住對她吊兒郎當的表情皺了皺眉頭。外表明明清新可人得很,偏偏嘴巴和態度教人不敢領教。
「你叫什麼名字?」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叫小畢。」
「我想知道你的全名。」他耐下心來和她周旋。
斂眉向來對問題一大堆的人物敬而遠之,能敷衍就敷衍,倘若對方再不識相繼續追問下去,她通常會好心地送他們一杯「特調加味紅茶」——裡面摻些綠油精、死螞蟻之類的,讓他們解解渴。可是她非常明事理,做人要懂得報恩,畢竟時彥大兄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好歹也該回報他幾句真話。
再說,他給人的感覺挺不錯的,雖然衣履有些凌亂,劉海垂到額前,但是儀表乾乾淨淨,全身周轉著一股書卷氣質,比她學校的老師更像「學術界的高人」,渾然找不出現代人普遍具備的銅臭味。最重要的是,一般人面對她時,自然而然會流露出排斥感,彷彿她身上掛著「不良少女」或「必×」的招牌,然而他的眼中卻透出純然的關心和百分之五十的疑惑,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換言之,這男人若非太不知民間疾苦,便是人大公無私。嗯!奇葩一個,她喜歡。
「OK,老實招認,我叫畢斂眉,收斂的斂,眉毛的眉,不過你最好叫我小畢,因為凡是叫我『斂眉』,『小眉』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她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時彥開始消化她透露的消息。斂眉,好奇怪的名字。通常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兒一輩子無憂無慮,因此取個「展眉」、「笑眉」、「揚眉」的名號博得好綵頭,怎地她爸媽不但希望她「斂眉」,還巴望她「必斂眉」?
「你讀哪個學校?」他繼續身家調查。
喔哦!這個可不能讓他知道,誰曉得他會不會向訓導處告密。
「野雞學校。」她隨口混過去。「你呢?你在哪裡工作?今年多大啦?娶老婆沒有?」
什麼時候輪到她盤問起他來著?時彥啼笑皆非。
「再不說實話,我就把你去在路邊,自己走羅!」恐嚇她試試看,說不定有效。
「好呀!你走吧!拜拜。」她居然比他更瀟灑,扛著鋁棒悠哉地踏上信義路四段。
時彥總算見識到新生代年輕人的帥勁。
這廂該如何是好,總不成叫他眼巴巴追上去求她回來吧?
管他的!石籐清就常常告誡他太濫用自己的善心,人家也不見得會感激。或許他該聽聽好友的勸告,反正他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犯不著再攪和進一個問題少女。於是他坐回車子裡,發動引擎,噗地一聲開走。
啥?真的走啦!身後傳來汽車走遠的聲音,斂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超級無情無義的男人,算她看走眼了!
她氣得咬牙切齒。
哼,你想走,我偏不讓你走。
於是她故意挑中一條烏漆抹黑的小巷子彎進去,甚且自動解開襯衫前襟的四顆扣子。果不其然,幾個面目猥瑣的小流氓看見獵物出現在正前方,年輕鮮嫩得今人唾涎骨嘟嘟地直冒上口,眼珠子只差沒掉出來。
「喲,小妹妹,三更半夜不怕遇見壞人喔?」一個阿飛吹了聲色迷迷的口哨,緊緊盯住她半遮半掩的雪白酥胸。
「當然怕,所以才帶了根球棒防身嘛!」她嘟起紅唇,瞟過去一記嬌滴滴的媚眼。「大哥哥,人家好像迷路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人家的膽子好小耶!」
「好好好,那有什麼問題?」阿飛吞了口唾沫,揮手召出隱在暗處的同伴。」走,大哥先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玩完之後再陪你一起回家。」
找死!她暗暗冷哼。
「好,來追我吧!追到就是你的,你們想帶我到哪裡都成。」暗巷裡揚起銀鈴般清亮的笑聲。
她轉過身,率先奔出黑暗的懷抱,踏上信義路寬廣的路肩。
「小妹妹,別跑呀:哥哥請你吃消夜。」三個痞子呼嘯著追上去,嘻嘻哈哈的神情儼然把她當成俎上肉。
遠遠的,時彥的豐田跑車以蝸牛的速度向前爬行。他的腦袋裡想得灑脫,其實心中仍然放心不下,對方終究只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踏錯腳步是難免的。他這樣冷酷地轉頭就走,生怕小畢帶給他無謂的庥煩,態度上與其他怕事的愚夫愚婦有什麼不同呢?虧他還是個高級知識分子。
他越是反覆考慮,越是覺得過意不去,眼眸不斷從後照鏡裡觀察她的舉動。兩分鐘前她走進那條巷子裡,也不知道安不安全,他正想回頭進去搜尋,才一會兒工夫,就見她急匆匆跑出來,恍如火燒屁股。
發生了什麼事?
慢著!她是被人追出來的,後面還踉著三個流里流氣的少年郎。
他趕緊掉轉車頭,火速迎上她氣急敗壞的身影。
「小畢!」他連忙跳下車。
「救命呀!」她猛然撲進他懷裡。「時彥,快救我,他們想非禮我。」
「別怕,別怕,我在這裡。」小痞子居然連國家幼苗都敢亂采,他氣得七竅生煙。「你們想做什麼?」
阿飛們煞停腳步,呈扇形的杵在他面前。
「不干你的事!把她交出來。」帶頭的老大呼喝。
「時彥,他們好過分哦!我走進巷子裡,想找公用電話叫無線電計程車,他們忽然包圍過來,不但說了一些下流的話,還扯我的襯衫鈕扣。幸好你回頭救我,否則我~~我~~」她哭得梨花帶雨,從他居高臨下的角度往下看,開敞的衣襟讓春光盡數外洩在他人的眼底。
時彥的無名火剎那間竄得又疾又猛。「你們去不丟臉,三個大男人居然合起來欺負一個小女生!」
嚴格說來他也應該負些責任,居然把十七歲的小姑娘丟在路邊,自己走人,現在想想都覺得慚愧得不得了。
「你——」阿飛老大正想駁斥時彥,其中一個兄弟忽然拉住他。
「大仔,我看有問題哦!他們兩個說不定是約好的,想抓我們仙人跳,我們還是走吧!」他的兄弟顯然比較有見地。
「快滾!」時彥也懶得反駁他們。今晚不知怎麼回事,盡遇上一些不良少年、少女惹事。
「你給我記住。」小流氓撂下場面話才離開。
眼見機不可失,畢斂眉忽然哇地一聲,哭得驚天地拉鬼柙。
「好可怕哦!真的好可怕——嗚——」她捂著臉拚命抽噎。
時彥越看越不忍心。一點小事就把她嚇成這樣,可見在同伴面前充老大是一回事,本質的她仍然是個小女生。
「夜那麼深了,你一個女孩兒家本來就不該獨白走在路邊。」他正好來個機會教育。
「我又不是自願的,是你趕我下車的呀!」她合著滿眶淚水控訴他。
他登時被她的話堵得說不出話來。
「我……可是……」她可以選擇不下車呀!「好好,算我不對,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要。」她使出牛脾氣。
「為什麼?」難道她嚇不怕?
「我討厭人家問我一大堆問題,除非你答應不逼問我,我才要讓你送。」
拜託,送她回家可不是什麼天大的恩惠,她竟然拿出來和他討價還價。
「我是關心你,所以才會對你做身家調查。」算了,瞧她繃著俏臉不說話的表情,即使他陪盡了好話也沒用。「頂多我不再多間就是了。」他無奈地投降。
「那就好,上車吧!」橫淌奔流的淚水轉眼間被她收得乾乾淨淨,她帶著施恩的表情坐進跑車前座。
不知怎地,時彥忽然有種上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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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駕照。
姓名:時彥,出生日期:56、04、01——嘩,老她一大截,而且他是愚人節出生的,哈哈哈,笑死人!
住址:仁愛路三段。嗯,家境不錯哦!
現金一萬三千四百八十二元。這傢伙是有錢人。
一大堆名片,外加兩張金卡,以及他自己的名片:歐亞科技,電腦部主任,時彥。
「小畢!」死黨宋韻青忽然湊近她耳畔大嚷。
「啊!」她嚇得跳起來,手上的東西扔了滿地。幸好下一節是體育課,接著就放學回家,同學大都去操場集合了,她的「犯罪證物」才沒有吸引太多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麼?」宋韻青替她撿起咖啡色的長形皮夾。「哇!錢耶!你從哪裡賺來的?」
「拿來。」她老實不客氣地搶過來。「這皮夾是別人的,我無意間撿到,過幾天就要送還給人家。」
「你瘋啦?」宋韻青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裡面起碼有好幾萬塊,你幹嘛眼巴巴地退回去給其他人快活?你上回不是說房東想漲房租嗎?這些錢正好用來交租,你也省得一天到晚為了張羅房租而忙得團團轉,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義之財不可取。」斂眉老氣橫秋地撂下一句。更何況她摸走時彥的皮夾是另有計畫,區區一萬多塊算什麼?錢總有花完的一天,想辦法騙個輕鬆而且肥水多的工作才是正經事。
「對了,你知不知道范君敏差點被訓導處記大過,結果『老闆』出面替她壓下來?」老闆是綜合商業科的學生為科主任洪志揚取的綽號。
「什麼?!有這種事?」她還以為姓范的這支大過記定了。
前夜的械鬥,范君敏雖然沒被警方逮個正著,受捕的同夥卻供出帶頭大姊的名字;至於她的人則比對方幫眾機靈上百倍,全部全身而退。於是,隔天傍晚少年警察拎著手銬到夜間部來提人,訓導主任為此幾乎火大得腦中風,甚至揚言要將范君敏退學處分,沒想到她居然有法子拉老闆當保人而逃過一劫,看來以後可不能小看她了。
「老闆的死性子大家都『哉哉耶』,聽說她老爸捐出一筆『友善的捐款』,名義上提供科辦公室添購器材,私底下全入了老闆的荷包,所以老闆才心甘情願替他保住女兒的學籍,甚至向警方宣稱械鬥當天范君敏留在學校替助教整理資料,根本不在現場呢!」
洪志揚污錢的高強本事是科裡上上下下、老師和學生都知道的「秘密」。他仗著和校長一表三十萬里的親戚關係,凡是校方撥下來的經費、學生參加校際比賽贏回來的獎金、校外的各式捐款,全被他以一句「科內籌措教學設備,經費短缺」為由,沒收到他私人的荷包裡。衝著他受到老校長寵愛,後台硬邦邦的,所以大家敢怒不敢言,任他作威作福了好多年。
年老昏庸的校長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裡,只要有人在他耳畔說些逢迎拍馬的話就渾身輕飄飄,正好搭配上超級馬屁精洪志揚,每天也樂得「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所以指望校長懲處他貪污,就等於祈求赤道下雪一樣的不可能。
「搞什麼!」斂眉一腳踢歪課桌椅。「那個死老闆活得不耐煩啦!我想暗整的人他還有種包庇下來,分明是不給我面子。」
「就是嘛!」宋韻青在旁邊憤慨地幫腔。「你都不知道那個姓范的有多可惡,她居然大搖大擺的對其他人宣稱,那天晚上你明知道打不贏,才偷偷叫警察來鬧場,還叫你回家吃奶嘴,別出來『現世現症』了,咱們的人聽了氣不過,差點掄起球棒多卯她兩下。」
可惡。她給我小心一點!斂眉貝齒咬得嘎嘎響。
「小畢,我看哪!你最好再把范君敏約出來海扁一頓,讓她知道好歹,省得她以後到外面講話跟放屁一樣。」
「那有什麼問題!咱們下個禮拜就——呀!不行,不行不行!」她忽然用力晃動髮絲鬈鬈的小頭顱。
差點忘了,接下來的日子她還有其他盤算,而且這番計畫的重要性甚至比出來和范君敏爭地盤重要兩百倍。憑她的本事,要吃定時彥那種濫好人實在太容易了,倘若她的謀略得逞,屆時不但可從他那兒騙到好幾萬的「助學貸款」、「補習費」、「學雜費」,甚至外加一個打工機會。放著好端端的大魚不釣,反而抽空去理睬范君敏那小賤胚?她又不是頭殼有裂縫。
「小宋,我在『歐亞科技』找到工作了。」斂眉決定先斬後奏,反正她相中的目標向來沒有得不到的。「因此在未來的幾個月我會非常非常忙碌,我的位子就暫時由你來接任,這段期間倘若姊妹們遇上任何問題,你可得多擔待一點。」
「我?」宋韻青以為自己聽錯了。今天原本想來慫恿小畢出馬教訓姓范的,怎麼說到最後,自己反而榮升新任的老大來著?
「對,就是你,不要懷疑。」她拍拍好友的肩膀,露出一副托孤的表情。「我肩負著神聖的使命,所以你必須讓我無後顧之憂地完成它。」
「可是范君敏——」「范君敏的事,我不想再跟她計較;至於老闆那邊,有朝一日我會揭穿他的真面目,你放心地接下我的位子吧!」
「可是其他人——」「其他姊妹明天就會接到我正式卸任的通知,以後我僅擔任『顧問』的職位,你們想砍人或揍人時候,儘管來找我幫忙策劃,但是我恐怕無法再與你們一起出動了。」
「但是——」「一切就交給你了,再見!」語畢,不再看好友呆愣的臉龐一眼,逕自拿起運動服走出教室。
大功告成!其實老早以前她就想甩掉其他跟班,因為出來混就該牢記出來混的年限,她可不打算一輩子當太妹頭子。
她對未來立定了三階段計畫:順利拿到畢業證書、補習一年,接著考大學,而欲完成這些計畫當然必須籌措足夠的資本。她遠在苗栗的媽媽獨自照顧四個弟妹,外加一個好賭的同居人,已經夠辛苦了,砍了他們的頭也蹦不出一個子兒來供她唸書,所以她打小時候就學會凡事靠自己的金科玉律。
斂眉掏出印刷細緻的名片,再仔細打量幾眼。
歐亞科技,電腦部主任,時彥。
她聽過這家公司的赫赫大名,據說福利和薪水滿不錯的,而且工作穩定,任何人履歷表上填著「曾任歐亞公司×××」的名頭,到哪兒都吃香。唯一的缺點就是,公司制度太好了,流動率低,所以一般人很難擠得進去。
這廂時彥對她派上用場了。
嚴格說來,他對白己的印象應屬於比較負面的,畢竟他們相識在一個械鬥的夜晚。而時彥能當上「歐亞公司」電腦部主任,想當然耳,腦筋必定是不同凡響的,因此若想哄他相信她的上進心,進而施捨一個打工機會,還得經過精心設計才行。幸好她佔有某些先天性的優勢:天真無邪的外表和騙死人不償命的鬼點子。憑著這兩項利器,她畢斂眉已然接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境界,花招要在他身上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嘿嘿嘿,時彥,你好好等著,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