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
四天前,第一波連綿雨飄然灑落人間。細雨隨著勁風,樹樹吹出秋聲,山山寫滿寒色。
范孤鴻抵達寶島至今,福爾摩莎總算進入稍微能忍受的天候。尤其入了夜,疾風撩樹梢,吹得老宅子颯颯亂叫,十分帶勁,他喜歡!
鴻門晏的次日起,萌萌便移植到紀漢揚居處,找他普渡眾生,惡補期中考的財務分析概論。這一去想必又是三、五天之期,沒過完大考不會回返,因此,他的畫尚未拿到手。
反正他不急。取畫的目的既已篤定能順利完成,黃天林那一方不妨耐等幾許時日,不必忙在一時。
「喂,上床睡覺了!」腳尖頂了頂蘇格拉底的胖肚皮。
蠢狗抬起惺忪的眼皮,懶尾搖晃兩下感謝他的提醒,然後撐起圓滾滾的身子,離開客廳地毯,轉上樓尋找今晚「臨幸」的房間。
他拎著喝掉半罐的海尼根,最後一次巡視各扇門戶是否關緊。二樓窗戶若是開敞,半夜裡讓雨水打濕室內可就麻煩了??老話一句,明兒一早清掃的苦役可是他呢!
「別鬧我……」走廊上傳來輕笑聲。「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跟我一起回去?」彭槐安低沉的嗓音傳遞著誘惑。
「不行,我三更半夜出門,多奇怪。」雙絲嬌嗔。
「你三更半夜趕我出門,那才奇怪。」
「嗯哼!」守衛隊清了清喉嚨,道貌岸然的繞出轉角。
兩隻正在培養姦情的愛情鳥登時被逮個正著。
「范!」雙絲羞澀得幾乎不敢正視他。她連忙推開情郎,大半副嬌軀閃進門裡,彷彿如此一來就能與彭槐安劃分界限。「沒??沒有啦!彭先生……他快走了。」
「誰說的?」彭槐安用眼角餘光瞄他。
范孤鴻仰灌一口啤酒,喉結上下滑動。棒打鴛鴦的殺風景事兒交給萌萌負責,他無意繼承掌門人寶座。
「我不曉得。我什麼都沒看見。」他悠哉游哉地從兩位現行犯身旁經過。
彭槐安嘉許地點點頭,算他上道!採花大盜的本性揭露出來,姦夫邪笑著侵入佳人的香閨。
「你慘了,今晚沒人幫你撐腰……」餘下的字語關掩在房門裡頭。
真令人羨慕!范孤鴻間或聽聞房內的喁喁細語,忍不住歎了口氣,好久不曾調理「陰陽五行」了,難怪他氣血不順,唉……
輕扣二老闆的房門兩響,不待室內揚起招呼,他自動探頭進去瞧瞧。
「維箴,你還沒睡?」既然如此也就不怕吵擾到她。他信步踅進房內。
維箴坐抵著床頭櫃,正翻閱一本厚達三公分的哲學著作。
「我想再看一會兒書。」談起做學問,她的水眸粲然生輝。「前陣子我讀完亞里斯多德的語意學,或多或少得到一點啟發,所以又買了幾本希臘哲學史回來。如果你有興趣,等我看完之後再借給你。」
平常人的床邊故事書是什麼「清秀佳人安妮」、「羅曼史小說」,只有她這個天才,臨睡前猶啃著大部頭著作。范孤鴻一如以往,佔據她身畔的空床位,懶洋洋地翻動書頁??
蘇格拉底與菲德拉斯的對話。
「嘿!」輕狂的嗤笑聲哼出鼻來。「這只蠢狗隨便吠幾聲,也有人聽得懂它的狗話。」
「唔……」蘇格拉底從床尾抬頭,困兮兮的眨巴眼皮子。是誰在說我啊?
「亂講!」維箴不依的拍掉他手掌。「人家蘇格拉底的名頭就是承襲自這位希臘哲學家。兩年前我旁聽過一堂西洋哲學史,對蘇格拉底多傾倒啊。」
「反正你沒替這取成孟子、莊子、老子,我就謝天謝地了。」要他喚一隻蠢狗「老子」,打斷他腿也萬萬不幹。
「你走開,不要找我說話,我正看到『斯多噶學說』的精采部分。」俏鼻又埋進書頁裡。
他確實該回房了。可是,她的房裡洋溢著溫軟的氣息,連她聞起來也馨香噴噴的,寧謐祥和的氛圍戀棧著他的身影,教人著實很想多逗留一些時候,不願太早離開。
「什麼叫『斯多噶學說』?」只好找個話題引起她的共鳴。
維箴發現他還頗受教的,身為未來師尊的那一面立刻興匆匆的開始講說,「『斯多噶學說』下是『亨樂主義』的相反論點,講究禁慾、克已……」
「What!?」他連忙搶下有害讀物,一探究竟。「什麼禁慾克已!教壞囡仔大小!你給我少看一點這種鬼東西。」
「斯多噶學說哪裡犯著你了?」她皺著眉。
「它每一點都犯著我。」他合上書頁,反手擱置在床頭櫃上。「如果你學會禁慾克己,天天給我修身、齊家、平天下,那我還有什麼搞頭?」
她一愣。「我修身自持,和你扯得上什麼關係?」
「當然扯得上。」他大言不慚。「我尚未勾引你成功,豈能教區區一本邪書功虧一簣。」
這傢伙!
維箴又羞訕又好笑,兩朵紅透了雲彩浮上她臉頰,足可媲美日本國旗。
「色狼。」猛然抽出枕頭,用力捶打大淫蟲。
蘇格拉底受不了的斜睨他們,乾脆跳下床圖個清淨之地。
他大笑,軟松的枕頭三兩下落入魔爪中。
「等一下,住手。聽我說。」壯軀徹底壓制住一切暴動。「陰陽調和,相輔相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至理。虧你一路念上研究所,竟然連基本的養生之道也毫無概念。」
她四肢皆被制伏,酥胸劇烈的上下振動,臉蛋因為嬌笑而顯得紅撲撲的。
「我沒聽過什麼『陰陽調和』,只知道你想採陰補陽。」
「哦?」長而慵懶的喉音促使維箴迎向他眼波。
而後,她立刻明瞭自己的錯誤。他眸底的光,深邃如海,性感挑逗的笑意在其中波動、渲染……
「吼??」蘇格拉底猛然跳起來,狺狺低吼。
「該死!」他重重捶了床榻了拳,狠瞪那只死狗。「姓蘇的,你有意見嗎?」
出乎兩人意料,蘇格拉底的激烈反應與床上春色無關。它抬高鼻尖,嗅聞著空氣間的氣息,亮褐色的眼球已抹去昏昏欲睡的混沌。
有狀況。
范孤鴻立刻警覺。
「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驟然激動的大喊,衝到門邊拚命扒搔底下的縫隙。
「范……」維箴怯怯的抓住他前襟。
「你留在房裡,我和那隻狗下去看看。」他簡短有力的交代完畢,敏捷跳下床。半分鐘前的慵懶性感演化成蓄勢待發。
門拉開,蘇格拉底一馬當先地衝下樓,沿路汪汪汪吠叫個不停。
「閉嘴,笨狗!賊都被人嚇跑了。」他低罵。
但蘇格拉底的反應相當怪異,嘴裡雖然汪吼得中氣十足,尾巴卻拚命搖晃,顯現出異樣的亢奮。追到廚房後門,蘇格拉底猛地收住,以免狗鼻撞上硬門板。
「汪汪!」它拚命回頭招呼范孤鴻,似乎示意他打開後門。「嗚汪,汪汪汪!」
白色閃雷乍然點亮全室,他跟進廚房,眼角狡光卻瞥到門口站立著一道黑影。范孤鴻火速旋身,手切砍向入侵的賊偷。
「是我!」維箴驚喘一聲。
攻勢堪堪在嫩項兩公分前停住。
「我明明叫你乖乖待在房裡。」他低聲喝罵。
「我……我擔心你……」她憂心忡忡地垂下螓首。
「汪汪汪!」蘇格拉底吠叫得更加狂急。「汪汪??」
「站在這裡不准動。」他狠瞪她一眼,轉身來到後門口。
狗狗拚命發出哼聲,急切地要求他立刻打開門鎖。他停頓了兩秒鐘,蘇格拉底終於不耐煩了。於是,范孤鴻立刻明瞭,為何好幾個夜晚他明明有按上鎖扣,隔天一早卻發現門鎖是開啟的。
這只蠢狗??或許該改口稱它為「聰明狗」??以兩隻後腳站直,鼻端正好勾著鎖扣的位置。它伸出紅紅的長舌拚命舔舐,竟然以舌頭的力量將鎖扣往旁邊推開。
屋外的夜訪者轉動把手,後門順利解除武裝。
天才!范又驚又佩的打量它。不過該揍!這只死狗居然替外人開門。
強勁的風勢轟然將門扇吹向牆壁,乍然開啟的瞬間,夜風清清楚楚地刮進一陣血腥氣。
室內三雙眼睛,齊齊瞪向門外的矮小身影。
「強強!」維箴震驚的摀住唇。
搶在小男生倒下之前,范孤鴻提跨箭步,飛快抱起小小身體。一道血漬沿著強強鼻端流下,滴染到他的襯衫前襟。
淒厲山風刮進豐沛的雨量,潑濕大半處地板。
「把門關上。」他迅速下達命令。「到我房裡找一件干T恤,然後帶條熱毛巾和干布下來。」
維箴睡掉駭亂的淚水,速速領命而去。
「嗚??嗚??」蘇格拉底著急的繞著他腳旁團團轉,想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情況如何。
「乖,他沒事的。」他破開荒地拍拍它腦袋。
忙亂的腳步聲奔向樓梯。
「發生了什麼事?」雙絲拉緊睡袍衣襟,以免春光外洩,明媚的美眸瞄見小傢伙的血澤,登時驚喘了一下。「啊!這位小朋友怎會受了傷?」
「請你泡一杯熱牛奶給他。」他不暇解釋。匆匆擁摟著小強強,放躺在長沙發裡。
熱牛奶和衣物、毛巾迅速送達客廳。彭槐安也察覺到屋內的詭異氣氛,下樓加入他們。
范孤鴻接過熱毛巾,溫柔地揩拭掉男孩臉上的髒污,順便檢查他的傷勢。當小小面容擦拭乾淨時,圍觀眾人或吃了一驚、或低聲輕呼、或咬緊下唇,同時被他的傷震撼住。
強強的左眼黑了一圈,右眼則腫大到甚至已無法睜開。他還能在天候惡劣的情形下,獨自摸到葉宅,實在是個奇跡。鼻樑骨以詭異的角度偏歪,顯然已折斷了,更甭提大大小小的割傷。
「強強……」維箴掉下淚來,輕碰他的濕發。
小男孩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隨即痛得閉上眼睛。
范孤鴻繼續褪下他的衣衫,進一步確定他的傷勢。所有鈕扣解開後,第二陣驚喘又籠罩客廳。彭槐安索性蹁到牆角處,開始低低罵起髒話。
強強的胸前佈滿青紫的淤傷,有幾塊顏色已褪成淺綠,想來受傷已久,大部分則是新打出來的青黑色。他胸口肋骨和腎臟部分的紅印子讓范孤鴻暗叫不妙。
「我們最好送他去醫院。」他取過乾淨襯衫,包覆住強強顫抖的身軀。
「開我的車!」彭槐安不由分說,火速衝上樓取車鑰匙。
「我們也要一起去。」雙絲的下唇顫抖。
維箴抹掉淚,在強強額上印下一個吻。「強強,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
小男孩睜開左眼蠕動著嘴唇似乎想傳達些什麼,一顆晶瑩的水珠從眼角滑落,終於還是無力的合上眼瞼。
「走吧!」彭槐安簡短地招呼他們。
兩個大男人臉色晦暗。一行人急急走向車庫。
無論施暴者是誰,范孤鴻陰沉地想,從今夜開始,那傢伙別想有好日子過。
「他的右手腕脫臼,鼻樑骨被打斷。視力方面必須等淤血退掉,才能進一步檢查有沒有受到影響。」小兒科的主治大夫站在X光片前,一一向幾位大人點出小男孩目前的傷況。「病患的左下腰只有皮下出向,並未傷及腎臟,這算不幸中的大幸。至於胸口,就沒有這麼好運了。他的肋骨斷了兩根,表面皮膚二度燙傷,我懷疑是滾燙的液體造成的。目前病患仍然住在加護病房接受觀察,需要七十二小時左右才能確定是否脫離險境。」
喃喃的咒罵聲兩個男人的口中響起。維箴緊緊偎倚在范孤鴻懷裡,卻仍止不住驚駭過度的顫抖。她不解,為何會有人對一個全然無防衛能力的孩童下重手?
「醫生,請問強強的傷勢是什麼情況造成的?」雙絲擔心地問。
「這正是我想請問各位的問題。」主治大夫銳利的掃視他們。「各位是在何種情況下接觸到我的病患,並且將他送來醫院治療?」
「他是附近鄰居的小孩,半夜跑來敲我們家後門。」范孤鴻簡短地解釋。
「嗯。」主治大夫嚴肅地點點頭。「我認為他的受傷原因以人為的可能性居多,很符合以往送來本院接受治療的家庭暴力受害者。根據兒童福利法,我必須報請社會福利局的社工人員過來瞭解狀況。」
家庭暴力?維箴睜大水靈靈的秋眸。那個斯文有禮的蘇老師?她驚駭地回視范孤鴻,卻被他眼底的森寒冷酷嚇到。
「你去打電話吧!」他簡短而有力的告訴醫師。「我們到外頭的候診室去,別佔用大夫的時間。」
眾人離開診療室,一到走廊,雙絲的淚水撲簌簌落下。
「怎麼會有親長這般狠心,傷害一個五歲的小孩子?」
「事情還沒調查清楚之前,先別急著下斷言。」彭槐安到底是精明謹慎的生意人。「我們尚無法確定強強的家長有沒有涉案,也有可能是他鄰居或其他熟人造成的,這件事最好交由警方處理。」
「沒錯。」范孤鴻出奇的冷靜自若。「折騰了大半夜,大家也累了。不如咱們分班看守強強,剩下來的時間由我負責,你們三個先回去睡覺,明天一早推派代表過來換班。」
「我和你一起留下來。」維箴不肯走。
「要不要通知他父母?」雙絲遲疑著。「我們畢竟不是小孩的親屬,如果臨時發生狀況,院方仍然必須取得他的家人同意,才能動手術。」
「強強的母親過世了,目前只和父親住在一起。」維箴頗為煩惱。如果蘇老師就是施暴者,通知他前來醫院,徒然讓小強強害怕而已。
兩個男人互望一眼。
「我看不妥,最好等天亮了,請社工人員和家長一起出面。」彭槐安搖了搖頭。
「嗯。」范孤鴻不再多言。「兩位先回去休息吧!」
維箴心煎情切的跟在范孤鴻後頭。
道路維修人員正在挖馬路,滿地土石塵埃,咻咻飆過路面的來車自然刮起漫漫塵埃,嗆得她呼吸困難。偏偏走在前頭的男人又不懂得憐香惜玉,一個勁兒地大踏步前行,害她趕得喘不過氣來。他的一步之遙,她必須趕上兩步才比得上。
「范!」她憂心忡忡地在後方追跑。「你走慢一點。」
「我不是叫你別跟我來嗎?」他不耐煩的回頭,仍然停下腳步等她趕上來。
「我擔心你啊!」維箴委屈的輕叫。打從昨兒個半夜起,他的臉色就異常凝重,今天早上出門探訪強強的父親,肅殺森冷的氣息更讓她覺得毛骨悚然。她知道,假若強強的傷確定是蘇老師打出來的,她非得在場不可,否則……以范躁鬱的心情,情況可能會演變得難以收場。
「你最不需要擔心的人就是我。」他冷冷看她一眼。轉頭繼續走。
「就是這樣子更令人擔心……」維箴悄聲在他身後咕噥。
蘇偉翔服務的國中離他們住處不遠,走路十分鐘可抵達,今早范孤鴻更是只用了八分鐘不到。
一進校門,他向校警點點頭,自動走進校園。校警伯伯可能也被他凝重的神情嚇到,以為他是學童的家長,前來處理特殊狀況,並沒有攔阻。
半途,他叫住一個學生,問明白級任老師辦公室的地點,直接進壓到教師大本營。
「蘇老師今天請假。」一位上了年紀的女老師好心告訴他們。「兩位有重要的事找他嗎?」
維箴訝異的鎖起眉結。莫非蘇老師擔心東窗事發,趁著夜色逃走?
「沒有。」范孤鴻不欲打草驚蛇,向女老師眨眨眼,瀟灑地微笑。「我是蘇老師的朋友,方才順路經過他服務的中學,本想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這麼不湊巧。我們只好下次再來啦!」
匆匆離開校園,他停下腳步,回頭凝視維箴。
「你知道強強家的地址嗎?」
「我只曉得概略的方位。」
「不打緊,屆時問問左鄰右舍就知道了。」找東西是他的專長,難不倒他。他腳跟一轉,準備上路。「帶路。」
「要我帶路,可以,不過你必須和我約法三章。」她不肯繼續往前走。
范孤鴻翻個白眼,仰頭彷彿向老天祈告些什麼。
「為什麼我覺得你掛慮我,比掛慮強強和他老子更多?」他無奈的歎口氣,回身正視他。
「因為我擔心你太衝動。」她情切的攀住他臂膀。「答應我,待會與蘇老師談過之後,無論情況是好是壞,你千萬不能動手,讓警方來處理這個案子。」
他踱開兩步遠,憤惱地爬梳地粗發。才又走回她面前。
「如果蘇偉翔真的幹了這檔子好事,你替他求情做什麼?」他的黑眼鬱暗。
有時候,維箴實在很想產法原始人,半路撿一根狼牙棒打得他腦袋開花。
「誰擔心他了?我在乎的是你!」她惱火地怒吼。「台灣或許是個不毛之地,我們仍然有一處治安單位叫『警察局』,還有一部法律叫『刑法』,內容恰好規範了一種罪名叫『傷害罪』,我可不希望看見你陪打傷強強的混蛋一起去吃牢飯!你懂不懂啊你?豬腦袋!」
范被她吼得一臉臭臭的。他怎麼忘了這女人永遠往最壞的情況想去。
「知道了。」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應道。「我答應不會做出『太衝動』的行為,可以吧?」
維箴氣悶地端詳他幾眼,確定他的承諾可信之後,終於開始領路。
強強的住處離葉家亦是咫尺之遙。他們往迴繞,再多走十分鐘就到了C大學生集中的租屋區。他們左右打聽幾家,立刻找到蘇偉翔的正確地址。他租焉間位於一樓的公寓,就在租屋區的外圍。
時值白天,學生大都上學去了,蘇家又在邊緣地帶,環境顯得有些冷清。
范孤鴻按下門鈴,靜待對方出來應門。
急促的腳步聲迅速自門內響起。
「來了。」鐵門霍然拉開,蘇偉翔蒼白憂心的表情出現兩人眼前。「是你們?」他顯然意想不到訪客的身份。
「蘇老師……」維箴搶上前想說話,被范孤鴻一把推到身後。
「蘇老師,請問強強在嗎?」他面露和煦的微笑,彷彿西線無戰爭。
「強強不在。」蘇偉翔請他們入內。「兩位有事找他嗎?」
「沒事,我們正要下山逛街,想順便帶他一起去玩。」他好奇地問:「才早上八點多,強強就跑出門了?」
「事實上,我一早起床就發現強強不見了。」蘇老師心焦的緊皺著眉頭。「犬子常常私自跑出去玩,也沒考慮到他爸爸會擔心,我正想出門找他呢!」
「強強該不會是走丟了吧?需不需要報警?」他語帶關懷。
「情況應該不至於如此嚴重。」蘇老師深深歎了一口氣。「自從他母親過世之後,強強就有輕微的自閉傾向,很多事情不願告訴我,有時候我實在心力交瘁,難免疏忽了他。」
維箴越聽越覺得蘇老師不像作假,他似乎真正的對強強的下落不甚瞭解。極有可能,強強遭逢了惡劣分子,被對方長期虐待,而他平常時候又隱藏得很好,因此他父親並未發覺。別說蘇老師了,即使范與她經常看到強強,也從未知覺他身受這麼多苦難。
「蘇先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范孤鴻忽然開口。
「當然。」蘇偉翔指明漱洗室的方向。
范孤鴻離開之後,他歉然地向維箴微笑。「瞧瞧我,實在缺了禮數,竟然一直讓兩位站著。高小姐請坐,我去泡杯熱茶給你。」
「不客氣。」她侷促的坐定位,心裡拚命祈禱范孤鴻趕快出來。氣氛越來越尷尬了!
茶水沖好,范孤鴻適巧也回到客廳。維箴暗暗打量他的臉容,從他空白的神情,她無法確認他究竟有什麼打算。
「蘇先生,您家的馬桶不太通暢哦,裡頭隱約看見一點布片塞住通水口,我對排水系統滿有兩把刷子,不如我幫你檢查看看。」他表現出敦親睦鄰的友善。
「是嗎?」蘇偉翔微微怔愕。「不用了,我另外找水電工過來處理即可。」
「通常而言,整棟房子的排水管彼此相通。如果馬桶堵塞,難保其他水槽不會有問題。」他不等主人婉拒,主動起身往廚房走去。「既然我叨擾了您,還是趁便幫您四處檢查看看。」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煩。」蘇偉翔連忙跟上去。
「一點都不麻煩。」他輕輕鬆鬆地否決。
維箴無奈,只好也跟進廚房。
范孤鴻東看看西摸摸,四處尋找稱手的檢修工具,眼睛瞄轉,突然定在垃圾桶裡。
「蘇先生,您打破了碗盤了?」他彎身拾起一片瓷盤碎片。「真可惜,花色挺別緻的。」
「可不是嗎?這是我去年前往馬來西亞瀏覽,特地買回來的。」蘇傳翔遺憾地歎了口氣。「昨晚強強吃炒飯的時候,不慎摔破了。」
「盤口怎麼有淡紅色的痕跡?」他左右翻看著,定定盯住蘇偉翔的眼。「您或強強沒有割破手吧?」
「沒有。」蘇偉翔微微一笑。「謝謝你的關心。我想水管的事,實在不好意思麻煩范先生。」
「別這麼說,大家都是好鄰居。」維箴趕緊介入,避免情勢太過緊張。
「來,碎盤子交給我,我趕緊把垃圾拿出去丟,省得強強回來又打翻垃圾桶,造成危險。」蘇偉羞拿回對方手中的破片。
疾如閃電的鷹爪扣住他手腕。
「蘇老師,您手上明明有傷,還說沒被碎盤割破。」范孤鴻慢條斯理的打量他的指關節。「咦?這種傷口不像利器劃破的嘛。」
蘇偉翔臉色一變,強笑幾聲,用力想抽回手腕。「我昨天在學校上課時,手背敲到講桌碰傷了。」
「是嗎?」他溫和地道,雙眼出來的光芒已不像人類,毋寧更像即將出征的野蠻人。
「范!」維箴驟然覺得呼吸發緊,全身的神經繃張成琴弦。
「為什麼?」他輕聲問著,鷹眼一瞬不瞬。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蘇偉翔強自鎮定。
「為什麼要傷害他?」他的聲音溫柔得令人打從心底發寒。「他是你兒子。」
「放開我!」蘇偉翔猛然掙脫他的箝制,雙瞳射出凌厲的冷光。「你們沒有權利私自上門,指控我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請立刻離開我家!」
「我實在太好奇了,麻煩蘇老師為我解惑。」他冷冷地撇開笑容。「為什麼一位三十多歲、事業有成、人人敬仰的名校高師,會下手痛毆一個五歲小男孩,害他肋骨斷兩根,手腕脫臼,皮下嚴重出血,必須留在加護病房觀察七十二小時?」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胡說什麼!」蘇偉翔退開兩大步,憤怒地朝維箴叫囂。「你們兩個立刻滾出去!」
可惜,他的速度無法與范孤鴻比拚。晃眼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從兩公尺縮短成半公尺。范孤鴻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起他後領,狠狠拽到跟前。
「告訴我,你用什麼東西燙他胸口?熱水嗎?」他提起瓦斯爐上的不銹鋼水壺。「不要!」蘇偉翔惶懼地大叫。
「你也怕痛?你也怕燙?那你為什麼要傷害強強?」三句問號,三記重拳,一拳捶在胸口,兩拳擊中胃部。蘇偉翔痛得彎下腰來乾嘔。范孤鴻仍然不放過他,扯直了衣領,繼續一問一拳的遊戲。「他是你兒子!你聽見了嗎?他不是你的仇人,不是搶你錢的土匪,不是一天到晚在外飆車鬧事的問題少年,他今年才五歲而已!五歲!他??是??你??兒??子!」
「范!」維箴大喊,拚命拉住他的硬拳。「別再打了,你會打死他的!」
「滾開!」他怒發如狂,使勁甩開她,狠狠的又一巴掌打蘇偉翔眼冒金星。「你為什麼打他?為什麼?因為他炒飯沒吃完?因為他打破你心愛的盤子?你有良心沒有?讀了幾年聖賢書,居然學到滿肚子暴虐!你有什麼資格為人師表?」
「范!住手,不要再打了!」維箴撲上來,死命擠進兩個男人之間。如果她再不阻止,蘇偉翔撐不過關分鐘的。
「讓開!」他怒吼。
「你想打死他,乾脆先打死我!」她喊回去。
范孤鴻頓下動作,胸口劇烈起伏。
「你忘記來時途中是怎麼承諾我的?」她哽咽著,抬手抹掉下滑的淚。「你答應過,絕對不衝動行事,而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救……救命……」昨日威風的施虐者,眼下終於嘗到求助無門的滋味。
「范,放了他吧!」她柔聲央求。「社工人員應該在趕過來的途中,院方也報警處理了,姓蘇的逃不過法律制裁。放了他吧!我們走。」
不要辜負我的信任。這句話猶如青天撼起的響雷,劈開他腦中的怒紅色的迷障。
沒錯,維箴一直信任著他。他怎能摧毀這份珍貴的禮物?!
他的手掌鬆開,蘇偉翔軟軟的癱倒在地上,整個人猶如一尊破布娃娃,臉龐腫脹得面目全非。
「殺了你,還真玷污我的手。」他不屑地賞爛人最後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