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注意那間獨立的屋厝已經好一陣子了。
    整片產業裡,它是唯一構築成巴洛克造型的房舍。單樓層的小宮閣卓然挺立在主宮的正後方,隸劃為韓偉格的私人聖地。雖然他平時寢居出入都在主殿,可是每天多少會抽出幾十分鐘,遁入他的聖他裡韜光養晦一番。而這段休憩期間,絕對嚴禁外界的人事或電話干擾。
    屈拾算算,她來到綠洲已歷經了四次月圓。沙漠裡,能殺時間的消遣寥寥可數,儘管宮城內提供了絕大多數的聲光娛樂和信息,看久了、玩多了總也會厭煩。過膩了慢無目的的歲月,她不由得開始對未涉足的地域感到好奇。
    挑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沙漠的白日當然永遠陽光燦爛,她決定私自探訪這塊韓氏禁區。
    小心翼翼地推開原木巨門,一道垂直通向地下的階梯赫然橫在眼前。
    「沙漠地區也能挖蓋地下室?」突梯的驚異感打從她心底翻湧起來。
    不過,只要想及他能把整片線洲翻建成微縮的城市,打造一間區區的地下室似乎是輕而易舉。
    梯道的端點掩隔著一座鐵門,乍看之下頗有幾分銀行保險庫的況味。她試琛性地頂了頂鐵門,出乎意料之外,居然無聲推開了兩、三。
    居爾特民族的傳統音樂嚶嚶揚揚地流洩出來。韓偉格正待在裡頭!
    她遲疑了一下,該不該擅闖進去。然後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難道還擔心他吃了她不成?
    反正他也早「吃」過了。
    靈秀的嬌影輕輕巧巧地掩進地下穴居。
    好亮!燈具點明了正方形大空間的每個角落。寧馨霎時被艷白色的光閃花了眼睛。
    好大!這是她第二個觀察所得。聖地的佈置采極度簡單的方式,四面牆上懸掛著大大小小的藝術畫作。正中央鋪上花紋優雅的波斯地毯,然後就是一隻荼幾,一張舒適的軟臥,隱藏式音響幽咽地吟頌著古老的傳統民謠。
    合著眼的韓偉格躺靠在臥墊上,手中端著一隻水晶杯,黃澄澄的酒液將指尖透染成琥珀色。
    她停在原地半晌,不太確定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入侵。
    「過來。」雄渾暗沉的口吻穩穩發出旨命。
    他知道了。
    寧馨疑惑地瞅著他緊閉的目眶。韓偉格是如何感應到她的現身的?
    「打擾了。」她依從了他的旨意,翩翩移向絲緞軟臥。
    一如以往,他全然不顧寧馨端莊凝坐的姿態,大手一撈,將她安置在最適切的地點--他的懷中。
    從這個打橫的角度,她的焦距正好迎向對牆的一幅古畫。
    一個深情款款的女人衝著她漾出典雅的微笑,流泉般的長髮披散香肩,秀顏因為久遠的年代而泛出暗黃褐。
    她足足瞪著這幅世界名畫一分鐘。
    「沒想到你偏好搜集複製畫。」她清了清喉嚨。
    「我從不搜羅贗制的事物。」韓偉格依然攏上濃密的睫毛,長指懶懶滑游在她的玉臂上,品味著百合花瓣般的膚觸。
    寧馨改為瞪向他,這回足足持續兩分鐘。
    「……我以為蒙娜麗莎的真跡應該陳放在羅浮宮。」她突兀道,要求得到合理的解釋。
    「很多人都這麼認為。」一隻慵散的眼眸眨開細細的縫隙,明顯流露出逗弄她的趣味。
    「你……偷來的?」寧馨試圖弄懂韓偉格的言下之意。
    「我何必?」將他視為宵小的揣測惹得他蹙起兩道劍眉。韓偉格親暱地咬了她的下唇一記,以示懲罰。「這幅畫來自法國一位已故政治人物的捐獻。如果-喜歡,我可以轉贈給-,反正兩年多來面對著同一張笑臉,我也看厭了。」
    「謝啦!」她悶悶地哼了一聲。「可惜蒙娜麗莎小姐太出名燙手了,全世界沒人有膽子接手銷贓。」
    「放心,我會幫-安排買主。」他笑。
    寧馨歎了口氣。「假若我要求擁有天上的月亮,你會不會把它摘下來送給我?」
    「不曉得,我試試看。」韓偉格笑謔的睨著她嚴肅的俏模樣。「-想要嗎?」
    寧馨洩氣地偎躺回他胸前。「算了。」早八百年前她已放棄試驗這男人的能耐。
    沆穩安定的心跳在她耳畔件動著規律的頻律。怦怦、怦怦、怦怦……
    他曾經讓多少人如同她這般,聆聽著令人覺得安全的心音她忍不住抬眸,以纖指代替眼睛,仔細撫過他俊臉的每一。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賞析,韓偉格的容貌都算卓然特出的俊朗。在中國面相學上,高挺的額頭象徵智能;兩道又粗又黑的濃眉,以及眉心那豎深切直立的溝紋,在在顯示出面容的主人剛強難屈的性格。他簇密的睫毛比女性更完美出色,寧馨登時有點吃味。頑皮的指尖下游到嘴部,輕輕描繪他優雅卻薄細的輪廓。
    聽說,薄唇代表無情。
    兩片唇突然張開,戲謔地嚙含著她的手指。
    他又咬她!他很奇怪,總是不愛規規矩矩地親吻,若非用咬的,就是用舔。不過寧馨退一步思量,這男人哪可能講究規矩呢?
    「你是誰?」她呢喃出蘊藏了許久的疑惑。
    「我還以為-已經熟透了每一-的我。」韓偉格低笑,再度調整兩個人的姿勢,方便他在交談的時候淺舐豐潤的嫣唇。
    鮮艷的紅潮浮上她的頰側。
    「我不是指『那方面』!」她忍不住嗔道。「我是說你--真正的你,你的背景、你的家庭、你的一切。」
    韓偉格頓住偷香的動作。俊臉上慵吞吞的表情很容易誤導旁人,以為他正在整理思緒,然而,她卻辨識出在他瞳孔底層回轉的警戒。
    外頭那兩頭盂加拉虎常常流露相似的神色。當-們認為自己受到監視或者威脅,卻又不確定這份外力的介入具有危險性的時候,即會表現出這款若有所思的疏離。
    「相信我,-已經比絕大多數的人都接近真正的我。」他緩緩開口。
    「接近?可是我並不認為我們曾經『接近』過。」她有些嘲諷地笑笑。「我常常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你的玩具,就像這些昂貴的藝術品一樣。」她比畫向牆上的畫作。「你擁有我們,可是並不珍惜,一旦新鮮感過去了,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轉送給別人,甚至不會感到心疼。」
    「-永遠不會被轉送給別人。」他靜靜反駁。
    「當然,一旦成了你的人,一輩子也別想逃開。」寧馨表情冷淡,引述他的口頭禪。韓偉格微微挑高了黑眉,似乎在打量她是否又動了無名鬱火。
    「告訴我,-需要什麼?」
    「又來了。」她實在煩透了同樣的問題一再重複。為什麼精細如他卻不能明白,即使搜羅了全世界的金銀財寶送到她面前,她也不會心動。
    她身上掛著「非賣品」的卷標!
    寧馨突然生起躁鬱的情緒,猛地跳開他的懷抱。
    「不許走!」專橫的臂膀緊緊箝住她。
    「你留我幹什麼?我想要的東西你永遠給不起。」她硬是想遁離他的掌握。
    「-怎麼知道?」他的反駁也藏著耐人尋味的弦音。「-從未說出真正想要的東西。」
    會嗎?寧馨愕然幽靜下來。他們彼此玩著捉迷藏的遊戲,是因為她也拒絕放出真心?
    可是,她怎麼能夠?她已經失去了女性的尊嚴和純淨,這顆芳心,是她僅存的唯一。她如何肯定一旦交遞出去,韓偉格會懂得珍惜?
    突然間,鐵門敞開一條細縫,飄進一縷尖尖細細的怪聲。
    「抱歉,打擾了兩位的閒聊。」
    寧馨被第三道人聲驚擾,迷茫的杏眸瞟向聲音的來源處。
    「佈雷德,滾開。」韓偉格的俊臉升起陰霾。
    佈雷德(Blade),刀,什麼樣的人會將自己的外號取成一把「刀」?她納悶著。
    「不行。」尖細的聲音斷然回絕。「你必須親自走一趟。」
    「現在我沒有心情容忍你,立刻離開!」
    「那麼你最好開始培養情緒。」尖音頓了一頓。「出事了。」
    韓偉格慍怒的表情在短瞬間收斂得無影無綜。「出了什麼事?」
    「有人闖入禁地,酋長實踐了他的威脅。」尖音突然猶疑幾秒鐘。「最老的那個失風被擒了去,可能……」
    他霍然站起身,臉色瞬閒從陰沉轉變成鐵青。
    「-可以繼續待在這裡,或者回寢室。」簡捷地囑咐她一句,他大步踏向門口。
    一股不祥的預感蔓延在她四肢百骸,與那天在營區的異樣感受一模一樣。她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臟卻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
    「慢著!是誰出了意外?」寧馨連忙拉住他的衣柚,不曉得自己為何感到如此驚慌。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韓偉格橫瞥她一眼。
    「不行!」他獨斷地抽回袍袖,頭也不回地離開。
    ΦΦΦ
    「是誰出事丁。究竟誰出事了……」寧馨感覺自己像一隻被放進鍋子裹的熱帶魚,隱約感覺到整鍋水被人放在火爐上加溫,卻又該死的無法肯定。徒然讓漸次滾沸的水溫折磨得喘不過氣來。
    寢室的波斯地毯幾乎被她的踅步踩破了,而她依然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喃喃自語,對於如何澄清目前的迷霧絲毫沒有概念。
    頭一遭,她發自內心地憎怒自己受限為禁臠。
    「小姐。」青梅端著一盤冰糖果凍,俏生生地踏入女主人的內堂。「韓先生遣人到南洋採買的椰子凍,今天晨閒剛剛送進城,-想不想嘗嘗鮮?」
    「青梅!」她心中一動,急急忙忙搶到小女侍面前。「裡那在不在城裡?」
    「我…我幾個鐘頭前瞧見他陪著先生行色匆匆地出去了,後頭還著一大群人。」小青梅被她突兀的舉動嚇到。
    韓偉格的去來往返很少需要勞師動眾的,通常只有一個裡那隨行。至此,寧馨加倍確定他趕去處理的「意外」鐵定不單純。
    「-可知道他們上哪兒去?」緊迫盯人的杏眼瞅著怯澀的小女生。
    「我也不確定……」青梅囁嚅著。「剛剛聽車庫的技師聊起,他們好像朝北邊的沙漠去了。」
    北邊!考古隊紮營的地點正巧位於北漠地區。
    這個巧合掀起她體內驚心動魄的潮浪。
    肯定是考古隊出了意外。
    無論如何,務必要經過親自的求證她才能心安,即使事後觸怒韓偉格,她也認了。她必須親赴營區一趟!
    可是沒有交通工具,她斷斷無法離開這個綠洲一步。
    「青梅,我交給-的那些車鑰匙、船鑰匙,-收放在哪裡?」她急切地扯著小青梅。
    韓偉格送給她的禮物、地契,她向來隨手扔給青梅去打理。
    「放在五斗櫃的抽屜裹。」小女生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旁觀女主人粗魯地拉開櫃子,抓出一把BMW的車鑰匙。「小姐……-要出門呀?」
    「嗯。」寧馨沒空和她細談,轉了身疾速奔出房門。
    如果問題輕易可以解決,這個當口韓偉格早就回城了。該死!她起碼落後了幾個小時。
    「小姐!」青梅眼巴巴地追出去。「漠地裡到處是流沙,韓先生交代過,一定要有人陪著-才能外出的-不可以擅自離開呀!」
    「別纏著我。」飛煙般的倩影掃掠過門廳,玄關,直接襲向大門右側的庫房。「-要不就跟上來,否則便留在主宮裹等我回來。」
    「我……我……」青梅無助地回望著巍峨殿室,再打量女主人疾奔而去的背影。
    還是跟上去比較保險!寧願陪著小姐誤蹈險惡的流沙,也好過獨自留守在宮內,承受韓先生的怒氣。
    「小姐,等等我!」
    ΦΦΦ
    整片營區焦毀殘敗的景象令人心驚。
    做為奈水間和休閒區的拖車焦黑得瞧不出原本的面目,外接的發電機也燒烤成一團廢鐵。每一具營帳連根被抽出沙地,一道一道割裂得完全無法彌補。
    所有的挖掘工具集中在營區中央,目前正接受煉火的洗禮,至於考古隊辛苦了數個月所發現的古物,更甭想安然無恙。
    哀鴻遍野,原來就是這等慘烈的景致。
    韓偉格的峻顏冷冽到了極點,哼也不哼一聲。
    眾位考古隊員呆愣地環視這一地狼藉,不敢相信他們離開營區才短短四個小時而已,前後竟然已產生掀天撤他的動盪。
    「我們昨天挖到一處遺址……很開心……今天特地進城喝香檳慶功……」好好先生小江被突變沖暈了腦袋,語言能力暫時受到剝奪。
    才兩百四十分鐘的差別而已!
    「有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凜冽的狂風揚起漫天的沙煙,刮起韓偉格的衣裾。他陰狠的嗓腔,銳利程度不下於隱隱割痛的風勢。
    「對了,施教授呢?」一名隊員突然回過神,想起自願留守營區的大家長。
    「臨出發之前,他提過想到東側的新地點再做一次探勘,或許正好避開歹徒的攻擊。」小江終於恢復正常。
    「該死!」韓偉格吹了一聲長哨,靈駿的愛駒嘶鳴著響應,快步從外圍跑到主人身旁。
    他翻身上馬,馳向東首的色克加禁地。十來名手下立即跟隨主子的塵煙。考古隊員發現情狀有點變異,無暇細想,各自吆喝了幾聲,跳上越野吉普車,追循大龍頭的方向。
    遠遠望向沙漠中心,-管粗大挺直的木柱招引著眾人的眼光。
    一行人趕抵目的地,陡然被木柱上的物體抽乾了氣息。
    施仁道被捆吊在柱身上端,眉眼口鼻嚴重地扭曲紅腫,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相貌。木柱下端,數量驚人的石瑰零零散散灑了滿地。
    渙散無神的視線投注在遠方,似乎無聲控訴著壯志未酬的遺憾。
    投石致死!這是回教徒對於竊盜罪的犯人所栽處的極刑。
    「教授……」小江跌跌撞撞下了車,啞然仰望老人的遺體。
    考古隊員全部呆住了。
    沒有人能夠移動一步,哪怕是張嘴驚叫都成了劇烈耗力的動作。
    多年來的師生情誼,舊時相處的欣悅,一幕接著一幕浮現腦際,旋又褪幻成昨日黃花。施教授殉亡了。死了。不會再活轉了。
    「教授!」不知是誰突然號哭出聲。淒厲的叫喊震醒了隊員迷茫的心。
    「施教授!」淚水奔竄出每雙目眶,大夥兒沒命地跳下車,衝向受盡折辱的大家長腳下。「快把教授放下來!」
    赤紅色的狂潮激起韓偉格體內的蠻勁,他面無表情地凝坐在馬背上,只有咬緊的牙關表露出隱藏的震怒。
    色克加酋長的攻襲,等於正面挑釁他的威權。
    四名手下出發審查禁地週遭是否有理伏,才剛翻過一座沙的,立刻發現另外兩個被捆綁的弟兄。
    「韓先生,找到兩名我方的守衛。」四人攙回委頓的殘兵。
    咻咻!又狠又準的長鞭將兩名手下的臉孔劃出血痕。
    辦事不力的隨從甘願領受責罰,翻身又跌回沙地上。
    「發生了什麼事?」他面色鐵青的問。
    「色克加一族突然進襲……」其中一名敗將抿了抿乾裂迸血的嘴唇。「他們人多,酋長壓制了我們三個,然後對施仁道用刑。他要我們轉告韓先生,姓施的擅闖色克加的禁地,應該處以終極死罪,可是他無意沖犯韓先生,所以……故過我們。」
    咻!第三記長鞭打暈了戰戰兢兢的敗將。
    韓氏從眾紛紛垂下眼睫,迴避主子燙傷人的怒焰。
    「裡那!」催魂令迸射著絕對的森冷無情。」把這兩個成事不足的廢物送到非洲挖礦,終生不准離開礦坑!」
    「是。」裡那恭謹地領命。
    從營區的方向揚起一陣翻滾的黃煙。BMW跑車的超強引擎旋轉出怒吼,直直衝向色克加禁區。
    嘎吱一聲,跑車煞停在吉普車旁。玲瓏的嬌影從駕駛座閃出身。
    寧馨狂急的視線陡然固定在隊員以及老教授身上,疾速的步伐猛地凝住了。
    「怎……怎麼回事……」她的雙腿險些失去撐持力。
    大夥兒為何哭得這樣傷心?教授呢?他為什麼躺在沙地上,動也不動?
    血!碎石推漬染著觸目驚心的腥紅液體,看起來充滿孤寂的死意。
    她的眼前晃起一陣花白暈眩,再也支持不住。
    「小姐。」青梅瞧著她的異狀,不敢過去攙扶。
    堅穩有力的臂膀突然出現在她背後,抱住軟弱的軀殼。
    「出了什麼事?」她白著一張迷亂的容顏,尋求解答。
    韓偉格的太陽穴隱隱抽動,並未回復她的質疑。
    「-們先回去。」他舉手向三尺開外的青梅示意,要她過來攙走女主人。
    「不!」寧馨激動地揪緊他的前襟,彷彿溺水的泳者攀住唯一的救生艇,卻無法確定這艘救生艇能否穩穩地承載住她。「回答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
    此時她恐怕已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對她解釋太多只會造成更大的誤會,他寧願等到兩人回去安定舒適的綠洲城,再把禍事的肇因向她說個分明。
    鎮靜的眼眸仔細審視她的神色,他突然回過神。他從來不曾對女人升起保護欲,為何獨獨對她特別?
    一股莫名的抗拒從心底深層浮漾上來,緩緩掙出他的牙關。
    「施仁道違背了我的禁令,私自闖入色克加族的神聖禁區。」冰藍色的冶酷躍上他眉宇之間。
    寧馨迷濛的雙眼全然失去焦距。他的說法彷彿僅僅在意著施教授是否遵行了命令,至於營區裡的混亂、隊員們的悲喊泣訴,全成了次要的問題。
    她勉力讓雙腿撐起全身重量。「我要看看教授……」
    「別過去。」韓偉格不肯放人。
    「故開我!教授一定不會有事的。」寧馨固執地想掙脫他的掌握。
    「他死了。」他的口氣轉為強硬。
    「不可能。」狂烈的反駁如疾飛的箭矢。「好端端的,教授怎麼會死?他的身體那麼健郎,一天到晚活蹦亂跳--」
    「他死了!」韓偉格抓緊她的肩膀,強迫她接受殘酷的現實。「-聽見了嗎?施仁道已經死了!」
    「亂講!」寧馨混亂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抗拒死神的降臨。「你胡說,我不相信!昨天我才和教授通過電話,他還笑嘻嘻的,要我隔幾天過來找他……不可能!讓我見教授!讓我見他!」
    韓偉格緊緊將她護進寬闊的胸膛。「別看他!只要記著他生前的模樣就好。」
    他沉斂的心跳宛如催眠師的拾令。怦怦、怦怦、怦怦……寧馨呆愣著、暈亂著,任由兩道悵惘的淚水垂下臉頰。
    為什麼會這樣?一切應該都在掌握之中,不是嗎。韓偉格曾經許下承諾,他的人會保護考古除所有成員,而她也就這麼確信了。
    現在,他聽起來就像事不關已的旁觀者,徹頭徹尾的無情。她曾是這麼的相信他……
    「你騙我。」她的容顏茫亂而蒼白。「你應允過保護考古隊的同仁,所以我放棄挖掘的工作,用自己來換取大家的工作空間。為什麼你食言了?」
    他靜靜迎著她的控訴。
    「為什麼營區變成一團廢墟?為什麼教授會死?為什麼?」她猛然掄起拳頭,狠命地捶打他的軀體,也捶出自己滿滿一顆心的劇楚。「你騙我!你騙我!什麼狗屎韓偉格,原來也不過是個下流的騙徒!你沒有遵守自己親口承諾的約定!是你害死了教授。都是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不言不動,任她在自己身上發洩怒氣。幾名韓氏手下震驚地瞪視這個失去理智的女人,從未見過主子容許低等的異性對他如此大不敬。
    氣急攻心和激狂的情緒在她體內形成衝擊,霎時讓她失去了理智。寧馨不顧一切地踢打、嘶吼,奔竄的熱泉淌滿了雪白的粉頰。她多麼希望自己手中有槍,可以準確無誤地射倒這個滿口謊言的騙子。
    「為什麼死掉的人不是你?」她的手酸了,心累了,頹然靠伏在他的胸口抽泣。「為什麼……」
    韓偉格尖刻的唇抿成直線,打橫抱起神智昏亂的女人,直接走向她駕駛來的座車。
    「裡那!」他粗嘎地呼喚貼身護衛。
    保鏢迅速坐上駕駛座,示意嚇壞了的小女侍坐在自己身側。
    「不!我不和你回去,我要和朋友待在一起。」寧馨的神魂短暫地回返腦袋裡,立刻動手去拉車門把。
    「不准。」-啞的聲音終於顯露他的情緒,雖然其中藏著遺憾,卻包含更深沉的獨佔欲。
    後座與前座之間的有色玻璃緩緩升了上來,擋開前面兩雙探測的眼睛。
    「你沒有權力扣留我!」她用力推離他的胸瞠,眸子裡閃爍著清楚的怨懟。「我們的交易結束了,我不想再見到你,放我下車。」
    「住口!」強橫的唇封住她的抗爭。
    寧馨纍纍咬住唇瓣,無論他多麼溫存的親吻,挑逗地以唇舌勾動她,說服她暫時故下封閉心房的柵欄,她仍然無動於衷。她已履行了單方面的信約,是姓韓的食言在先。
    再也不了!她只甘心受騙上當一次,日後再也不會了。
    「從現在開始你沒有權利碰我。」森涼的眼眸掩不住嗔怨恨意。
    韓偉格凝視著她,臉上閃過一道幾近痛苦的神情。
    「我不……」千百句的勸慰、辯解即將脫口而出。到頭來,仍然藏放回心裡。
    她別開慘白的臉,整顆心浸淫在深切的哀悼裡。不看他,再也不想見到他!
    車廂內空氣凝結了,彷彿又重又厚實的蛹繭,沉封住一顆脆弱的芳心。
    過了片刻,韓偉格探出指尖,輕撫她黑緞般的長髮,試圖誘引她上鎖的心門再度為他敞開。
    「一切都是意外……讓我補償-,告訴我-想要什麼?」他低聲輕語。
    就在這一刻,他一再重複的問詞,引領寧馨認清了兩人關係的本質--韓偉格永遠不會懂的。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也只會是一隻寵物。不管未來多麼受眷顧,露澤持續多長久,到頭來一樽還酹江月,她仍舊脫卻不了妾寵的枷鎖。
    他以為傷心可以用捉摸得著的實物修補,然後便船過水無痕。他也以為歡樂可以用眼花撩亂的珍寶堆砌出來,年年讓桃花笑春風。
    他永遠不會瞭解!
    淒絕的寒意躍上她胸口。傷懷到了極處,她反而生出一股想笑的衝動--荒謬地、苦苦地大笑一場。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我只想要回一件東西。」
    「說。」
    她一字一句地呢喃出聲--「我的自由。」

《偷心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