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飽也換過一身乾淨衣服,孫見善離開了廚師的家,慢慢走在僻靜的小路上。那個煩人的「仙草」當然跟在他身後。
    天終於全黑,兩人慢步到一個公園的小涼亭坐下,孫見善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
    「孫見善,你得替我澆水了。」如願推推他肩膀。
    孫見善摸摸口袋裡的海鹽。
    「也好,把它養肥一點,還可以拿去賣錢。」他喃喃自語。
    如願嚇一跳。「我才不會變肥呢!而且你為什麼要賣掉我?你不覺得有我在很好嗎?」
    「現在都是太空時代了,怎麼可能有神仙妖精的?剛才一定只是巧合而已。」他撿了個寶特瓶空罐,在公廁外盛了水,泡開海鹽。
    「你這人真壞,什麼便宜都被你佔光了,還想把我賣掉,嗚……」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喂,你這小鬼不要講這種讓人誤會的話好不好?沒地人家還以為我逼良為娼!」孫見善氣急敗壞摀住她的嘴,幸好沒有別人聽見。
    「本來就是,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她哭得越來越傷心。
    「好好好,算我怕你了。我不會把你賣掉、不會把你賣掉!」孫見善趕快拉著她回涼亭去。
    趁孫見善替水草澆水,如願兩手撐著下巴,趴在石桌上看他。
    一開始她只覺得這次的主子看起來可怕,全身都是戾氣,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即使餓得只剩半口氣,那雙眼睛也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盈滿憤怒怨懟,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於是他誰都恨、誰都不愛。
    後來在那個大叔的家吃飯,他也表現得很緊張,好像很怕被人認出來。幸好大叔沒表現出認出他的樣子,他才放鬆下來,甚至會和大叔談笑幾句。
    他的頭髮短得幾乎貼著頭皮,身材瘦瘦高高的,膚色是一種不太健康的青白。等全身洗了乾淨,他俊朗的五官便展露出來,內雙型的長眼睛極為深邃,尤其那管又直又挺的鼻樑,連如願都羨慕不已。
    他的性格雖然偏激暴戾,面相卻怎麼看都不像壞人,而且壞人也走不進大姊姊布下的法界裹。
    看來應是她的主人日子過得並不好,不過沒關係,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她已經追隨在他身旁,她一定會幫他的。
    「你衝著我傻笑做什麼?」
    「你這人嘴巴真壞,一開口就沒好話,虧我暗暗心疼你呢!」如願氣悶地撇過頭去。
    心疼?他有點狼狽地吼:「我自己過得很好,不需要你來心疼。你趕快回家,不要再纏著我了!」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那好,你再許一個願望,我這次一定教你心服口服。」
    「然後再被淋一頭餿水?免了免了!」
    「你可以許別的願哪!對了,你可以許一個『以後永遠不會再淋到餿水』的願,這樣不就行了?」如願越想越覺得自己很聰明。
    她的腦袋沒問題吧?孫見善不屑地瞥她一眼。
    「正常人都不會被餿水淋到,除非遇到你這種瘟神。」
    「我不是瘟神!瘟神現在忙著到全世界散播禽流感,哪有閒工夫來找你?我是『如願仙子』,專門讓人家如願以償的!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好好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拜託你別哭了。」孫見善趕快再捂著她的嘴。
    她破涕為笑。「好,那你趕快再許一個願,你不許願我沒事做呢!」
    「許什麼願?許『讓全世界的警察都不會再來抓我』的願?」他沒好氣道。
    「衙差為什麼要抓你?」她好奇的雙眼亮晶晶。
    「因為我是壞人!我殺過人,你怕不怕?吼——」他雙手舉高撲上前嚇她。
    如願怔怔瞧他半晌,突然吱吱咯咯笑了起來。
    「我才不怕呢!而且你也沒有殺過人,你的樣子好好笑,哈哈哈哈哈——」
    「你怎麼知道我沒殺過人?」孫見善越發狼狽。
    「殺過人的人身上會有一股血腥氣,可我從你身上聞不到。」如願興匆匆換到他身旁的空位,拉著他的手臂開始搖啊搖。「你跟我說嘛,衙差究竟為什麼要抓你?」
    一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的際遇,怨毒戾氣又佈滿他的眸心。
    「因為我是個白癡!白白被人哄去頂罪!」他低吼。
    「是誰這麼壞,哄你去頂罪?」如願最愛聽故事了。
    孫見善開始一口氣不停地說下去,彷彿要一吐怨氣。
    父親早逝,加上母親不斷的再婚,他的成長過程一直很不穩定,在學校裡跟同學拉黨結派是很自然的事。可他從沒有真正做過壞事,好幾次同夥約了要去飆車砍人,還是他覺得沒有必要而勸下的,為什麼他不害人,卻有人來害他呢?
    「……後來有個同學說他認識一個角頭大哥,要找我一起去投靠他。」他喘口氣,喝一口水。
    呸!是鹹水!他連忙吐出來。
    「那個大哥看起來也是一副豪爽海派的模樣,滿口『黑道義理』、『盜亦有道』,聽得我們幾個念國中的毛頭小子悠然神往,只覺這大哥猶如電影裡的濁世英雄。
    當了一陣子小弟之後,偶爾我聽到同門有人做了哪些不法之事,覺得不太妥當,還會自以為正義的跑去跟大哥咬耳根,大哥總是拍拍我肩膀,滿口『謝謝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清理門戶』,更讓我相信自己跟對了人。」
    事情發生在他十八歲的那年,也就是四年前。大哥的獨生子和人爭風吃醋,失手將對方殺了。
    「那個大哥就找你來頂罪?那你幹嘛傻傻的答應了?」如願聽得很入神。
    「這你就不懂了,道上常有大哥出事、讓小弟出來頂罪坐牢的事。能幫大哥頂罪的人都是大哥的親信,吃兩天牢飯出來就『轉大人』了,不但身價暴漲,地位也跟以前不同。而且牢裡都有人打點得好好的,比在外面走拚還舒服。」
    「是真的嗎?」她似懂非懂地道。
    「廢話,當然是假的!如果是真的,我還會這麼慘嗎?」孫見善罵道:「大哥當時說得多好聽:『法律規定二十歲算成年人,我兒子已經二十二歲了,如果他自己出面,一定會被當成成年人來審,罪比較重。可是你才十八歲而已,頂多算個少年犯,關兩年就出來了。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你一出來我就讓你管高雄的地盤,好好栽培你,將來一定混得比我更有聲有色。』」
    「結果你就相信了?」
    「哼!我出面認了罪,一開庭才知道,民法才是規定二十歲成年,刑法卻是十八歲就算成年了。偏偏那傢伙殺人的日子,正好在我十八歲生日的隔天,所以我當場變成成年犯;而且那條案子死的也不只一個,那傢伙幹掉人家還不過癮,當天晚上闖到他家,把人家父母也宰了;他們哄我去扛下來的,是一樁滅門血案!」
    如願倒抽一口涼氣。「這些人真是壞透了!」
    「我一審就被求處死刑,我不甘心,堅持翻供,可是檢察官根本不相信我。這四年就在法院和監獄裡耗掉了;最後那個大哥看情況不對勁,乾脆買通了我的獄友,打算將我殺了滅口。」所以他才會被轉調監獄。發生在他身上的意外,多到連獄方都不得不相信,真的有人打算對他不利。
    可是,換監獄有什麼用?大哥人面這麼廣,哪間監獄裡沒有他的爪牙在?
    「我雖然沒做過什麼好事,可也沒有做過真正的壞事啊!只不過信錯了人而已,為什麼連一生都葬送掉?」他憤怒地大吼。
    如願立刻挺身而出,很有義氣地拍拍他肩膀。
    「你放心,你還有我,我一定會幫你的。」如願慨然道。「我立刻就實現你的願望,讓你變成一個沒有任何前科紀錄的人,衙差永遠不會再捉你。」
    她閉上眼,喃喃念動咒語。
    唸咒完畢,她睜開眼睛,得意地說:「現在你已經是個清白的人了。」
    雖然這個看起來神經不太正常的小女生能幫上什麼忙,他很懷疑,但一口氣把胸中的怨憤吐了出來,他的心情好多了。
    「算了,先找個安全的地方度過今晚,比較實在。」
    在涼亭裡坐了一陣子,已經有人注意到這兩個陌生人徘徊下去,再待下去就會引來不必要的關切。他捧起水草和海鹽,離開小公園。
    如願咕咕噥噥地跟在他身後,不外乎抱怨他怎麼都不相信她之類的。
    「你們兩個等一下!」
    壞了,一個巡邏的管區警員把他們叫住!
    孫見善全身一僵,迅速盤算脫身之策。
    「你們兩個很面生,哪裡來的?」管區拿著手電筒往他瞼上一照。「你怎麼滿身是傷?跟誰打架了?」
    「我沒有跟人打架……我們是……被人搶了。」他絞盡腦汁想脫身之策。
    管區警員嚇一跳。「那你們有沒有到警察局報案?」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也沒有多少錢。」孫見善整個背心都是冷汗。
    「好啊好啊,我們就去警察局報案。」旁邊那個不知死活的丫頭竟然和他唱反調。「走,孫見善,我們一起去。」
    還在警察面前叫他的名字?死定了!
    可是現在轉頭就逃也來不及了,即使他逃得掉,這個笨蛋能不能逃得掉就難說了。
    孫見善也不知道自己幹嘛把她這個大麻煩攬在肩上,他只能硬著頭皮跟警員走回街角的警局去——警局居然這麼近?果然跑路沒查好風水就是這麼慘。
    一進警局,他抱著隨時被認出來的準備,畢竟四年前那樁滅門血案實在太轟動了,現在唯一的兇手又逃脫在外,媒體一定傳得沸沸揚揚,可能連通緝公報都印好了。
    偏偏警局裡正好開著電視,就定在新聞頻道上。
    「你叫什麼名字?在哪裡被搶的?」警察招呼他們坐下來,拿起報案筆錄,開始填寫。
    「孫……見善。」反正剛才已經被聽見,換假名也來不及了。
    「孫、見、善。」警員一個字一個字填下來。
    然後自動問下一個問題。
    慢著,他們認不出他的名字?孫見善一呆。
    接下來他機械式的報出自己的資料,整間警局平靜如昔。沒有人跳起來大喊「什麼?你就是那個殺人泛孫見善?」,沒有人對他獰笑「嘿嘿,小子,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其他警員都在忙自己的事,偶爾瞄一眼電視,免不了偷瞄幾下他身旁的絕色少女。
    沒有人對他感興趣。
    眼睛一對上如願,她對他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
    這時電視新聞開始報導——
    「四天前的囚車翻覆事件,受傷的警車駕駛已於昨天脫離險境。而唯一被押解的犯人成勝福也在今晨落網,整件囚車脫逃案終於宣告落幕。」
    唯一被押解的囚犯?
    「終於被抓回來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年輕人,小妹妹,以後要好好做人,不要像那些死惡的罪犯一樣,知不知道?」警員邊替他們做筆錄,邊評論道。
    「那輛囚車上……只有一個犯人?」他試探性地問。
    「對啊,就是那個叫什麼成勝福的,他再蹲兩年就假釋了,竟然還落跑,這下子被捉回來加的刑期更長,你說他傻不傻?」
    後來,孫見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警局的。他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已經回到剛才的涼亭坐下。
    警局裡真的沒有他的紀錄。
    他們只記得成勝福。沒有人記得滅門兇手孫見善!這怎麼可能?
    「現在你相信我了吧?我說過我可以讓人願望成真的。」如願躺在長條石椅,腦袋枕在他大腿上,開心地說。
    一切太匪夷所思,可是又真實的發生在他身上,他仍然不敢置信。
    「接下來你還有什麼願望?」如願翻身坐起,快樂地湊在他眼前問。
    「……先找個地方睡覺,我需要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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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孫見善決定回家一趟。
    母親是他唯一的親人,雖然他們的感情不親,但是他應該回來看看她。
    老舊的五層樓公寓沒有太大改變,他仰頭看著左邊第三層,那間公寓甚至稱不上他的家,而是他老媽最近一次再婚的男人家。
    他和母親每任的丈夫都處不好,不過現任丈夫倒是個老實人,對他老媽真不錯。他入監之後,老媽起初還來探望過幾次,可是滅門血案的新聞實在鬧得太大,給夫家帶來許多困擾,最後,老媽漸漸不來了……
    孫見善嘲諷地挑一下嘴角。人家都說血濃於水,其實天下沒有任何事是理所當然的,親情也一樣。
    親情也會隨著時間和空間,漸漸淡薄。
    「孫見善,你看,那裡有一隻貓趴在一隻狗身上睡覺,它們居然不會打架耶!」如願興奮地拉拉他衣角。
    滿腹愁緒霎時被她殺得乾乾淨淨。
    她比他更像坐了好幾年牢的人,看見什麼東西都感到新鮮!
    「你這個人真的很不會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孫見善不爽地拉回自己衣角。
    「鬼說的話跟人說的話也是一樣的,只是頻率不同,有些人聽得到,有些人聽不到,所以見了鬼也可以說人話的。」如願很認真地回答他。「你若不信的話,我立刻召一個……」
    「不用了!大白天誰會想見鬼?晦氣!」
    「那等晚上也行,晚上更容易召,因為……」
    「我、不、想、見、鬼!明白了嗎?」孫見善咬牙說。
    「哦——原來你怕鬼。」如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孫見善退走開兩步深呼吸一下。再這樣下去,他不是被她煩死就是被她氣死。「懶得跟你扯。上樓啦!」
    「真討厭,一天到晚凶巴巴的。」如願嘟嘟囔囔地跟上去。
    距離家門越近,孫見善的腳步越沉重。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你說,你把我坐牢的那一段過去變走了?」
    「對啊。」如顧想到自己的豐功偉業,又得意起來。
    孫見善沉默半晌,繼續往上走。
    「當初我是因為入獄才離開的,如果這一段不存在了,其他人對這四年的記憶是什麼?」
    「每個人都忘了那家人和那個案子羅!反正他們已經死掉了,世人再記得他們也沒有用,只是讓無辜的你受冤而已。」如願聳聳肩。
    「每個人都忘了?」這和他想像中的正義得到伸張有很大的差距。
    「因為生死定數是無法改變的,已經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原本怎麼死的就是怎麼死,我也不可能把他們變活過來,所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大家都忘了。」
    「他們的親戚朋友呢?連他們也忘了自己有那些親戚?」他的語音沉重。
    「大多數的人都是死掉了就被人遺忘,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如願天真地說。
    她是個永生不死的仙子,人類眼中珍貴的幾十年壽命,於她也不過是眨眼即成枯骨,但這番理所當然的說法,聽在孫見善耳裡,只覺無比淒涼。
    「大多數的人,都是死掉了就被遺忘……」他喃喃重複。
    「如果你非要我在每個人腦袋裡裝點東西,一開始要講清楚嘛,不然我現在試試看,-嘛呢——」
    「不用了!」孫見善算是怕了她了。「你這種兩光妖怪,沒問題也被你搞出問題來,忘了就忘了,什麼都不存在也好。」
    「什麼妖怪?人家不是妖怪,是神仙,你懂不懂?神仙!雖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草仙,可是還是算神仙啊!」小仙草氣得跳腳。
    好吵!孫見善不理她,逕自按門鈴。
    門鈴響了好幾聲,沒人應門。
    難道他老媽也出去工作了?這可是希罕的大事,她一輩子沒自力更生過。他踮腳在常放備用鑰匙的門框上摸了一摸——沒有?
    難道他們怕他哪天逃回家,所以把備用鑰匙收起來了?畢竟那樁血案雖然被抹除,他仍然是個成天逃家混幫派的不良少年,整家人都不歡迎他。
    「喂,我的願望來了,幫我把門打開。」他退開一步,對嘀咕不休的小丫頭說。
    「這種時候又知道叫我幫忙了,現實!」如願撇撇櫻唇,不甘願地照做了。
    門一開,整間公寓一片空。
    怎麼會?孫見善大吃一驚,到對門猛力按電鈴。
    來應門的老人家看到他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得不敢開最外面那個鐵門,只敢隔著門欄問:「你要找誰?」
    「我是對面陳太太的兒子,他們家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連傢俱都搬空了?」
    「住在對面不是姓陳的,他們姓葉,昨天才剛搬走的。」鄉音極重的老人回答道。
    「對面明明是陳金雄的家,他還有一個再婚的妻子,你記得嗎?」孫見善急問。
    「陳金雄?」老人想了一想,恍然點頭道:「啊,對了,姓葉的之前是一戶姓陳的租走沒錯,不過他好像和朋友在泰國合開工廠,兩年前全家就搬過去了,應該不會回來了。」
    「泰國?」孫見善一呆。「他們有沒有留什麼消息給我?」
    母親確實是兩年前不再來探監的。他們要搬到泰國去,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這個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里長。」老人急急忙忙把門關上。
    孫見善默默走回自己的舊家,心裡跟著空空的。
    「孫見善……」一隻安慰的手輕拉住他的衣擺。
    並不是說他對這個地方多有感情,只是,這裡是唯一一個他還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而今,母親跟著別人搬到泰國去,孫見善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他已經沒有家了。
    他茫然離開公寓,連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只是左腳跨出去之後,再提起右腳,機械式的邁步前進。
    最後,他來到自己讀過的高職,現在是暑假時間,學校裡沒有太多人。他來到自己以前常躲起來抽煙的樹下,盤腿坐在草地上,望著天際的浮雲。
    「孫見善,你想不想見你媽媽?」如願小聲問道。
    「算了,她有權利追求她想要的幸福,我去打擾她做什麼?」他漠然地道。
    「這樣好了,我們去找那個陷害你的大哥!這人這麼壞,我把他變成一隻小豬為你出氣!」她振奮地跳起來。
    一提起這個人,孫見善熊熊怒火霎時燃起。
    「這傢伙只是仗著身邊有一堆逢迎拍馬的跟班,人多勢眾而已!如果一對一的單打獨鬥,我三兩下就能將他擺平!」
    「好,那我把他變到一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去,讓你痛打他一頓出氣!」如願握拳。
    兩人又熱血沸騰地離開校園。
    那個角頭老大的住處就在學校不遠處,走路大概十分鐘的腳程。
    走得越近,孫見善越覺得不對勁。
    街上開始出現長長的黑頭車,一大批又一大批穿黑衣、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再走近一點,成排花圈花牌出現在街道兩側,巨大的「莫」字串成一條長龍。
    來到那個大哥的住家街口,許多穿麻衣孝服的死者親友出現了,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孝女哭墓聲,道士頌聲和送葬花車。
    「是誰死了?」孫見善疑惑道。
    「喂,你們也是來送楊老大的?你們哪個堂口的,怎麼穿便服來?」一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幹部把他們叫住。
    孫見善一凜。「楊老大死了?」
    「你不知道?難道你們不是來送行的?不是來送人的就別來湊熱鬧,去去去!」黑衣幹部把他們趕走。
    孫見善連忙牽著如願到一個角落,隨手拉一名年輕小弟問:「請問一下,今天辦的是誰的葬禮?」
    那個小弟看他一眼。「楊老大啊!上個星期楊老大帶他兒子去酒店喝酒,被幾個大圈仔放黑槍撂倒了,看風水的道士說他們父子倆一定要在七天內下葬才行,所以家屬趕著今天出殯。」
    「楊老大和他兒子都死了?」孫見善大驚。
    「如果你不是來送葬的,就閃一邊去,老子很忙!」小弟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回到自己的隊伍去。
    人群如黑色潮水,往身旁流過。
    遠遠的,孫見善看見幾張熟面孔,來回穿梭於靈堂附近,幫家屬招呼前來弔唁的人。那是他以前一起混過的兄弟。
    孫見善心頭一片亂,不想見舊人,拉著如願就走。
    「阿善,你回來了?」猛不期然,一把熟悉的聲音叫住他。
    是他老同學小乙,當初就是小乙引他到楊老大的門下的。
    他不得不停下來,勉強應付道:「嗯,好久不見。」
    小乙親熱地迎上來。「這幾年你跑到哪裡去了?你媽說你有一天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還以為你跟哪個外地來的老大享福去了。」
    對所有人來說,他只是失蹤了四年而已。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沒有人記得他所受過的苦,不知道他在黑牢裡如何和居心叵測的牢友周旋,只為了保存最基本的人性尊嚴;不知道他如何苦苦掙扎,等著重獲自由的一天。
    孫見善突然覺得萬念俱灰。
    原先支持他活下去的兩股力量,一是親情,一是報仇。如今母親已經遠走他鄉,而他日日夜夜恨入骨髓裡的仇人也死了。
    他已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沒有一個仇人可以恨。接下來,他還能做什麼?
    橫在眼前的人生,竟是如此寂寞漫長。
    孫見善茫然走開來。
    往四面八方望去,到處都是路,也到處都沒路。
    他的未來該做什麼?出人頭地嗎?有誰會為他覺得驕傲?
    出來混江湖成為地方一霸嗎?那又如何?有一天到酒店去,讓人放兩下黑槍便倒了。
    庸庸碌碌過一生嗎?那跟現在立刻死掉又有什麼不同?
    反正,人死了,自然就被遺忘,不久之後,再也無人知道天地間曾經有個叫「孫見善」的男人存在過。
    「人活著做什麼?人活著做什麼……」他喃喃念著,在熟悉的街道上,漫無目的的晃蕩。
    「對啊,孫見善,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你想娶漂亮的新娘,還是想去全世界旅行?只要你開口許願,我都可以幫你辦到喔。」身後的俏丫頭不明白他的心情,一路猶蹦蹦跳跳地跟著。
    「做什麼?就坐下來等死吧!」
    他自暴自棄的話讓如願吃了一驚。
    「你千方百計逃出來,不就是為了要活下去,現在為什麼想死呢?」如願靈動的水眸衝著他瞧。
    人類真是種奇怪的生物,她永遠也搞不懂!
    「我已經說了我想死,你怎麼還不動手?」孫見善面無表情地道。
    如願拚命搖手。「你要我殺你?不行不行不行!我是不能造殺孽的。」
    「哼,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還敢說自己是神仙。」他不屑道。
    如願漲紅了臉。
    「你、你……明明是你自己不守規則,亂許願,你還怪我?我是很厲害的,你知不知道?很厲害很厲害的!」她氣得直跺腳。
    兩人正在拌嘴,突然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帶著三名小弟慢慢走過來。
    「喂,孫見善,你終於出現了。」
    這個陳樹是他的高職同學,兩人從學生時代就不和,甚至曾經為同一個馬子大打出手過。但孫見善的人生經過一番轉折,這種少年時的爭端早已不放在眼底,於是只是點點頭算打過招呼,拉起如願的手走開來。
    「急什麼?」幾個人將他們包圍起來。
    孫見善及時瞄到街尾有顆腦袋畏怯地縮回去。
    小乙!他唯一勉強覺得還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原來是小乙跑去跟陳樹通風報信的。
    他先是一陣心寒,隨而冷笑。
    楊老大一死,年輕一輩的莫不趁著機會出頭,陳樹就是其中一個。小乙為了自己的未來,出賣自己四年不見的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這種醜惡的人性,他看得還不夠多嗎?
    「姓陳的,我不想和你打,你走開。」孫見善冷冷地道。
    「你說不打就不打,這麼簡單?」陳樹蔑笑一聲。「大家都說你到外地享福去了,我看你也沒混出什麼名堂來嘛,還不是一副窮酸樣。」
    一個小混混見如願清麗貌美,伸手想去摸她的臉蛋。
    「你給我放尊重一點!」孫見善用力揮開那只鹹豬手。
    「好啊,你敢先動手?大家上!」陳樹吆喝一聲,眾人同時撲上。
    孫見善趕忙將如願往路旁一推。
    其中一個小弟見狀,跟過去抓她,連同陳樹在內的其他三人留下來對付他。
    她既然有法力護身,一個小嘍囉應該難不倒她,於是孫見善專心對付身前三個人。
    若是在以前,他連陳樹也打不過,但坐過幾年惡牢下來,他早己非昔日的吳下阿蒙。幾陣拳來腳去之後,三個人全被他打倒在地。
    「哇——孫見善,孫見善,快來救我啊!哇——」
    那個號稱自己「很厲害很厲害」的小仙草竟然被追得抱頭鼠竄,孫見善滿頭黑線!
    嘍囉看準了她逃的方向,腳一伸,如願撲通一聲跌個狗吃屎。
    「嗚……嗚……好痛哦……凡人真的好壞,竟然無緣無故欺負我,嗚……」
    孫見善又好氣又好笑,過去一拳將那小弟撂倒。
    「全給我滾!以後敢再來找麻煩,我一個個宰了你們。」他大喝。
    陳樹帶著幾個小嘍囉,灰頭土臉地敗走。
    「嗚,嗚……好痛哦……嗚……」
    「你不是法力無邊嗎?怎麼連個嘴毛長不牢的小子都打不過?」孫見善幫她拍掉身上的塵土,忍不住取笑。
    如願哭得梨花帶雨,怨恨地瞪著他。
    「人家、人家的法力不能用在自己身上……你、你既然當了我的主人,就要負責保護我啊……嗚……你、你見死不救,我不要跟著你了,哇——」
    「好了好了,別哭了。怎麼你的條件這麼多?我看你真的沒有多少靈光的時候。」他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嗚嗚……明明是你這個主人不盡責,竟然敢罵我不靈光……哎喲,你碰到我傷口了,好痛……嗚……」
    他才不信天上有這麼瞥腳的神仙!
    「別哭了,大家都在看,也不害躁。」他輕聲哄道:「以後我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我們回去吧!」
    「真的哦,你以後一定要好好保護我,不然我就再也不幫你實現心願了。」如願用完全沒有威脅性的可憐神情威脅他。
    「好啦好啦。」
    結果,在全世界的人都背離他之後,只有她還願意陪在他身邊。
    孫見善握著她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
    茫茫的人生裡,他感覺找到了一個穩定的浮木。
    夕陽裡,一道高瘦的身影,挽著一個俏生生的人兒,慢慢走離這個他們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願望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