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高風涼,偶有幾聲鶯啼在遠處響起,不久便靜了下來。
    陸絲推開窗戶,一陣樹葉清香迎面而來,她舒爽地深呼吸一下,手肘靠在窗台享受山夜的清寂自涼。
    「咕咕,該睡覺了,你待會兒要是又被鳥咪追,我可不去救你。」她揚聲喚。
    「咕咕咕!」大公雞從樹底下晃過來,繼續在院子裡走來走去。
    「現在已經晚上十二點了,你明天早上會爬不起來公雞叫!」她恐嚇道。
    嗤!一聲小小的笑聲噗響起來。陸絲心一動,往黑暗的樹林裡看過去。
    一道高偉慵懶的身影緩緩從樹林裡走出來。
    「晚上好。」
    「你的殺手貓沒有跟來吧?」她的房間地基墊高,可以和他平視。咕咕也警覺地瞪著他身後,提防有一隻大花貓半路殺出來。
    於載陽挑了下眉。「鳥咪不知道跑去哪裡抓老鼠了,如果不想讓它半夜加餐飯的話,你最好還是把雞叫進去。」
    「咕咕,快進來!」陸絲忙喝。
    公雞完全感受到主人的急迫性,啪喇啪喇地拍著翅鑽入大門裡,直奔她的臥室。於載陽看著公雞鑽進她床邊一個草莓形的寵物屋,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總要給咕咕張羅個地方睡啊!」陸絲面紅耳赤地辯解。
    「咕咕?你連名字都取好了?」他樂不可支地道。
    如果不是他取笑人的樣子太令人生氣了,陸絲也會承認把一隻雞養在草莓屋裡確實有點奇怪啦!
    她剛洗完澡,鬈麗的長髮帶著濕氣散落在肩上,一件白色短T恤讓她的藕臂更纖細嬌美,月華映入她的眸底,再盈盈煥發而出。
    她的心情看起來似乎還可以,起碼不像白天離開時那樣冰冷難近。
    夜凰拂來,粉臂浮起一陣小小的疙瘩。於載陽移動角度為她擋去夜風,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在咫尺。
    他替她拂開一縷吹到頰上的髮絲,然後長指便流連不去。指節移到她的唇附近,她突然一口咬住,眼睛挑釁地盯著他,卻隱隱沁出笑意。
    他任她咬著,其他四根手指順勢扶住她光潔的下顎,俯首,輕輕印上她的唇。
    明眸驚訝地微睜,他的拇指移開,吻趁勢加深。
    他的吻帶著一點山風的涼意,他的舌輕舔過她的唇,鑽進她的齒間,勾誘著她的舌糾纏。
    以前陸絲一直不喜歡「吻」,性起碼還有娛樂與生殖的功能,吻除了互吃彼此的DNA之外,實在沒有意義。
    但她喜歡這個吻。
    相較於他逼人的體格,他的吻一點都不強迫,而是充滿了勾誘、試探,與探險的意味,有如裹了絲緞的槍。這想法讓她竄過一陣興奮的渴望。
    最後留戀地舔了下她的唇,他稍稍退開一步,兩人的眼都因為這個纏蜜的吻而顯得矇矓。
    「我還以為我已經被你歸進黑名單了。」
    「為什麼?」想了一想,她自己接口:「你對我確實做了不少壞事,畢竟綁架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是違法的。」
    「如果我得為了扣留你的車而坐牢,我得說這十分值得。」
    其實,他們都知道,如果她真的要離開,沒有任何人會阻攔她,即使她當初不知道,現在也十分清楚了。
    「那你做了什麼?」她淺笑。
    「但願我知道。白天你拉著琪琪逃出電腦教室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已突然得了什麼傳染病。」
    她眼中的笑意斂去幾分。
    「嗯,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工作而已。」
    「我並不介意被打擾。」於載陽深深地看著她。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形成一座如山的龐然剪影。他的眼神充滿探究,莫名地令她煩躁起來。
    「天色不早了,我明天要早起,你也快回去吧。」她撐起身子,準備關窗。
    又觸到她的地雷了,這次於載陽沒有放過她。
    「你不喜歡聰明的小孩?」
    「怎麼會?我自己就是個聰明的小孩。」
    「我相信。否則你也不會年紀比梁姊小,卻是她的學姊。」黑眸裡研究的意味越來越濃。「或許,你不喜歡的是『太聰明』的小孩?」
    陸絲的眼神完全冷了下來。
    「小孩就是小孩,不管聰明不聰明的,一律都是小孩。小孩子對聰明與否沒有什麼感覺,大人才有,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取悅大人而已,所以不要將你的想法和價值觀強加在他們身上。」
    窗戶掩上之前,她冷冷地加了一句——
    「還有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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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紅色的跑車張狂地停在修車廠前,在滿山遍野的碧綠之中,猶如一道塗歪的濃彩。
    「這台車的避震器再調整一下,大致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於載陽從車子底下鑽出來,抓過一塊布擦拭手上的油污。
    車子的主人坐在旁邊的廢棄輪胎上,叼著一根煙快樂似神仙。
    「憋很久了?」於載陽指了指他唇上的香煙。
    安可仰啟唇一笑,掏出香煙示意他拿一根。他老實不客氣地伸手,一碰到就知道不對了。
    原來是香煙形狀的薄荷涼糖!他給了安可仰一個衛生眼,兩個男人一頓,同時低笑起來。
    於載陽咬著那根薄荷糖,往好友旁邊的廢輪胎一坐。安可仰仍然是一色註冊商標的爛襯衫、短褲、勃肯拖鞋,於載陽一條破牛仔褲和沾滿機油的T恤也沒好到哪裡去。
    兩個男人明明都不修邊幅,坐在一起卻像拍性感的啤酒廣告,讓人移不開視線。
    「我想把這部車的輪胎和汽缸換一換。」安可仰接過他從冰桶撈出來的啤酒,仰頭喝了一口。
    「還改?再改下去你都可以拿去當賽車了,普通山路跑跑而已,需要那麼極端嗎?」於載陽也灌一口啤酒。
    「我是要改慢,不是要改快!」安可仰白他一眼。
    這有趣。「難得你這風行浪子也會有想要把車速改慢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我改快改慢你都有話說!」又是一個大白眼。「前幾天千絮說要去超市逛逛,開我的車去,結果引擎一發動,整輛車直接往前射,嚇得我半死,她自己倒是樂得很。」安可仰現在想起來猶有餘悸。「算了,我還是把馬力改小一點,省得哪天出門還得擔心這趟回家變鰥夫了。」
    於載陽低沉笑了起來。難得這只極限運動界的豹子終於回歸家庭,真正變成一隻家常豹了。
    「你要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安可仰想了一想,聳了下寬肩。「你來吧。過兩天我要帶千絮回台北待產,車子留在你這裡,等她坐完月子,我再回來牽車。」
    「OK。」
    安可仰斜睨著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怎樣?」
    「什麼怎樣?」於載陽瞥他一眼。
    「你最近過得怎樣?」
    「不錯。」他安然回答。
    「不錯而已?」安可仰還待說什麼,眼光一瞄,突然輕叫:「喔哦!」
    「怎麼了?」於載陽順著他的眼光看去。
    「麻煩上門了,你好自為之。」安可仰把最後一口啤酒灌掉,拍拍他的肩膀,決定先閃人。
    和那道充滿怒意的身影交錯而過時,他禮貌地打聲招呼,結果人家根本沒工夫理安大公子,匆匆應了一聲,繼續往修車場裡殺去。
    喔哦,看來沸點很高喔!我的朋友,你自己保重了。
    「於載陽!」陸絲雙腿岔開,憤怒地往他面前站定。
    他慢吞吞把啤酒喝完,鋁罐捏扁往旁邊一扔。
    「是。」
    「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叫琪琪的媽媽帶她來找我做智力測驗?」
    「我並沒有叫她媽媽帶……」
    「不要騙人了!琪琪的媽媽已經全告訴我了。」陸絲真的非常非常生氣,氣到全身甚至在發抖。
    他從來沒有見她如此激動,先安撫地舉起手。
    「你要不要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今天早上陸絲照常到診所上工。十點左右,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牽著琪琪的手走進她的診所。
    「醫生,你好,我是琪琪的媽媽。琪琪說她前幾天去學校送飯的時候有遇到你?」王太太笑起來的樣子與女兒很像。
    「是的,有什麼不對嗎?」她彎下身笑望著小女孩。「琪琪,你感冒了嗎?最近感冒的小朋友很多哦。」
    小女生咬著自己的拇指,害羞地搖搖頭。
    「是這樣的,那天回去之後,琪琪跟我說于先生讓她玩電腦,還誇她很聰明。我本來擔心她在那裡礙手礙腳,是不是給人家添麻煩,所以昨天還特地去給于先生道歉,沒想到于先生一直誇她。」王太太不好意思地道。「他一直說琪琪很聰明,IQ一定很高。我是不瞭解這個東西啦,可是我自己想一想,平時要是教她什麼事情,真的講一次就會了,她哥哥還沒有她記性那麼好。
    「後來我就問于先生那個『IQ』是怎麼樣,他就說這個是決定一個人有多聰明的,好像還有方法可以量;我就問他說,那要怎麼量?他說他也不清楚,不過醫生可能會知道。」王太太對她憨厚地笑,「那醫生,請問你知道怎麼樣幫琪琪量智商嗎?」
    陸絲緩緩站直身,覺得雙手從指尖開始一路冷上來。
    「王太太,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為什麼會想替琪琪測智商?」
    「如果琪琪真的是天才,那就不得了了,那是我們橘莊的榮耀耶!」婦人曬黑的臉龐驟然發亮。「而且她如果真的那麼聰明,我和她爸爸不管多辛苦都一定要好好栽培她,說不定還可以像新聞上面講的那種很聰明的學生一直跳級,然後還可以去考醫學院,將來跟你一樣當醫生啊!」
    栽培!跳級!醫學院!醫生!
    陸絲覺得自己身體一陣一陣地發冷。她的眼光和琪琪對上,恍惚中,看見的彷彿不是這個七歲的小女孩,而是當年的自己。
    什麼都不懂,突然就被推進一個「天才」的世界裡,然後一直走到現在這個孤獨怪癖的自己……
    「王太太,要當醫生也不是非是個天才不可,你只要讓她按部就班的讀書即可,如果她有那個興趣,她自然會往那個發方發展。」陸絲深呼吸一下。
    「可是人家不是都說不可以輸在起跑點上嗎?」王太太道。「如果琪琪真的比一般的小孩子聰明,那我就想把她送到高雄她舅舅那裡去,不要在山上埋沒了。」
    陸絲心頭一陣煩惡,只想抓住什麼東西大叫一場。
    最後,她只是勉強自己笑一笑,「我可以向山下的兒童醫院索取智力測驗的量表,不過恐怕沒那麼快,等我準備好了,再打電話給你好了。」
    於是王太太高高興興地留下聯絡電話,帶女兒離去。
    然後等她回過神來,自然殺過來找他這個「始作俑者」!
    「所以你認為我該負責的地方是……?」他完全不懂她在氣什麼。
    「你為什麼要鼓勵她們?」陸絲握緊雙拳,大聲地說:「王太太根本從來沒有想過IQ智商跳級這些事情!她頂多只是覺得自己的女兒比其他小孩聰明一點,也很滿意這樣的情況,這就夠了!你為什麼要給她『自己的女兒是才天』的想法,然後讓她開始幻想琪琪即將出人頭地,可以一路跳級,跳向一個光明的未來?」
    於載陽慢慢地站起身,低頭迎上她狂怒的晶眸。
    「有一個出人頭地的女兒不好嗎?」
    「當然不好!她已經在計畫著要把琪琪送到大城市去,參加什麼資優班,跳級考大學,十六,七歲就變成一個醫學院畢業生,二十歲不到就去美國念研究所,年紀輕輕就當上……」她猛然咬住嘴巴內側,頓了一頓,恨恨地看著他,「總之,那不是一個小孩子應該面對的未來。」
    「那她應該面對什麼未來?」他慢條斯理地問。
    「小孩子應該跟自己的父母和同齡的小孩一起成長。他們應該享有純真,而不是小小年紀就去面對一堆超過他們的年紀應該面對的考驗,去適應一個自己完全無法融入的同儕團體!」她的眸中出現激動的水光。「你不曉得那有多困難!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不應該面對這些,只因為大人希望她『出人頭地』!這一點都不公平!」
    於載陽輕輕環住她,溫柔說:「所以你覺得琪琪的母親只是在利用她?」
    「我不曉得,或許是,或許不是。」她盯著廢輪胎,必須深呼吸好幾下才能再看回他臉上。「我只知道這樣的小孩是不會快樂的!即使他們表面上裝得很快樂,那也只是從小到大的優越感讓他們不願意在別人面前示弱!你難道不明白嗎?張世明已經死了……」
    「誰是張世明?」他插口。
    陸絲恍然未聞。「他才三十一歲就死了,再怎麼樣的榮耀也不過就三十一年,然後呢?誰知道接下來什麼時候會輪到我……輪到琪琪,或者像琪琪這一類的天才?」
    「我不會讓你發生這種事的。」他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心。
    「我不是在說我!我在說琪琪!天下永遠沒有得到善終的『極端』,不管是極端的蠢才或極端的天才……到底要怎麼樣你們這些人才會懂?」她灰心地推開他,走到旁邊的輪胎上癱坐下來。
    於載陽在她身前蹲跪下來,將她柔軟的手執在掌中。
    「你知道嗎?當我聽著琪琪的事,我腦中想到的不是大人打算如何利用她翻身脫貧。我只看到一個母親發現上天給了她一個禮物,她是如此的怕自己辜負了這個禮物,所以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讓她得到自己所沒得到的待遇。
    「身為一個父母,她寧可在孩子長大之後,可以無愧於心地跟小孩說:『我用盡了我所有的力量栽培你。』無論小孩最後成就與否,而不是跟小孩講:『我當初把送你去上學的錢拿去買菜了,你現在只能在路邊攤賣盜版光碟,我對不起你。』」
    她垂下頭,露出一截纖細柔白的後頸,於載陽扶著她後頸輕輕往自己的肩頭按。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到底是親情,還是責任,到了最後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一個小孩是不該那樣長大的。我不願看見琪琪踏上我的後塵。」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他輕吻他的髮絲。
    「你不瞭解那種生活。所有的同學都討厭你,因為你總是包辦每一項獎項。沒有人想要約你一起出去逛街,因為你比他們小五歲……最後你發現,你的同學統統不歡迎你,你只能從書本裡尋求安慰;於是別人越討厭你,你就想考得越好,讓他們刮目相看,卻沒想到他們只是更討厭你而已……你一輩子都交不到同年齡的朋友,等有一天你終於長大時,你已經不知道要如何交朋友了。」她終於全身軟軟地癱在他懷裡。
    可以嗎?可以就這樣靠一下嗎?只是一下而已……
    於載陽輕撫她的髮絲,耳下的心跳聲如此穩定,強壯地承接她的每一絲心靈重擔。
    「那些人太笨了,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天才同學長大之後會變成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們一定巴不得自己當時天天在你家門口站崗。」他輕吻她的發,溫柔地逗弄她。
    陸絲短促地笑了一下,又靜靜地枕在他肩上。
    「我不會讓琪琪變成另一個『天才』。」她咬牙道。
    「琪琪和你是不同的,因為有你在,你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不會讓它發生。當年沒有人知道該如何保護你,但現在我們可以一起保護琪琪。」他催眠人的嗓音低低繼續著。
    「……我又不見得還會在。」她悶悶地道。
    「好吧,那我在。」於載陽微微一笑。「無論如何,有我在。」
    無論如何,有我在。
    這樣短短七個字,竟然可以帶來如此強烈的安心感,一陣熱意衝上她的眼眶,遠在她自己瞭解之前,她已流起淚來。
    原來,這麼多年的踽踽獨行,強裝的驕傲和堅強,她只是在等這樣的一句話而已——別擔心,有我在。
    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緊得幾乎讓她不能呼吸。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隻受傷的貓咪,鳴嗚咽咽地低鳴。
    於載陽心疼地將她緊緊圈在懷裡。
    唉,真是個倔強的姑娘,在這種時候都不肯哭出聲。不過,一開始吸引他目光,不就是她同時交織著強悍與脆弱的性情嗎?
    她在他懷裡盡情地哭,哭掉沉積了許多年的憂傷。而他輕輕撫著她,吻著她,不斷在她耳邊呢喃——
    「別傷心,有我在。」
    有我在,所以你不會再孤獨。

《仙人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