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跟我說什麼?」
林蔭小徑,曲折婉蜒。陸絲並沒有特意想帶羅勃走到哪裡,可是等她停下腳步,發現兩人就在通往銀月水潭的路徑上。
她不想帶羅勃走到那裡。那個波光粼粼的美麗清潭,有著屬於她和於載陽獨有的回憶,她不想要羅勃參與。所以,她轉頭往另一個岔路走去。
路一通出來,正好是前陣子坍方的地點,缺了一大塊的山露出光禿禿的黃土坡,看起來貧瘠蕭涼。
羅勃從踏進這座山城開始,看見的若非斷垣一就是殘壁,街道灰灰舊舊的,沒有一絲繁華城市的味道。陸絲如此嬌生慣養的女人,怎麼可能習慣這種生活?
「小絲,你還怪我嗎?」他突然問。
「我為什麼要怪你?」陸絲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為了茱莉的事……」羅勃執起她的手,深深看進她眼底。「我只是想親口告訴你,我和茱莉已經分手了。」
「為什麼?」她把手抽回來。
「當然是為了你,親愛的!」
「你們分手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可真的是被搞糊塗了。她和羅勃快兩年多沒有說過話了吧!
「因為我的心裡只有你。」羅勃哀傷地看著她。「對不起,當時的我不夠勇敢。明明心裡有你,卻礙於對茱莉的承諾,不敢輕易的離開那段已千瘡百孔的關係。」
陸絲笑了起來。
「別這麼說,當初不是就說了是我誤會了,你只是把我當普通朋友?」
「小絲,當初是因為我……」羅勃急著表白。
「沒有關係,你不必說太多。」陸絲親切地拍拍他肩膀。「如果不是當初的誤會,我現在也不會遇見自己心愛的男人,所以我很感謝你及時告訴我,讓我們兩個都沒有陷得太深。」
「小絲,你不是認真的吧?這個貧窮的山村?那個粗魯不文的男人?你是陸絲!醫學界少見的天才!你不會真的打算浪費生命在這座山裡吧?」
她要何去何從,幹嘛要他這顆愣蘿蔔來多事?
「我的生命我自己會規畫,不勞你費心。你到底來找我做什麼?不會只是來敘舊吧?」
「其實,我是親自來接你回去的。」羅勃牙關暗咬,硬逼自己換上一副笑容。他深知自己的笑容對女人具有多大的殺傷力。
「回去哪裡?」她莫名其妙。
「當然是回加州!」羅勃這次不讓她閃躲,堅定地牽住她的手。「努特教授說你不久就要回來了,我等不及想見你,所以親自來接你。」
說真的,他們的對談到現在為止,進行十分鐘有了吧?除了莫名其妙之外,陸絲的第二個想法就是他神經不正常了。
「你特地飛了十幾個小時,再開幾個鐘頭的車,就為了來找我一起再開幾個鐘頭的車,並且飛十幾個小時回去?你的時間太多了嗎?還是你手中的研究都結案了?」她記得他應該很忙的才對!
羅勃被戳中痛處,笑容開始不穩。奇怪,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被哄了。一顆顆的汗漸漸在他額角凝聚。
「小絲,你真的對我生疏了,我以為我們的關係是不同的。再者,對未來的同事,你不應該表現得如此冷漠。」
未來的同事?「你要跳回加州地區醫院了?」
「當然不是,是你要加入我們實驗室了。」羅勃誇張地揮著手。「別說努特教授沒有先告訴你,我的老闆已經提出你年薪的七倍向加州地區醫院挖角了,我相信你一回去應該就會立刻處理這件事。」
陸絲恍然大悟地瞟他一眼。羅勃被她看得心頭怦怦跳。
她繞著他開始踱步。每踱一圈,羅勃額角的汗就越大滴,到最後已經汗如泉下。
她終於站定,粲然朝他一笑。
「我明白了。所以你是為了保住你的飯碗,才特地來見我的?」
羅勃心一顫。
「我只是代表我們公司,提前向你釋出善意而已。」他澄清道。
「我想你們老闆大概不知道你這趟『善意之旅』吧?」陸絲越笑越愉快。「羅勃,你這個笨蛋!你真的以為,先跑來搞清楚我是不是對你還記恨著,或打算搶走你的飯碗,你就能改變什麼嗎?或者你認為,即使將來我取代了你的職位,只要你再故技重施,讓我對你神魂顛倒,你就能繼續留在這個實驗室裡?」
羅勃被她這樣一說,登時掛不下臉。
「我沒有這個意思,憑我自己的能力就能待得好好的,我真的只是關心你未來……就是關心你而已。」及時把話止住。
「那很好,因為對你的研究成果不滿意的人是你的老闆,今天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別人。與其把時間花在無聊的排除異己上,我建議你還是趕快回去,把你落後的工作進度補回來吧!這才是最實際的事。」她清脆地說。
羅勃惱羞成怒。
「陸絲,你別太自以為是!即使你真的接受我老闆的邀約,能不能取代我還是一回事。我在這個實驗室已經經營了好幾年,所有組員都是我親手挑選進來的,他們只忠於我!你如果硬要卡位進來,只會讓自己的立場變得更尷尬而已。」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千里迢迢跑來,只為了警告我這麼明顯的事?」
羅勃被她問住了。
這不是陸絲!這不是會主動面對衝突的路絲!她一向的習慣是冷起臉強裝堅強,然後速速離開,從不擅長面對爭端,為什麼現在她竟然能流利地反擊?
陽光透過樹葉,正好落在她身上,將她照成金光燦亮的人影。
他倏然明白。陸絲變了,變勇敢,也變自信了。她不再是一個能讓他用幾句甜蜜的話就哄騙的閉塞女孩。
「我只是……我……」他困難地開口。「我只有這份工作了……你不懂……」
「你當然不只有這份工作而已,你還有家人、朋友,和其他愛你的人。」陸絲蹙起眉。
羅勃頹然跌坐在一顆岩石上。
「從我們拆伙之後,一切就變了……無論我怎麼做,實驗就是無法出現我要的結果……茱莉也離開我,跟一個三流演員跑去好萊塢;我沒有生活,沒有朋友……」他抬起頭,困難地對她說:「我只剩下這份工作,勉強可以讓別人尊敬我,你明白嗎?我只剩下這個了!我懇求你不要把它從我手上奪走。」
陸絲溫和地看著他。
「羅勃,即使不再主持實驗室,你也是個很棒的臨床醫生。一個醫者,並不是名字常常出現在專業的國際期刊上才叫成功。有一群愛你、敬你、需要你的病患,與找出愛滋病的治療方法是一樣重要的,你明白嗎?」
陸絲突然被自己的話震住。
你明白嗎?
你明白嗎?
是啊!那她明白嗎?
一個武士需要的是戰場,而不是匾額。過去的她無論多成功,都不曾像在山上看這些小病小痛一樣快樂,因為她在這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戰場。
為什麼對未來還彷徨不定,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她明明就已經站在正確的道路上了!
「YES!」陸絲突然握拳大叫。
羅勃被她嚇了一跳。
「YES!YES!YES!YES!」她迭聲大叫,突然衝過去抱住他。
「太棒了,羅勃,你總是能讓我看清自己!聽著,我對你的工作一點都不感興趣,也不在乎!我不回加州了!我要留在這裡!我要留在這片山裡——」她跳起來對著整座山大聲宣示,「我要留在這裡——」
這裡、這裡、這裡——整片山對她回應。
陸絲放聲大笑,回身衝向來時路。
於載陽!她要親自跟他說,她不走了!她要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她要成為這座山的一部分,也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她永遠永遠都不要和他分開!
羅勃呆呆坐在路邊,這……這是怎麼回事?
陸絲要留在這裡?放棄在加州的一切,華宅,高薪,名聲,跑車,留在這片不毛之地?
「她瘋了……」他喃喃道。
為什麼,她瘋了,卻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快樂?
他不懂,真的不懂。
一樣東西戳到他的背,他往後一看。
「喝!」火速彈開。
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老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滿頭灰色亂髮,正拿著一把尺量他的肩寬。
老人陰森森地瞟他一眼,然後拿比著他肩寬的那個線尺去量地上的一個土坑。
慢、慢著,他這是什麼意思?羅勃吞了口口水,退後三大步。
「嗯!」老人滿意地站起來,又走回他面前。
明明對方比自己矮一個頭,又老又瘦,羅勃卻被他詭異的行動鎮得全身發涼,不敢動彈。
老人量完肩寬,換量他的身高,然後,再拿比好長度的尺回去量那個土坑的長度。
「嗯。」老人轉過來,滿意地森森微笑。
羅勃腳軟地靠在一棵樹上。他他他、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絲、絲絲……陸絲,陸絲,等等我!不要丟下我一個——」
嚇破膽的洋鬼子連滾帶爬,嘹著另一串尖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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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山了?」陸絲茫然地重複。
「嗯,小於臨時有事,剛才一接到電話就開車回桃園了。」
「桃園?他不是橘莊的人嗎?」
「不是,小於的家在桃園。」講完村長就匆匆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陸絲覺得村長回答這個問題的表情怪怪的,離開的時候簡直像用逃的。
她繞到空無—人的修車廠,那高大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她突然發現,自己對於載陽的瞭解好少好少。之前每一次談天,他總是引導陸絲談她的事,卻極少提到他自己的事。
原本她以為他就是住在山裡,生活單純,沒有太多事情好聊,所以對她不同尋常的背景特別感興趣。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他根本也不是橘莊的人。
那他是誰呢?當初又為什麼會跑到這山上來?
她的問題找不到人回答,兩天就這樣過去了。
終於,來到她預定離開的日子。
雖然她已經決定要留在橘莊,然而還是有許多事情必須處理。車子必須開回台北還給親戚,加州那裡的工作也得做個了結,房子得退租,瓦斯水電得停掉,這些事都必須她親自去處理。
不過,在離開之前倒是有個很大的問題——
「喂!」陸絲衝進羅勃的房間裡。
正在收拾行李的洋鬼子被她嚇了一跳。
「你幹嘛還不離開?」她不爽地質問。
「反正你這兩天也要走了,我想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她的怒氣讓羅勃感到茫然,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好吧!之前讓你走你不走,現在你不能走了。」她手一盤,高傲地揚起下巴。
「為什麼?」
開玩笑!於載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如果讓村人跟他說「陸醫生和那個外國人一起回美國」怎麼辦?他說不定以為她選擇了羅勃,以後再也不回來了!王雯玲又還在村子裡,誰知道他打擊過大之下——陸絲自動假定他是一定會受到打擊的——會不會投入她懷裡尋求安慰。
「我有事回美國去,一個星期之後會回來,之後便不再離開了。你等我回來了再走。」不高興時的陸絲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為什麼?」羅勃越來越茫然。
「因為……因為山上沒醫生了,我已經告訴梁醫生我要留下來,所以她請她朋友不用上來幫忙;既然你自己選擇跑來攪局,當然要負責到等我回來才能走。」
洋蘿蔔漲紅了臉。「開玩笑!我在加州還有很多工作……」
「你當初跑來找我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那些工作呢?」她陰狠地恫喝,「記住!你要是讓我發現,我前腳走,你後腳跟著走,我就讓你那些『很多的工作』變成『一個都沒有』!」
「……」蘿蔔無言。
「一個星期,聽到了嗎?」
撂完話,她又殺氣騰騰地離去。
要離開的時候,熱情的村民們都出來送她。
「村長,我先回去處理一點事情,處理完了就回來,而且再也不走了,你不要把我的房間租出去喔!」
「好好好,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她把繫著咕咕的狗繩交進村長夫人手裡,依依囑咐。
「村長夫人,我不在的期間,咕咕就麻煩你了。我的房裡放了一包飼料,它自己也會去林子裡找小蟲子吃,很好養的。」
「你放心吧!」村長夫人接過繫繩。
「你們不可以把它吃掉喔!」她還是很緊張。「也不要以為公雞都長一樣,吃掉咕咕再換一隻給我,我就認不出來。我一定認得出咕咕的!」
「好啦好啦!一定不會把它吃掉的啦。」村長好笑道。
「咕——咕——咕——」大公雞悲傷地長叫。
「咕咕乖,我馬上回來了,不要給人添麻煩!」她拍拍愛雞的雞冠,滿心的不捨。「對了,如果於載陽回來的話,請幫我跟他說,就說,說……」
要說什麼呢?
她竟然不知道要留什麼話給他。等我嗎?如果他本來就會待在這裡,不必她交代人也會在;如果他不再回來了,就算留了話又有什麼用?
「這樣啦!反正你要回台北,也會經過桃園,這包東西麻煩你幫我送去小於家裡,你有什麼話自己跟他說好了。」村長拿出一個包裹,笑咪咪遞進她手裡。
「你知道他家的地址?」她大喜。
「知道啊!他以前就抄給我們了,以防他下山的時候我們有急事找他。來,你收好。」村長把地址和手機抄下來給她。
虧她還特別把羅勃留下來呢!算了,反正她也不想跟他一起開車回台北。再說,梁千絮這回確定回台北待產去了,丟下這群村民她也不放心。一想到自認瀟灑的羅勃接下來必須跟這群村民雞同鴨講,比手畫腳,她就忍不住想笑。
「那個外國人呢?」一個陰沉沉的蒼老聲音突然鑽出來。
「他在我回來之前會先坐鎮診所,榮叔請手下留情。」陸絲爆汗。
「嗯。」老人家想了一想,用力點點頭。「明白了,等你們回來再動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羅勃的生活也需要一點刺激,還有誰比榮叔更適合?
於是,在大家依依不捨地送別下,在山裡住了兩個月的嬌客,終於離開了這片山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