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聲如梵唱。
黃少貞在大自然的樂音中幽幽醒來。
真的是蟲鳴鳥叫喚醒了她!記憶中的車囂聲、人喧聲,從謐靜平和的環境中淡出。
她甚至可以聞到非洲菊淡雅的鮮香,和一種極淡的草香味。
她眨了眨杏眼,望進一間正方形的和室,十坪大的空間被三面拉門與一面櫥櫃包圍。她的床鋪在和室的正中央,床頭那面方牆應該是存放棉被的內櫥。床尾和左右兩側的拉門則不知通往何方。
黃少貞憶了起來,她正睡在石籐家的屋簷下。身上的和式睡衣便是良證。
昨夜與石籐靖和抵達日本成田機場的時候,已經接近深夜,她又有輕微的暈機現象,於是石籐家的司機匆匆載了兩人返宅,她在僕人的安頓下,迷迷糊糊睡去。
啊,她人在日本了……
右手邊的拉門響起輕輕的敲叩聲。
"歐嗨優。"一個甜美年輕的女聲細細的打招呼,又以日語嘰哩呱啦了幾句。
聽不懂的她只能以沉默響應,希望對方可以理解。
和式門拉開一道小縫,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來人從她困惑的眼神明白了得?不到響應的原因,轉而以口音濃厚、但尚稱流利的英文問候。
"早安,您希望現在用早餐嗎?"
"我想先沐浴梳洗一番。"她不安的環視房內一圈。"石籐先生呢?"
"先生正在前廳與老夫人共進早餐。他吩咐我們不可吵醒您。"那隻眼瞇了出一點弧度,想是微笑了一下。"我去幫您準備盥洗用具,稍後帶您去浴間沐洗,請您稍後。"說完,她恭敬的鞠了個躬,細碎的腳步聲踩著長廊而去。
心情稍微安定一點,黃少貞從被窩中翻起身,決定先熟悉四周環境。現在已經知道右手的門通往走道,她走向床尾,鎖定下一個偵測地帶。
拉開床尾的房門,中一間相連的臥室出現在眼前,佈置大致與她的睡房相似。典雅的和式格局,整片榻榻米地板映入眼簾。多數的私人用品護納在櫃屜裡,所以她無法判斷鄰居的身份。對面的粉牆兩端各有一扇門,但是她的好奇心沒有旺盛到去探別人的房間。
兩間房相隔的拉門並未附上鎖頭,黃少貞在心底提醒自己,得記得請石籐靖和裝鎖才行,否則睡在隔鄰的人冒冒失失闖進來,她根本沒有隱私性可言。
滿足了對隔壁房的好奇心後,她走到左側的格子門,完成今天早晨的最後一趟探險。欞門拉開,晨光灑了一室金芒。
"啊,是庭院,好美!"她發出驚異的歎息。
適才喚醒她的自然樂音也來自於此。一片小巧的竹林位於右手邊,其後則是一排森綠的柏樹,掩蓋最外轉的水泥圍牆。花壇假山,小橋流水,一截竹笙細細滴出清流,溉入盛接的石磨裡。令人不自覺的隨著綠意而平和下來。
往左右兩側看去,她發現自己的房間位於一個轉角處,整片產業被這圍庭園景色環繞在當中,與轉牆外分隔。
以東京寸土寸金的標準來看,石籐老宅的面積大得驚人,而且歷史悠久,屋內的樑柱木料都泛著年代久遠的暗澤。
她即將在這個古老而富裕的環境中待產……思及自己孤涼的處境,可可芳心又沉鬱下來。
過去的兩個星期,猶如一場飛掠的夢。
神通廣大的石籐靖和果然在三天內弄到一份日本某大學的"交換學者"證明,讓她以研究人員的身份,明正言順的赴日。
父母雖然很意外她臨時宣佈出國研習一年,然而被國外大學邀訪終究是一項難見的殊榮。兩人幫女兒辦了兩桌餞別酒,便含著欣慰的笑送她出門。
雙親期盼與驕傲的面孔,不斷扯著她的良心。
到了機場,石籐靖和早在飛機上等待她。沉重的心靈負擔幾乎摧毀她,整個途中她都陷入昏沉沉的夢鄉,一直睡到方才。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她幽幽歎息。
叩叩!
"小姐,您的盥洗用具已經準備好了。"女僕在門外細聲輕喚。
"好的。"她順手理了理蓬亂的青絲。"你叫什名字?"
"我叫雅子,今年剛畢業,明年即將赴美繼續讀大學。"女孩恭恭敬敬的彎腰鞠個躬。"石籐先生派我來服侍您。"
"我明白了。"她輕輕頷首。那個男人確實體貼入微。
"小姐,請隨我來。"雅子向廊底的盥洗間揮手示意。
黃少貞斂了斂心神,舉步跟隨。
蒼茫的未來,且先拋在腦後……
餐室內的氛圍,美言之是平和寧謐,換言之是暗潮起伏。
晨間八點半,石籐靖和如往常一樣,坐在方形餐桌的主位,邊吃早餐邊閱讀早報的最新信息。平時他習慣七點出門,但是長途出差回來的隔天,他通常會縱容自己晚起兩個鐘頭,十點以前進公司。
石籐紀江坐在餐桌彼端,以優雅的手勢撕下土司,緩緩送入唇間。進食時,嘴巴張開的幅度不會超過一公分,這是名門千金自幼所接受的教養。五十四歲的年華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的肌理依然滑膩平順,膚色白細。一絲不敬的髮髻與和服塑造出端莊的貴婦形象。
石籐靖和當然知道母親正密切的注意他,等待他提出一些解釋。但是餐桌禮儀阻止了她的發問,名門教養也不容許她在僕人面前露出急切的神情。
若在必要時,她會表現出適度的母性,但大多數時候,母親是尊貴冷淡,不容易親近的。
他忽爾聯想到,黃少貞和母親在某些方面竟然有幾分相似。
"前幾天千草夫人來家裡喝茶,提到你撥了越洋電話給千草老爺,請他弄來幾份交換學者的官方文件,真有這回事嗎?"石籐紀江優雅的拿起餐巾,輕拭唇。
"是的。"他啜了一口咖啡,視線仍然凝聚在信息版。
眼見兒子沒有往下說的意思,她狀似不經意的猜問:"我怎也猜不出來咱們家的生意和交換學者有關,是不是你從國外特聘了專業工程師回來了?"
石籐靖和放下報紙。
"母親,您想說什就直說吧!我相信美季子已經向您通風報信過了。"他揚起嘲弄的笑弧。
女管家美季子在石籐家服伺了二十多年,對母親大人忠心耿耿。母親應該早就獲知黃少貞的到臨,甚至連她的"微妙情況"也一清二楚。
石籐紀江瞪兒子一眼,抗議他的粗魯直率。
"美季子確實提過,昨夜家裡來了一位嬌客。"她在紅茶中加進兩匙糖,動作仍然慢調斯理而優雅。"你……對這位黃小姐有什打算?"
"黃小姐會在家裡寄住幾個月。等時候到了,我們自然知道該有什打算。"石籐靖和輕描淡寫的說道。
也不知為什,他們兩人都沒有談及結婚的話題,即使是權宜性的婚約也沒有,所以母親的問題他還真答不出來。
石籐紀江舉起茶杯,掩飾懊惱的神色。那個中國女人的孩子終究出自於石籐家的血脈,她必須接納這個事實,不能任他流落在外,但是孩子的母親又是另一回事了。
"石籐夫人"主持棒子她握得很順手,短期之內還不準備交出去。在沒有弄清楚那個女人的重要性之前,她無法安穩。
"早安。"柔和的問候聲從門邊響起,黃少貞踩著平穩的腳步加入他們。
她似乎偏好與自己姓氏相同的顏色,今天仍然穿著一襲鵝黃的休閒服,簡單的V字領與合身長褲,腳下踩著一雙黃色的亮面涼鞋。
灑浴在晨光中的她鮮嫩極了,嬌艷欲滴,令人想捉過來,在水嫩嫩的粉頰上咬一口。
"昨晚睡得還好嗎?"他為她拉開右側的座椅,從這個角度可以透過落地玻璃,賞盡滿庭院的鮮綠繁榮。
"很好,謝謝。"她坐定後,對餐桌上的另一位婦人微笑,以眼神示意他為兩人介紹一番。
石籐靖和險些笑出來。
她的眼神不是溫和的請求,或者像她外表上的禮貌優雅,而是熱辣辣的"我猜得出來她是誰。你的介紹若是敢怠慢我,待會見就有你瞧的。"
"母親,這位是黃少貞小姐,我的好朋友。她在一間大學擔任教職,同時也是略有名氣的專欄作家。"她尊奉如儀的為兩位女士介紹。"貞,這位是我母親石籐夫人,母親經常出國旅行,可以用簡單的英文與你交談。"
那聲"貞"喚得黃少貞的雞皮疙瘩起立唱國歌。
"初次見面,石籐夫人。"她有所保留的微笑。
"等了一天一夜終於有幸和黃小姐見上一面,打上一個招呼,真是幸會。"石籐紀江紆尊降貴的點了點頭。"目前為止還住得習慣吧?"
老夫人雖然低頭啜飲咖啡,然而銳利的詞鋒分明暗示她這個客人太大牌逕自入睡而輕慢了主人。
"我住得當然習慣。石籐一氏不愧是名門大戶,待客之道也不同凡響,果然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備受歡迎的程度,猶如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樣。"她笑吟吟的還以顏色??
"咳咳!咳咳咳……"石籐靖和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你不要緊吧?我幫你拍一拍。"黃少貞走到他背後使出吃奶的力氣猛捶他。敢偷笑以為我沒看到?!揍死你!
"沒事、沒事,不要緊!"再捶下去就出人命了。他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音量嘀咕:"脾氣還真壞,借笑一下也不行。"
看來留她與娘親大人單打獨鬥,綽綽有餘。哲學聖人有言,切勿處於女人的戰爭中。他還是速速退場為宜。
"既然兩位互相介紹過了。不妨趁著這個機會好好聊聊。我該上工了,不打擾你們用早飯。"他向角落的僕人示意,取過手提箱和西裝外套。
"我送你到門口。"黃少貞嘴裡仍然溫柔甜蜜。
難道剛才她還打不夠?他苦笑,乖乖地點了點頭。
兩人來到無人的長廊上,一記白眼立刻飛過來。
"令堂對每位訪客都這'友善客氣'嗎?"還下馬威呢!幸好她天生伶俐,沒讓他娘佔了便宜。
"我看你應付得很好啊!"他微笑。
"那是我機伶。假若被你們這些倭寇騎到頭頂上,我承受五千年的中華文化熏陶,豈不是白費了?"她得意的揚高嘴角。
"又來那一套仇日民族論!"輪到石籐靖和瞟她一個白眼。"我走了,你多休息。明兒個我安排醫生為你做定期檢查。"
"順走,不送了。"她往牆上一靠,百無聊賴的揮揮手。
石籐靖和走出兩、三步,忍不住回頭。她寂寥的眼神活像一隻被丟棄的小狗。
"你待在家裡很無聊嗎?"
"廢話!"他沒精打采的踢踢腿。"報紙雜誌我也看不懂,電視節目我又沒興趣,連一個打電話聊天的對象都沒有。"
他一顆心登軟了。
"如果休息夠了,讓雅子陪你去附近逛逛,熟悉一下環境。"他從皮夾裡抽出幾張鈔票。"這些先拿去用,你應該有很多私人用品必須添購。"
黃少貞沒有接過來。
"不必了,我自己有錢。"她怎可能向他伸手?這是尊嚴問題。"你去上班吧,不要理我,我會想辦法打發時間的。"
問題是,她那副脆弱又孤獨的小老百姓模樣,就是教人走不開啊!石籐靖和煩惱的耙著頭髮,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最後,他什也沒說,只是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兩對視線無言的膠著在一起。半晌,她終於放鬆頸項,靠向他的胸膛,聆聽那令人安穩的心跳聲。
柔緩的吻印在她頭頂心,撫慰她顯而易見的孤單。她太驕傲也太獨立了,無法勉強自己向任何人發出求援訊號。
黃少貞抬起頭,又盛住另一個落下來的吻。
她品嚐起來似清晨的露珠,清洌甜美,讓人不自覺想多啜飲幾口。
單純的吻迅速變了質。她不由自主的倚向他,開啟雙唇迎進他探索的舌尖,熱浪迅速在兩個人之間延燒。
"啊……對不起!"一聲驚呼聲響起,又飛快退回某間房內。
黃少貞困窘的推開他。
"快去上班!"她臨時又想到一件事,連忙拉住他。"我的房間除了靠走廊的拉門,其它幾扇門怎都沒有鎖?如果隔壁的人闖進來怎辦?"
"隔壁的人不會闖進去的。"剛剛偷香得逞,他的笑容猶如找到蜂蜜的維尼熊。
"你怎知道?"她不服氣的蹙起柳眉。
"因為我就住在你隔壁。"
黃少貞聞言,瞪住他得意洋洋的笑容。"那我就更需要一個鎖了!"
"何必麻煩呢?我又不會窺伺你。"他回以一個無害無邪的笑容。"事實上,隱私權被侵犯的人反而是我,因為衛浴附屬在我這間。"
"我可以使用走廊尾端那間盥洗室。"她今天早上便是如此。
"相信我,等冬天一到,你就不會那堅持了。"他露出同情的神色。"冬天的夜晚,連走廊的木頭地板也冷得像結冰,對一個習慣亞熱帶氣候的人而言,可一點也不好受!你確定你想捨近求遠,與寒N的天候對抗?"
"你不覺得現在操煩冬天的事,稍嫌太早了一點嗎?"她明白這傢伙打什便宜主意,她才不會讓他得逞。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另外安排就是了。"他聳了聳寬肩,把手提箱交給她。"我真的該走了,這個東西留給你。"
黃少貞莫名其妙的接過來。"給我做什?你不是要上班?"
"短期之內,歐亞原型大概會是你唯一的朋友,希望你們好好相處。"他一手插進口袋裡,笑容可掬的走出去。"答應我,盡量不要和它吵架好嗎?"
她被人窺伺著。
身後多了一雙眼睛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一開始她以為自己對古宅的環境不熟悉,以致產生疑神疑鬼的第六感;後來又以為是她的貼身女傭雅子,來探探女主人有沒有什需要。
然而詢問過後,雅子發誓自己沒有偷窺她。
長達一天下來,黃少貞幾乎快被疑神疑鬼的感覺逼瘋。好幾次她猛然回頭,那種被監看的感覺又倏然消失無蹤。但是有一、兩回,她著實逮到格子門及時被拉攏的聲音,確認了有人偷窺她的假設。
到底是誰呢?石籐夫人該不會這無聊吧?她不禁懊惱。等石籐靖和回來,她非得好好質問他不可!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十一點多,男主人終於加班回來了。隔鄰的燈透過窗欞紙,暈亮她這一側。
她忽地從被子中矯健的坐起,眼神一掃,發現向著庭園的拉門開了一道小縫,一隻眼眸亮炯炯的望進室內。
"是誰?"她輕喝一聲。
對方和她驚恐的杏眸對上,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醒過來,陡然也愣住。
黃少貞眼睛一花,沒看到對方做什大動作,便突然消失了。
陰風冷呼呼地從門縫捲進來……
雞皮疙瘩一陣一陣浮上來,她連滾帶爬的奔向床尾,用力推開格子門。
"石籐!石……"眼前的景象又讓她傻住。
美男出浴的他,僅在腰間繫上一條白毛巾,隨時有曝光之嫌。古銅色的胸膛完美得不像上班族,更像終日在戶外接受陽光洗禮的建築工人。濕漉漉的黑髮仍然滴沁著水珠,一條毛巾罩在頭上,雙臂肌肉正隨著揉擦頭髮的動作而上下起伏。
電光石火間,那個熱辣辣的吻襲回她腦海裡。
"怎回事?"正常情況下,石籐靖和一定不會放過戲謔她的機會,但她眼裡的驚恐阻止了他。
她回過神,慌亂的指向屋外。"有……有人從院子裡偷看我。"
他扔下毛巾,火速從她身畔掠過,往庭院的方向追了出去。
黃少貞不敢回到闋黑的臥室,心頭惴惴的盤坐在他的被褥上等待。
半晌,他終於折回來,先替她房裡捻亮一盞燈,才回進到自己這一側。圍住腰臀的毛巾形同虛設,隨時打算向她滑開男性的風光!
"哇!你先把衣服穿好!"她掩住雙眸尖叫。
"現在你倒害羞起來了,方才冒冒失失的闖進來,怎不害羞?"他大爺還有閒情逸致調侃她。
看樣子情況應該不嚴重。黃少貞自動推出結論。
"到底是誰在偷窺我?"確定他已經穿上體面的睡袍後,她才放下雙手。
"沒什人,你多心了。"石籐靖和撿起榻榻米上的毛巾繼續揉擦濕發。
他又不是被人神秘兮兮窺探一整天的人,當然說得輕鬆。
"如果你不希望小孩子從一個瘋女人的體內生出來,最好老實告訴我。"她的神色不悅。"那個人已經盯了我一整天,我快發瘋了。"
石籐靖和差點忘了,懷孕婦女心神不寧是會影響到胎兒,應該盡量避免。但最重要的是,這女人的脾氣不太好,他不想惹動她的肝火,尤其他今晚尚未嘗到什甜頭。
"好吧!如果你堅持要知道。"她重重地吧了一口氣。"跟我來,我帶你去找那個人。"
黃少貞皺著眉心,起身跟在他背後。
這棟大宅子有更趣致引人的景致嗎?可見出身於古老的家族也是挺多彩多姿的。
石籐靖和帶她來的風景點並不遠,事實上,就在她的對門。由於大宅的這一翼是長形構架,迴廊位於正中央,隔出兩塊領土,她的斜對門另有一間房室。她不曉得原來對面還有一位鄰居。
他輕叩欞門,沉著聲音低喚著:"小哲,開門。"
門的那端陷入長長的沉默。
"小哲?"他又叩了一次門,眉頭已經緊鎖。
拉門終於靜消消往側邊滑開。黃少貞發現自己居高臨下,睞見一顆小腦袋的頭頂心。
"小哲,今兒個是你整天打擾黃小姐嗎?"石籐靖和嚴肅的質問。
小男孩的年齡不超過十歲,一顆小腦袋壓得低低的,沒有正眼看視任何人。
"你的行為非常不禮貌,也驚嚇到人家,還不向黃小姐道歉!"冷峻的怪責一字一字掉在小男孩頭上。
黃少貞蹲下來,和小男孩保持同樣的高度,低頭瞄看他的表情。小哲似乎沒料到她會忽然彎下身,頓時有些措手不及。在小男孩隱藏起一切情緒之前,她及時抓住她頑強不馴的眼神。
她微微一笑。這是一個有精神的小傢伙!可惜兩人的語言無法溝通。
"算了,石籐,他只是一個小孩子,別太苛責他,讓他回去睡吧!"她仰頭囑咐道。
嬌客非但沒有狐假虎威的數落他,還給了他一個溫柔清麗的笑,小哲又是一愣。
"黃小姐寬宏大量,不願和你計較,但是石籐家的禮教不能破。從明天開始,你禁足一個星期,知道嗎?"石籐靖和下達冷洌的命令。
小哲僵硬的點點頭。
黃少貞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言語,但他嚴峻的口氣已透露出諸多訊息。
"我們回房吧。"石籐靖和扶起她。
一回到房內,她迫不及待的開口問道:"你沒有為難他嗎?"
"最近是他暑期輔導的空檔,我禁他幾天足,不礙事!"他淡然說道,不當一回事。
"我不是叫你別苛責他嗎?"黃少貞的蛾眉微蹙。"他叫什名字?是誰家的孩子?"轉念一想,發現那雙濃眉大眼和他有幾分相似,另一個念頭倏然形成。"他該不會又是你在哪個國家製造出來的風流產物吧?"
"謝謝你的信任!"他怪瞪她一眼。"小哲是我弟弟的獨生子。"
喔,那還好!她半信半疑的點點頭。"我沒聽說過你有弟弟。"
"小哲的爸爸是我父親庶生的兒子。兩年前,他們夫婦倆遇墜機身亡,小哲頓時成了孤兒,於是我將他帶石籐家養育。"他擺擺手,低身抬起散亂在地上的髒衣服,顯然不願再討論這個話題。
原來是小老婆那一系的血脈。黃少貞嘲諷的暗想,石籐家的男人顯然有外出四處播種的習慣。
思及小男孩陰鬱的臉容,黃少貞不禁感到憐惜。她向來喜歡小孩,也希望全世界的孩子都能安然快樂的成長……一個詭異的念頭驀地襲向她心田。
不對!大大不對!怎可以這樣呢?
"不早了。你想留在我房裡作客嗎?"他安適的鑽進被窩裡,眼中閃爍著期待。
卻直勾勾望進一雙怒氣十足的杏眸!
"我簡直不敢相信!"低抑的嗓門象徵著風雨欲來。
"我又做了什?"他立刻提高警覺。
"我簡直不敢相信!太令人無法置信了!"黃少貞陡然提高聲量。"你們怎可以如此?我還以為我能放心的把孩子托付給你,結果呢?看看你做了什好事!"
"你對我們的安排有什不滿意嗎?"他蹙起眉心,一副面對潑婦、試圖與之講理的模樣。
"滿意?我應該滿意嗎?"她狂怒的飄來飄去,幾乎在他的榻榻米上踩出道火紋。"看看你們對小哲做了什?"
"我們對小哲做了什?"他愕然不解。小哲失去父母,他善意將小男孩帶回家撫養成人,難道做錯了?
"你們根本沒把他當成一個人!"她勃然大怒。"他的地位比一隻狗還不如!一隻狗還能不時讓主人拍拍頭,安撫一番,可是小哲呢?從我進石籐家的門到現在,沒有任何人向我提過他的存在!我相信若非因為今晚的意外,也不會有任何人準備這做!你們根本就把他當成隱形人!"
"你這樣說太不公平……"他試著辯解。
"養育一個小孩不是供他吃、供他住就夠了,還包括愛和關懷!你們母子倆真的愛他、關懷他嗎?"她怒火高張的回答自己,"不!你們把他安置在疊處陰暗的大宅子裡!令堂接納他是為了防堵眾人的幽幽之口,而你呢?你接他回來只是因為良心過意不去!你們倆根本不是為了愛他而找回他,你們只是為了自己!"
脾氣再好的人,聽到這裡也不禁動了肝火,更何況他本來就不是什馴良耐心的爛好人。
"小哲的問題與你無關,你也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他反唇相稽。"你才踏進石籐家兩天,就想涉足我們的家務事,你不嫌太早了一點?"
狂烈惱恨的紅霧在她眼前蒸騰,幾乎熏迷了她的眼。她用力喘了兩大口氣,試圖平撫胸腔內的熱焰。
"你說得對,我確實沒有資格過問堂堂石籐一門的私事。"她厭惡的冷哼一聲。"我算什東西?不過是個隨便被人弄大肚子的低下女人而已,真抱歉冒犯了尊貴的石籐先生!"
好吧!現在她又開始說起失去理智的氣話了!石籐靖和疲憊地耙著濃髮。
"我真的很累了,我們不要為了一些閒事起爭執好嗎?"他先退一步,希望求得海闊天空。
黃少貞怨責的盯住他,不發一語。
良久後,眼中的烈怒漸漸褪去。她轉過身去,不讓他瞄見眼眶內的水光。
"你不懂……"她的語音充滿沉靜的憂傷。"我也是一個自私的人……我只是擔心我的孩子將來也會遭受同樣的待遇。"
她推開通往房間的拉門,將自己關進滿室淒涼裡。
石籐靖和瞪著木格門。
我只是擔心我的孩子將來也會遭受同樣的待遇。
她認為他會讓自己的孩子在委屈之下成長?
不!他們從來沒有委屈過小哲,當然更不可能虧待自己的骨血。他拒絕接受這項不實的指控!
那你為何產生罪惡感?心底深處,一道微弱的聲音反問他。
因為……他的思路頓了一頓。因為……
因為她是對的。
承認吧!黃少貞百分之百說中了他和母親的心態。將小哲接回石籐家,並沒有讓他們高尚多少,他們只是眾多自私自利的偽善者之一罷了。
"他媽的!"他用力耙過頭髮,分不清自己究竟在罵誰。
你活該!他決定罵自己。誰教你沒事跑到千百哩外,替自己弄了一顆良心回來,而且還是一顆嬌美、待產中的"良心"。當然,這顆"良心"的包裝也不錯!這種說法太輕描淡寫了,豈止不錯,簡直讓人癡狂。
"他媽的!"他又喃罵一句。
罪惡感不容許他佯裝無事,不許他回床上逕自睡大頭覺。
兩方天地之間的隔門再度被推開。
隔壁房內陷入全然的陰暗。
即使處在魅黑之中,欲找到好也不算難事,斷斷續續的咽泣聲洩漏出她的所在地。
他摸索到臥鋪旁,探入被窩,將顫動的嬌軀拉進暖熱的胸膛裡。
"走開!"她發出濃重的鼻音。
他將她擁得更深,臉孔埋進蓬亂的秀髮中,深深吸進她獨有的女性體香。
"我很抱歉。"他低聲開口。
抽泣聲停止了兩秒鐘。
"不必跟我道歉,去跟小哲說吧。"她的響應仍然充滿鼻音。
"我會的。"他抬起她一下顎,模糊的夜光閃亮了她頰上的水痕。"貞,相信我,我不會讓我們的孩子愛到任何委屈!"
他的眼神告訴她,他是以全部的榮譽許下這個誓的。
"謝謝你……"浸水的明眸閃動了一下,允可了他的認真程度。
他俯低頭,以吻為然諾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