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少貞開始產生危機意識。
    白雪連天了數日﹐今年的第一場大風雪終於席捲東京﹐降臨時間就選在元旦的前三日。
    狂霜暴雪的威力足足持續了一個星期﹐造成二十萬戶電力中斷﹐十四萬戶的電信失效﹐主要幹道完全封閉三天﹐捷運和電車也停止營運。
    於是﹐她度過畢生第一個無人陪伴的新年。
    好不容易風雪止息了﹐情況只是更險惡而已。冰封的路面猶如閻王陷阱﹐已經造成無數車輛打滑﹐並發生十數起嚴重的連鐶追撞﹐還不包括其他搶購即將告罄的生活用品。
    終於到風雪過後的第十天﹐路面清潔得差不多﹐幾家大型商場也開門營業﹐蟄伏了十幾天的人們終於紛紛走出門﹐呼吸一下難得的自由空氣﹐順便搶購即將告罄的生活用品。
    "天哪﹗空空如也……"她拉開冰箱門﹐愁眉苦臉的對著整排空架子。
    "耶﹗耶﹗耶﹗電話線終於通了﹗"歐亞一號突然爆出興高采烈的大叫。"我試了兩﹑三天都聽不聽不見訊號音﹐五分鐘前終於接通了。"
    黃少貞奇怪的望它一眼。"電話通不通你好像比我還關心﹐你們計算機也可以透過電話線找朋友聊天嗎﹖"
    "呃……不是啦﹗"歐亞一號訥訥的。"我只是擔心你沒電話可用﹐要找資料不方便。"
    它永遠只有那一百零一個理由。真詭異﹗難道替她上網找資料有這麼大的樂趣﹖
    "我現在沒時間關心電話。"她的懮色重新對準冰箱內。"今天早上已經吃完最後一點食物﹐再不出門添購不行了。"
    "你要出門﹖"歐亞一號爆出驚駭無比的大叫。"那怎麼可以﹗不行﹑不行﹐沒有人陪著你﹐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出門﹗"
    "為什麼﹖"她不解的瞄回它螢幕上。"外面又是冰又是雪的﹐你如果滑倒了怎麼辦﹖"歐亞一號氣急敗壞。"你現在挺?一個大肚﹐時而藏?八個月大的寶寶耶﹗小寶寶如果也跌出來怎麼辦﹖"
    黃少貞差點笑出來。這是什麼說法﹖"我也不想出去吹冷風﹐活受罪啊﹗可是悶在家裡十來天﹐所有食物消耗得一乾二淨了。"她挺起圓滾滾的腰肚。八個月的孕腹?實大得驚人﹐醫生已經警告她﹐寶寶比正常體型稍大﹐預產期可能會提早。
    "拜託啦﹗你千萬不要出門﹐他若知道我讓你單獨出門﹐一定會殺了我。"歐亞一號哭喪?臉。
    "'他'是誰﹖"她頓時浮起一個問號。
    歐亞一號陡然安靜無聲﹐螢幕猛晃過一群雜亂的線條。"當然是雅子。"它終於找回人工嗓門。"雅子平時常常叮囑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出門。不然這樣吧﹗你打電話給雅子﹐請她幫你運輸補給品過來。""別開玩笑了。電車還沒開放營運﹐雅子怎麼過得來﹖"她扶?後腰走到門旁﹐拿起掛在牆上的大衣穿上﹐再用圍巾把自己包裹得密密實實的。"超級市場離這裡不遠﹐我最晚半小時就回來﹐你自己乖乖待在家裡玩電腦遊戲吧﹗"
    "喂﹗等一下啦……"歐亞一號的驚亂呼喊被隔絕在房子裡。
    黃少貞下了樓﹐走出室外時﹐立刻發現自己太天真了。鏟雪車雖然來來回回地清除路面積雪﹐但是人行道仍畔片狼籍﹐而且潺潺的雪水化開來﹐在低溫中很快又凍成滑溜溜的薄冰﹐形成大大小小的陷阱。她踩?謹慎的步伐﹐努力讓自己龐大的身體取得平衡。原本十分鐘的路程﹐等她真正踏進便利超市的入口處時﹐已經耗去了一個多鐘頭。
    而這還只過完第一關而已﹗由於氣象報告預測﹐未來五天內將有第二波暴風雪侵襲﹐於是鄰近的家庭幾乎全員出動﹗搬泡麵的搬泡麵﹐搶白米的搶白米﹐連平時最不受青睞的脫水蔬菜也搶購一空。
    她愣愣地佇立在門口﹐望?災民入侵般的情景﹐竟然不曉得應該先從哪裡搬起。
    麵條乾貨區的購物人潮好像消褪了一些﹐黃少貞相準目標﹐緩緩從最外轉繞路﹐打算接近目的地後再殺進去。
    血拼還真是一項辛苦的重責大任。購物車全部被佔用﹐她得挪出一隻手捧住肚子﹐再騰出第二隻手擋開擠擁上來的人潮﹐自己都搞不懂到哪裡生出第三隻手去搬東西。"你該死的發了什麼瘋﹗"一聲暴吼從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來。
    "啊﹗"下一秒鐘﹐她突然被人打橫抱起來。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花容失色﹐無助的捧?肚子被強盜挾持出超級市場。奔馳車泊在停車場向他們招手﹐綁架犯抱?她往車子裡一鑽﹐暖氣頓時包裹住兩個人。
    她錯愕的抬頭﹐迎上石籐靖和氣黑了一半的俊顏。"你……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驚魂未定的拍拍胸口﹐俏臉仍然嚇得慘白。
    一絲歉意和懊惱閃過他的眼中﹐隨即又被狂怒取代。"大風雪天﹐你天殺的出來亂晃些什麼﹖擔心地不夠滑﹑摔不倒你嗎﹖還是擔心救難隊沒事做﹐打算躺在路邊等他們開救護車過來找你聊天﹖"陰眉陰眼的石籐靖和劈頭吼出一陣臭罵。黃少貞坐在他的大腿上﹐腦筋終於從慌亂中掙脫而出﹐漸漸恢復清醒。"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的眉頭起皺折﹐輕吐出可疑的質問。
    石籐靖和頓了一頓。
    "你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轉守為攻。
    黃少貞才不上當。有問題﹗問題太大了﹗如果他找上她住處大門﹐她還能明白一定是雅子走漏了風聲﹐但是他居然找上超級市場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即使石籐靖和的傭人缺手斷腳﹐得由大少爺出來添購日用品﹐也輪不到這幾十公里之外的小小超商。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行蹤。"歐亞一號﹗"熾烈燒狂的怒焰飄上心頭。"那台該死的破計算機﹗不中用的鬼機器﹗沒有用的電線和電路板﹗一定是它洩漏我的行蹤對不對﹖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全身解體﹐重組成一台收音機﹐讓它這個報馬仔報個夠本﹗"
    "不要轉移話題……"他試圖轉回主控模式。
    "你才不要轉移話題﹗"怒火滔天的玉指點住他鼻子。"告訴我﹐你和你的走狗暗通款曲多久了﹖這幾天電話線路不通﹐你們兩個一定寂寞得很吧﹗"
    "事情不是……"他清了清喉嚨。
    另一個可能性飛進她的腦海﹐黃少貞倏然瞪大明眸。"我的天──"她不可思議的輕嚷。"我明白了﹗它一開始就把我的情況匯報給你們對不對﹖原來如此﹗難怪雅子找得到我﹗難怪她動不動把小哲帶出來﹐卻沒有受到任何質詢﹗你們這些人從頭到尾就把我蒙在鼓裡﹐耍得團團轉﹗"該死的歐亞一號﹗該死的日本鬼子﹗該死的他們﹗她陡然伸手﹐搶過身邊的小椅墊﹐兜頭兜腦就給他一陣亂打。"喂﹗你……住手……"石籐靖和一手要扶住她﹐免得她跌下去﹐一手還得擋開無所不在的攻擊。"你給我住手聽到沒有﹖"
    他的兩隻手臂陡然收攏﹐緊密得讓她沒有一絲絲蠢動的空間。
    "放開我﹗"黃少貞被囚禁在他的胸懷﹐俏臉氣得紅通通。體力上的差異讓兩人優劣立定﹐她連試了好幾次﹐就是無法掙出他的箝制。五分鐘後﹐她終於掏盡最後一絲體力﹐靠在他胸前無力的喘息。
    石籐靖和鬆了口氣。"快當媽媽的人了﹐脾氣還是這麼暴躁﹗"他的手指卻以毫不相襯的溫柔拂開她頰上的髮絲。"誰要你來理我﹗"驕蠻的輕喝竟顯得有幾分委屈。"回去找你千草家的好朋友﹐少來招惹我。"石籐靖和暗暗悲歎自己的命運。他怎麼愛上性子這麼烈的女人﹗
    "你還沒消氣﹖耕治的事交給他們自己去扯淡﹐我們別再為這個烏龍案件爭吵了。"清爽淡雅的髮香一陣陣透進他心脾﹐他忍不住低下頭﹐深深埋進她豐澤的秀髮裡。
    好久了﹐兩個月﹗真不敢相信他真的讓她脫逃兩個月。這六十幾個日子是怎麼過下來的﹖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還不就這樣﹗想她在做什麼﹐想她吃飯沒有﹐想她過得好不好﹐想她﹑想她﹑想她……
    而這個狠心的女人非但不想他﹐還劈頭給他一頓好打。
    "我就不信千草家只有那位耕治先生是你的朋友。"並埋進他頸窩咕噥。
    他一怔。"不然還有誰﹖"
    "你還裝傻﹗"她重重搗他的心窩一拳。"不用撇清了﹐我全部知道﹗去找你那個嬌滴滴的未婚妻千草小姐吧﹗我現在又肥又醜又圓﹐丟在路邊也沒人多看一眼﹗"
    "小蘭﹖"他啼笑皆非。"我和她除了家族的世交關係﹐沒有更深一層的交往。"
    小蘭﹗叫得真親熱﹗
    "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黃少貞冷冷地看向窗外。奔馳車不知何時已動了起來﹐駛往她住屋的方向。
    "從頭到尾都是老人家一廂情願的編派遠景﹐和我們年輕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上個星期已經向母親發出通牒令﹐如果指望石籐與千草聯姻﹐不如等我和耕治結拜當兄弟比較快。"
    她從懷中微抬起螓首﹐狐疑地瞄他一眼。"我發誓﹐她現在已經徹底死心了﹗"他舉起一隻手﹐無辜而堅定的望進她眼裡。黃少貞沒有再發出任何異議。暖氣與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交織一張平謐安寧的網﹐緊緊圍裹住她。
    "你吃醋了﹖"他逸出低低的笑意。
    一抹飛紅倏然躍上妍麗的臉頰。
    "你想得美﹗"他的心窩又挨了她重重一拐﹗"我是替你未來的妻子感到難過﹐老公沒結婚之前就累積下可觀的紀錄。"
    "那倒是真的。"他意味深長的點點頭。"所以我可得找個事前便知道這些'紀錄'的老婆才行﹐省得以後還要花時間解釋。"
    黃少貞的心怦然一跳。他在暗示什麼﹖話說回來﹐她真的想知道嗎﹖這個男人並不屬於她。他們分歸於相異的國度與世界﹐短暫的交錯後﹐便是越行越遠的軌跡。只在這一刻﹐這短短的區間﹐這片寬厚的胸膛是屬於她的。
    他的味道向來很好聞﹐很難去確切的形容那是什麼氣息﹐只知道它濃烈而陳郁﹐像多年老酒一般﹐深深吸嗅一下便讓人欲醉。而她對於酒類向來沒有抵抗力……
    奔馳車緩緩泊靠在她的公寓樓下﹐兩人望?街上的景致﹐一時都沒有動作。
    "回去了﹐好不好﹖"低柔的嗓音在她耳畔輕問。
    黃少貞沒有佯裝聽不懂他的問題。"回去做什麼﹖"她軟軟地靠回他胸口。"那裡不是我的家﹐住在吉祥寺與隨你回去又有什麼分別﹖"
    他沉默半晌。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我不放心。""為什麼不放心﹖"她仰起頭﹐不自覺的屏住氣息等待他的響應。"那還用說﹗"石籐靖和想都不用想﹐直接指出第一個明顯的事實。"你挺?在肚子獨居﹐如果跌跤﹑撞到﹑或出了任何狀況怎麼辦﹖你就算不為自己的安全?想﹐也該為寶寶考慮。"
    又是小孩﹗一把無明火熊熊從她心底升溫。
    她就知道﹗除了孩子﹐他還關心什麼﹖她真是傻了﹑呆了﹑癲了才會期待他說出另一種答案﹗
    "放心吧﹗你的心肝寶貝安全得很﹗"她猛地推開他﹐惡狠狠地打開車門跳出去。
    "小心﹗"石籐靖和差點心臟痲痺。"我當然會小心﹐肚子裡睡?堂堂石籐家的孩子﹐我敢不當心嗎﹖"黃少貞凶巴巴地說。"你儘管回去等消息。將來孩子出生﹐我自然會寫信通知你。不送了﹐再見﹗"
    石籐靖和及時往後靠﹐才能保住鼻不被甩回來的窗門打扁。
    他又說錯了什麼﹖
    "少爺﹖"司機愕然回過頭﹐與他一同墜入五里雲霧之中。
    難怪中國人的俗諺說"女人心﹐海底針"﹐他只能搖頭歎氣。
    "幫我把後車廂的日用品送上去。"石籐靖和苦笑?囑咐司機。如果由他親自送上樓﹐那顆脂粉炸彈非但不會為君開門﹐更可能潑他幾瓶硫酸。他寧願省下這番自討沒趣的工夫。
    "是。"司機一想到要上去面對那頓炮火﹐登時戰戰兢兢。所以說﹐女人不能寵﹐絕對不能寵﹐稍微一寵就會寵出問題﹗這是石籐靖和自認識黃家大小姐以來﹐最刻骨銘心的教訓。
    石籐靖和惱怒的跳下奔馳車。他的忍耐極限到了﹗這三天來﹐那個鬧彆扭的女人堅持不接他的電話﹐連歐亞一號也無聲無息──八成被她拔掉電源插頭﹐甚至出動雅子上門去軟言軟語的道歉﹐都被她拒於門外。
    總之黃大小姐就是火了﹐惱火全部的人瞄?她"暗通款曲"。然後他也跟?火了﹗與她的烈脾性比起來﹐他才知道過去的自己只算一隻有點脾氣的小綿羊。
    那女人非得這麼該死的驕傲不可嗎﹖他不能再任由她率性而為。氣象報告指出﹐一道強烈冷鋒正移向日本﹐加入原先滯留不去的雲團﹐預計在今天傍晚抵達﹐屆時第二場狂風大雪將席捲東京。天知道這次的圍困會持續幾天幾夜﹗迫不得已﹐他做了一件自從小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幹過的事──回家找媽媽求救﹗
    她不肯接他的電話﹐拒絕他的人上門探訪﹐總不會連長輩也拒於門外吧﹖
    "我真不懂﹐你硬拖?我來做什麼﹖"石籐紀江拎高和服裙擺﹐不悅的踩上滿地雪濘。"黃小姐和我素來生疏﹐連你們這些親近她的人都勸不動了﹐找我出面哪濟得了事﹗"
    "就因為你們關係生疏﹐她才不好意思像趕我們那樣的掃你出門。"他摸透了那女人的性子﹗
    事實證明﹐石籐靖和走對了一步險棋。
    黃少貞找開房門﹐瞧見石籐紀江紆尊降貴的微笑﹐先是一怔﹐再睞向老夫人身後滿臉惱怒的兒子。
    "黃小姐﹐和兒告訴我﹐你一個人居住在吉祥寺﹐正巧我今天有空﹐便讓他陪?過來探望一下。"石籐紀江繼續掛?生疏有禮的淺笑。
    如果不是瞧在未出世的孫子份上﹐要她千里迢迢過來這地方﹐她還真沒那等興致。
    "是嗎﹖"雖然明白了石籐靖和的把戲﹐黃少貞終究讓做母親的夾帶兒子入關。
    "這裡環境小﹐請兩位隨便坐。"
    石籐靖和注意到她的容色比平時更蒼白憔悴。"你的身體不舒服﹖"一個細微的擰眉突然跳上她的臉容﹐雖然跡象微弱﹐卻逃不過他和利眼。
    黃少貞撐?後腰﹐艱困的陷坐在床沿。"還好。"她從今天凌晨便開始覺得肚子怪怪的﹐然而又不是想像中那種撕心裂肺的陣痛。
    石籐靖和當機立斷﹐從衣櫥裡拿出一個小皮箱﹐開始把衣物丟進去。
    "我們立刻動身回去。"嚴苛的口吻不容許任何人反駁。"以落雪的速度來看﹐頂多半小時路面便開始積雪﹐到時候要走都走不了。"
    黃少貞顫巍巍地深吸一口氣﹐沒有出聲反對。
    石籐紀江杵在側邊﹐冷眼旁觀﹐將她每絲反應全看進眼裡。
    一陣細微卻突然的疼痛從黃少貞的小腹竄升﹐她無聲的倒抽一口氣﹐緊緊按住肚子。
    "你果然把歐亞一號的電源關掉﹗"石籐靖和邊收衣物﹐邊恨恨地觀?計算機桌。
    "一個人窩在鳥不生蛋的小房間裡逞強﹐就這麼不怕死嗎﹖"
    "和兒……"石籐紀江試?提醒兒子。"虧你還是個大學老師﹐連三歲小孩都比你懂道理﹐你羞也不羞﹖"他憤懣的探進櫥櫃﹐把觸手可及的每樣東西一古腦兒扔進皮箱裡。"回去之後﹐看我不拿把大鎖把你銬起來﹗瞧你還能跑到哪兒去﹗"
    "和兒﹗"石籐紀江更用力的叫喚。
    母親語氣中的警告制止了他的喃罵。石籐靖和停下一切動作。
    "我想你最好扶黃小姐躺下來。"石籐紀江堅定的囑咐兒子。石籐靖和火速瞥向床沿的人兒﹐觸眼的景象令他心驚。黃少貞臉色慘白﹐呼吸急促﹐右手緊緊貼按住肚子﹐額上已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老天﹗"他低咒﹐閃電般掠到她的身旁扶?她躺平。
    黃少貞虛軟無力地合上眼睛﹐兩隻手心冰涼得嚇人。
    "她要生了嗎﹖"他無助的回頭詢問母親。
    黃少貞倏然張開眼﹐眸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驚懼。
    "可是預產期還有一個禮拜……""你陣痛多久了﹖"石籐紀江顧不得矜持﹐趨趕到她身邊﹐拂掉她額上的涼汗。"我……我不知道……"另一陣劇痛襲來﹐她閉上眼下﹐忍過這波痛楚才再度開口﹐"半夜就覺得怪怪的﹐但是不痛……剛剛纔開始痛起來……"
    已經陣痛了快十個小時。石籐暗叫不妙。
    "每個女人的體質不一樣﹐狀況也就相異﹐不見得人人都會哇哇叫痛。"表面上她仍然保持冷靜﹐讓兩個年輕人也跟?安定一些。
    "我立刻叫救護車。"他飛快搶起電話﹐話筒內卻瀰漫?不詳的寧靜。"該死﹗線路又不通了。"
    幸好他帶了行動電話出來。
    老天爺﹐求求你幫個小忙﹐千萬別在這個生死關頭通訊不良。石籐靖和暗暗祈禱。
    老天應允了他的請示﹐然而只維持了短短的兩分鐘。他僅來得及把地點與姓名告知緊急醫護專線﹐然後雜音便取代了正常通話。
    "現在天候狀況太差﹐我無法確定救護車何時能趕來﹗"他把消息報給母親。
    直覺告訴石籐紀江﹐除非救護車能在半個小時內抵達﹐否則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她孫子的出世。
    "我們先做好準備工作﹐以防萬一。"她鎮靜的指揮兒子。"你先燒一鍋熱水﹐把剪刀丟進去消毒。小貞﹖"
    黃少貞努力張開眼瞼﹐疼楚與冷汗模糊了她的視線。"你有沒有全新的浴巾和毛巾﹖"石籐紀江盡量保持柔和自然的語氣﹐心裡明白這個缺乏經驗的女人是他們當中最恐懼的。
    "在……在衣櫥抽屜裡……"她掙扎?回答﹐隨即漫天襲地的痛苦接管了所有知覺。
    "媽﹐你成不成﹖"石籐靖和?手進行他被指派的工作﹐神經緊繃的盯住母親。
    "你以為我像你們這些溫室小花嗎﹖"石籐紀江百忙中丟給兒子一記白眼。"我們這一輩的人經歷過戰亂﹐當炮彈轟隆隆打下來﹐時辰到了琮不都是家裡的女人合力幫忙接生﹐誰有工夫去叫接生婆﹖"
    他稍微放心一點。起碼三個人裡面﹐母親生過小孩﹐又有過接生經驗。可是﹐該死的﹗貞算是早產啊﹗早產不都藏?危險性嗎﹖
    "我……我……"床上響起黃少貞尷尬羞窘的低語。"我的羊水破了……"
    老夫人心中一凜﹐取過潔淨的新毛巾﹐仍然保持不疾不徐的步調接近床沿。如果連她自己都?慌﹐這兩個小輩八成會比她更早患上心臟病。
    "沒關係﹐這是正常現象。"石籐紀江困難的抽掉她身下的床單﹐改墊上條乾爽的浴巾。"現在還痛嗎﹖"
    "目前還好。"前一波陣痛剛剛褪去﹐黃少貞在空檔之間呈了口氣。
    老夫人鎮定自若的神態影響了她﹐她也跟?平靜下來﹐起碼不再感到如方纔那般慌亂。
    "還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石籐靖和站在床的另一側﹐手足無措的注視她們。
    "空間已經夠小了﹐你這麼大個兒還來佔地方﹗"為娘的斥喝兒子。"女人家生小孩﹐男人不幫倒忙就算好了﹐還能插什麼手﹖﹗到旁邊去坐?﹐需要你的時候自然會叫人﹗"
    他登時被罵得乖乖的﹐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塊頭窩在窄窄的計算機椅上﹐巴不得縮成一五0。
    叫他揪出網絡駭客﹐或研發價值數百萬的商業軟件皆是小事一樁﹐幫忙生小孩倒真是強人所難。
    隨?時間流逝﹐黃少貞的陣痛益發密集。
    剛開始她還能抑止自己叫出聲﹐越到後來她連呼吸都有困難﹐更別提什麼自制力。
    "啊──"她爆出第無數聲尖叫。
    石籐靖和倏地彈跳起來﹐猶如火燒屁股一般。
    "媽﹐你到底行不行啊﹖"他搶到床沿讓貞有一隻穩定的手掌可以抓握﹐慘白的臉色彷彿隨時會昏倒。
    石籐紀江應付產婦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理他﹗
    時候到了﹗她沉?的教導黃少貞。"別把力氣喊光了。當我叫你用力的時候﹐你再出力。"
    第二波劇痛襲來﹐黃少貞緊緊扯住石籐靖和的大手﹐指甲尖銳地戳入厚掌裡。
    "用力﹗"石籐紀江驀然大喝。
    意識模糊中﹐她直覺的跟隨命令行事﹐使出全身的力道將胎兒往下推擠。
    "很好﹗再來幾下小孩就能脫離母體了﹐我已經看見他的頭頂。"石籐紀江振奮得加快呼吸。
    黃少貞沒能休息多久﹐別一股劇痛又攫住她的身體。
    "用力推﹗"石籐紀江適時發出命令。
    黃少貞依言配合。在三個推擠之後﹐一陣滑溜的鬆脫感罩住她的身體。孩子出來了﹗她筋疲力竭的癱在床上﹐再也找不出力量睜出眼睛。
    窒內寂靜無聲。
    三名大人的心提到喉嚨間﹐等待那必要的哭喊聲。
    半晌後仍然沒有一絲絲聲響。"給我﹗"石籐靖和立刻搶過濕淋淋的小身體﹐摳出嬰兒口中的黏液﹐往孱弱的小嘴內吹出一口空氣。
    咳……微弱而美妙的輕咳聲響起。在幾乎令人停止呼吸的瞬間﹐洪亮而美妙的號哭終於衝出寶寶的口腔。
    老天﹗三顆心同時鬆懈下來。萬能的上帝﹐衷心感謝你的恩慈﹗
    石籐紀江接過孩子﹐做好清潔工作﹐再把孫子塞回兒子懷時﹐繼續替母體處理好最後的細節。
    黃少貞只能勉力而貪婪的盯望孩子﹐仍然無法聚集足夠的力氣抱抱他。而那個愣頭愣腦的老爸正怔怔瞪?心肝寶貝﹐無法想像目睹兒子出世的經驗會如此刻骨銘心。
    他的兒子﹗如此幼小的身軀﹐如此荏弱的生命。從今天開始﹐這個小生命便由命運托付給他﹐依存他而生了﹗強烈的感動讓他熱淚盈眶。
    遠遠的﹐瘋狂而尖銳的聲音火速接近。
    "救護車來了﹐我下去看看。"石籐紀江連忙丟下毛巾。
    黃少貞看向老夫人﹐眼光流露出不自覺的懇求。
    石籐紀江遲疑了一下。"你還忤在這裡做什麼﹖救護車來了﹐不會下去帶人嗎﹖"她從兒子懷中接過孫子﹐順便推愣大個兒一把。
    石籐靖和如夢初醒。
    "喔﹐好﹗我馬上去。"他立刻跌跌撞撞地衝出門。
    石籐紀江只能搖頭。虧他在外頭叱吒八方﹐貴為堂堂"歐亞科技"的大當家﹐一遇到女人家的事還不同樣嚇呆了。
    回眼一看﹐黃少貞又沉沉跌入昏睡狀態。以前她只覺得這個中國女人清秀端麗﹐倒也沒有太大感想﹐畢竟容貌出眾的女人比比皆是。現在仔細瞧上幾眼﹐忽然覺得順眼多了……
    她擰起手邊的毛巾﹐替辛苦了大半天的年輕女人拭全身上下的汗珠。擦試到手腕旁時﹐或許是下意識的行為吧﹐黃少貞反手抓住老人家﹐恰似攀住一根安穩寧定的浮木。
    石籐紀江微微一笑﹐也就讓她握住了。
    病房內的光線很柔和。黃少貞幽幽醒來﹐一時之間有些恍惚﹐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她往側旁看去﹐石籐靖和坐在床畔的單人椅內﹐腦袋一點一頓的打?盹。
    彷彿感應到她的注視﹐他震了一下﹐睜開惺忪的睡眼。
    "你醒來多久了﹖想不想喝點東西﹖"聲音有?剛甦醒的沙啞。
    她溫柔一笑﹐搖了搖頭。
    "寶寶躺在育嬰室裡﹐等一會見護士小姐會抱進來讓我們餵奶。"他輕輕撫過絲緞般的柔頰。"你想好小孩的名字了嗎﹖"
    黃少貞搖搖頭。"由你決定吧﹗"她的嗓音仍然有些虛弱。
    "不﹐還是讓你取名比較好。"石籐靖和深深看進她眼底。"你是教漢學的﹐應該比我這種完全沒有文學素養的人更適合為小孩命名。"
    黃少貞垂下眼睫﹐為他的遲純感到?惱。他應該明白﹐小孩屬於石籐家﹐她不想牽涉入太多。
    她不敢。怕走不開。
    "那麼……"茫然的視線投向窗外﹐雪勢已經轉小﹐天空異常的明亮開闊﹐昨日的白雪紛飛仿如一場幻象。"就單名一個'澈'好了。希望他的性情像這片天空一樣﹐清澈潔淨﹐毫無畦礙。"
    "也希望他別遣傳到父母的暴躁性子才好。"他低笑起來﹐反覆把姓名念了幾次。"石籐澈……嗯﹗順口好記﹐那就這麼決定了。"
    她疲憊的合上眼﹐沉默無語。
    "我已經叫人把你的東西搬回去﹐母親幫你坐月子也比較方便。"他繼續拂弄她的容顏。
    "嗯。"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貞……"他似乎想說什麼。
    "讓我睡一下好嗎﹖我累了。"他輕聲阻止他。
    石籐靖和靜靜打量她半晌。
    "嗯﹗你好好休息。"他終於放棄談話。
    反正﹐以後多得是時間。

《吹個口哨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