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太陽未還轉烈,思克鑽出工具棚大大地伸個懶腰。過了大概半個小時,米亞才睡眼惺忪地出來。對前頭那個男人,她心情有些彆扭。
原本以為昨天晚上會非常難睡的,結果卻異常安穩,還一路睡到天亮,連半夜要爬出他懷裡的念頭都睡掉了。
真糗……
不過她知道,這代表著自己是真的疲倦了,不只是肉體上,還有心靈上。
從思克出現開始,一連串的焦慮,到最後決定離去,到跌下這片礦場,所有事一樁接著一樁,讓她絲毫不得喘息,於是疲憊感終於在昨夜完全擊垮了她。
「早。」她清了清喉嚨,主動打招呼。
思克回頭給她一個亮閃閃的白牙笑。這男人好像隨時隨地看起來心情都這麼好。「我剛才把我們的空瓶拿進礦坑裡裝了點水出來,妳可以盥洗一下。」
他又是把一切都打點好了……
真令人難以想像,他會這麼懂得照顧人。米亞一直以為像他這樣的公子哥兒,出入都有傭人服侍,一定很不習慣這麼克難的生活條件,可是思克看起來卻安之若素。
「謝謝。」
吃著玉米和肉乾的克難早餐時,米亞思索了一下,主動提議!
「我們要不要沿著河谷走下去看看,說不定兩側會有緩坡可以上去。」
這個地方可以說是極度安全,也可以說是極度不安全。如果沒有人發現他們在這裡,當然連那些追她的人也找不到,這樣就很安全。可是一旦那些人找上來,他們手中沒有任何武器,就很危險了。她還是覺得盡速離開比較好。
思克對她挑了下眉。難得她這個小懷疑論者也會有如此主動的時候。「我倒是想再進礦坑看看。」
「那種黑洞洞的地方有什麼好看的?」
「我還是覺得礦場一定有第二個出口,只是我們沒有找到,礦坑是我們最大的機會。」
心理上,米亞還是很抗拒鑽進一條烏漆抹黑的地道,面對著可能坍方的危險,畢竟,他們昨天就被這裡的土質擺了一道。
「今天先走河谷,如果沒有收穫的話,明天你要進礦坑,我絕對不攔你。」
她說的是「你」,不是「我們」,思克對她直笑。
「我……我不太喜歡黑漆漆的地方。」知道他的笑是什麼意思,米亞小聲地說。
「好吧,依妳的。」
他沒有太為難她,米亞鬆了口氣。
帶了足夠兩人一天的食水,兩人在八點以前出發。
米亞還是穿著T恤和牛仔褲,但是頭上戴著頭巾遮陽,那只包包依然忠實地跟在她身邊。
「包包還是我來背吧?」思克提議。
「沒關係,不會很重。」她禮貌地拒絕。
他們的食水都放在她的背包裡,一開始他就想接過來,但米亞無論如何也要自己拿。
「妳裡面是有藏寶圖嗎?看妳守得這麼緊!」思克取笑。
米亞看他一眼,「我自己的東西我喜歡自己拿。」
「裡面也有我的東西。」
米亞又看他一眼,「我不介意你自己的東西自己用手拿。」
思刻苦笑一下。
「妳不喜歡帶太多行李、喜歡自己拿行李,妳還有沒有更多怪癖?」他邊走邊懶洋洋地查看兩側山壁。
米亞頓了一下,低低咕噥了兩句。
「什麼?」他把手放在耳朵旁邊。
「這些才不是怪癖!」她憤慨地望他一眼。
思克又低低笑起來。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兒,她在這裡為他們的安危擔心得要命,他卻優閒得像出來郊遊踏青一樣!米亞又是一陣咕噥暗誹。
「我就有個怪癖……呃,也不能算怪癖,應該算弱點。」他閒聊似地道。
米亞不太確定要不要跟他混得那麼熟。不過看著這一路走下來幾乎沒有太大變化的干黃峽谷,她歎了口氣,聊天起碼可以殺點時間。
「什麼弱點?」
「我怕蜘蛛。」
「你不是常常去什麼叢林野地研究植物嗎?還怕蜘蛛會不會太奇怪?」米亞不太相信。
「嗯,妳對我倒是滿瞭解的。」思克笑吟吟地看著她。
米亞迴避他的視線。「你們家的人常上媒體好不好?」而且,知己知彼,百戰百戰。
思克沒有太追究下去,只是換上一臉憤恨的表情。「我怕蜘蛛都是我哥害的!」那個堂堂的分隊長?米亞的好奇心被挑了起來。
「為什麼?」
「小時候我是很喜歡蟲子的,本來就這樣下去,長大之後說不定讀的就是昆蟲系。可是我哥比我會抓昆蟲,常常抓到一些金軀子、蜻蜓什麼的,每次他抓到了,我就又吵又鬧硬把牠搶過來玩。
「他不甘心,有一天神秘兮兮的到班上找我,說他抓到一隻很奇怪的大蟲子,要給我看。結果他就把我帶到學校後面,把一個紙袋遞給我,說蟲子在裡面,叫我不要開太大,免得蟲子跑掉了,叫我伸手進去摸摸看。
「妳不知道,我那個時候也不過小學一年級而已,個子很小,我把手一伸出來,一隻起碼有我兩個巴掌那麼大的蜘蛛就巴在我的手腕上。我狂叫一聲,拚命甩卻甩不掉。我大哭著衝去找我媽,結果整個基金會的人看見那只超級大蜘蛛全部嗤哇亂叫,當場亂成一團。
「我哥後來當然是被修理了,可是從此以後我就怕蜘蛛。他要是對我有什麼不滿,也都威脅抓蜘蛛嚇我。」
米亞忍不住大笑。
「這一點都不好笑,沒有人相信我其實是個受虐兒長大的。」思克抱怨道。
「對……對不起……我只是……」她拚命擦掉淚水。「我只是很難想像……平時那麼冷漠嚴肅的一個人……原來也有這麼淘氣的時候,也會欺負弟弟……」
「哩汕,他也是人好嗎?我們家的人也都是凡人,OK?」
「你們家的男人只對你們自己人是凡人,對某些人來說,可能像惡夢一樣。」
她就是其中一個。
「放心,妳沒有什麼好怕的,妳又不是那些壞人。」思克輕鬆地道。
米亞眼光轉到旁邊的巖壁去。
「我也沒你想像中那麼善良天真……」
思克聞言,狐疑地打量她起來。「就妳這麼一丁點小個子,能做得了什麼壞事?」
「做不做壞事跟體型是沒有關係的。」米亞終於回頭瞪他一眼。
「好吧,說說看妳做過什麼壞事,我來幫忙品評一下。」
米亞對他皺眉頭。「既然是壞事,怎麼可能四處宣揚讓大家都知道?」
「噯,聊聊嘛!這種荒郊野地,就算我想檢舉妳也沒人受理,說一說有什麼關係。」他那副口氣分明覺得她在說笑。
最莫名其妙的人是米亞自己,她幹嘛跟他說這個?
看著他那副輕鬆寫意,彷彿天下沒黑暗事的公子哥兒樣,她歎了口氣。
「沒事,我說著玩的。」能這樣天真,真好!
思克偏頭看了看她,開口想說什麼。
忽地,他們左側的巖壁,有一些碎石子骨碌碌滾了下來。兩個人霎時站定,同步抬頭往頂端看去。
「難道有人來了?」思克精神一振,開口就要呼叫!
「等一下!」米亞猛然摀住他的嘴巴,死命把他拖到巖壁的邊邊躲起來。「你又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怎麼這樣冒冒失失就叫起來!」如果是追她的人先找上來怎麼辦?
思克皺起眉頭,在她手掌下悶悶地說:「什麼人來了都可以吧,重點是先把我們弄上去。」
米亞不知道怎麼解釋。
這時,骨碌碌的,又一串碎石子從上頭滑落下來。
米亞一顆心差點跳出來。會嗎?會是來找她的人嗎?或者只是路過的旅者?
但是這附近並不是正規的道路,也不應該有人突然跑來這舊礦坑。思克也說了,起碼要有一個星期才會有人來找他們……
叩嘍嘍嘍嘍!另一陣碎沙石滑落下來。
「你!你!好吧,你去叫叫看,不過,如果上頭真的有人,你不要說你跟我在一起,你就說只有你一個人就好。」她低聲囑咐。
「為什麼?」思克的眉頭揪得更深。
她有口難言。
「哎,反正來人也不可能直接把我們拉上去,要也是另外叫救援的人來,到時候救一個和救兩個有什麼差別?你就照我說的做就是了。」思克微瞇著眼盯住她。米亞心揪著。
幸好,他沒有多問,只是走離巖壁幾步,仰頭對上面大叫:「喂!上面有人嗎?」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峽谷的回音擴散。
「我們被困在底下!上面有人嗎-」他兩手圈在嘴旁大喊。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又叫了兩聲,沒有任何回應。
「看樣子沒有人,剛才可能只是巖壁松落。」思克低頭看向她。
米亞不知道應該算鬆了口氣或什麼。
末了,她輕吐出一口氣,勉強跳出一個微笑。「嗯,太可惜了,我們繼續往下走吧。」
思克沒有搭話,只是站在原地,雙眸深深地盯視她。她迴避他的視線,看看來處,再看看往下延伸似無止無境的干河谷。
「我們還要走下去嗎?」他們已經走了一個上午了,陽光越來越烈,四周卻依然是陡峭的山壁,並不適合攀爬。
思克靜靜打量她片刻。
最後,他決定放她一馬。
「再這樣走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離吉普車越來越遠,到時候如果有人發現車子,在那附近叫人,我們可能會被錯過。」
米亞鬆了口氣。
她什麼都不能告訴他。他知道越少,對他們兩個人都越安全……
「嗯,那我們找個地方先吃午餐,等過了正午再往回走。」她仍然迴避著他的眼光,轉身走開。
思克的嘴角輕扯一下,眼中沒有任何笑意。
傍晚時分,無功而返的兩人重新回到營地。回程比去程沉悶不少。他們不再像早上那樣談談笑笑,原來的輕鬆氣氛一掃而空。
思克只是個性爽朗,並不是個傻瓜。她這麼明顯的有事瞞著他,甚至影響到他向人求助的機會,他不會感覺不出來。
無論以前他多麼沒有防備,現在米亞都可以感覺到他已經對自己豎立起界限了。
她有點難受。
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能不說愉快!他真的很懂得照顧人,而她很久沒有和人這樣輕鬆的聊天過了。
但是她的心裡有太多秘密,這些秘密終究是正常友情!或……姦情-的阻礙。
現在他對她應該沒有那種興趣了吧?她澀澀地想。
「我弄點東西來吃。」走回營地裡,她主動說。
思克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她不怪他的態度。既然她無法對他坦誠,他會有相對應的態度也是理所當然的。
米亞走進工具棚,正在翻看他們的存糧時,不小心弄翻一個工具箱。
嘩啦啦一響,鉗子鐵錘鐵釘一類的東西散了一地。
「啊!」她一眼瞄到一個髒兮兮的打火機,歡叫一聲。
「怎麼了?」思克聽到動靜,連忙走進來。
「有火!太好了!終於可以吃熱食了。」她感動到暫時忘了他們之間的尷尬氣氛。
思克的臉上也浮現一絲高興的笑容。「這樣明天我們白天時就能生狼煙了,運氣好的話,老遠的地方就會有人看到求救訊號。」
米亞的笑容霎時失蹤。
狼煙……它能引來救他們的人,也能引來殺他們的人。找到打火機的所有歡愉頓時消失,她開始後悔,剛才幹嘛不把打火機藏起來?可是,她能找到什麼具有可信度的理由拒絕他生狼煙呢?不甘願掉下來,還把他痛打一頓的人可是她!
米亞重重歎了口氣。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操心吧!現在她已經太累太累,再想不出任何手段了。
「我來煮麵。」她低著頭繞過魁梧的他身旁。
米亞拿出那包過期的麵粉,她的腸胃是夠勇健,更糟的食物她都入口過,希望他那頭不會太嬌貴。
趁思克生火的時候,她開了一瓶水把麵粉和成麵團。工具棚上本就有一些棄置的鋼鍋,她取了其中一個,盛了水架在他生好的火堆上,然後倒下玉米和鮪魚罐頭。等湯汁冒出熱氣,她一手拿著小刀,一手將麵團握在其中,然後一片一片地削進湯水裡煮。
思克坐在對面,火光掩映讓他的臉龐多了幾絲神秘感。
「這是刀削面。刀削面是東方料理,在勒裡西斯並不常見,妳怎麼會做的?」
「……以前偶然學會的。」米亞沉默了一下,含糊地道。
「噢,我忘了,妳的過去是禁忌。」思克微微嘲諷的語氣又讓她住口不語。她應得的。她沒話說。
鮪魚罐本身有鹽分,所以麵湯相當鮮美,刀削面的口感也恰到好處。兩個人都飽飽的吃了一頓,期間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吃完了晚餐,思克主動把鍋子拿去沖一衝。他們喝完的空瓶子,他稍早拿進礦坑裡裝了水出來,做為洗刷之用。
米亞看著他清洗鍋具,想洗個澡的衝動也浮了出來,可是她在這種時候還開口求人家陪她進去,會不會很過分?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像只等待主人發現牠需要的小狗,眼睛水汪汪地充滿渴望。思克洗好了鍋子回頭一望,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妳要不要洗個澡?今天走了一天,我全身都黏黏的。」他歎了口氣,主動提議。
那雙清澈的水眸亮得更明媚。「好!」迫不及待。
他哭笑不得,忍不住在她額上彈一下。米亞手按著被他點中的地方,心裡麻麻癢癢的,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思克沒有換洗的衣服,所以還是空著手走進去,她照例拎起從不離身的背包跟在後頭。
一走進坑道,一股潮濕的悶味撲鼻而來。這次她膽子比較大了,跟在他身後稍微張望了一下。他們走進主坑道之後,左邊還岔出另一條支道,不過他們一直保持在主坑道這條路上。
思克知道她怕黑,所以手電筒是投向他們斜上方的角度,讓他們所在的區域整片明亮起來。所有光源照不到的地方都像一張黑色的大口,吞噬掉他們經過的一切。
主坑道幾乎是立刻就直通向下,中間有一段甚至有四十五度角的坡度,走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就是他之前發現牆壁滲流的地方。
思克照例,把手電筒放在地上直射那個「臨時浴室」
「我就站在這裡,妳先洗,洗好了叫我。」
米亞輕輕應了一聲,經過他身旁時,她頓了一頓,最後還是安靜地走向那道滲流。
其實這對他是不公平的!
她怕的是勒裡西斯的軍警系統,是他哥哥和他父親,而不是他。
從他們兩個一起落下來開始,她就將他拖入了危險裡。如果追她的人現在找到他們,絕對不會只帶走她而放過思克。
他的安危已經和她連在一起,她應該讓他知道他們可能面臨什麼,而不是一直將他蒙在鼓裡。
可是,要怎麼開口呢?
說「巴基斯坦的恐怖分子,和你們家的死敵!加那的舊部都在追殺我?」那他一定會問為什麼,一個問題牽出另一個問題,最後他一定不可能讓她離開,他會把她交給他的哥哥!因為她手裡握有的東西,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都不敢等閒視之。
「呼!」米亞吐出一口氣。擦洗乾淨身體之後,她照例想把今天穿的髒衣服脫下來洗一洗。啊,她又忘了把換洗衣服從包包裡拿出來了!她回頭搜尋包包的所在,驀地-
思克在翻她的包包?
「你想做什麼?」她尖叫,衝過去把思克手中的包包搶回來,憤怒地瞪著他。
「這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麼亂動?你想做什麼?你以為你可以找到什麼?」
思克愣住。他的身體甚至維持那個彎腰要拿包包的姿勢。
米亞緊緊將包包抱在懷裡,還不夠,又把包包藏在背後!「你在找什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思克慢慢地直起身體,嘴角一個扭曲的弧度。
「我只是想拿我的水而已。我渴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米亞後知後覺地想到,白天他們把食水都放在她的包包裡,到現在還沒拿出來……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突然爆發。
「我……我……」她懊喪地找不出話來。「我拿給你……」一隻微顫的手將一個水瓶遞過去。
思克利眸瞇了一瞇。
下一秒鐘,她發現她的包包飛出去,她的背再度被壓進山壁裡。
「夠了!我們現在就說清楚,妳到底瞞了我什麼?」
他的神情野蠻,全身的力量都壓在她身上。
「說!」思克用力搖撼她一下。
「我……對不起……」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妳就不對勁!妳每次看到我就嚇個半死,時不時要瞄一瞄身後,好像誰會從後面襲擊妳;妳只接臨時工,不斷在四處流浪,從來不和任何人深交。妳在躲人,對不對?」
她用力搖頭,淚水迅速衝上她的眼眶,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說啊!他們是誰?為什麼要追妳?妳又在躲什麼?該死的,妳現在是和我困在一起,妳欠我一個解釋!」
「你不懂……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安全……」米亞努力把喉間的硬塊吞下去。
「現在我們兩個是在同一條船上,沒有誰比誰安全了。」思克深呼吸了一下,放緩了口氣。「米亞,妳知道我的家人是誰,他們在這個國家有很大的力量,如果妳遇到任何困難,我都可以幫妳解決,但是妳必須先信任我。」
「我……」米亞咬住下唇,她最負擔不起的,就是信任。
「在別的地方我不敢說,但是在勒裡西斯,我做不到的事真的很少。把妳的困難告訴我,讓我幫助妳。」他終於放鬆箝制,慢慢地站了起來,語氣平緩地道。
「我……對不起……你是個好人,我對不起你……」她猛然推開思克,低泣地跑出去。
思克靜靜站在原地,注視她的背影。
她的精神已經到達極限了!他很清楚。
她的情緒起伏太大、過度神經質、緊張不安、長久的孤獨感,以及如驚弓之鳥的生活模式……一切的一切,在在說出了這個事實。只要再一點點的壓力,她就會越過那道情緒斷崖,在他的眼前崩垮。
只需要再一點點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