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叩!
砰!砰!砰!
叮咚叮咚!
「呼嚕——!哼!」
床上的人暴躁的把棉被拉高過頭,蓋住那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堅決對抗門口傳來的那陣噪音。
「茜茜!」
「開門啊!快開門!大事不好了!」
「你們這樣講沒用,要喊失火了!誰都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冷漠,只有喊失火了,他們才會跑出來!」
「失火了!失火了——」
×的床上那團嬌小的身影繼續龜縮成一團,咬牙切齒的聲音開始從棉被底下傳出來。
砰砰砰!
叮咚叮咚!
「啊——幹什麼!沒看見人在睡覺啊?」
門外的人堅持贏了!嬌小的身軀憤怒的推開被子,咆哮一聲,頂著一頭橫七豎八的黑髮往房門口衝出去,怒張的氣焰會讓人以為她是個三公尺的巨人,而不是一五五的小尺寸。
刷!鐵門被激憤的主人拉開。
「茜茜!」
門外一群更激憤的人把她給嚇到。
「干、干、幹什麼?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她嗆了一口氣。
「茜茜,茜茜!」
「你聽我說!」
「不不不,聽我說,茜茜,我來說比較快……」幾個年齡屆於六十歲到八十歲的老人家同時連珠炮地出口。
那堆「茜茜」讓她的臉又揪得跟包子一樣。
方茜希一直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就跟她討厭自己的五官一樣。因為她覺得這兩樣東西配在她身上都極度不合她的本性。但是,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你就是無法選擇。
你無法選擇你天生的長相,或是你的父母要替你取什麼名字——唔,客觀來說,這樣講好像也不太對,等年紀大了,自己賺了錢,就可以去整容,或者哪天跑到戶故事務所也能自己改名……啊呀!扯遠了,總之就是這個意思!
「你們到底要幹嘛啦!」她咆暐,起床氣再度佔了上風。
門外的人終於全部一頓,結果害她又有罪惡感……
她清了清喉嚨,強迫自己「溫和地」重來一次。
「我說,各位鄰居爺爺奶奶,請問你們有何貴幹?」這個和顏悅色也未免有點咬牙切齒。
「茜茜,出大事了!」她的房東方婆婆喊。
方茜希深呼吸兩下,硬生生擠出一個她自認很和善,但其實很恐怖的笑容耐心聽下去。
台北居大不易,合適的住處很難找。她到哪裡再去找一個房租這麼便宜,而且有一個地方讓她蓋窯工作的好所在?
所以,敦親睦鄰,切記,要敦親睦鄰!
她先回頭看一眼牆上的鐘,早上十點半,以她的作息來說,跟半夜三點的意思差不多。昨天晚上工作到今早八點才上床,她真的好想睡覺啊——
「出什麼大事?」她疲憊地抹抹臉。
「我們這附近出了一個變態!」
「很恐怖很恐怖!」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啊!」
「哎呀!你們這些女人家別胡扯瞎纏——」
茜希又被一堆同時響起的噪音轟得兩眼變成同心圓。
「等一下等一下,變態?什麼變態?」
終於,在一團混亂之中,年紀最大最有權威的陳老將軍接過主導權。
陳老將軍是不是真的是個將軍,沒有人知道,但他說他是將軍退休的,所以大傢伙也就這麼稱呼他。老人家雖然年紀大了,但身板筆宜,精神矍爍,確實很有老式軍人的味道。
「這兩天都有人躲在我們的樓梯間裡偷窺?」聽過事情的陳述之後,方茜希終於抓到重點。
「對啊!真是嚇死人了!沒想到現在的治安已經敗壞到這種地步。」方婆婆義憤填膺地道。
「有沒有人家裡丟了東西?」她問。
「沒有!那個人好像只是偷窺狂,就躲在樓梯偷看我們而已。」
「那你們有沒有報警?」
「等警察來,那人早就跑得不見了。警察說沒有犯罪事實他們也不能幹嘛。」
李奶奶生氣地說:「我看他們那嘴臉,好像還以為是我們年紀大了胡思亂想,根本不相信有人在偷窺我們!」
「……」你能怪警察嗎?
如果說小偷要偷東西也就算了,但是這麼一棟成員平均年齡七十歲的老人公寓,哪個偷窺狂會有這麼大興致啊?
如果不是她搬進來,拉低了平均年齡的高度,基本上基準線會跳到七十五歲以上吧?
「那,好吧!」她抓亂已經很亂的頭髮。「大家這陣子多小心囉!晚安,不,早安。」
關門,睡覺。
砰!一根枴杖卡在鐵門的縫縫裡。
「將軍,您老還有話?」這次她的笑容就真的像狺狺露齒了。
陳老將軍森然看她一眼。
這就是搬進一棟都是老人公寓的壞處,因為整棟公寓裡只有她一個年輕人,所以一有什麼疑難雜症,這些老公公老婆婆就理所當然往她身上推。
一般來說,方茜希絕對是最不社會化、最沒有社交技巧、最不甩左鄰右舍雞鳴狗叫麻煩事的人,而且對自己的獨善其身完全不會有罪惡感,不過——這人裡頭有方婆婆,她實在不能不賣婆婆面子。
「我看到那個人逃往哪裡去了!」方婆婆依舊負責開口。
「哪裡?」所有人的眼光全射往她身上去。
神情興奮的方婆婆遙遙往右邊一指。
「那裡!」
所有人的眼光一起望過去。
好,這個時候該來介紹一下地形問題。
是這樣的,他們所在的這片山坡地,在民國六十年代蓋了一整片的五層樓雙併公寓,但是隨著時代變遷,都市更新計畫,許多老公寓漸漸賣給建商,改建成獨棟別墅或高樓大廈。
他們現在住的這一棟,每一戶都是她身前這幾位老人家當年買下來的,只有她這戶是方婆婆當年買了兩戶,其中一戶租給她。
是,方茜希姓方,方婆婆也姓方,因為方婆婆的丈夫是她的堂叔公,這也是她能用如此便宜的價格租到這間公寓的原因。
當然,原因之二是方茜希在搬進來之後才發現的,原來這間房子是個凶宅。
是這樣的,她住的五樓這戶原本是方婆婆的哥哥住的,那方老頭兒以前是做燒臘生意,在一樓有個店面,同時連著地下室,當時的燒臘爐子就是蓋在地下室裡。
雖然說是地下室,但由於這整片地是山坡地的緣故,路面的段差讓他們拐個轉角,就是地下室的入口,所以這間地下室在房子的男一倒還有個直接對著路面的大門,做燒臘爐子通風非常良好。
方老頭退休之後,店面是收掉了,但燒烤設備一直放在地下室,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是想重溫一下自己的燒肉,結果就在大家發現方老頭到了地下室卻很久沒上來之後,下去一看才發現他已經倒在地上,心臟病突發死亡。
從此這間店面和地下室就這樣空著,再加上附近根本也沒什麼人煙,店面就變成方婆婆給大家堆東西的倉庫。
後來茜希陰錯陽差聽見了這位遠房堂叔婆「有間公寓空著」,一樓還附店面和地下燒烤房,可以改造成她需要的燒窯室,房租又便宜得不像話,怎麼看都像是為她的陶瓷工作室天造地設,當場二話不說付了訂金租下來。
茜希怕嗎?
怕個頭!她天生鬼神不忌,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有這麼好康的事,她跪下謝天都來不及。
不過在搬進來這裡之後,她就發現有個壞處:她成了全公寓唯一的一個年輕人。
這群七、八十歲的老人家子女都在外發展,所以不管是哪戶的水管馬桶不通啦,鄰里公告看不懂啦,表格不會填啦,全到五樓找她這個年輕人。而看在方婆婆的份上,她實在也拉不下臉來不管。
所幸這一屋子老人都算好相處,大家住在一起,想想在人間頂多也就剩十幾年好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無論建商開出多少的價錢,大家都不為所動,一群老人繼續住在三十幾年的老公寓裡,自在過著他們的生活。
他們的公寓在山坡地比較頂端的地方,往下看過去,整片都已經翻建成新穎的豪宅華廈。
這個地區就在台北市的市郊,新建成房子一坪都是七、八十萬起跳的,所以說是豪宅區真的不為過。也就他們這棟老公寓立在一堆新大樓的後方,看起來格外突兀。
方婆婆指的那個方向,就是在山坡中段的地方,那裡是另一片新成屋,建商打著「單層獨戶大坪數豪宅」的廣告,三屍兩、三干萬還供不應求。
方茜希抬眼望向遠方一大片富麗堂皇的豪宅,再看看身後這棟三十年寒磣老公寓。
偷窺狂老兄,我想你現在應該也很嘔自己跑錯地方吧?她歎氣。
「怎麼?你以為有錢人就沒有變態?」方婆婆被她一臉木然的神情打擊到。
「告訴你,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懂事,有錢人玩起花招來比我們小老百姓更變態兩百倍!」
「對對對,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們,以前我給那個蔡董事長開車的時候,就看過他們家——」
「曖,老玉,現在不忙著講古!眼前的問題可比你那些死人骨頭的故事更重要。」
「什麼死人骨頭?」
一堆老人又自己吵起來了。
啊——她好想睡覺啊!
「茜茜,這件事只能這麼解決了。」陳老將軍突然叉開口。
「沒錯沒錯。」
「什麼?怎麼解決?」她一個機靈。
「給你。」
突然之間,一個白色的巨大暗器當頭朝她飛過來。
她連忙敏捷的飛身一閃,反手一撥——
「……這是幹什麼?」
她看著順勢接到自己手中的東西。
望遠鏡。
一支望遠鏡。
茜希傻眼。
而且還不是普通那種兩手拿著隨便看看的望遠鏡,而是有腳架,可以拿來做天文觀測的那種高級望遠鏡。
「楊奶奶,有話好說。」方茜希把望遠鏡推回去。「我的生日還沒到。」
那支沉重的望遠鏡又推回她懷裡。
「這是我那死鬼老頭以前留下來的。」楊奶奶慎重地道。
「謝謝,這麼有紀念價值的東西,您務必要自己留著。」茜希謙虛地再推回去。
「你用!」望遠鏡又回到她懷裡。
……她要用這種東西做什麼?
「茜茜?你用它來抓、變、態!」一群老人在她眼前一字排開,個個神情堅定。
「等一下,為什麼是我?」
「通常變態出沒的時間都是半夜或凌晨,正好是你醒著的時間,所以你最適合。」陳老將軍森然下令。
一股火從她心窩裡往上竄。
「為什麼要我來做這種事?我每天光要燒陶顧窯都沒時間——」
「房租打八折。」
「——唔,好。」
方茜希,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她對天流淚。
沒辦法,對於一個有一餐沒一餐的無名陶藝家來說,半文錢都可以逼死英雄好漢。
「總之,你有事沒事就拿望遠鏡四處看看,有沒有可疑人士在我們的社區徘徊。」到底是一窩子女人中少數的男人家,陳老將軍對於他們居處的安全問題非常關切。
「先說在前頭,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工作室裡,在樓上的時間不多,我只能盡力,但不保證一定能抓到什麼。」她醜話說在前頭。
「可以,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一群老人拍拍她肩膀,慨然地離去。
為什麼?為什麼有一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但是,看在房租八折的份上,叫她賣身她也願意。
「煩!」
睡覺睡覺!
睡醒了。
肚子餓了。
晚上八點,床上的人踢開被子,睡眼惺怯地起床刷牙洗臉,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活。
洗完臉,終於比較清醒一些,她把牙刷放回架子上,關上浴室鏡箱的時候,不小心瞄到鏡子裡人影。
「啊——」嬌小人兒暴躁地咆哮一聲,衝進客廳裡。
有起床氣的人就是這樣。尤其在她起床氣還沒散又讓她看到自己的長相,她會更生氣。
這真是侮辱。
茜希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陽剛的人,應該有個類似「方銳」、「方陽」這種比較中性的名字,而不是什麼鬼「方茜希」。
她的長相應該要非常的有個性,身材高佻,五官瀟灑,鼻樑挺直,總之是那種讓人家一看就覺得非常帥氣的女人。
但,現實中,她是個小可愛。
是,就是「可愛」。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方茜希的長相都只會讓人聯想到兩個字:「可愛」。她有著可愛的一五五嬌小身材,可愛的圓眼睛,可愛的蘋果臉,可愛的櫻桃小嘴,可愛的翹鼻頭。
行動迅速如小花栗鼠的她,跑來跑去的時候很可愛,愛困的時候像只小懶貓的她很可愛,連生氣的時候變成一顆跳豆的她都很可愛。
這簡直是人間悲劇!
她發誓,她絕對是全世界最暴躁最不可愛的女人,但,沒用,她就是長得「可愛」!
方茜希越想越氣,經過客廳,不小心瞄到玻璃櫃上的反影。
「啊——」再咆哮一聲,怒氣沖沖去找東西吃。
冰箱和食物櫃都空了,好像應該要去超市買點泡麵之類的。
她不太注重吃,肚子只要能填飽就好,花太多精神準備食物很浪費時間。
講到時間……
「啊!我的窯!」她突然想到上一批放進徐冷爐裡的作品,今天晚上可以出窯了。
一股腎上腺素上湧的興奮感流竄過全身,所有肚子餓的感覺不翼而飛,她的精神霎時抖擻,三步並做兩步往樓下的工作室沖。
其實,說她開的是陶藝工作室並不怎麼正確,因為她也做琉璃類的作品。而且晶麗燦爛的琉璃到底比樸拙的陶作更討喜一路了所以近年來她接的琉璃單子,反而比陶作多很多。
現在讓她這麼興奮的原因是,她正在調配一種特殊的原料,可以讓琉璃完美的結合陶土——當然,這是指如果她的實驗配方成功的話。
琉璃和陶土的本質和燃燒點都不一樣,所以要將它們兩種結合在一起,原料的配方就很重要。她己經實驗了半年多,歷經無數失敗作品和越來越窘迫的荷包,最近終於稍微比較接近她想要的成果。
目前的問題在於,這個配方相當不穩定,所以並不是每一批都能成功。
到了樓下,打開工作室大門,連一樓的燈都來不及開,她直接衝到地下室去。
悶熱的空氣是方茜希已經很熟悉的一環,這也是她為什麼都利用晚上作業的原因,溫度比較涼爽。
「拜託拜託拜託……」懷著期待的心情,她把徐冷爐的門打開。
一陣強烈的失望淹沒了她。
破了。
她失落地看著那些破裂變形的作品,雖然有她要的那個硬度,琉璃的部分也有她要的晶瑩感,但整體作品依然失敗了。
「唉。」
創作本來就是一條孤獨而辛苦的路。
她歎了口氣,拍拍兩頰,用力打進一點血色。
「好,重來一次。」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氣餒。起碼還是有一兩件體型比較小的作品是完整的,在六個月以前,連這兩件作品都不可能成形。這表示她的大方向沒有錯,她只需要再研究一下細部的比例問題。
「先顧肚子要緊,賺錢賺錢。」
儘管想把全副的精神都花在自己的心之所向上,可是她還是需要賺錢買原料,做實驗,付房租,吃飯,所以茜希回到一樓,把客人的訂單拿下來,專心製作幾樣髮簪、飾品、花瓶之類的小訂單。
這些都是琉璃作品,並不困難。她把窯門打開,取出融化的玻璃原料,開始專心的做她的客制化訂單。
等她完成兩樣小東西,送進徐冷爐裡,伸了伸懶腰,再度感覺到餓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
這個時間,只剩下那間店有外送。
她跑到一樓,摸出塞在櫃子裡的電話機插上線,撥了外賣電話。
「田野義式廚房,您好。」活力四射的服務生接起電話。
「白酒蛤蜊義大利面一份,外送,老地方。」她說。
「好的,方小姐,三十分鐘後到。」對方也聽熟了她的聲音。
於是她再度回到地下室,繼續做另外幾件訂單。
砰砰砰!
直到一樓拍門的聲音響起,茜希回過神來,才發現三十分鐘已經過去了。
咕嚕咕嚕,肚子餓得直響。
她把融化的原料推回爐窯裡,伸了伸懶腰,抓抓一頭亂髮回到樓上開門。經過樓梯中段的鏡子時,她又瞄了一下鏡中的自己。
鏡子裡映出來的是一個嬌小的身影,穿著一件寬鬆的長袖襯衫,長度直達她的膝蓋,遮掉所有的身體特徵,上面沾滿了斑斑點點和幾個被燒穿的破洞。一頭剪得極短的頭髮總是被她搔得亂七八糟,乍看之下,會讓人家誤以為這是個小男孩,而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成熟女人。
她又咕噥兩聲,繼續往樓上走。
砰砰砰!電鈴早就壞了,訪客都得拍門。
「來了來了!」她大步跑去,刷的一聲拉開玻璃門。
啊!好香!
茜希閉上眼深深吸了口義大利面的香氣。
「一百七十元,謝謝。」一個極低沉好聽,也極陌生的嗓音響起。
茜希睜開眼睛。
「嗯?」送面小弟換人了?
是說,現在連外送人員都要長得這麼稱頭嗎?茜希小小驚艷了一下。
她並不怎麼注重外貌這種事,所以自己才會這麼不修邊幅,但天生的藝術家眼光,還是讓她樂於欣賞美的物體。
今晚替她送面的這位「小弟」,很符合藝術家的審美眼光。
以他的年齡,當小弟好像有點太老了。以前天天幫她送面的小智大約二十出頭,而這位新來的應該有三十歲,屬於男人正黃金的年齡。
他的外貌也挺黃金的——修剪得宜的髮型,雕像般立體英俊的五官,修長的身材,昂貴的鐵灰色西裝褲和白色高級襯衫,脖子上甚至還纏著一條拉松的領帶,身上只差沒有掛個牌子把那身家當的價錢都標出來。
如果不說的話,茜希會以為他是什麼律師、會計師之類的,而不是個義大利麵店的外送小弟。
嗶剝!地下室傳來一個聲響。
她的注意力立刻拉回去,對人類薄弱的好奇心完全消失。
「好,謝謝!」她一把搶過面,轉身匆匆想跑下去看看是什麼東西發出那個異響。
一隻強壯的手拉住她。
因為太不習慣有人阻撓她的行動,有一刻她甚至沒意會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茜希看著自己被扣住的手腕,腕上是一隻古銅色的手,指甲修剪整齊,那種白領精英、坐慣辦公室的人的手。
她抬起頭,對上「送面小弟」溫和堅定的微笑。
「一百七十元。」還是那樣好聽的低沉噪音。
「啊!錢,錢錢錢。」她趕快摸摸口袋。
嗶剝嗶剝!不知道為什麼,地下室一直有聲音,她越來越擔心。是自己忘了調整電窯的溫度了嗎?
「錢在樓上,忘了帶下來!」她焦急地道。「先欠著,我下次去店裡付清。」
轉頭又要往下衝。
唔!再度被拉住。
茜希極度緩慢的回過頭。這次,怒火已在她眼中跳動。
「一百七十元。」那個男人依然那麼溫和有禮貌,依然那麼堅持。
不只堅持而已,他一手繼續扣住她,另一手從長褲口袋抽出一張紙,抖了一下展開來,開始機械性地念:「四月十七日,一百七十元;十八日,一百七十元。接下來五天都一百七十元,十九日開始十天是一百六,五月週年慶,我們店裡打折,所以是一百元……這幾個月的錢加起來,方小姐,你總共欠我們九千七百元,恐怕你得先把前帳付清。」
那雙滿含著怒氣的眼瞇了一瞇,原仰並不害怕,反而覺得她的反應挺有趣。
大部分欠錢的人被討價,若不是耍賴就是心虛,沒有像她氣焰這麼盛的。
一開始他主動提議要替堂弟的餐館收回呆帳,還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但不久之後他就反悔了。
他哪來時間?
事實上,以他花在追債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可以賺進比討回來的帳更多的錢。
一切都是他該死的投資,而他一開始甚至是不情願的。
但無論如何,他投資了,於是這間義大利餐館就成了他的責任。而,身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原仰很難接受他名下有不賺錢的資產。
他早知道不能信任原野,他堂弟的率性和自己旗下的藝術家有得比。
錢不重要,創作比較重要——最好錢真的不重要!
原仰完全不意外店裡沒有會計,他瞄了一眼亂七八糟的帳冊,馬上就發現了問題所在——「田野義式廚房」不但讓客人賒欠,而且從來沒有人去討過帳。結局就是,他們的生意蒸蒸日上,但他們的營收入不敷出。
「你得把帳收回來,不然這間店的收入無法和成本打平。」他耐心地對堂弟解釋。
「好,你去。」田野義式廚房的主廚兼店東把帳冊往他頭上一丟,就認為問題解決了。
原仰除了很擅長賺錢之外,也很擅長解決問題——除非他休假十天回台,閒著無聊決定自己出面討。
今天是第七天,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筆。認清了自己無聊的行為之後,他決定明天起委託專門的帳務人員來解決這個問題。
不過他得先搞定眼前的小辣椒。
不,應該說,是一個超迷你的小暴君。
被他抓住的這個女人突然往他臉前一貼,他們的鼻尖相距不到五公分。一個混合著體熱、薄汗和香皂的氣息往他的鼻端鑽了進去,他的鼻翼不自覺的翕張,深吸一口她的氣息。
很好聞,他發現。
不是那種香水脂粉調出來的體香,而是一種天然的,經過勞動後的女性氣息。
他甚至花了點時間欣賞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一開始那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和披散下來的劉海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讓他花了點時間才看清亂髮下的雙眼。
然後他就定住了。
那是一雙充滿生命力的迷人眼神,精光四射,熱力充沛,黑白分明,光看這雙強烈的眼神,很難讓人相信它的主人竟然只有這麼嬌小的身體。
此刻,那雙眼睛凝聽取著濃濃的怒氣,射出火刀將他千刀萬酬。
「你有沒有聽到那個嗶嗶剝剝的聲音?」小辣椒暴怒地跳腳。「告訴你,那是我的爐子發出來的聲音。如果你害我的作品全部燒壞的話,當心我殺你全家!」
怒吼完,一個東西塞回他的手中,小暴君往後一跳,咚咚咚咚咚,快速消失在樓梯底下。
「……」原仰看著手上的東西。
他送來的面。
「呵。」有趣的小東西。
他四下看了一眼,門旁邊有一個破舊的櫃塵,於是他把面往櫃檯一放,好好打量一下這間工作室。
「陶璃工坊」,帳簿上是如此登記這間工作室的名稱的。
陶璃,逃離。有意思。
原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將近四十坪的空間其實相當寬敞,裡面幾乎沒有任何家其,讓它看起來更加空蕩。
他猜想這間工作室以前應該曾經是店面,因為它面對外面的那一面全都是玻璃牆,破舊的塑膠地板上有許多痕跡和油漬,是當年桌椅拖拉時留下來的,所以極有可能這裡曾經是老餐館。這也解釋了門口他放面的那個櫃檯,以前應該就是收銀台。
不過現在除了那個櫃檯以外,整間屋子只有左手邊的牆上釘了整面的架子,角落擺了一張辦公桌和椅子,其他部分都是空的。
只有架子的這一側開了燈,困此房子有一半陷在黑暗裡。
他聽著地下室透上來的聲響,慢慢走到那一整面的架子前。
「啊。」他開始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這面架子擺了十來只陶藝和琉璃作品。有三十公分高的陶塑,也有大尺寸的琉璃圓盤,還有一些髮飾類的小飾品。
他對那些商業化的小東西不感興趣,直接捧起一個直徑三十公分的不規則球體。
一陣雞皮疙瘩竄過他的背心——這是原仰每次發掘一位新天分時必有的反應。
這個球體是蛋形的,由陶與琉璃兩種材質接合而成。頓圓的那一端是陶,尖圓的那端是琉璃,陶作是原色,琉璃那端是深淺不一的藍祿,如水一般流轉。
有趣的是,球體兩端各有一隻深深陷進去的手,在中央陶土與琉璃交會的地方相觸。透明的琉璃之手彷彿想將陶土之手拉出水面,又像要被它拖入海底,一起滅頂。
這個作品既奇詭又有趣,讓人背心發棟,卻又感受到其中強烈的衝擊與生命力,原仰突然極度想認識創造出它的主人!
他把蛋形球體放回去,一一瀏覽架上的物品,有許多件作品讓他背心的疙瘩越來越密,而它們竟然就這樣被隨意的放置著,實在是太暴殄天物。
「啊——*#$*#$*#$@——」從地下室傳來一串色彩繽紛的咒罵。
看來樓下的情況不怎麼樂觀!
原仰輕歎一聲,知道今晚不是談話的好時機。
「環山街一百二十號。方茜希,『陶璃工坊』。」他拿出手機,錄下簡易的備忘。
錄完後,再看一眼陰暗的工作室,他滿意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