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清早才六點半,李昌景就坐到秋月宿舍的床上了。
秋月端著搪瓷茶缸正在水房裡刷牙,同宿舍的鐵嘴花臉上糊著眼屎,蓬著頭髮,腰裡揣著臉盆,肩膀上搭塊毛巾衝進來跟秋月說:「你的那位來了,在等你。」「什麼?」秋月楞了一下,「那麼一大早,出什麼事了?」秋月匆匆抹了把臉揣著一套洗漱家什直奔宿舍。
秋月的被窩還沒疊,儲存一夜的熱氣估計都沒消呢,就見昌景一屁股坐上頭看她。「這麼一大早,你跑來幹嗎?」秋月問。從昌景的學校到秋月的研究所,地走得最少1個鐘頭,沒啥急事兒,昌景不會浪漫到清早跑來唱情歌。
「秋月,我們結婚吧!」昌景低著頭自說自話,連抬頭看秋月的勇氣都沒有,就跟背誦了一夜清晨趕考一樣。
「我。。。。。。。我。。。。。。我沒考慮過這事兒啊!你容我想想。不能說結就結呀,什麼都沒準備,這好歹也是個大事。」秋月結結巴巴,「不急,不急。」秋月自己先穩住陣腳。
「急!」昌景猛地站起來一把拉住秋月的衣角,用力拽了拽。「毛主席指示知識分子都要下鄉接受再教育。醫學院已經遷到農村去送醫下鄉了。我們學校馬上也要下去。我昨天接到的消息。這一去,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我看,我們先把證領了吧?!」秋月突然就沒了主張,口中喏喏地說:「我,我,我什麼都沒準備呀,哪能你說結就結呢?」
「你說要準備什麼?你說呀。」
「這,這,這,鍋碗瓢勺總得有吧?倆人的東西至少得有個箱子放吧?不能攤滿地呀!住哪裡?我們連身像樣的衣裳都沒有,結婚總要做一套吧?」
昌景笑了,他把秋月的話當作默許。他胸有成竹地說:「房子我去要,現在學校空房子多,老的老師們都給派到鄉下去了,應該很容易弄到一間。箱子我這就去買,衣服你買你自己的就行,我的能穿。馬上要下鄉,好衣服也穿不著了。不用管我。」
昌景得令般興高采烈地就快步衝了出去,秋月追了幾步,發現昌景不高的背影,竟有幾分難得的雀躍,單薄的身影很有朝氣。
領完證,粉刷了一下小房子,昌景連頭上的白石灰水都來得及洗就帶著學生下鄉了。
秋月環顧眼前這間13平方的小屋,最裡面的拐角處是一張裸露的棕繃雙人床,床旁邊是一個嶄新的人造革箱。沒桌沒凳沒衣櫥,房頂的燈頭空著,沒燈,什麼都沒有,倒顯得這13平方的房子空蕩蕩地敞亮。
打開箱子,裡面有一個6寸大的鋁鍋,一摞紅寶書。
這就是昌景留給秋月的全部家當了。
秋月繞房子轉了一圈,實在想不出呆這裡的理由,想想每天晚上研究所裡的政治學習,拍拍身上的灰,帶上門,走了。
對於秋月來說,結婚與不結婚,沒什麼太大區別。她一樣還是住宿舍,一樣還是跟昌景書信往來,多的,不過是一張紅紙,外加一間從沒去住過的所謂的家。
結婚是件慎重的事情,秋月幾十年以後總結說,一定不要在大清早頭腦尚未清醒的時候接受任何男人的甜言蜜語。這種醍醐灌頂的大徹大悟,沒多年的歷練與折磨,是領會不到的。
秋月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結婚了,是看到到廠門口來要生活費的大叔子。「這個月生活費你找你嫂子要,我在鄉下回不來。」昌景跟在念大學的大弟弟囑咐過後才下的鄉。
秋月不是頭一回見大叔子四兒,剛認識昌景沒多久,四兒就跟昌景來相過嫂子。秋月眼裡的四兒跟昌景截然不同,不像一母兄弟。昌景雪白乾淨,纖細文弱,一看就像個書生,而四兒看著象座黑塔般結實,雖然也是在省城裡讀大學,看著倒更像個農民。
「嫂子,我哥讓我管你要生活費。」
「多少?」秋月心裡一驚,沒聽昌景說起過呀!不過面子上還帶著笑意。
「25。」
秋月翻翻抽屜,把25塊來回數了三遍,遞給了小叔。其實不用數,拿下去3塊,剩下的就是25。
秋月下個月,就靠這3塊過日子了。「晚上我得寫信問問他。結婚啥都沒見著,咋就先出去一個月的工資了?」幸好秋月工作這麼多年,積蓄還有些,這個月完全能對付。
秋月這還沒來得及把信寄出去。丈夫的信先到了。「忘記告訴你了,我不在,麻煩你先把這個月的生活費25給我大弟弟,我回來還你。如果下個月我還回不來,你再替我給一個月,別斷了他生活費。還有,家裡那口箱子,是我借徐老師的錢買的,27塊5,你若有,就先還上,沒有我回來慢慢還,不急。」
秋月從板凳上驚得跳起來,打翻了桌上的大茶缸。還不急!怎麼這樣先斬後奏?早知道自己不提那箱子的事了,這剛一過門,就背一屁股的債。不就一口奶鍋加幾本書嗎?哪值當花27塊五去裝?!
秋月嫁昌景,那真是上了爹的大當了。
當年介紹人問條件的時候,秋月想了想,就說,政治條件要好。我不能跟了他以後整天挨批鬥,這個運動來,那個運動去,我受不了。秋月自己家裡是老紅軍出身,根正苗紅,對出身特別講究,生怕被拖後腿。當然,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思想是單純了些,對拖後腿的含義,最深也就理解到批鬥。以後才知道,這拖後腿和搭配銷售是完全一樣的,不僅僅是一塊肥肉搭一塊瘦肉這一種形式,還有有獎銷售,買一送一,幸運大抽獎等多種不勝枚舉的隱含方式,只是被搭配者沒有意識到罷了。
介紹人拍著胸脯說,這點沒問題!這個我打包票!正宗三代貧民!本人還是黨員,就是家裡兄弟姊妹多了點兒,不過人多熱鬧啊!人多好辦事,你說是吧?「多少?」秋月還算長了心眼,問了一句。「八個。都成人了,沒什麼負擔。」介紹人說。「那我得寫信去問問我父母。你最好把他家的家庭成員表和社會關係表拿來我看看,我也好跟父母交代一下呀!」
介紹人拿著那本手抄本遞給秋月的時候,秋月的頭翁的一下就炸了。密密麻麻的鋼筆小楷從父字起,一直排到「孫」字輩。秋月不得不仔細檢查一下是否該男有婚史混雜其中。經過幾個姐妹一起整整一個小時的嚴格核實,的確未婚,而且比較幸運,大哥的孫子都有了。「嘻嘻,你這一談成就是奶奶輩的人啦!」小姐妹們打趣秋月。
秋月將對方家史直接給在地委醫院當院長的父親寄去,自己就附倆字——可否?
父親的信很快就回了,洋洋灑灑幾張紙,說理清晰,論據充分,意思是,我女不要擔心,此人乃大學教師,工作穩定,今後不會動盪,又是黨員,說明政治過硬。教書正人先正己,一個大學老師,品行不會壞到哪裡去。這是最主要的。至於家裡親戚兄弟,誰也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個個都帶三分親。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兄弟姐妹都不顧,那也不是什麼可以托付之人,很難想像對你真心實意。我看這個人行。
秋月帶著對父親的信任,從此踏上漫漫不歸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