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害死人也愛死人的人情社會

    靜波媽碎碎念:「靜波啊!你懷孕了,家裡離不開人照顧,我在想,要不要讓你公婆搬過去住。」靜波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要!我天天都不在家的。」靜波媽不放心:「早飯要吃吧?晚飯也要回家吃。不要天天湊合,要對得起孩子。」
    馮瑩也勸:「靜波,這點你要聽小姨的。有孩子的時候你才發現家有一老真是一寶。很多零碎的事,沒人拾掇真不行。」孫哲拍板:「就這麼定了,我回去跟我媽說。」
    靜波說家裡地方不夠住,靜波媽就開始想當年:「擠一擠。忍耐是有孩子的人的必經之路。你小時候,我和你爸忙,把你放在寧波你奶奶家,你奶奶把飯碗放地上,雞吃一口,你吃一口。你沒得雞瘟,真是老天疼你……」
    靜波沒聽完就噁心得衝到衛生間開始吐了。靜波爸跟著進去,一邊給女兒端漱口水,一邊苦口婆心:「孩子啊,你已經長大了,你要明白,你的意志不可能主宰全部,單位不行,社會不行,家裡也不行。逞強,你就累;服軟,你就輕鬆。這個時候,不是逞強的時候,你現在,操不了那麼多心了。要學會放下。」
    孫哲在外面插話:「就是,都吐成這樣了,她還跟單位領導說……」靜波跳出來一把拉住孫哲的袖子:「好!就這麼定了!」
    週六一大早,靜波睡得正香,被外屋的一片嘈雜聲吵醒。
    客廳的電視機大聲地播著狗血電視劇,吵成一片。孫哲媽在家快樂地充滿朝氣地顛來顛去。她努力讓自己適應這個小家。第一步就是把自己和孫哲爸那兩條毛糙得像絲瓜瓤一樣的洗臉毛巾洗澡毛巾掛在浴室的暖氣片上,與靜波一塵不染、整齊碼放在壁架上的YSL浴巾相映成趣。
    孫哲媽又掏出兩把劈了毛的牙刷,插進靜波和孫哲的情侶杯裡。孫哲看一眼都知道靜波得不高興,悄聲建議:「媽,再去買個杯子。一人一個比較衛生。」孫哲爸在外面聽見了,說:「不用買,我現給你剪兩個。」說完就抄起裝滿水的塑料瓶,把裡頭的水倒進燒水壺,找出剪刀,把一次性的塑料瓶剪去半截,還剪個豁口。瞬時倆塑料瓶就站在高雅的衛生間裡,然後插上倆劈毛的牙刷,和中華牙膏。老兩口對著自己的發明創造,那叫一個滿意!孫哲爸自得地說:「哎!早說了,不需要浪費那個錢嘛!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孫哲父母說話聲音大,就算壓低聲音,還比著吵架的陣勢說家常話。
    孫哲媽把放在淋浴房托架上的透明皂拿來,順手搓剛才靜波吐上面的毛巾,看看沒什麼地方放肥皂,就相中了靜波的熏香爐,她很滿意地把透明皂放在熏香爐上,轉身去陽台曬毛巾。
    靜波又嗷著要吐,她衝到廁所,被眼前這幅景象驚呆鳥……孫哲媽看她起床,不無關心地說:「靜波啊!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小哲說你天快亮才睡的。這樣不行啊,這樣對寶寶不好。」
    靜波有氣無力:「我被你們吵得睡不著。你們動靜輕一點兒。」
    孫哲爸用軍隊司號的聲音回答:「我們都捏著嗓子說話呢!」搞得孫哲和靜波哭笑不得。
    週末沒有休息好,週一靜波下班回家已經精疲力竭了,走進客廳,眼前一片炫目。
    桌上的花瓶給放地板上了,桌子上放著一個一個小塑料袋裝的蔬菜和肉,還多了個很難看的塑料托盤,裡面放著公公婆婆的各色降壓藥、心臟病藥、維生素片;沙發上堆著花布被子;茶几上放著茶葉罐兒、樂扣杯,還有一個茶漬斑斑的杯子,一個擇菜盆兒;飄窗上,放著老頭老太的行李包,敞著口,還有一件背心兒和一把剪刀。
    孫哲媽見靜波進門,手裡拿著剪刀過來迎接:「回來了啊?我這正拾掇呢!家裡要好多抹布的,你這日子過得光好看不實用,我把你爸的背心給剪了擦廚房的地。」
    靜波突然發現窗台上藍色的貓咪窩不見了:「哎!我貓咪的窩呢?」孫哲媽:「我把貓咪送給我們家鄰居大爺了。懷孕的人,不能養貓,容易把弓形蟲病傳給孩子。」靜波憤怒了:「不行!把貓給我抱回來!」孫哲爸拿出軍人的做派大手一揮:「不行!你這時候怎麼能養貓呢?滿屋子飄的都是毛!你那貓,還哪兒都上,今天還蹦灶台上叼魚!不能養!我已經送出去了!」
    靜波冷冷地看著孫哲爸:「這貓要是不回來,我也不會回來,什麼時候貓回來了,你讓孫哲打電話給我。」說完拎起包,掉頭又出門了,把門摔得山響。
    靜波在辦公室伏案加班,人已經困頓得不行了,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吃路邊的地溝油炒飯,馮瑩打來電話,問她反應大不大,還告訴她前三個月要小心。一丫要生了,她想去給她買點小毛毛的衣服,順便給靜波也買點兒。又問她想不想出去散心。靜波無奈地說:「我加班。」馮瑩差點兒沒驚掉下巴:「不會吧?懷孕你還加班?」
    靜波有些不好意思:「我跟孫哲爸媽翻臉了。」馮瑩大笑:「第一天?第一天就翻臉?你耐性也太差了吧?我心說你能撐一個月。」靜波憂傷加氣惱地說:「他們背著我把貓送人了!」
    孫哲下班一進門,就用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跟爹媽說:「我跟你們說了吧?不行。貓是她命根子。她從大學養到現在了,你把我送走了都得給她把貓留下。你把貓送走了,她能咬死我。」
    孫哲爸哭笑不得:「你這在家,一男人家的,什麼地位啊?」孫哲媽的話橫著就出來了:「這哪能由著她呀!孩子金貴還是貓金貴?萬一孩子有什麼她擔得起嗎?」
    孫哲:「媽,您到我這兒來是幫忙來的。您要意識到這一點。這個家,是靜波的。您哪能上人家家把主人給得罪了呢?」
    孫哲爸啪一巴掌扇在孫哲頭上:「這房子,首付咱們家還出了一大半呢!什麼時候她成主人了!再說了,我們講的是個理字!是科學!我要是害她,你說我也就算了。我這是愛護她心疼我孫子!你別天天沒原則地護你老婆!這事兒,沒商量!」
    孫哲堅持老婆最大:「爸媽,你們要是這樣,我不能留你們在我這兒了。咱家四項基本原則第一條就給違反了。靜波永遠是對的,我無條件服從。靜波在懷孕著,她心情不好對孩子更不好。現在,就得順著她。」
    孫哲爸怒了,把手裡拿的噴水壺塞到孫哲手上:「把貓還給她!我們回家!」孫哲想了想,到沙發上開始疊被子,往行李箱裡塞。孫哲爸氣得手直抖,沒地方撒氣,只能對著孫哲媽說:「你看看,你看看,養兒子有什麼用啊!心裡除了老婆,哪有我們父母啊!我們這還是來給他幫忙的呢!」
    孫哲淡定地說:「我不用你們幫了。感謝你們。貓送誰家了?我去接回來。」說著已經提著行李箱站在他媽面前了。
    孫哲爸指著兒子:「好!好!我們斷絕關係!」說完就背著手往門外走。孫哲媽一把擋他面前:「斷什麼關係?怎麼斷關係?我不斷。我還想看孫子呢!哪兒都不許去,你,去把貓接回來!」
    孫哲爸恨老伴糊塗:「你這要是一讓步,以後咱們就是寄人籬下了!給人家帶著孩子還不落好!就不能讓步!」
    孫哲媽:「為了我兒子我孫子,我願意寄人籬下。小哲,你去接靜波回家,你替我給她道個歉,我們好心辦了壞事。你爸去接貓。我做飯。但說好,貓在家,她不能抱,這真是為她著想。」
    孫哲得令喜笑顏開:「哎!謝謝媽!」說完套上衣服就接老婆去了。
    靜波一進門,貓咪喵地就躥過來在她腳邊環繞。靜波高興得呀,蹲下要抱,看到孫哲直搖手指,說好了,不准抱。靜波只能摸了摸陳咪咪。
    孫哲媽解著圍裙喊:「洗手!吃飯!」孫哲爸還在沙發上生悶氣:「不吃!」「沒叫你。你愛餓就餓著。」
    ……
    夜裡。客廳里拉開的沙發上,蜷縮著孫哲的父母。孫哲爸嘀咕著:「我想回家。我又不是沒地方去,在這兒受氣。」孫哲媽戴著老花鏡對著昏暗的燈光看藥瓶:「明天你去買一盞大瓦的燈,這哪看得見啊!」
    「我明天回家!」
    「沒人給你做飯吃。」
    「我!我出去買著吃!」
    「沒人按頓給你餵藥,血壓高崩死你。」
    「死就死!」
    「那不行!我還沒同意呢!」
    「我尋死還得你同意?」
    「你是我的人,你死不死的,可不得向我匯報嗎?以前就說好的,在家裡我是領導,你都退休了你還耍什麼大牌呀!」
    「自己有家不待,跑人家家來擠沙發。這房子還有我的股份,過來幹活第一天就讓你兒子往外轟。我沒臉!」
    孫哲媽像勸孩子一樣勸老伴:「為了孩子,咱不要臉了。孩子需要咱,咱就在這兒待著;孩子不需要咱,咱就走人。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凌駕於孩子之上。過來,就是幫忙的,就當自己是不要錢的保姆,一切聽孩子的。」
    孫哲爸不明白:「你咋修煉的?覺悟這麼高?」
    孫哲媽神氣得很:「開玩笑!都四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了,搞了一輩子政工工作,這點兒覺悟還沒有嗎?以前,我們服務於社會,現在,我們服務於家庭。我們就是螺絲釘,哪兒需要我們,我們就往哪裡戳。」
    孫哲爸哼一聲:「看出來了,都戳沙發裡了。」
    孫哲媽拿著藥瓶出神:「靜波這孩子啊,糙,像小子不像丫頭。人呢,真不是個壞人,就是到哪兒都風風火火的,這倆孩子吧,都沒單獨過過日子,說來也快三十的人了,既不生火也不做飯,今天蹭娘家,明天蹭婆家。以前沒孩子,怎麼糊弄都是一天,可現在不行了啊,這肚子裡裝了個小的,大的沒譜,小的不能沒照顧啊!咱,就當,替社會看護個小苗苗?」
    孫哲爸也感慨:「現在的小孩,可不都這樣嗎,過日子跟過家家似的。他倆,已經算好的了。我戰友的小孩,剛喝完喜酒沒三個月,這都離婚了。人家能安定下來生孩子,已經算我們孫家燒高香了。」
    「啊?離了?為什麼呀?」孫哲媽倒不覺得三個月意外,就是想八卦一下為什麼。孫哲爸說:「誰洗衣服誰洗碗,都是雞毛蒜皮,我都聽不下去。」孫哲媽忽然想到了重點:「我們剛送的禮錢,打水漂了啊?」孫哲爸笑了:「不錯了!離婚沒辦酒席再收你一次。」孫哲媽恍然大悟:「噢!要是這樣結了離,離了結,還是一門致富的營生了!」孫哲爸想了想也解氣了:「要是這樣比,靜波,還真算是個好孩子呢!孫哲前一段時間不上班,她也沒什麼意見。」
    孫哲媽又站到自己兒子一邊:「嗨!她就不該有意見!人家報紙上說一著名導演在家待業七年,老婆一點意見都沒有,後來人家不拿奧斯卡大獎了嗎?人哪,不要目光短淺!」
    孫哲爸有些嘲笑孫哲媽:「你覺得,你兒子以後能拿什麼獎?」孫哲媽想了一下,突然就不好意思了:「他呀,除了愛老婆獎,他還真不像能拿啥獎的。」
    第二天上班,靜波捂著肚子趴桌子上迷糊,進來個小姑娘把文件放靜波桌子上說:「老闆說這個你看一下,沒什麼問題就發過去了。」靜波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放那兒吧!」小姑娘卻一點眼色沒有地不依不饒:「老闆說馬上就要發的。」靜波有氣無力地打開文件夾,腦海裡出現各種幻象,頭頂上吊下一根繩子把自己的眼皮給拉開,有一把錐子撐在眼皮中間,實在是困得不行了,尼瑪懷孕怎麼跟白蛇要冬眠一樣啊?
    小姑娘站在桌邊不走,嘴巴還一張一合地催靜波。靜波手在抽屜裡摸摸,摸出個冰袋,敷在眼皮上,忍不住絲地倒吸涼氣,立刻驚醒了。
    門口,范公主敲敲門:「怎麼還犯冬困呢?懷孕的人真傷不起啊!孕期反應太重,我得回去睡一會兒了。有事你替我照看一下啊!」靜波無力地衝她揮揮手。范公主翩然出門了。
    靜波對小姑娘說:「給我倒杯濃咖啡。」小姑娘這會子回神了:「懷孕了不能喝咖啡吧?不健康。」
    靜波堅定地說:「我首先得活著,才能談健康。」
    夜深人靜。靜波像只夜老鼠一樣在屋裡東遛西逛,又是找資料,又是蹙著眉上網查詢。孫哲還在電腦前奮力敲字,回頭看看精神抖擻眸子放光像吸了鴉片一樣的靜波:「你還不趕緊睡,到白天就犯困。」
    靜波有點神不守舍了:「我早上好像給一張不該發出去的報告簽字了。」
    孫哲不無擔憂地說:「懷孕期間不宜做任何重要決定。」
    靜波又想起一茬事兒:「我得寫張條,白天不記事。明天要記得把萬利拖欠我們的廣告費要回來。」
    孫哲感慨:「一到夜裡你就跟貓頭鷹似的眼珠子滴溜亂轉。這應該是你養胎的時候。」
    靜波轉頭問:「哎,你說,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孫哲一點磕巴都沒打就蹦出「兒子」二字。靜波不爽了:「我沒想到你也重男輕女。不應該啊,你這城裡的孩子。」
    孫哲說:「跟重男輕女沒關係,養女兒責任太重。長得好看要擔心,長得難看要擔心;早戀要擔心,晚戀你更要擔心;嫁的男人條件好,你要擔心,嫁的男人條件差你還要擔心。養女兒就是擔心一輩子,不如男孩來得痛快。結婚以後剩下的擔心就丟給他老婆了。」
    靜波「切」一聲:「養孩子,哪有不擔心的呀!擔心到從娘剛知道有TA起,就吐了——你為什麼不睡?」
    「跟人家一起接了個活兒。幫人代寫論文。」
    「啊?這麼沒品?」
    「暴利啊!一篇四萬,一人兩萬,半個月時間——如果不跟老婆聊天的話。」
    靜波問:「你前兩天不是幫人做蘋果小遊戲嗎?」
    「廣撒網,多捕魚。那個不賺錢。天天給蘋果寫遊戲的人多了,有幾個變成憤怒的小鳥啊!對了,毛驢問你願意幫他的雜誌做插畫嗎,一幅四百。」
    靜波搖頭:「你在廣度上奮進,我在深度上挖潛。這種小錢花死都不夠我一次診費的。我看我能不能設計個貝聿銘那難看的金字塔在盧浮宮上,我就一輩子能混吃喝了。」說完到書架上抱了一本普利策設計大獎的書開始研讀。
    終於熬到週六,靜波坐在床上邊喝酸奶邊看書,陳咪咪趴在沙發上假寐,很是愜意。孫哲媽一早出去買菜,拎著菜籃子進門時,看見貓在沙發上,隨手拎了鞋拔子光腳丫就奔過去打:「你個死貓!又上沙發,你自己的窩子呢!你這到處掉毛的!滾過去!」
    貓嚇得四處亂竄,直溜溜地就躥進靜波屋裡,踏著靜波的肚子上了旁邊的書桌電腦,又跳下去鑽床底下了。靜波嚇得「哎呀」一聲,就見孫哲媽拎著鞋拔子進來了,四處搜尋著:「躲哪兒了?躲哪兒了?」
    靜波不高興了:「媽,您這是幹什麼?把貓嚇成這樣,它剛才踩著我肚子過去的!」孫哲媽大驚:「這貓真是要死了!天天吃那麼肥,還踩你肚子,別把我家毛毛給踩壞了!」她趴地上找了一會兒,看見貓在床底下,就大聲喊:「出來!出來!」又用鞋拔子敲地,「再不出來我拿長竹竿來捅你!」
    靜波忍不了了:「媽!您能不能不要這麼惡毒地對待陳咪咪啊!陳咪咪見到您,都嚇得魂飛魄散。您要當它是親人,是我們家一員!」
    孫哲媽氣呼呼地說:「我不跟畜生當親戚。我怎麼稱呼它?大姐?外甥女兒?小孫女兒?它什麼輩分啊!」靜波:「她是我女兒,您當孫女兒待吧!您以後會拿鞋拔子追我們家孩子打嗎?」
    孫哲媽:「嗯……」那個「嗯」字曲裡八拐的變調像歌曲《忐忑》一樣,「還你女兒呢!我伺候一家老小,地位都不如一隻貓!」
    靜波笑了,孫哲媽也氣樂了:「你以後,可別叫貓上你床了。哪有規矩啊!關鍵是髒。」
    靜波:「我從小帶大的,不髒,以前都是我吃一口她吃一口。我吃蝦肉,她吃蝦頭。」
    孫哲媽:「現在呢?」
    靜波:「現在是我吃蝦頭,她吃蝦肉。」
    孫哲媽睜大雙眼:「我那老貴的基圍蝦,你天天一吃就偷偷摸摸進房,搞了半天都進它肚子了啊!」氣兒剛消一半的她又開始敲地板,「你給我出來!你個小饞貓!你還跟我孫子搶食兒!我不弄死你我!」看靜波一眼,再罵,「我等你媽上班以後再收拾你!你現在貓仗人勢吧你!」
    靜波咯咯地笑,正笑著,手機響了。靜波帶著笑音接電話,表情陡然緊張:「出什麼事了?……張嘉平?不可能!沒天理了!這到底是怎樣的世界啊!姐!你在哪兒,我去找……」「找」字還沒說完,又嗷嗷地往衛生間衝去吐了。
    孫哲拎著東西進臥室,看見靜波在吐,趕緊衝過去又拍又抱又遞水。靜波手裡還拿著電話沒掛,嘴裡就嚷:「張嘉平外面有人了!被姐抓個正著!」孫哲一驚!靜波衝著電話說:「姐,你等著,我去找你!」穿著拖鞋就往外跑。孫哲迅速跟上要送她去。靜波不同意,說姐姐現在肯定不想見外人。孫哲考慮得很周到:「我送到地方找個角落蹲著不跟著你們。等下再送你們回去。」
    孫哲剛把車停下,靜波推開車門就下。孫哲在後面勸:「冷靜點兒,馮瑩是當事人冷靜不下來,你得冷靜。」靜波擺擺手,急急地走了。
    靜波和馮瑩約在了一個咖啡館裡。一坐下靜波就歎氣:「唉,什麼Surprise(驚喜),生活哪裡需要這麼多surprise?你還留學的呢,英文都沒學好,驚喜是這個詞,驚駭也是這個詞。沒喜上把自己給嚇著了。沒事啊,別搞什麼surprise,生活就需要organize(規劃)。一點意外都不要出,一點反常規都不要碰。夫妻之間,一定要不越雷池一步。」說完,遞給馮瑩一張紙巾,「擦擦,別哭了,我吐的都沒你哭的多,這一堆紙的。」
    馮瑩眼睛都哭腫了:「我真的沒想到。我去的時候,還特地紮了把花送他。」
    靜波:「看,Surprise自己了吧?衝動是魔鬼。凡是自己腦子熱乎的時候,不要做決定。這是我在商場學的經驗。」
    馮瑩:「我一分鐘都等不下去。我要離婚。」
    靜波:「你得吃點兒東西,這兩天,一下樵悴成這樣!連肥都不用減了。抽脂都沒你現在速度快。點個豬扒飯?」
    馮瑩搖頭:「吃不下。」靜波勸:「吃不下也得吃,論持久戰。你也不想想,你這身子骨,照這種速度自殘下去,能撐幾天啊?你怎麼說也中年了,身體最重要,萬一垮了,想想偶得,還有家產,就都歸賊了。」
    馮瑩剛平靜一會兒,一想到兒子偶得,又難過得流淚。靜波接著勸:「哭什麼呀!你哭,能改變事實嗎?你要迎面出擊。但,首先,你得吃東西,你要一想到養身體是為了退敵,就充滿鬥志!你等著,我給張嘉平打個電話。」馮瑩馬上緊張地阻止:「不要!」
    靜波:「我問問他怎麼打算的。他要是悔過心重,咱們念他初犯,給他個戴罪立功改過自新的機會。畢竟,他是偶得親爹,他對偶得沒話說。你別剝奪了偶得的幸福。你給偶得一票選舉權,民主從家庭生活開始。」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馮瑩問。
    「啊?你不要問我這麼殘酷的問題嘛!我這肚子裡剛有……」
    馮瑩歎口氣,無比憂傷地說:「誰的肚子裡不都有過嗎?誰在肚子裡裝著的時候會想到未來孩子單親呢?」
    像是勸馮瑩時把話都說盡了,從咖啡館出來,靜波頹然地坐在車裡,眼神迷離地沉默著。孫哲用眼角看看她,鼓勵地摸摸她的手。靜波沉吟片刻:「孫哲啊,我拿人生最好的歲月付你,你要是負了我,天地不容啊!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啊?」靜波鼻子一酸,竟然掉下淚來。孫哲安慰地拍拍她:「人家的事兒,別當成自己的預演。」靜波看看自己尚未凸起的小肚子:「馮瑩說,誰在肚子裡裝著孩子的時候會想到未來孩子單親呢。」
    孫哲想了一下說:「我在這裡起誓,我拿孩子的命起誓:這一輩子,在我們這個家,只有你負我,不能我負你,如果負你,天打雷劈!」靜波嚇壞了,捂著他的嘴:「你還是負吧!哪怕就是跟人家走了,總還是孩子爹。好好活著吧!」
    夜裡,靜波正睡著,突然翻身起床喊了一聲:「糟了!」就奔著去了廁所。孫哲蒙曨中打開檯燈,口齒不清地囑咐:「慢點兒,別摔著。」沙發上的靜波媽跟著也起來了。只聽靜波在廁所裡大喊:「孫哲!見紅了!」
    孫哲一個激靈就醒了:「蹲著別動!我來了!」衝到衛生間門口,看見靜波內褲上一塊紅,著急地問:「怎麼會這樣?今天你吃什麼了?」
    靜波哭了:「你幹什麼了?」孫哲傻了:「跟我?跟我有什麼關係?」靜波恨恨地說:「你肯定已經背叛我了!你下午剛拿我們孩子的命起誓!」孫哲汗都下來了:「我沒有!我沒有!!我發誓!!!」
    孫哲媽披著小褂站在臥室門口喊:「別發來發去的了,今天被貓踩了一下,別踩著了!趕緊去醫院吧!」
    靜波夾著腿連氣都不敢出,被孫哲攙扶著碎步走進和睦家急診室。醫生讓她脫褲子看看,看後說:「這不要緊的。不少人都有這種現象,有些人懷到七個月還流血呢!肚子不疼吧?肚子不疼就回家觀察一下。我給你打一針保胎。」靜波突然就覺得肚子疼了,抱著肚子蹲在地上。
    孫哲慌了:「醫生,這個馬虎不得,她肚子疼。我們這個孩子得來不容易,麻煩您上心。」醫生一看靜波疼得蹲地上了,趕緊讓她躺檢查台上再看一下。靜波上了檢查台,醫生邊檢查邊問:「疼得厲害嗎?頭胎嗎?」靜波臉色都白了,只顧著點頭。
    醫生也覺得有點棘手:「哎呀,我先給你打一針,但我們B超要過四個小時才來。怎麼辦呢?」
    孫哲非常果決地說:「醫生,我們住這裡等。我辦住院手續。」
    當靜波住進很豪華的病房裡,四處環顧的時候,忍不住咂舌:「天哪!這一晚上得多少錢啊?老闆會不會把我給殺了?」孫哲坐床邊上安慰她:「你不要想這個問題。多少錢都住,老闆不報我報。」
    靜波歎口氣:「早知道還有這種意外,我還不如在公立醫院生算了。」
    孫哲問:「肚子還疼嗎?」靜波感覺了一下:「還有點,一陣一陣的。」孫哲馬上叫來護士。護士一聽「一陣一陣的」,便說:「情況不好了,宮縮了,你堅持到天亮,早飯後立刻去做B超。」
    靜波憂慮極了,難過地對著肚子說話:「寶寶啊寶寶,你要麼不要來敲爸爸媽媽的門,既然來了,就要變成常住人口,怎麼能逛一圈就走呢?」
    孫哲也摸著靜波的肚子:「他不會的。他肯定會好,不過是嚇我們一下讓我們重視他。」
    早飯時,靜波非常安靜地吃了一整份,吃到最後眼眶紅紅。孫哲摸摸她的頭:「今天表現真不錯,吃這麼多都不吐,乖媽媽。」靜波眼淚都要掉下來:「我沒有早孕反應了,孩子不長了。」
    護士和醫生推著手推車來到病房。護士問:「你是新媽媽對吧?我們去B超了。醫生催得很急,你這個比較緊急。」
    靜波躺在B超床上,醫生拿出一根小棒棒,告訴她要做的是陰超。靜波立刻摀住下身:「不行,我懷孕了,你別給我弄掉下來。」醫生冷著臉說:「你要是掉下來,肯定不是我弄的。這麼小的胚胎,有就有,沒就沒,不可惜的。大部分都是基因染色體問題自然淘汰的。張腿!」靜波乖乖聽令。醫生對著屏幕看了半天:「喲,你這個,怕是不好了。沒心跳的,都十周了吧?算了,你是等它自己流掉還是讓我們幫你清宮?」
    靜波突然就眼淚暴發,哭得號啕:「我的寶寶,我的寶寶……」孫哲在門口站著,聽到靜波的哭聲不管不顧闖進來。靜波看到他,哭得更傷心了:「寶寶沒有了!沒有心跳了!」孫哲眼眶一下就紅了,傻愣住。靜波伸手要抱孫哲,孫哲都沒反應。
    醫生這時盯著屏幕喊:「哎!等一下!有了有了!有心跳了!很弱!快看!」孫哲速探頭去看屏幕,看見一閃一閃的小亮光。靜波頓時破泣為笑,和孫哲緊緊地手拉手,相擁這瞬間的幸福。
    靜波以前對賤爹賤媽有鄙視的平方,跟八輩子沒見過孩子似的「寶長寶短」,一會兒怕凍一會兒怕餓,現在這些招人煩的孩子都是這些招人煩的家長帶出來的,一點規矩也沒有,靜波早就立意要麼不做媽,要做就做辣媽,跟外國媽一樣,生下來就丟儲藏室裡一個人睡,出門不抱自己走,要買什麼就倆字:「沒有」。可經過這一輪失而復得,靜波的思想驟然一百八十度轉彎。
    「我以後也要追著喂寶寶,我以後一聽寶寶哭就也去抱,我也要帶著寶寶睡覺,一直睡到寶寶不願意為止。我才不要西方式教育,我就東方式寵愛,能多寵就多寵,因為能有這種榮耀,是很難得的。差一點,我就失去這個機會了。」
    孫哲憐愛地摸摸靜波的臉:「才發的誓,跟人家按摩院的姑娘打賭說自己要做辣媽,現在又和全國廣大婦女一致了。」靜波一笑:「從眾是美德。」得,又一個慣得沒邊兒的小太陽將要橫空出世。
    婦科醫生在頻繁見靜波一陣子以後終於摘下了緊箍咒:「孩子很好啊,你擺脫常來看我的階段啦!達福斯通可以停了,下一次見你要四周以後了。」
    婆婆喜笑顏開,崩潰的是靜波:「天哪!四周!這是多麼漫長的等待啊!我心裡怎麼聽著這麼沒底呢?」
    醫生笑了:「你比很多高齡產婦都要好了。比方說唐氏綜合征,這種染色體變異的病,在年輕媽媽身上發生的概率是幾千分之一,而如果孕婦年齡在四十歲以上的時候,就高達四十分之一了。三十五歲以上的產婦就要求羊水穿刺了。十六周的時候要來驗血查基因啊!」
    靜波誠惶誠恐地拉著孫哲媽的手往外走。孫哲媽:「矯情!我們那時候懷孩子,啥都不查,生出的孩子哪個不好了?你別給她嚇唬住了。該吃吃,該喝喝。」靜波:「媽!這不是矯情,這是科學!萬一有什麼,好提前做預防措施。」
    孫哲媽:「什麼叫預防措施?不要了?要照你們這麼說,我看貝多芬這樣的孩子大概在娘胎裡就給打掉了,不合乎標準件要求啊!我聽說他是個聾子呢!」
    靜波問:「要是貝多芬也就算了,要是天生耳聾,還不是貝多芬呢?」
    孫哲媽坦然而堅定地說:「上天給什麼,我們收什麼。哪那麼多好事兒?占尖兒的都去,吃虧的都躲?我覺得這種檢查,意義不大。你只要認賬,是自己孩子,就沒有不好的。」靜波聽完,突然一改往日的距離感,感動得抱了一下婆婆:「媽,謝謝您。」孫哲媽一下就尷尬和羞澀了。孫哲媽:「謝啥謝啥?都一家人的。」
    靜波說:「媽,我曾經和孫哲討論過,如果孩子有缺陷,我們要還是不要。他說,孩子是禮物,禮物沒得挑,怎樣都好。沒想到媽您也是這麼覺得的。」
    孫哲媽有點不好意思:「這吧,咱說歸說,最終是要聽醫生的。科學,相信科學。」靜波無奈又好奇地問:「媽,您是雙子座的吧?怎麼牆頭草兩面倒啊!剛說了檢查意義不大,又說都聽醫生的。您讓我以後怎麼誇您啊?」
    靜波和婆婆之間交往並不深,屬於三碗湯的距離。意思是一個月去次把,平日裡互不叨擾,見面不是逢年就是過節,帶上禮品就夠了,她很滿意這種現代婆媳關係,幾近西化。等她懷孕以後她才理解為什麼這麼多家庭三代同堂,有個能幹的婆婆,自帶工資,嘴不嘮叨覺悟高,對媳婦來說是多麼地珍貴啊,賽過價值連城的翡翠。靜波有時候開玩笑就喊婆婆「老坑玉」。靜波每天早上醒來就享用婆婆搾好的果汁和熬好的五穀雜糧粥,配著精緻的小菜,晚上回來是熱湯熱飯,今天婆婆遞個熱水袋,明天婆婆鉤雙防摔襪,靜波想自己大約前世修行得很好才攤上這樣體貼的老太,以至於頭腦經常發熱的靜波,前兩年還做孫哲的思想工作說「過幾年婆婆公公年紀大了就送養老院,咱勤去探望」,到現在孩子還沒落地,靜波就心軟了,在婆婆自己說等他們老了主動搬到養老院的時候,靜波脫口而出:「您這是打我臉。您能幹能動的時候在我這兒幫忙,等您老了把您推出去?我以後會不會下地獄下油鍋啊?您呀,老了,哪兒都不許去,就跟我們一起住,我伺候您!」還好腦子也沒那麼不清醒,又補一句,「我要是上班忙,就請個保姆,讓阿姨照顧您的生活,我負責照顧您的情感。」把孫哲媽給樂得呀……幹活更帶勁了,好像在付未來養老保險一樣心甘情願。
    靜波有時候想,中國社會,這人情吧,害死人的也是它,弄一堆貪官污吏;但愛死人的,也是它,弄得彼此之間魚水相依誰也離不開誰。

《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