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
我的主任說,人活著要有兩個主義——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如果沒了這兩個主義,人生會變得暗無天日,活得如行屍走肉。
以前我們對這兩個主義的調侃式總結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尋找光明。
我們經常討論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我在幼年時期被教育成人之初性本善,等步人社會以後才發現這原來是美好的期許。
你如果在公車上被偷掉所有的卡,包括乘車卡,孤立無援而沒有人幫你指證小偷的時候,你不會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你過馬路的時候明明是綠燈,從你身邊軋著雨天的水花急速閃過的汽車讓你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你在網上購物,一面害怕自己的錢被騙,一面擔心收到的貨不對版的張皇讓你懷疑人之初性本善。
你在收款的時候靠著各種儀器包括手指觸覺檢測鈔票的真偽的時候,你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你面對病人挑剔的問題和防備你的眼神的時候,你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拆遷房屋的時候,你與拆遷機構討價還價,說不定要拉橫幅、要斷水斷電的時候,雙方都不相信對方性本善。
你生活在社會上的每一天、每一時辰、每一秒,沒有安全感,沒有信賴感,報紙上漫天的負面報道,讓你覺得人哪裡有善念。
也許偶爾有善飄過,只有你在廟宇裡,在神明面前,你才寄希望有善出現。
可生命就是那樣的奇妙,在某一刻中發生了水波的折射,就那麼一個小小的轉折點,改變了你的人生觀。
上次電視台非要歌頌式採訪的表現,讓我對CCTV或者所有的TV都抱觀賞心態。就好像你去欣賞一幅風景畫,欣賞一個盆栽植物,它與你的現實生活是不相干的。有人精闢總結過新聞聯播:前十分鐘國家領導人很忙,中間十分鐘全國人民很幸福,後十分鐘世界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翻遍報紙,能讓我不頭疼、博我一笑的,只能是娛樂版面。
直到萍萍的爸爸說「是不是南南?我在電視上看過她」的時候,哦,我才知道,我總在用我的眼睛去尋找黑暗,而忽略了我—直活在光明之下我們過分誇大了現實的弱點,卻將優點無意中淡化。
我們忘記了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
所以,我們不愉快。
另一個改變我的水波折射的人,居然是孤美人。
她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崗位,完全像正常人一樣工作。這個給我們的驚駭是不小的。因為在以往的歲月裡,我們最常聽到的抱怨就是:「我實在是討厭上班。我一看到黑壓壓的人頭就煩。」她第一天回來上班,
距離她開刀只有一個月。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真以為她想錢想瘋了。
那天我看到溫婉如玉、笑靨如花的孤美人,真是感覺上天徹頭徹尾給她換了個包裝。以前的藍色冷包裝改成現在綻放的粉紅色,連穿的衣服,都透著溫暖。雖然罩著白大褂,可領間漾出一抹驚艷的紅來。那是她手術的疤痕。
我由衷地誇讚她:「孤美人啊,你現在怎麼看起來反而比過去氣色好了。整個人精神煥發。」
孤美人笑著一邊洗手,一邊說:「因為我重新活過了啊!你們誰都沒有我這樣的運氣,一輩子有兩個人生。沒有在死亡線上掙扎過的人,是永遠不會理解重生的暢快的。」
她擦乾淨手,將手放在嘴邊呵著熱氣變暖,然後用手輕輕按病患的傷口:「疼嗎?有點疼吧?不過,這個疼是好的疼哦!跟你以前的那種生病的疼是不一樣的,對吧?」病患很高興地說:「對的!這個是硬傷,我知道很快會好的。以前那個頭疼誰受得了?」
孤美人用棉簽粘著水,一點一點軟化紗布,軟一些,揭一點,異常溫柔。她說:「你耐心點哦!我慢慢揭,因為我揭快的話,我怕你結疤的傷口血飆出來。我以前幹過這樣的蠢事的。呵呵。」
病人非常感激地說:「嗯,醫生做的都是經驗的科學。以前出過的差錯為後面的病患糾正。」
孤美人笑了,非常甜美。她笑起來真好看:「我們要盡量少犯錯,因為這是血的代價。」她輕巧地最後揭下那塊帶著血絲的紗布,滿意地欣賞病患的腦袋說:「真棒,水腫很快就會消的!你很幸運的,只是二期而已。我甲狀腺癌三期,都恢復得很好。你要有信心哦!」
病患驚得目瞪口呆:「啊!醫生!一點都看不出哦!你看起來又健康又漂亮!我都不相信你是專家!我剛才還在想,哪裡有這麼年輕的專家門診,醫院又是騙錢的一!」
孤美人哈哈大笑:「謝謝你的恭維!我太高興了!我小孩都要上中學了!我天生長相年輕怎麼辦呢!不過我很快就會老的。以前他們說我年輕是因為沒有表情。現在我表情比較多,很快就有皺紋了,很快就像專家了。」
我認識孤美人這麼多年,就沒有看到她如此舒暢地笑過。我喜歡劫後重生、鳳凰涅槃後的美麗。
6月25日
我再次遇見孤美人時,由衷地讚歎她:「你生一場病,像換了一個人!生病居然有這樣的BENEFIT!」
孤美人摘下口罩說:「你不到絕處逢生,你不能瞭解生命的意義。在我健康的時候,我體會不到健康的價值,也體會不到病人的痛苦。你只有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需要別人照顧,看著窗外的鳥在飛,花在開,小孩在歌唱的時候,你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麼。人,千萬不要輕飄飄地去說一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事。比方說,天天這裡擠得像菜市場,都湧到三甲醫院來幹什麼?不會去地段醫院啊!每天怎麼這麼多常識性問題都不懂?不懂不會查清楚了再來問嗎?天天防醫生像防賊一樣,要是不相信我們你們別來啊!這些話,你只會在自己做醫生的時候,居高臨下這樣講。等你真的生病的時候,你多希望自己碰到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夫,你多希望他手到病除,你多希望他對你再耐心些,再仔細些,因為你真的是他的上帝啊!」
「啊喲!你自己生個病,就把自己架到上帝的位置上了。」
「因為你們沒像我這樣病過啊!你曉得化療以後有多難受吧?你曉得被人呼來喚去和等得頭髮都掉的心情有多挖塞吧?還有,你一到要去見醫生、聽結果的時候心情有多複雜吧?我跟你講喏,一個病人,尤其是癌症病人,他生存期的長短,和他的心情,家人的關懷照顧,醫院的關心程度,絕對有關的!我現在鬼門關闖過一遭了。我想通了。對人好一點,就是對己好一點。與人為善就是與己為善。把別人對你的好回饋給人家,活著要做一個感恩的人,不要做一個抱怨的人。誰知道我的命,還有多長呢?」她摘下帽子,讓我看她隱約見頭皮的頭髮。
我立刻不忍心,跟她說:「你現在還在非常時期,多休息,少活動,這個工作量你承受不起。」
她說了一句老二前不久剛跟我說過的類似的話:「如果我只有一天的生命,我願意活在快樂裡。我現在真正覺得,選擇醫生職業,是我一生比選擇丈夫還英明的決定。」
我把孤美人的話告訴老二的時候,美小護說:「啊喲,她這種思想境界,非大病一場不能達到啊!我還是不要到這樣的境界比較好。」
老二說:「真是她發自內心的感慨啊!不到她那樣的情形都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騙你的,你換個角度去對待人家,換個角度去看世界,是完全兩樣的景象。不信你試一下。」
美小護答他:「我又沒病,突然就換個角度對人,大家會不會嚇著啊!」
更搞笑的是,孤美人回來上班沒兩天,由從前的被投訴第一,變成了被表揚之最!上天點醒人的方式,實在是有點辛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