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平帶著滿腦門的油光珵亮進門。一天的強腦力勞動後,惟一的感覺就是平時積存的能量都跑到腦門上了。因為累,嘴巴上還燎起一串黃水皰。
麗鵑正依偎在沙發枕頭上看電視。「回來了,累不累?」
「哎呀!累死了。電腦這活兒真不是人幹的。我那雙薄拖鞋呢?」
「你在鞋櫃裡找找。好像是你媽收的。」
「瞎說,你有什麼都推到我媽頭上。我早上出門還穿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怎麼是賴你媽,這不是誇你媽勤快嗎?」
「你別老在背後說我媽。人家都走了你還不客氣點。」
「我說什麼了我,不就說一句你媽收的嗎?別藉機跟我秋後算賬。你媽走了,那是看我孩子沒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哎!麗鵑,你這就沒勁了。我媽不走的時候你轟,我媽走了你怨。你要是這麼想她在這兒,我明兒坐飛機追她回來。」
「去去去,討厭!」
亞平走進廚房準備給自己和麗鵑泡杯熱茶,茶葉都放杯子裡了,一按電暖壺,光有倒吸空氣的呼嚕聲,沒水下來。
「麗鵑,想給你倒杯水來著,壺裡沒熱的了。你以後記著常看看,沒了就兌點冷水進去。」
「我不能沾冷水。大概我媽忘記查了。她在家都燒開水灌熱水瓶的。」
「得,我現燒吧!」亞平去灌冷水。
「我要洗個澡,滿身冒油。全身的智慧都集中在頭頂了,頭髮都粘一塊兒了。」亞平走到二樓,習慣性脫了衣服,光著身子的時候才發現浴室裡沒浴巾,沒換洗衣服。打開噴頭,被噴一身冷水,忍不住打個冷顫。
亞平不情願地將髒衣服穿回去,光著腳走下樓說:「老婆,明兒能給我燒一缸水嗎?我髒死了,都不想上床。還有,等你有空的時候,能替我找找拖鞋嗎?地板光腳走還怪涼的。」
麗鵑白了亞平一眼:「李大少,依你的架勢,壓根家裡就該有三妻四妾,丫鬟成群的,不然哪跟得上伺候你呀。我理解你,看你忙都沒讓你照顧我月子了,你這回來還跟我沒事人一樣等我伺候,你時空沒轉換過來吧?你媽都走了,我們也該上正軌生活了。你也沒想著替我捏捏腳什麼的,嗯?」麗鵑將雙腳塞進站著的亞平懷裡。
亞平就勢坐下,胡亂捏兩把,說:「我這不是忙嗎?心裡是想著你的,只是累得力不從心了,來,揉揉。」
麗鵑淺淺笑了。
亞平媽走了,亞平的生活又回到原先的軌跡。睡覺睡到臨遲到前的最後一分鐘才起,床頭沒有搭配好的上班衣服,只有蒙頭大睡的老婆。從衣架上臨時收一件皺皺巴巴的襯衫套上,對著鏡子一照,前兩天的英姿勃發變成現在的衣衫不整。走進廚房,冷鍋冷灶,打開冰箱,除了牛奶麵包沒別的。以前老覺得早上吃乾飯就豆腐鹵或酸菜不適應,才戒兩天就倍兒懷念老娘的手藝。鞋架邊上,皮鞋已蒙上細細的灰塵,想找塊布擦擦,卻怎麼也找不到。
「麗鵑!鞋刷呢?」「不知道,你媽收的。」
「麗鵑!餐巾紙呢?」「不知道,你媽放哪兒了?」
「麗鵑!我那條灰色的西褲呢?」「不知道啊!以前是掛在大衣櫥的,後來你媽整理過就沒見了!」
「鵑啊,你沒事在家能不能把家理理?這過得多彆扭啊!要什麼沒什麼,使什麼都不順手。」
麗鵑冷冷地回答:「我這是沒事在家嗎?我是在休產假!國家還憐惜我,給我半個月休息呢,你回來沒想著替我做頓飯,卻惦記著讓我幹活。李亞平,你真夠心疼我的!」
「你看你看,我沒說你的意思,你要不願意,等我忙完這一段回來收拾。」
「你媽藏的東西,十個超人也找不到!你不覺得你媽特有主人翁精神,不經我同意就按照她的想法把家重新擺過。她只顧她方便,在這住兩個月,東西收得我們兩年都找不回。那天問她創可貼在哪裡,她說就在我手邊的櫥子裡,打開就看見。我打開以後怎麼也找不著,她跑過來指給我看,那哪是我打開就看得見的?我得蹲下才看見。她的手邊,跟我的手邊,能是一個高度嗎?你知道你媽一直跟我抱怨什麼?廚房的櫃子吊得太高,她夠不著。她如果在這裡住半年,櫥子一定是按她的想法重新打過,她夠著了,我們一去廚房就碰頭,哈哈!」
「你別借題發揮,項莊舞劍。我媽在這倆月,還是功勞大大的。至少家也像個家。現在我回家,連個澡都洗不上。你難道不懷念我媽?你不覺得,她在的時候至少我們不用為幹活吵架?」
「屁話!她不來的時候我們也沒為幹活吵過架。她一來,倒是你胃口提高了,這也要收拾那也要收拾,每天洗個澡。工資還沒向歐美人看齊呢,生活習慣倒是進化了。她在的時候你覺得享受,我不覺得享受。你媽不在的時候我們家不像家?我怎麼覺得比她在要好呢?我一見一次性檯布加上沙發上的毛巾被,還有牆上的賀卡,就覺得家裡不倫不類。」
「生活本來就是實用型的!光好看,不收拾也沒有用!你看不順眼,順手就拾掇拾掇唄!我媽都走半個月了,也沒見家裡有啥變化呀!」
「哎!李亞平,你這是借古諷今,借你媽諷刺我吧?我不實用,我不收拾,那以前都你收拾的?等我病好了,我自然會弄的。不用你操心。」
「你怎麼成刺兒頭了?我都不能張口說話了。我沒別的意思,你非要往深裡挖思想根源。你這又是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覺得,家裡有老人很不錯。要是你媽肯在我這住,我也歡迎啊!」亞平趕緊改口。
「你什麼意思,讓我媽過來給你當保姆?你譜不小啊!我媽可以伺候我,憑什麼伺候你?白天要是我媽不過來給我燒吃的,我這就餓死了!李亞平同志,你要端正態度,我是你老婆,是用來被你疼的,怎麼結婚時候你當我媽面發的誓轉眼就忘記了?」麗鵑開始擰亞平的耳朵,還蠻用力的。
「哎喲!哎喲!麗鵑,咱理性地討論問題行不?我覺得吧,夫妻之間要平等,不存在隸屬關係。不存在誰照顧誰的問題,應該是互相照顧吧?我疼你,你也不能不疼我吧?丈夫好比是耗材,用光了就沒得用了,本著保護自己財產的原則,你也得省著用吧?」亞平捏捏麗鵑的肩膀。
「切,滿大街的耗材多了,用完了再買呀!」麗鵑一撇嘴。
亞平無奈地搖頭歎息著笑。他現在對待麗鵑的原則,盡量少講道理多傾聽。心裡想著他母親曾經說過的話:眼裡裝著家,心裡裝著丈夫的女人才是過日子的好女人。
顯然,麗鵑離好女人還有很長的距離。姑且可以稱她為女人。
亞平一直要求自己像上海男人那樣,做到老婆第一的。他也努力過,可在他母親到來的這一段日子裡,他才發現,上海男人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有點耶穌捨我其誰的味道。這種高度,還真不是一般群眾的覺悟可以達到的。從內心裡,亞平還是希望有個女人,知冷知熱,噓寒問暖,讓自己有被愛的感覺。也許,當年選擇一個上海女人,是一個本質的錯誤。嬌媚只能用來觀賞,不適合用來生活。
休完小產假,麗鵑上班去了。大約是沒休息好,麗鵑神色黯淡,底氣蒼白。「麗鵑啊!你這個小月子坐得不好啊!一看就是氣血兩虧的樣子。小月要當大月養啊!小月比大月子還傷人。大月那是瓜熟蒂落,恢復得快,小月虧得大啊!要是不養好,以後身體要差一大截的。」對面的蔡大姐非常關心。麗鵑苦笑一下。
「意外是難免的,哪可能到處都是花好月圓?這又不是大問題,你們年紀那麼輕,有的是機會。現在是不給生了,要是給生,想要多少有多少。你懷孕了,證明兩個人都沒問題。比那些從沒懷孕的要強多了。要有鬥志,愈挫愈奮,百折不撓。哎喲,這詞好像不恰當哦!一折就夠了。」蔡姐自嘲地趕緊改口。
「蔡姐,這孩子掉得好傷人啊!本來這次我沒心理準備,真放在我肚子裡,我要擔心十個月了。可這一掉,我又難受得很。一條命沒了。要不是我的魯莽,也許過一段時間你就能看到我抱著孩子出門了。我覺得你說得非常有道理,人一定要在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才能要孩子,稍微有一點點的猶豫都不行。我懷孕那幾天裡,老做噩夢,怕孩子兔唇或者六指。我想,這應該是心理不成熟。」
「那就等下次機會成熟了再要。」
「不過這次流產吧,倒讓我覺得我媽的話有一定道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會造成夫妻間的分離。」
「瞎講。你和亞平,滿登對的。我說句實話,你家也不過是小家碧玉,他家又不是什麼官宦門第,從門當戶對的角度,你們很匹配。」
「你不知道,他家北方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好重,本來沒那個土壤,亞平的壞思想不會發芽。這次他媽一來,給他適當澆澆水,施點肥,他腦袋深處的男尊女卑的苗頭全出來了。動不動就要求我跟他媽學。他媽還沒走幾天,他就開始開口閉口緬懷他媽媽在這裡的先進事跡,目光裡還透露著無限神往。想想不行,我要強過他頭,不能讓他把他媽的話當成我家的『聖旨』。」
「亞平不像這樣的人啊!我看他經常主動打電話過來問寒問暖,中午吃個牛肉麵都特地打電話來匯報一下嘛!」
「那是以前。以前他真的蠻好的,從不挑剔我,也沒覺得我懶過。我們都是工薪階層,大家都蠻忙的,以前我一周清潔一次他也沒意見。從沒挑剔過衣服要燙,早飯要做。自從他媽來了以後,嘖嘖,你沒看到他媽對他有多噁心哦!他都那麼大的人了,飯桌上他媽還給他夾菜,一看到他吃飯,眉開眼笑,那種肉麻,我簡直……汗毛倒豎!」
「你媽不這樣對你啊?」
「我是女的!他是一個大男人!他在家裡要當棟樑的!」
「他是你男人,在他媽眼裡,多老他都是兒子。」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對他再好,都比不上他媽的一根手指頭。他媽可以把喉嚨紮起來,只要是她兒子喜歡吃的東西,她看都不看一眼。我怎麼做得到?他媽可以被油燙一身包地替他炸虎皮肉,只要她兒子說一句想吃。我怎麼做得到?他媽把他衣服襪子都送到床頭,就差沒替他穿了,我怎麼做得到?他媽一走,把他的魂都帶走了。現在,他整天就跟我提一些異想天開的要求,諸如要我每天替他把皮鞋擦亮,諸如要我把家重新收拾。以前,他主動替我端茶倒水,現在活倒也干,但我能感覺出他完全是敷衍,不情不願。」
麗鵑講這番家長裡短的時候,還盡量壓低聲音,不讓旁人聽見,沒想到隔著擋板的劉編,這個老學究端著茶杯站起來,啜一口響茶之後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說:「你的話啊,讓我想起一個典故:韓非子的《說難篇》裡有個故事,說的是衛靈公有個男寵,也就是今天講的男同志,叫彌子瑕。這個男寵年輕的時候英俊漂亮,甚得衛靈公的喜愛。有一次彌子瑕的母親生病了,彌子瑕假借聖諭,偷了衛靈公的坐駕私自回家探母。這在當時是個大罪啊!要被砍腳的。後來別人告訴衛靈公,衛靈公笑著說:『彌子瑕是個多麼有良心的人啊!他甘願冒著被砍腳的危險,也要去探望他的母親!』還有一次,彌子瑕在花園裡摘了一個桃子,嘗了一口,味道好極啦!他把這個咬過一口的桃子獻給衛靈公。衛靈公又感歎:『彌子瑕是多麼地愛我啊!有好吃的自己不捨得吃,還要留給我。』後來彌子瑕年老色衰了,衛靈公另有新歡,想起以前的事,非常生氣,說:『彌子瑕年輕的時候就欺君罔上,他還把他吃剩的桃子扔給我吃!』」劉編又響亮地嘬了口茶,走了。
麗鵑愣住了,問蔡大姐:「老劉這是什麼意思?他在說我現在年老色衰了?所以亞平不喜歡我了?他每次講話我都聽不懂。」
蔡姐想了想,說,「我想,他的意思是,曾經的美好,不代表永恆的美好,歲月會讓感情漸漸褪色,不是所有的藝術,都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恆久魅力。他現在對你的態度轉變,不見得是他媽媽來或走造成的。你不要老把這種矛盾引到婆媳問題上去,不要老拿自己跟亞平媽媽去比。想想看,你自己有沒有什麼問題?當男人面攻擊他母親是很愚蠢的舉動,不能因此讓他多愛你,相反卻讓他不知不覺地疏遠你。你想,男人三妻四妾,新衣換舊衣的有的是,但你見過幾個換媽的?」
「哦!你的意思我終於聽明白了。老婆就要俯首甘為孺子牛,只能低頭拉車,不能抬頭望路?」
「不是。老婆有老婆的做法,老婆不是媽媽。你要以你的長處攻他媽的短處。他媽總不能和他撒嬌吧?你多哄哄他,男人要靠騙的。」
「憑什麼每次都要我去哄他,難道每次都我錯?憑什麼我得討好他,他不來哄我?」
「婚姻第一策略,以退為進。夫妻之間,有什麼對錯可言?要抓主要矛盾。毛選你讀過沒有?毛選第一章那是克敵制勝的法寶: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你不要把跟亞平媽的矛盾上升到跟亞平的矛盾。一個是敵我矛盾,一個是人民內部矛盾。這個局勢你要看清楚。一個要嚴打,一個要得饒且饒。」
麗鵑又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