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平媽回到家後,對亞平說:「眼看麗鵑要生孩子了,我身體也不好,得請個保姆。這筆錢,就從你爸爸看病沒花完的錢裡出。找保姆的事我想過了,這可是件大事,家裡多了一口人,整天吃住拉撒都在一起,要謹慎。首先要安全,現在保姆偷孩子的事情太多了。我前兒個才聽人說,鄰近小區的一戶人家,請的保姆才來一個月,工資都沒拿,半夜就把孩子給拐賣走了,找都找不到人兒。其次,這保姆要會疼孩子,現在真心疼孩子的少,你給孩子留點兒吃的,沒準兒都進保姆肚子了。我想過了,外面勞務市場找的那些不牢靠。得找認識的,知根知底的,有事兒能抓得住的。你大表姐現在在家閒著,才四十出頭,孩子又都大了,家裡沒啥掛心的,她正是能幹活的時候,一隻手能拎一個煤氣罐子,又是親的,叫她抱孩子放心。在上海,找一個保姆,最低也得700塊。有這筆錢送給外人,還不曉得幹得怎麼樣,不如給自己人了。至少對自己的侄子肯定沒話說。你說呢?」
亞平頻頻點頭。
麗鵑對婆婆的意見堅決反對:「我不用親戚,不好使喚。既然你跟我們住一起,就不存在安全不安全問題,保姆就是來幹活的,你多看著點就行。還是到勞動介紹所去找。還有,表姐有家有口,能在這裡干長嗎?今天鬧著來,明天鬧著走,不夠我貼路費的。」
亞平媽保證:「你放心。說是表姐,你用你的。該叫她幹什麼甭不好意思。外面找的保姆,我也不能24小時看著,人家要真憋著壞心,想偷我們孩子,那還不是眼皮底下的事兒?既然來了,就扎根兒了。他們一家大小也指這錢過日子不是?我前頭就跟她說好,不興來回跑的。行不?」
「行!」亞平替麗鵑就答應了。
「不行!」麗鵑還要反對,亞平趕緊補充一句:「幹得好我們就叫大表姐一直住這兒,要是麗鵑不滿意,我們再找個借口讓她回不就行了嗎,是不是,麗鵑?家裡還是你說了算!」麗鵑翻翻白眼,不說話了。
亞平表姐來得倒挺利索。一個大挎包就裝下所有的行頭了。一進門長噓短歎:「哎呀媽呀!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呀!提前實現四個現代化啊!這整個一空中別墅啊!叫我瞅著,比外頭的獨門獨院兒別墅強多啦!樓下還有防盜門呢!多安全啊!亞平這小子行啊!」
亞平媽樂開了懷:「可不咋地!這可是大上海啊!每個月光貸款,我們亞平都得還好幾千哪!」
「那不要了亞平的命了?」
「我們亞平一個月工資就一萬多呢!不怕!」
「哎呀媽呀!大兄弟真出息!上一個月班兒強過我忙一年的啊!小姨你瞧好吧!以後靠著亞平,你們一家就吃香喝辣啦!」
麗鵑冷眼看,不說話。
「這是俺們大妹子吧!瞧著就喜人兒!這快生了吧!肚子不大呀!」表姐說著話就伸手上去要摸麗鵑肚子,結果麗鵑留給表姐一後背,轉身上樓走了。
留著表姐一人尷尬,手都收不回來。
亞平的表姐玉喜幹起活來真沒話講。沒活都能搗騰出活來。一清早就起身拖地,然後拉著亞平媽上菜場。回來的時候一手提菜籃,一手端早點,不讓亞平媽動一根手指頭。早上麗鵑去上班,出門前,玉喜連鞋帶都替麗鵑繫好,很會疼人,比亞平還強。雖然說話咋呼點兒,有時候興致來了放開嗓門震得房門有點顫,睡覺呼嚕打得有點響,略嫌吵,旁的倒沒啥。
一周後,麗鵑開始覺得渾身瘙癢,上班的時候不停地撓。起先懷疑懷孕後期皮膚乾燥,塗上厚厚的凡士林也無效。回去跟自己媽一說,麗鵑媽拉起麗鵑的衣服聞聞,說:「衣服沒清乾淨,肥皂粉蟄的。」
麗鵑回去後便留心觀察玉喜洗衣服。
玉喜洗衣服不用洗衣機,甚合亞平媽的心意。純憑手搓。肥皂粉搓一遍,清水涮兩遍。第一盆清下的白花花的肥皂水並不倒掉,而是留著擦鍋台抹桌子。第二遍清的水蓄在桶裡擦地、沖廁所。然後完了。衣服擰乾了往窗外掛。
麗鵑嚇得跟在後面阻止道:「玉喜姐,這算乾淨了?」
「那可不咋地?都洗三遍了還不乾淨?洗衣機不也就洗三遍嗎?我這還一件一件搓的呢!你放心,有油點的地方我都先對著光看了,上了洗潔精搓過了。」
「我不是那意思!你最後一遍清衣服的水上,都漂著泡沫呢!這樣洗不行的!我穿了渾身發癢!」麗鵑給玉喜看自己身上因為瘙癢而撓出的血道道,以示沒有誇大其詞。
「你那是心理作用!人洗還能不比洗衣機洗乾淨?洗衣機洗你都不癢,我洗怎麼就癢呢?」
「那不一樣,洗衣機放的水多!每遍洗完都甩干,容易清,你手擰,擰不乾淨的。肥皂粉都積在衣服裡面。我看最少要清四遍,水面上沒泡泡了才行!」
「哎!麗鵑啊!這水不要錢啊!你沒見我恨不能都把這剩水喝了?有錢是一回事,那也不能糟蹋能源吧!水多寶貴啊!再說了,水上有泡泡太正常了,拿手胡拉兩圈,上面都飄泡泡呢!你看你看!」玉喜一句不肯相讓,還拿手去撥了撥盆裡的水,果然水面上漾起了幾個大泡泡。
「這是兩碼事!這種是大泡泡,是空氣,你那種是小泡沫,是肥皂泡!」
「那你這就是為難我了!那萬一盆上面飄著又有大泡泡又有小泡泡,我以哪個為準呢?」
「小泡泡多就說明肥皂粉沒漂乾淨。洗到大泡泡多為止。」
「這個多又怎麼個說法,多少算多?你給個百分比,三七開?四六開?」玉喜不高興了。「得!我人直,拐不過那麼多彎來,」玉喜跑上樓,從書房裡拿張紙、拿支筆推到麗鵑面前,「你給畫個圖。多大的泡泡算空氣,多大的泡泡算肥皂。我就照著比。萬一我洗四次了還是有小泡泡呢?」
麗鵑啞口。想了想說,總之,洗衣服的時候要放水龍頭沖,不能一盆水從頭搓到尾。最少清三次。
亞平媽就坐在客廳裡聽麗鵑跟玉喜為個泡泡爭來爭去,玉喜嗓門大,中氣足,從勢頭上一下就壓住了麗鵑,最後又掏出筆來要麗鵑畫押,快把亞平媽給笑暈了,就那麼一直抿著嘴偷樂。
「還有,洗完衣服的水都倒了,別留著擦這擦那。那裡面又是內褲又是襪子的,拿去擦鍋台,一個是吃的,一個是穿的,混一起真上下不分了。」麗鵑原本不計較這些,因為覺得在泡泡的爭執上失了陣地,便隨口找個話說,「我們家不缺這點水錢。」
「那你不缺,不如把錢送給我算了。我省的算我的。白花花的水,哪能就這麼浪費呀!褲頭襪子有什麼要緊啊!都是貼身穿的,又不髒,你們這都天天一把澡的,難道還嫌自己身子髒?」玉喜頂回去。
麗鵑明顯不是對手,怏怏出了廚房回房間。
樓下,傳來婆婆和玉喜故意壓低嗓門的低語,時而放肆地大笑,麗鵑感覺上聲音裡不懷好意。
麗鵑火不打一處來,肯定倆人背著自己不曉得怎麼嘲弄呢!她感到這個家由以前的勢均力敵驟然發展到自己勢單力薄。鬥爭的形勢日趨嚴峻。當初就不該同意亞平媽的主意,這個老東西,出的點子沒一個不憋著壞心。麗鵑以後得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單打獨鬥了。
「玉喜姐,你給我削個蘋果。」麗鵑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廚房裡婆婆跟玉喜兩個人有說有笑,心裡便不痛快,存心找了個茬支派玉喜。
玉喜答應完後並不急著出來,該聊啥聊啥。
「玉喜姐,麻煩你幫我削個蘋果!」麗鵑的聲音明顯提高,透著不快。
「我這正泡著呢!給!」玉喜從廚房邁步出來,遞給麗鵑一個被開水燙得失去粉嫩本色,只剩下一片黯然黃皮的紅富士。
「我要你削皮,你拿去泡!這能吃嗎?行了,我也不勞煩你削了,你替我遞把刀過來,我自己削。」
「麗鵑!你還是大學生呢!怎麼不讀書不看報啊!對了,你還在報社工作呢!前兩天我剛在報紙上讀的,就你辦的那報紙,上面說,蘋果裡的維生素,60%在皮上,皮上的都是精華!削了多可惜呀!」玉喜根本不打算拿刀過來。
「不削?不削吃表面的農藥?現在蘋果哪個不是噴農藥長大的?讓我吃一肚子毒?最後毒害寶寶?再說你看你拿熱水泡的,顏色都變了,還能有營養嗎?」麗鵑沖玉喜揚了揚手裡變色的蘋果。
「人哪!不能活得太仔細!還沒聽說光吃蘋果上的農藥能吃死人的。」玉喜拿過蘋果,對著上面狠咬一口又塞回麗鵑手裡,「沒死吧?我老家鄉下的婦女喝整瓶不兌水的農藥都能救回來!這也毒那也毒,香煙夠毒吧!我姨夫一天兩包,抽40年才抽出病來。蘋果上的那點農藥,到什麼時候才能藥死人呀?再說了,現在什麼不上農藥?你天天吃的青菜沒藥?菜葉怎麼削皮?那還不在開水裡燙呢,水裡泡泡就吃了,怎麼辦?上海人的想法還真叫人難琢磨,依你的意思,農藥是不乾淨的,那糞反而乾淨了?菜葉上沾點糞吃下去沒事,沾點農藥就不行?哈哈哈哈……」玉喜笑得毫不顧忌。
亞平媽就站在廚房門口聽她們鬥嘴。眼中的笑都快漫出老臉蛋了。
麗鵑冷冷透射雖然不站在一條直線上,卻顯然站在一個陣線上的婆婆及婆婆的保鏢。將蘋果重重蹲在茶几上,緩緩站起身,塞上拖鞋,懶洋洋上樓回房間。邊走邊扔一句話:「得!我每月花700塊錢,沒請一保姆,請一大學教授來給我上課了。吃個蘋果都這麼難,我也不敢勞動您了,您找一大學另謀高就吧!您蹲我們家多可惜呀!全國壽命研究委員會該高薪聘您呀!您這樣的下崗,多屈才呀!又讀書,又看報,知曉天下大事。聯合國怎麼沒請你進智囊團啊!哦!我忘了,您這正拿著我的工資替我婆婆出謀劃策呢!」
玉喜說:「哎!你這話說的我不愛聽啊!別指桑罵槐的。有理說理。你說得過我,我按你說的改呀!扯我小姨干哈?再說了,我來是照顧你們全家生活的,我來也不是你請來的,這錢也是我弟弟出的,你橫啥?切!還大學生呢!比潑婦還潑!」
亞平媽輕悄悄走過去,拉了拉玉喜的手說:「甭理她!花瘋子一個。說話向來沒譜,不懂人事兒!」
「我能不理她嗎?她攆我走呢!走就走唄,我又不是非得賴這兒!但你至少得說個理由吧?就因為沒理了,惱羞成怒?」
「她幹得那些個事兒,樁樁件件,沒一個能讓人學得出口的。你知道你姨夫怎麼死的?你知道上次那個集資的事情,她說啥來著?她要告我們冠華!就這!就這!就這是我們家媳婦說的話!我都替她丟人!我是為了冠華硬生生壓下這口氣,舍下老臉來給她那個娘去道的歉!你見過這樣的嗎?我給我自己媳婦的媽去道歉!我自家人死了,還得去給人賠禮。我看你剛到,不想讓你惹閒氣,都沒告訴你。本都不想提了,她還……她還上臉了!」亞平媽壓低聲音掰著手指頭開始控訴百大罪狀。傷情之處,齒間地震,目含海嘯,手如寒冰,身似鋼刀。玉喜聽了,心如刀絞,幾欲衝進廚房奪了菜刀手刃現代閻婆惜,大卸八塊還要放火上燒烤,硬是被亞平媽生生攔下,含憤帶傷地說:「我要不是為我那個孫子,我!我!我!我早想過了,亞平堅決不能跟這個女人過一輩子,他爸已經死在這個女人手上了,我遲早也得死在她手上!這孩子是我家的,絕對不能叫她給壞了。不能給她!不然遲早得跟這個媽學得無情無義,沒心沒肝。想當年,我們家為送亞平來上海的學校,吃了多少苦啊!他姐姐每個月就留個飯錢,我們全家人支持他上的大學,現在,就給這個女人廢了!亞平剛畢業的時候,工資才1600,就這樣,年底都往家寄5000,我們做老人的,可指望孩子來養活?從沒想過啊!但孩子給你錢,你拿著就樂呵,覺得沒白疼啊!可自從認識她以後,現在工資都上萬了,我連根毛都沒見著!我這兒子就算是廢了,只當是丟了!她也是爹生娘養的,咋就連個道理都不懂?唉!」
週五晚上,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吃飯。今天亞平回來得早。
一家四口坐在餐桌邊,其他三個聊得熱火朝天。麗鵑懶得插一句話,一個人默默剝著蝦殼蝦尾巴。
「哎呀!蝦殼裡有鈣質,孕婦要多補,這麼有營養的東西你怎麼都給扔了?多浪費呀!一斤蝦都十七八塊呢!」玉喜心疼地喊。
麗鵑翻了翻眼,皮笑肉不笑地將眼前一小撮蝦皮用筷子推到旁邊的玉喜跟前,說:「營養都給你。你吃了吧!」然後繼續剝蝦皮。
玉喜臉掛不住了,繃著臉扒飯。
亞平媽直直望著亞平。
亞平放下筷子,說:「麗鵑,怎麼說話呢?姐那是好心,心疼你,你怎麼這麼說?」
麗鵑依舊皮笑肉不笑,「我也是好心啊,她說蝦殼有鈣有營養,我自己都不捨得吃就讓給她吃啊!怎麼她說就是心疼我,我說就不是心疼她呢?」
亞平捺住火說:「有讓人吃蝦殼的嗎?」
麗鵑哈哈,哈哈,沖天笑幾聲,不陰不陽地回一句,「是啊,有讓人吃蝦殼的嗎?」
亞平不作聲了,亞平媽默默扒白飯,玉喜坐了片刻,也默默吃飯。
麗鵑內心的得意都憋不住了,嘴角硬繃都繃不住樂,雙眼不望旁人,大模大樣地索性將一整盤蝦端到自己眼前,一隻接一隻地剝,並且消滅乾淨,毫不客氣,蝦皮堆了半個桌面。
吃完飯,麗鵑在書房上網。亞平推門進來又反手帶上門說:「麗鵑,你是不是不喜歡玉喜啊?玉喜對你那麼好,早上出門都替你把鞋帶綁緊,晚上洗澡都攙著你,換洗衣服放在你床頭,也只有親的才能做到這樣了,外面找一保姆,能這樣對你?你別傷人心啊!」
麗鵑根本不回頭,說:「我喜歡不喜歡有什麼要緊啊?這家反正我也不做主。你媽喜歡不就行了。」
亞平說:「你馬上就要生了,現在再換保姆也來不及啊!你就不能對她好點兒?她年紀比你大,說你都為你好,你就不能客客氣氣的?以後我們孩子都指靠她了。」
「切!這家裡,哪個不比我大?哪個不能說我?我能指靠哪個?我誰都不靠,我靠我自己。」
「你這話不憑良心。這家裡,誰敢對你怎樣?你剛才說玉喜,那是我媽的外甥女,我媽心裡多難過,都沒說你一句。你在家裡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那是當你面。你媽多能啊!她前生是戲子出身吧?我不會演戲。我就算會演戲,也沒觀眾。平日裡就我一個,我演給誰看?還不是任人欺?」
「誰欺負你了?我不信。就我媽那脾氣,玉喜那麼實誠,她們絕對不會。何況,你也是我們家人啊,哪有一家人欺負一家人的?你也太小心眼了。」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跟你說了嗎?懶得理你。以後有話敞門說,幹嗎搞得跟做賊似的,外人不曉得,還以為我拿著黑本子告黑狀呢!」
麗鵑在七月末的盛夏順產一個男孩,三天後全家大包小袋出院。婆婆手裡抱著孩子,玉喜手裡提著東西,亞平負責攙扶麗鵑。
回家後,麗鵑的臥室門窗緊閉,窗簾低垂,不見太陽。床上鋪著布床單。玉喜張羅著麗鵑躺下,抱著孩子就去了奶奶的房間。
麗鵑說:「孩子放我這兒吧!餵奶方便。」
玉喜不同意,說:「一個月子的婦女,要是跟個哼哼唧唧的奶孩子在一起,還休息什麼呀!你只管歇你的,到時候送過去奶一下就行。這一個月,可得好好保養,不休息好,落下月子病,那是一輩子的事情。」
盛夏時節,臥室又在七樓樓頂,那個燥熱啊!麗鵑沒三分鐘就把床單給浸濕了。
「亞平,替我開空調。」麗鵑吩咐。
「瞎胡鬧,月子裡哪能受風?那還是冷風!沒見我窗戶都關著?別說空調了,電風扇都不能吹。你忍忍。這不能由你性子。」玉喜說得乾脆利落,不帶一點商量餘地。
麗鵑心生反感,打心裡覺得玉喜這是變相折磨自己,出一口惡氣。而兒子在她手上,就見她一趟一趟往婆婆房裡走,倆人對著個眼睛都沒睜開的孩子傻樂,誇讚之聲飄忽而至:「瞧這孩子,額頭寬的,跟他爹一個模樣!」「可不咋地!眼睛沒睜開都能看得出雙眼皮大眼睛,真像他姑姑!幸好沒像著他媽。」「你說這孩子咋就那麼俊呢?越看越像未來電影明星。」「電影明星也有長得磣的,咱可不能像那樣的!我看就跟現在那個韓國明星裴勇俊似的。」
麗鵑從孩子生下起都沒時間看仔細。心裡想得不行,就想抱過來看看。
「玉喜姐,抱過來給我看看。我都沒看清楚呢!」麗鵑忍不住要求。
「不行!你那屋多熱呀,把孩子捂出痱子來,我們這裡手打扇子,自然風,又涼快又不感冒。你甭管了,好好睡你的吧!到點我抱過去餵奶。」
孩子大聲哭。玉喜抱著孩子沿走廊來回顛,換著法子哄著。
「是不是餓了?拿來我抱抱。」麗鵑躺床上喊。
「剛吃過,不餓,這是鬧困呢!你關上門,別吵著你。」玉喜繼續哄。好不容易哄睡著了,把孩子一放枕頭上,又開始放聲大哭。再繼續顛。一天24小時,亞平媽和玉喜輪流換手,自己累了,就那麼直挺挺坐在沙發上瞇眼打瞌睡,硬是不撒手。
麗鵑幾次想去抱,孩子一落她手就哭。亞平媽慌著又搶回去,「你身上有奶味兒,鬧得他睡不著,小人兒又困了,要睡覺,你這是折騰他呢!」
麗鵑悵然,感覺自己純粹是一個奶媽。
三伏天,熱得麗鵑渾身是汗,又加上動彈得少,身上真捂出了痱子,渾身癢。幾次憋不住要開空調,都被玉喜嚇回去了。為了斷麗鵑的念頭,玉喜索性把空調遙控器都收走了。
「我說的反正你也不聽。好心當成驢肝肺。成,你要真想開,我攔不住你。但孩子我不能送進去,一冷一熱要感冒,我給你去買個泵,你自己把奶泵出來,我拿出來用奶瓶喂。」
麗鵑為了孩子只能忍。
「咦?今天寶兒怎麼拉的是香腸?昨天拉的還是果醬呢!別不是奶水出了什麼問題吧?」婆婆和玉喜對著寶寶的一坨大便仔細研究,聞來聞去,還對太陽瞅。
「壞了,今天又拉蛋花湯了!這可不得了啊!是不是奶水太油?」
亞平媽和玉喜針對不同的大便成色作出準確判斷,並最終將食譜定在最適應寶寶腸胃的鯽魚白蘑菇湯上,且,不放鹽。
「我實在是喝不下去了。能不能換點東西吃?一點鹽沒有,我怎麼吃啊?我又不是得了腎病。」麗鵑一看到眼前的那盆湯就厭惡。
「鹽多對孩子不好。你鹽吃多了就要多喝水,多喝水奶就稀,他一天多吃三趟都吃不飽,你是做媽的,就不能為孩子忍忍?」婆婆語氣裡有不滿。
麗鵑氣結!曾幹過半夜裡趁一屋子人都睡了,偷偷溜到樓下去偷吃醬菜的事情。
麗鵑恨恨地想,我忍!忍你們一個月,等我月子滿了,看你們說什麼,第一件事情我就把孩子收回來!
孩子滿月後的第二天早上,麗鵑起身到樓下喝水,看見玉喜抱著孩子半歪在沙發上,張著嘴巴睡覺,口水漾在嘴角邊,越拖越長,眼看就要落到孩子臉上。兒子倒是睡得很酣,不哭不鬧。
麗鵑走過去,打算輕輕將孩子抱過來。手剛一觸到孩子,玉喜本能一抽胳膊,張開眼睛吸著口水問:「干哈干哈呀?」
麗鵑答:「我看你睡得辛苦,哪有成夜成夜這樣睡的?我跟你換個手,以後讓寶寶跟我睡,不用抱著。」
玉喜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這孩子還邪性,就要抱著睡,一放下就哭。」
「那更不能由著他了。遲早得自己睡吧?難道抱到大?越大越難戒,這才一個月,沒事的,就讓他在搖籃裡睡。」
玉喜就是不撒手,跟麗鵑搶孩子。麗鵑火了,一用力把孩子奪過來說:「不行!哪能由了你了?」孩子立竿見影就放聲哭起來。麗鵑理也不理,抱著就回房間去,讓孩子躺在身邊的搖籃裡,關上門。
亞平媽慌著從陽台上奔過來:「怎麼了怎麼了?正睡得香,怎麼就鬧了?」玉喜哭喪著臉說,孩子給搶走了。亞平媽不作聲。
麗鵑的寶寶還真硬氣,不抱就哭不停,扯著嗓子,歪著沒牙的小嘴,帶著豆大的淚哇哇哭了10多分鐘。其間麗鵑試圖抱著哄,顛來顛去也不見孩子停。
亞平媽沉不住氣了,敲著門說:「他就喜歡抱著睡,他就認玉喜,你還是叫玉喜抱著睡吧!別折騰了。大人小孩兒都累。」
「不行!哪能由著他?壞習慣現在不改,以後還怎麼帶?你別護著,我來收拾。」麗鵑把大人的氣都發在孩子身上。
亞平媽圍著門直打轉,玉喜也守在門口豎著耳朵聽。
麗鵑心裡急得呀,這第一炮要是打不響,以後的陣地就徹底拱手送人了。她試著拿奶頭去堵孩子嘴,孩子根本不吃,塞進去吐出來,就是哭,眼看就哭了20分鐘了。
「麗鵑,你叫玉喜哄吧!你沒經驗,孩子又跟她親,她哄完了再交給你。」
「你們別管了。他哭一次知道不管用,以後就老實了。」
「你瞎胡鬧!他才多大,懂啥管用不管用?他哭就說明他不喜歡。你非要擰著他幹嗎?拿來!」亞平媽開始氣憤地拍門。
麗鵑把孩子放下,拉開門沖婆婆說:「你幹嗎?拍那麼響給誰聽?我的孩子,就得按我的法子帶。你要能接受,你就在這住,不能接受就走人。你那話什麼意思?什麼叫我的孩子跟我不親,我孩子跟我不親跟你親?那我就更不能讓你碰了,過幾年以後,他還認我是他媽嗎?從今天起,你們倆就負責孩子的洗洗涮涮。不想負責我也不稀罕。晚上孩子跟我睡,誰都別想摸。」說完啪地關上門。
亞平媽氣得臉色發青。
寶寶夠倔,已經哭紫了臉了,上氣不接下氣,其狀要多慘有多慘。外頭亞平媽眼淚直滴,比寶寶哭得還慘烈,「她!她!她這是想要我命,想要孩子的命啊!」
玉喜到樓下的儲藏室裡翻出備用鑰匙,直接打開臥室門,一把搶過搖籃裡的孩子跑出去。麗鵑要追,被亞平媽一把拉住:「麗鵑啊!大人之間有什麼不愉快,不能牽扯到毛娃娃,他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你就放過他吧!」
樓下已然一片安靜,寶寶驀地住嘴,明顯跟麗鵑唱對台戲。得!麗鵑的陣營更加單薄,而敵人的隊伍不斷擴軍,現在還招了個會十八般武藝,從自己的黃龍府直接叛變的小童軍。
晚上亞平回家以後,麗鵑在他睡的書房等,面色鐵青。「李亞平!我的孩子,我能做主嗎?」
「當然能。」
「好,明天你去跟你媽說,孩子跟我睡,不用她管了。還有,我媽最近又小中風了,需要個人伺候,我想叫玉喜過去伺候。」
「這不合適吧?跟誰睡不是睡,只要對孩子好就行。何況,我媽不叫孩子跟你睡,也是心疼你,怕你晚上休息不好。還有玉喜,她來當初說好了就是給我帶孩子的,你現在支派她去你家,也得她樂意才行。她不樂意,我怎麼好勉強她?」
「當初她來,是你媽說要請保姆的吧?既然是保姆,就得聽我指揮吧?哪裡需要就往哪裡去吧?我這現在不需要她了,要麼她走人,要麼去我媽家。你自己看著辦。我還沒見過保姆挑工作的。」
「她是保姆嗎?她是我姐!」
「哦!那就對了。我現在需要的是保姆,不是姐。她可以回去了。你不跟她說,我明天自己去說。」麗鵑轉身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麗鵑趕在亞平上班以前,在樓下大廳等候,眼看亞平下樓吃早飯,扯著嗓門對玉喜說:「玉喜姐,孩子現在滿月了,我也能活動了,這裡用不到你了。我媽現在身體不好,需要個人伺候,你能不能去我媽家住一段?」
玉喜不出聲。
「你不說話就算是應了。謝謝啊!」
亞平媽說:「慢著!誰同意了?玉喜是我叫來的,給我帶孫子的,錢也是我出的,從老頭沒看完的病錢裡出的。我不叫她走,誰也不能叫她走。」
麗鵑冷笑一聲說:「你的錢,你有多少錢?你哪來的錢?好像你現在還欠我家十幾萬吧?你既然有錢請保姆,不如拿錢還賬了。你不願意也行啊!我媽身體不方便,我這又替你還債,一個月1000,到猴年馬月才清啊?從下個月起,我給她2000,1000還債,1000替她請個保姆。想當年你們不來攪和的時候,我媽身體可是一點毛病沒有啊!」
轉臉又對玉喜說:「玉喜姐,你自己掂量,你若去我媽家,我加你300,你若不去,在這能不能待下去,我不敢保證。反正我不缺人手。」
亞平媽盯著亞平問:「亞平,你什麼意思?」
亞平低頭吃飯,不說話。
亞平媽抬高聲音問:「亞平!?」
麗鵑懶洋洋回答說:「甭喊了!我昨天晚上跟他談過了。這個家,他不做主。住我的房子,就得聽我的話,不然都給我滾出去,我不愛伺候。」
亞平媽氣得發抖。
玉喜從廚房出來,低頭說:「行,我去。」
麗鵑得意地轉身上樓說:「哎!對嘍!這才叫聰明。人要看清形勢。哦!還有,我現在去抱孩子,以後孩子就在我房間裡,他哭就任他哭,誰都別來哄。誰來哄我跟誰翻臉!別怪我事先沒把話說清楚。孩子是我的,他就得服我管,那旁的,都不親!」哼著小曲兒去了婆婆房間。
下午,麗鵑抱著孩子,帶著玉喜上自己媽家。
玉喜一個禮拜後的半夜裡,哭著跑回亞平家,死活非要回東北老家。
亞平媽一邊繫著衣裳扣子一邊問:「這大半夜的,怎麼了這是?」亞平也下來,麗鵑也出來站在樓梯聽。
「那個老不死的!想把我整死。整夜整夜不叫我睡,雞沒叫我就得起,老鼠都休息了我還不能睡。全家馬桶屎尿都我倒就不說了,還故意羞辱我,說是便秘,撅著腚讓我給她上開塞露,我不幹,她就罵不停口,啥髒話都出來,簡直叫人沒法聽。今天晚上,我想打個電話回家問問孩子的事情。剛拿起來她就罵,說我浪費她家電話費。我說我自己出電話錢,她說我哪來的錢,錢都是她女兒給的。過了12點,我趁她睡了拿起電話想打,哪知道她就躲門後頭等我,開了燈扯嗓子罵我,所有的街坊鄰居都醒了,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我算是看出來了,這明顯就是他們一家在趕我走呢!這錢我也不要了,留他家買花圈吧!我明兒就走了。」
麗鵑從二樓衝下,陰陽怪氣地說:「玉喜姐啊!你想走,沒人攔你,走就走唄,現在連國營企業都沒鐵飯碗了,誰敢保證自己在一個地方待一輩子啊!但走了還找借口編排人,可不厚道啊!我媽她要是全手全腳身體利落,用每月糟蹋1000塊請人幫忙嗎?哪家傭人不倒馬桶?她手要是活動方便,她也不想讓你看屁股啊!再說了,她好歹也算生活自理的人,這要是癱在床上不能動,等你擦屎擦尿,你不得把她給捂死了?不給你打電話太正常了。保姆誰不是自己買電話卡上公用電話亭去?以前你待在我家太享受了吧?不要錢的長途電話,想閒扯多久就扯多久。也就我們富裕不計較。我媽可不富裕,她沒那麼大方。再說了,你半夜12點打電話什麼意思?存心不讓人睡覺啊?我媽脾氣不好是出了名的,又不是針對你。對我她也不客氣呀!更何況她被人氣病了以後更是性格偏激,你好歹也算晚輩,該擔待一點才是啊!告偏狀也沒這個告法吧!得,我也不多說了,既然你自己提出要走的,看你是亞平姐的份上,明天我替你去買車票,多給你倆月工資,慢走不送啊!」轉身回房偷樂,快活地直蹬腳。
「這!這就是你找的好媳婦!」亞平媽咬牙切齒,越想越恨,抬手扇了兒子一個大嘴巴。
亞平哭喪著臉站在大廳中央,感覺自己真成了鑽風箱的老鼠。
亞平半夜偷偷摸進麗鵑的臥室,跪在麗鵑床頭摟著麗鵑的肩膀說:「麗鵑!求你給我個面子,你這樣,我媽要傷心死了。求你了。就說句軟話,讓玉喜留下吧!」
麗鵑背對亞平:「你現在還有什麼面子呀?你那點薄面早就給完了。我現在讓你掛我丈夫的頭銜,已經是開恩了。玉喜這事可不怪我啊!我當初堅決反對她來,是你媽的主張。現在不過是平添一個炮灰而已。你媽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個家,我看就多了你媽。要是沒你媽,光玉喜,沒準我們還是好朋友。亞平啊!我現在跟你,只能是同志間的友誼,不存在夫妻間的感情。你自己看著辦,你要是覺得我們過不下去了呢!你提離婚,我馬上簽字。孩子歸我,房子歸我,你帶著你娘愛上哪上哪去。你要是還想跟我過下去,叫你娘閉嘴。她要看清楚這個家的形勢,這個家只能有一個說話算數的,那就是我!」說到「那就是我」的時候,麗鵑突然轉身,目露凶光,眼帶殺機,吐詞惡狠狠,「我現在是可憐你,附帶收留她,不然我叫你們倆光著屁股滾蛋!聽清楚了?滾!」
第二天,是亞平去買的車票,送玉喜走的人。在送別的站台上,亞平哭成個淚人,不知道是歉疚還是屈辱,除了流淚,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玉喜也哭。倆人抱成一團,淚流成渠。玉喜坐在車裡沖亞平揮手:「你多保重!」